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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夷夏之辨”與“滿漢之別”
      ——乾隆時代雙重認同困境與近代中國

      2022-12-18 02:34:52
      學術界 2022年6期

      雷 頤

      (中國社會科學院 近代史研究所, 北京 100006)

      乾隆時代(1736—1796),現代(Modern)世界早已誕生,英國工業(yè)革命已經開始并迅速發(fā)展。若從中國傳統(tǒng)標準來看,乾隆時代文治武功,確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盛世”。但是,以英國為代表的“現代性”開始全球性擴張,這恰是乾隆時代必須面對的一個傳統(tǒng)中國從未遇到的時代課題。乾隆皇帝如何面對、理解這個時代課題,對近代(Modern)中國的影響既深且遠。因此,乾隆時代如何面對、理解這個前所未有的時代課題,是分析、理解、評判這個時代的重要因素。

      一、中國傳統(tǒng)“天下觀”

      中國傳統(tǒng)“天下”觀的核心是“華夏中心論”,即天下是以中國為中心的,其他都是邊緣,而且由“邊緣”漸成“野蠻”。

      但在現實中“華夏”不能不與“狄夷”接觸,孔、孟都提出要嚴夷夏之防。先秦到兩漢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奠基時代,也正是在與其他國家交往中,對華夏以外的世界或者作了“妖魔化”處理,或認為是“禽獸”“人面獸心”,種族低劣;或認為其文明、文化上的低劣,以此妖魔化的“他者”為鏡像,塑造、形成了自己的種族或文化優(yōu)越、優(yōu)秀、高尚、高等的形象。以此為基礎建構的華夷二元對立世界觀,對后世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這種居高臨下,俯視其他文明、文化的華夏中心論在處理、對待與他國的關系中,制度化為以中國為宗主、他國為藩屬的“宗藩體制”,或曰“朝貢體制”,以此規(guī)范“華夷秩序”。這種“華夷秩序”中,中國的“皇帝”是承受天命的“天子”,“天子”是最高的道德“天道”在人間的化身、代表,代“天”來執(zhí)政“天下”。所以,“天下”其他國家只能是中國的“藩邦”“藩屬”“屬國”。

      從文獻記載來看,較為確實的朝貢體制從周代的五服制發(fā)展而來。漢唐時期,朝貢體制已得到確立并進一步發(fā)展,自漢武帝起,能否“四夷賓服,萬國來朝”成為統(tǒng)治者是否英明、王朝是否興盛的重要標志,甚至是其權力合法性的來源之一。所以,新王朝建立通常都要“詔諭”屬國向新王朝稱臣納貢。到明清時,有關各種規(guī)制已相當精密,其主要內容是“藩屬國”要按時、攜帶特定貢物、按照指定線路(貢道)到中國京城、住在指定館邸、按照指定禮儀,將貢品向中國皇帝呈送。作為宗主國,中國皇帝要對朝貢國“還賜”;如果這些屬國有新統(tǒng)治者即位要由中國皇帝冊封,即頒發(fā)敕文(詔敕)承認其地位。

      “華夏中心”的“天下”觀必然要在國家體制中得到反映、體現。其他國家都是中國的“藩屬”,所以中國對外只有“理藩”而無“外交”,管理、接待藩屬朝貢的機構在清代由“理藩院”和“禮部”分掌。

      二、“中國粉碎論”與“英夷膝蓋不能彎曲論”

      當時中國的外貿主要是向英國出口茶葉、瓷器、絲綢、大黃等物品,而中國進口主要是鐘表、八音盒、自動機械玩偶等各類西洋奇珍。這些西洋奇珍,主要是為皇家供應,所需非常有限。相對于出口額,中國從英國的進口額實在微少。長年累月,中英之間形成了巨大的貿易不平衡,中國是巨大的順差,英國是巨大的逆差。

      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英國工業(yè)革命已經開始數十年,極欲擴大商品市場,英國國王派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為特使,率領有700余人的龐大船隊從英國來到中國,企圖打開中國市場,改變中英貿易的不平衡狀況。這位大英帝國的特使以為大清乾隆皇帝祝壽為名,實想為經濟正在飛速發(fā)展的英國開辟一個巨大的商品市場。他有兩個具體目標:一是希望清政府開放市場,擴大與英國的貿易,對中國并無領土野心;二是在中國首都設立常駐外交機構,建立經常性的外交關系。

      時處盛世的大清王朝,上上下下沒有、也不可能有一個人認識到這件事情的重要與意義,反而滿心歡喜地以為這是“吾皇”天威遠被,使遠在天邊的英國與其他藩屬一樣,因仰慕中華文明、誠乞教化而遠涉重洋來為大清皇帝納貢祝壽,主動成為中國屬國。中國地方官在翻譯英方有關信函時,理所當然地以自己的話語系統(tǒng)將其格式、用詞譯成下對上的稟貼,來華英使臣被譯成“素沐皇仁,今聞天朝大皇帝八旬萬壽,未能遺使進京叩祝,我國王心中惶恐不安。今我國王公選妥干貢使馬戛爾尼前來,帶有貴重貢物,進呈天朝大皇帝,以表其慕順之心”?!笆先恕鼻』实坶喓蟠笙玻荆骸捌淝樵~極為恭順懇摯,自應準其所請,以遂其航海向化之誠?!薄?〕馬氏一路受到中方熱情款待,但其船隊卻被插上“英吉利貢使”的長幡,在他們的禮品清單上,“禮物”被改為“貢物”。馬氏自稱的“欽差”被清朝官員改為“敬差”或“貢差”,負責接待他們的大臣在給皇帝的奏折中都是稱他們遠在重洋,經數萬里之程,歷十一月之久,來向天朝輸誠納貢……乾隆皇帝收到了經由大臣徵瑞轉奏的馬戛爾尼使團“貢單”,見單內仍有“遣欽差來朝”之語,認為與天朝體制不符,遂特別傳諭:“閱單內有遣欽差來朝等語。該國遣使入貢,安得謂之欽差?此不過該通事仿效天朝稱呼,自尊其使臣之詞。原不必與之計較。但恐照料委員人等識見卑鄙,不知輕重,亦稱該使臣為欽差,此大不可。著徵瑞豫為飭知,無論該國正、副使臣,總稱為貢使,以符體制?!薄?〕天朝上國的“認知系統(tǒng)”決定了“天朝”從皇上到臣民只能從狄夷“向化”、主動要成為中國“藩屬”的角度理解此事。

      然而,雙方最后卻終因晉見皇上的禮節(jié)而發(fā)生激烈的“禮儀之爭”。中國認為,既然是“貢使”來“進貢”,晉見皇帝時當然要像其他屬國的貢使一樣,按“天朝”體制、代表本國君主向“萬國之主”的中國皇帝雙膝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禮。對此,馬氏堅不同意。從7月下旬到9月中旬近兩個月的時間中,雙方一直為是否“下跪”爭論不休,互不相讓,甚至權傾一時的和珅也專門為此會見馬氏,亦無結果。

      最終,乾隆皇帝知道此“夷”并非要來成為“屬國”,至為不快,命其離開中國。同時,乾隆帝仍以“上”對“下”頒發(fā)“敕諭”:“奉天承運,皇帝敕諭咭唎國王知悉:咨爾國王,遠在重洋,傾心向化,特遣使恭赍表章,航海來庭,叩祝萬壽,并備進方物,用將忱悃。朕披閱表文,詞意肫懇,深為嘉許。”對英方派駐使節(jié)的要求,乾隆斷然拒絕:“至爾國王表內懇請派一爾國之人,住居天朝,照管爾國買賣一節(jié),此則與天朝體制不合,斷不可行!向來西洋各國,有愿來天朝當差之人,原準其來京,但既來之后,即尊用天朝服色,安置堂內,永遠不準復回本國。此系天朝定制,想爾國王亦所知悉?!薄疤斐艿胤?,至為廣遠,凡外藩使臣到京,譯館供給,行至出入,俱有一定體制,從無聽其自便之例。”對英國提出的通商要求,他也斷然拒絕:“天朝撫有四海,惟勵精圖治,辦理政務;奇珍異寶,并不貴重?!薄捌鋵嵦斐峦h被,萬國來王,種種貴重之物,梯航畢集,無所不有,爾之正使等所親見。然從不貴奇巧,并無更需爾國制辦物件。”〔3〕馬氏一行最終一無所獲,于10月初被迫離京返國。

      清嘉慶二十一年(1816),時隔23年后,英國又派阿美士德(William Pitt Amherst)為特使來華,根本目的仍是想打開中國市場,建立外交關系。此時英國工業(yè)革命基本完成,經濟實力與軍事力量遠超23年前,但中方對此仍是毫不知情,仍認為這是英國“迭修職貢”,誠心向化。然而雙方又因是否跪拜而爭論不休。由于阿美士德仍拒不跪拜,嘉慶皇帝大怒,頒諭稱:“中國為天下共主,豈有如此侮慢倨傲甘心忍受之理?”當日又下旨要求英使離京回國。像乾隆皇帝一樣,嘉慶皇帝也給英國國王頒發(fā)“敕諭”一封:“爾國遠在重洋,輸誠慕化”,“特命大臣于爾使臣將次抵京之時,告以乾隆五十八年爾使臣行禮悉跪叩如儀,此次豈容改異?”“爾國王恭順之心朕實鑒之,特將貢物內地理圖、畫像、山水人物收納,嘉爾誠心,即同全收,并賜爾國王白玉如意一柄、翡翠玉朝珠一盤、大荷包二對、小荷包八個,以示懷柔?!薄疤斐粚氝h物,凡爾國奇巧之器,亦不視為珍異?!薄八煤笪阌骨彩惯h來,徙煩跋涉。但能傾心效順,不必歲時來朝,始稱向化也。俾爾永遵,故茲敕諭?!薄?〕

      此時距英國發(fā)動打開中國大門的鴉片戰(zhàn)爭只有二十四年,嘉慶皇帝給英國國王的敕諭中仍滿是“天朝”“萬國共主”“輸誠慕化”“恭順之心”“傾心效順”“來朝”“向化”等華夏中心論觀念,對一個“新世界”的來臨一無所知、一無所感。

      1793年和1816年英國使臣兩次使華,都沒有達到通商和派駐使節(jié)的目的,但是,他們卻有非常重要的收獲。

      馬戛爾尼使團于1793年8月初到達北京,后來十分狡猾地找種種理由不走海路而從內陸于12月初到達廣州,然后在澳門停留一段時間,于1794年3月中旬離開中國。在超過半年的時間內,他們從北到南,對中國進行了一番實地考查。他們從通過傳教士的遠距離觀察到實現了對中國的近距離觀察、研究。以前傳教士對中國的介紹畢竟籠統(tǒng),而且側重人文方面,此次馬戛爾尼使團人數眾多,有政治家、科學家、機械師、醫(yī)生等專業(yè)人員,他們從這些領域、學科對中國進行了前所未有的全面調查研究。阿美士德使團于1816年7月中到達中國,由于有馬戛爾尼使團先例,阿美士德使團也是沿大運河南下,然后于1817年1月末從澳門返國。也有半年時間,從北到南,也對中國進行了一番實地考察。阿美士德使團比馬戛爾尼使團少了20人,成員中有科學家、博物學家、水文地質學家、醫(yī)生、測繪技術人員,還有素描繪圖精湛的畫家,而且有幾名“中國通”。此時距馬戛爾尼使團到華已過去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是英國在工業(yè)革命道路上突飛猛進的二十多年,所以阿美士德使團的設備更先進,人員的科學知識水平更高,對所經中國海陸沿線的測量更加精準。

      英國的這兩次出使,極大地改變了歐洲此前主要是通過馬可·波羅的中國游記、傳教士書信著作和啟蒙派學者論述了解中國,從而得出的“中國結論”。此前歐洲占主導地位的“中國觀”中,中國是一個繁榮、富強、先進、民眾道德普遍高尚,文明高度發(fā)展的國度。但經過這兩次實地調查,他們對中國的政治、經濟、法律、宗教、風俗民情、地形地貌、物產、氣候、軍隊、武器等方方面面作了一番考察和評估。他們的觀察、記錄細致入微,連纖夫拉纖喊號子的調子、民歌《茉莉花》的曲調,都用五線譜記錄了下來,其他方面的記錄,可想而知。

      經過比較,馬戛爾尼認為中國政治、經濟、法律、道德、科學技術和軍事等全面大大落后于歐洲,他的結論是:“至少在過去的150年,沒有發(fā)展和進步,甚至在后退,而我們科技日益前進時,他們和今天的歐洲民族相比較,實際變成了半野蠻人?!彼踔琳J為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有可能看到清王朝的崩潰:“我在考察中發(fā)現龐大的上層建筑根基空虛”,“微小的摩擦可以誘發(fā)火花,將造反的火焰燃遍全中國。事實上帝國已發(fā)展到不堪重負,失去平衡,不管它多么強大有力,單靠一支手已不易掌控局勢。盡管當今皇帝以他的精力和智慧可以長時期維持國家機器平穩(wěn)運行,但如果在我本人去世之前它已崩潰瓦解,那么我將不感到意外。”他考察了中國的軍事力量,發(fā)現部隊缺乏訓練,以冷兵器為主,不知道煉鋼技術,火繩槍還是像從前葡萄牙傳入的那樣,沒有專門生產火藥的工廠,都是個人制造,士兵的一項任務就是自備火藥,因此火藥質量很差?!?〕中國海軍與海防,他認為只需幾艘三桅戰(zhàn)艦就能將其摧毀,并使從海南島到直隸灣的航線中斷。中國面臨更嚴重的后果是“朝鮮人將馬上就會獲得獨立”,“把中國和臺灣維系在一起的聯系如此脆弱”,只需外力介入,它立即就會切斷?!皬拿霞永恍枭陨怨膭?,在西藏就會引起動亂”,這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使團成員還考察了香港附近海面,認為非常適合殖民。“中華帝國只是一艘破舊不堪的舊船,只是幸運地有了幾位謹慎的船長才使它在近150年期間沒有沉沒,它那巨大的軀殼使周圍的鄰國見了害怕。假如來了個無能之輩掌舵,那船上的紀律與安全就都完了。船將不會立刻沉沒,它將象一個殘骸那樣到處漂流,然后在海岸上撞得粉碎。它將永遠不能修復?!薄?〕

      他的結論,令人不寒而栗。半個世紀后,香港被割讓給英國;一百年后,中日《馬關條約》第一款就是朝鮮“獨立”,此條約還將臺灣割讓給日本。

      阿美士德使團也對中國的方方面面作了詳細考評,認為以往過于重視傳教士的中國論述,完全不應該,因為傳教士對中國評價太高,言過其實。他也認為中國不僅完全落后,而且潛伏著巨大危機:“各省現在可能仍然潛伏著對政府的不滿,如果這種不滿被外來攻擊引發(fā)成行動,或者受到外國支持的鼓勵,改朝換代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漢人的民族感情還沒有完全消失,可能會出現一個或真或假的明朝的代表人,如果得到外國援助的強力支持,他會找到足夠的擁護者,把沒有資格擁有這個龐大帝國的統(tǒng)治者驅逐出去。不過,如果沒有這種干涉,現在還看不到內部革命的任何跡象?!薄坝捎诎傩諞]有代表,他們除了叛亂沒有別的糾正辦法?!薄拔蚁嘈牛袊能婈牨M管足以應付國內的治安,但是從他們列隊行進的樣子和士氣狀況來看,即使是對付亞洲不正規(guī)的軍隊也是不堪一擊,肯定無法對抗歐洲的軍隊。”〔7〕

      更重要的是,阿美士德使團船隊從香港起錨先后進入南海、臺灣海峽、東海、黃海、渤海和白河口,在此期間,他們依靠精密的氣象測量儀器不間斷地記錄了這些海區(qū)的氣象數據,每天3次,每次間隔8小時,并將這些數據匯總為一張海上氣象數據記錄表,清楚地標示了測量點的經緯度、測量時間、氣壓、溫度、濕度及盛行風向。海洋水文要素與船舶航行安全密切相關,在海洋水文要素中,一個需要測量的基本指標就是海水溫度。海水溫度的變化可以引起海浪的變化,造成臺風、海霧天氣,影響船只的航行。船隊在航行期間,他們對不同深度的海水溫度進行了多次測試。這些水文數據為后來英軍艦隊在中國海域的航行提供了依據。阿美士德使團在大沽口上岸后,陸續(xù)獲得了對他們來說最為難得的內河水文、氣象及航道情報。他們通過京杭大運河、長江、贛江、鄱陽湖等內陸河湖,一路南下至廣州,經澳門回國。利用這個機會,使團搜集了內陸河流的水文數據,每進入一條河流,使團成員都對河流的寬度、深度、長度、流速及暗礁分布情況進行記錄。從1816年9月8日到11月24日進行了長達78天的連續(xù)觀測并將所有數據繪成了一張內陸氣象記錄表,清晰地記錄了長江等主要河流的氣象情況。在阿美士德使團來華之前,英國人對長江航道并不熟悉。該使團途經長江時借機測量了鎮(zhèn)江、瓜洲、金山一線的長江水道,為以后鴉片戰(zhàn)爭中英國通過長江進攻鎮(zhèn)江和南京完成了航道情報的準備工作。內河航道、水文、氣象情報的獲取,使得英國人對長江等重要水道的情況了如指掌,因此英軍才能在鴉片戰(zhàn)爭中大膽地從沿海深入內河進攻南京等重鎮(zhèn),并取得決定性勝利。值得一提的是,他們所有這些測量活動都是公開的,陪同他們的中國官員因為缺乏最基本的有關知識,完全不明白他們在做什么。

      該使團在旅行途中,只要發(fā)現一處駐軍營地,無論大小,都對駐軍點的人數、地點和裝備等基本信息進行記錄,掌握了沿途各地清軍布防情況。1842年,為了取得決定性勝利,英軍決定溯長江口而上占領南京。戰(zhàn)前英軍并未對長江水道進行偵察,而是在行進中以測量船為先導,邊測量邊前進。由此不難判斷,英軍是以阿美士德使團當年搜集的鎮(zhèn)江、瓜洲、金山一線的航道情報作為基礎數據的。最終英軍兵臨南京城下,迫使清政府答應了英方提出的談判條件。在談判桌上,英國提出了割讓香港。因為英國人發(fā)現香港具有極好的建設港口條件,而且靠近澳門和廣東海岸,在貿易、交通、軍事上都極為理想。但彼時香港還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島,當時清廷連香港在何處都不知,而英國之所以提出要清廷割讓這個看起來毫無價值的小島,就在于阿美士德使團1816年使華時對香港進行了細致考察,認為可以把香港作為貿易中轉地。他們的船隊在香港灣停泊了3天,對香港島及周邊海域情況進行了細致考察,測量了香港島的地形。還有成員攜帶水銀溫度計上島,在香港島最高峰太平山上攀爬了1000英尺,測量和記錄了香港灣的氣溫、氣壓、溫度、濕度和盛行風向等氣象情況??疾爝^后,阿美士德使團對香港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使團中的海軍軍官都認為對任何噸位的船只來說,香港都是極好的避風地。該船隊的一些船只曾靠近朝鮮海岸,對附近的島嶼和海岸線也作了精確測繪。還有些船只到達琉球,并成功登陸,停留了六個星期之久。“從朝鮮和琉球群島的歷史中,我們了解到,日本和中國經常爭奪對于這些朝貢國的宗主權,在較早時期雙方各有勝負,但是近年來,優(yōu)勢在中國方面。”〔8〕他們已經敏感地觸摸到了六十余年后中日關系的焦點、痛點。

      馬戛爾尼和阿美士德在這兩次出使中國后,都出版、發(fā)表了大量中國見聞,改變了歐洲、至少是英國此前的中國觀。他們分別在乾隆、嘉慶年間來到中國,正值中國的“乾嘉盛世”。然而,他們卻看到了盛世之下清王朝嚴重的危機,甚至很可能粉碎。兩次使華的一個直接后果,是他們?yōu)橛秩A的鴉片戰(zhàn)爭提供了強烈的動因和精準的情報。

      反過來,這兩個使團的中國之行給中國究竟帶來了何種觀念變化,兩相比較,更有意義。

      代表國王第一次使華,且肩負通商、建交使命,馬氏當然格外重視,由于是以祝壽之名,所以選擇何種禮品,馬氏可謂煞費苦心,征求多方、主要是對中國有所了解的傳教士的意見。這些傳教士提出中國重視歷法,因此需要天文儀器,各種有關天文的設備都備受青睞,因此馬戛爾尼帶來的19項590余件禮品中有許多天文儀器,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演示天象運行的大型儀器(Planetarium),中方譯為“布蠟尼大利翁”。此物最大、構造最為復雜、最為精美,包括太陽系運轉模型,指出天體蝕、合、沖等現象確切時間的計時裝置,反映了當時英國科學的最新成就。另外還有最新的大型望遠鏡,察看天氣的陰晴儀,空氣真空泵、力學巧益架、聚光大火鏡、大型戰(zhàn)艦模型,先進的毛瑟槍、連珠槍、銅炮、榴彈炮等,這些都是當時歐洲科學發(fā)展水平的代表性成果。他希望以這些先進的科學技術禮品取悅中國皇帝,顯示自己并非蠻夷,炫耀英國的強大。

      但他沒有想到,中國上下對這些禮物遠遠沒有他想象的那樣珍視。他們曾為清軍作了簡單的武器演習,發(fā)射了兩門野戰(zhàn)炮,并表示要進一步作機動部隊演練,但清軍軍官和官員強調中國也有,并不新鮮,都不感興趣。然而他們發(fā)現,清軍其實從未見過遂發(fā)槍?!?〕

      對于這些“貢品”,乾隆皇帝看到禮品清單及介紹文字之后,在給負責接待英使的直隸總督梁肯堂的諭旨中說:“閱譯出單內所載物件,俱不免張大其詞。此蓋由夷性見小,自為獨得之秘,以夸炫其制造之精奇。現已令選做鐘處好手匠役前來,俟該國匠役安裝時,隨時學習,即可諳悉。著徵瑞于無意之中向彼閑談,以大皇帝因爾等航海來朝,涉萬里之遙,閱一年之久,情殷祝嘏,是以加恩體恤。至爾國所貢之物,天朝原亦有之。如此明白諭知,庶該使臣等不敢居奇自炫,是亦駕馭遠人之道。”〔10〕

      9月14日乾隆皇帝初次接見使團后作《紅毛英吉利國王差使臣瑪嘎爾尼等奉表貢至,詩以志事》一首,表達自己的感想:

      博都雅昔修職貢,英咭唎今效藎誠。

      豎亥橫章輸近步, 祖功宗德逮遙瀛。

      視如常卻心嘉篤, 不貴異聽物詡精。

      懷遠薄來而厚往, 衷深保泰以持盈。

      他性致極高,每句都作了箋注,對馬戛爾尼使團的禮品進行評價:“此次使臣稱該國通曉天文者,多年推想所成測量天文地理形象之器,其至大者名布蠟尼大利翁一座,效法天地運轉,測量日月星辰度數,在西洋為上等器物,要亦不過張大其詞而已。現今內府所制儀器,精巧高大者盡有此類。朕以該國遣使遠涉重洋,慕化祝釐,是皆祖功宗德重熙累洽所致,惟當益深謹凜。至其所稱奇異之物,只覺視等平常耳。”“遠夷效貢恭順,自屬可嘉。至于不貴異物,旅獒之訓。具在遠夷自夸精巧,所見者小,亦無足怪。惟是厚往薄來,天朝柔遠之道,自當如是耳?!蓖瑫r還自豪地說:“自禹劃九州以后,惟元代幅員為最廣,然尚不及我朝疆域之大?!薄?1〕世界中心、天朝上國心態(tài),無以復加。

      其實,乾隆對世界、包括對英國都缺乏基本的了解。當然,對于一個自己完全不了解、不知道,而且從未向天朝進貢過的“外夷”現在突然主動進貢,乾隆皇帝自然格外高興,但欣喜之余又不能不心生疑惑。就在馬戛爾尼使團還在中國時,他懷疑廓爾喀(尼泊爾)在西藏挑動叛亂,而廓爾喀背后可能又有“披楞”支持。中國對主要是指已被英國殖民的南亞加爾各答地區(qū)的“披楞”知之甚晚。他認為“披楞”有可能就是英吉利,于是派人南下香山,向安插到廓爾喀入貢人員的一個頭目打聽,英吉利是否就是披楞:“英吉利是否即系披楞?該處風俗若何?地方廣狹若何?距廓爾喀道路逮近若干?中間是否隔有別國?該處至廣東澳門道里若干?詳悉詢問?!薄?2〕同時,他多次諭令沿海各督撫于英“貢船”入口時要“不動聲色密加防范”,同時要求英船入港時清軍嚴整列隊,向從未到過天朝的“外夷”展示天朝威嚴。當經過一番跪與不跪的禮儀爭執(zhí)后,又知道英國船只的巨大并看到戰(zhàn)艦模型,乾隆當然更加警覺,強調此夷囂張,因此發(fā)過二十余道籌辦海防的諭旨。不過,這些仍然屬傳統(tǒng)的邊患、籌邊的內容,他絲毫未意識到一個新世界、新時代的到來。這些籌辦海防的諭旨,終只是具文。

      馬戛爾尼的禮品,被分別放置在圓明園、紫禁城等地。一些大型儀器安裝時,乾隆多次下諭,要求派宮中鐘表好手、太監(jiān)匠役跟隨使團匠役學習安裝方法:“現有該國匠役在圓內裝飾,若不趁此時,將如何裝卸之法,豫為留心學習,得其竅要,將來該匠役回國后,不特不能移動,倘其中樞紐稍有損壞,又用何人修理?豈不竟成棄物?所有安裝不能拆卸之說,朕意必無其事,自系該貢使欲見奇巧,并表伊國王誠敬之心,故為矜大其詞,而征瑞不免為所炫惑?,F在征瑞早與金簡、伊齡阿會晤,著交伊三人,即帶同在京通曉天文地理之西洋人及修理鐘表好手,首領太監(jiān)匠役等,于該國匠役安裝時盡心體會,必盡得其裝卸收拾方法,庶該處匠役回國后,可以拆卸挪移,隨時修理,方為妥善。將此諭令知之?!卑惭b“本是易事,所有安裝不能拆卸之說,竟系征瑞為貢使之言所嚇,遂不免心存恇怯。前經降旨,未據覆奏。著征瑞即遵前旨詢明,據實奏聞”。又據和珅奏,有欽天監(jiān)正、葡萄牙人安國寧等十余位西洋人“懇準赴園,于該國匠役安裝貢品時一同觀看學習等語,此亦甚好。多一人即多一人之心思,安國寧等既情愿前往,自應聽其隨同觀看學習,尤可盡得其裝卸收拾方法。庶將來該國匠役回國后,可以拆動挪移,隨時修理,更為妥善。將此諭令知之”?!?3〕這種學習安裝,只是為了今后的安裝維修,一如明代一些皇帝喜歡鐘表,要西方傳教士安裝維護,要太監(jiān)等學習掌握,并非認識到其中的現代科學知識,更非要學習、研究其中的科學原理。展示貢品的宏大、復雜,更能顯示英國國王對天朝的“誠敬之心”,所以宮中必須有人學會安裝維護方法。

      展示貢品不僅是向各“藩屬”展示天朝威望,更是向臣屬展示當下自己文治武功的盛世輝煌。此時英國呢絨業(yè)已經發(fā)達,貢品中有毛嗶嘰等紡織品。乾隆皇帝賞給一些總督和巡撫夠做一件衣裳的嗶嘰,接到皇上賞賜之后,這些大臣必須寫謝恩折表達自己對圣上的萬分感激。在謝恩折中,幾乎每位受賜者都要說明被賞賜的物品系英吉利國所進貢品。如江西巡撫陳淮、湖廣總督畢沅謝恩折中都提到:這是皇威遠震、下國前來訖討聲教,英夷遠隔重洋也要前來攀援圣人以登天府?!?4〕但山西巡撫蔣兆奎的謝恩折卻未提此點,乾隆閱后頗為憤怒,專門發(fā)諭嚴批蔣,并命令寫謝恩折者必須寫明此點:“內閣奉諭旨:英吉利國遣使赴京祝禧納贐,朕因系遠夷所進方物,特命分賞,俾內外大臣共知聲教覃敷之盛。督撫等接奉后,謝恩折內自應將所賞物件系英吉利國呈進之處敘明。昨朱珪奏到折內即將此意敘入,乃本日蔣兆奎謝恩之折,止稱奉到嗶嘰褂料一件,而于英吉利國所進,并未一字提及,竟似無故而特加賞赍,所奏殊不明晰。朱珪學問稍優(yōu),是以措詞尚能合體,而蔣兆奎由州縣出身,文理荒疏,遂一任庸劣幕友填砌浮詞,以致失當。現在督撫等謝恩之折,自已在途,其中或有如蔣兆奎之未敘明者,亦不及更正。此事尚無關緊要,若于辦理地方事務,有應行入告者,亦漫不經心,任聽劣幕率意鋪敘,豈不為其所誤?嗣后于題奏事件,務宜加倍留心,以期所言得當。然朕總不以言語細故定督撫之賢否,非甚關政治之要也。將此通諭知之?!薄?5〕受表揚的朱珪曾在皇上身邊工作,為侍講學士、直上書房,為后來的嘉慶皇帝的老師,此時為安徽巡撫,當然深知皇帝的心理,謝恩折的必寫之點是什么。挨嚴批的蔣兆奎從基層知縣一步步上來,確難知曉皇帝的心理,因此使“龍顏大怒”。居然下諭要求臣下必須寫明所受賜物為藩屬英國的貢品,此諭確將乾隆的心態(tài)反映得淋漓盡致。

      由于科技產品未起到預料中的作用,馬戛爾尼使團回國后建議今后再派使者到中國,不必送科技禮品,送些小的金銀銅制品、兒童玩具及一些小飾品,中國人可能更喜歡。當然,他仍十分輕蔑地說:“就他們目前狀態(tài)來說,他們完全不能欣賞科技優(yōu)異、偉大的成果?!薄?6〕語雖尖刻,卻是事實。因此,1816年阿美士德使團來華時,就未帶科技產品作為禮品。

      嘉慶十九年(1814),馬戛爾尼使華二十年后,清政府在查辦一涉及英商案件時,依然認為“該夷船所販貨物,全藉內地銷售,如呢羽、鐘表等物,中華盡可不需,而茶葉、土絲、在彼國斷不可少,倘一經停止貿易,則其生計立窮”?!?7〕所以兩年后阿美士德使團使華時,朝廷重點關注的仍是跪拜禮儀問題。

      對于馬戛爾尼和阿美士德使團來華,清政府完全沒有認識到它的重大意義,對世界、對英國的了解仍然十分有限。直到1841年3月末,鴉片戰(zhàn)爭已打響半年,定海、虎門已被攻陷,水師提督關天培力戰(zhàn)殉國,道光皇帝仍下旨要求兩廣總督查明“披楞”究竟是不是屬于英國:“究竟披楞是否即英夷所屬,與廣東相去遠近若何,并著祁查訪具奏?!薄?8〕與近半個世紀前,他的祖父乾隆皇帝對“披楞”的提問幾乎完全一樣。半個世紀過去,清王朝對外部世界的認識、了解幾無進展。

      而且,1793與1816年英國這兩次使華對中國的“英國觀”發(fā)生了一個重要影響,就是形成或強化了英國人膝蓋彎曲不便的印象、觀念。

      有關馬戛爾尼見乾隆皇帝時究竟是否下跪的研究已多,仍有爭論,迄無定論。本文無意探討馬氏是否下跪,而在于研究馬戛爾尼與阿美士德拒不下跪(至少馬氏抗爭很久)的信息給中國帶來何種觀念影響。見“天子”拒不下跪,確令當時的中國人難以接受、難以理解,于是就有了英夷膝蓋彎曲不便甚至不能彎曲之說,作為一種解釋,或是作為一種精神自慰。此說究竟出自何人,與所有謠傳一樣,現已難考。但從幾十年后林則徐、裕謙的備戰(zhàn)奏折中,可以證明這種觀念幾成“常識”。

      為何英國人的膝蓋彎曲不便?一種觀念認為英國人綁腿太緊,彎曲、跪拜不便;另一種觀念認為是生理性的腰硬腿直,彎曲、跪拜不便。乾隆皇帝認為是綁腿太緊的原因,馬戛爾尼使團剛到天津時,直隸總督梁肯堂給乾隆皇帝的兩個奏折中對此說法不一。第一道奏折說向馬氏等敬宣乾隆皇帝恩旨時他們只是脫帽鞠躬,而幾天后第二道奏折則說向他們敬宣乾隆皇帝新的恩旨時英國使臣跪拜聽旨。對此極為重視、敏感的乾隆皇帝立即感到其中矛盾,發(fā)諭問道:第一次上奏時稱“敬宣恩旨時該使臣免冠竦立,此次折內何以又稱免冠叩首。向聞西洋人用布札腿,跪拜不便,是其國俗,不知叩首之禮,或只系免冠鞠躬點首。而該督等折內聲敘未能明晰,遂指為叩首,亦未可定。著傳諭征瑞,如該使臣于延宴時,實在叩首則已。如仍止免冠點首,則當婉詞告知,以各處藩封,到天朝進貢覲光者,不特陪臣俱行三跪九叩首之禮,即國王親自來朝,亦同此禮。今爾國王遣爾等前來祝嘏,自應遵天朝度。雖爾國俗個俱用布札縛,不能拜跪,但爾叩見時,暫時松解,行禮后再行札縛,亦屬甚便。若爾等拘泥國俗,不行此禮,轉失爾國王遣爾航海遠來祝釐納贐之誠,且貽各藩部使臣譏笑,恐在朝引禮大臣,亦不容也。如此委曲開導,該使臣到行在后,自必敬謹遵奉天朝禮節(jié),方為妥善。特此由六百里傳諭征瑞,并諭梁肯堂知之。仍即迅復奏”。〔19〕

      林則徐也相信英國人因綁腿太緊而導致伸屈不便。1839年4月,身為欽差大臣的林則徐曾擬就給英國國王的照會要求英國政府采取措施停止販賣鴉片,照會仍以天朝上國自居,認為允許外貿是“天朝”對英國的恩惠,“我大皇帝撫綏中外,一視同仁。利則與天下公之,害則為天下去之?!闭諘羞€屢稱英王對天朝“恭順”。照會還提出“茶葉、大黃,外國所不可一日無也”這個當時中國人的普遍看法,如果中國停止出口,則“夷人何以為生”,所以夷人應感謝天朝的恩德。照會最后說:“我天朝君臨萬國,盡有不測神威,然不忍不教而誅?!薄?0〕

      1839年9月初,“虎門銷煙”已近三月。三個月來,由于英方不甘就此停止販賣鴉片,中英矛盾日益尖銳,武裝沖突一觸即發(fā)。林則徐身處“第一線”,對此感受更深,自然不敢掉以輕心。不過,他與兩廣總督鄧廷楨聯銜給道光帝上折,對有可能發(fā)生的“邊釁”,頗為樂觀地認為中國肯定能夠取勝,其主要原因是:“夷兵除槍炮外,擊刺俱非所嫻,而其腿足裹纏,結束緊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無能為,是其強非不可制也?!薄?1〕近一年后,1840年8月初,此時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已經兩月,浙江定海已被英軍攻陷。一直在廣東緊張備戰(zhàn)的林則徐憂心如焚,再次上折,為收復定海出謀劃策。他提出可以利用鄉(xiāng)井平民打敗英軍,收復定海。但他的主要理由仍是英軍僅持船堅炮利,而“一至岸上,則該夷無他技能,且其渾身裹纏,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復起,不獨一兵可手刃數夷,即鄉(xiāng)井平民,亦盡足以制其死命”?!?2〕

      看來,在相當長時間內,林則徐對英國人“腰腿僵硬”“屈伸皆所不便”因而“一仆不能復起”這一點深信不疑。在同代人、尤其是在同時代官員中,林則徐確是對“外面的世界”最為了解之人,倘不能不受“英國人膝蓋彎曲不便”的影響,適足說明當時舉國上下對英國、對世界的認識水平。不過,林則徐認為“英夷”腿不能彎曲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因其“渾身裹纏”“腿足裹纏”所致。緊接而來的問題是,敵人既然是“渾身裹纏”“腿足裹纏”所致,那打仗時解開裹纏就可以彎曲自如了,連近七十年前乾隆皇帝要求馬戛爾尼跪拜時都開導說:“但爾叩見時,暫時松解,行禮后再行札縛”,亦屬甚便。這最簡單的一點,此時與敵人作戰(zhàn)的林則徐卻沒有想到。這恰恰說明,英夷膝蓋伸曲不便的印象更加強化。

      而同為前線指揮官的兩江總督裕謙,則認為“英夷”是天生腰硬腿直,彎曲不便。

      1840年6月,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中方起初對英國了解甚少,仍視英軍為不具威脅的蠻夷,但英國艦隊立即顯示了遠超中國的軍力,封鎖廣州、廈門等處???,更使中方震驚的是,7月攻占浙江定海。然后英艦以驚人的速度北上,于8月中旬抵達天津大沽口外,直接威脅京城。英軍投遞英國外相致中國宰相書,求通貿易。直隸總督琦善具體負責在天津與英軍的交涉,主張罷戰(zhàn)言和,道光皇帝采納了他的建議,只是把談判地點改為廣州。經過長達一個多月的交涉,英軍獲悉清政府同意就英國外相所提要求到天津以外的廣東去談判后,便于9月15日啟艦南下。

      英艦南下途中,其中5艘于9月16日闖進山東登州海域,在鼉磯島外洋和長山島以北游弋。它們在登州海面共停泊了8天,搜購糧食和補給,戰(zhàn)爭氣氛逼臨山東。為了避戰(zhàn),山東巡撫托渾布滿足了英軍的要求。獲得軍需補給后,9月23日,英艦離開登州南下,登州府城免于戰(zhàn)火。

      此時清政府高層分為“主戰(zhàn)”“主和”兩派,欽差大臣林則徐、兩廣總督鄧廷楨、兩江總督裕謙是主戰(zhàn)派代表,直隸總督琦善是主和派代表。山東巡撫托渾布,執(zhí)行的是琦善的主張。托渾布在給朝廷的奏折中為自己給英軍提供補給辯護,有英軍得到補給后向中國朝廷歡呼羅拜、表示感激尊敬之句。在防守定海與英軍猛戰(zhàn)的裕謙,對琦善、托渾布的妥協極為憤怒,給朝廷上奏,“力參琦善畏葸偏私”,以英國人膝蓋彎曲不便為理由,指責琦善在敵軍面前張皇失措,托渾布欺騙朝廷:英船到天津,琦善稱英國武力強大,“希圖聳聽以掩其武備廢弛之咎。繼又牛酒犒師,遣弁講款,因而山東、浙江相繼效尤,饋送絡繹,致使攻陷城池之逆賊,竟所至如賓。而山東撫臣托渾布,又飾稱該夷歡呼羅拜。查英夷腰勁腿直,見該國王尚無拜禮。嘉慶年間入京,即因夷使不能拜跪驅逐回國,是其明證,豈有于攻陷城池大肆猖獗之后,忽向山東犒師弁兵羅拜之理。以大辱國體之事,為欺蒙天聽之詞,不顧中外之竊笑,皆由天津之辦理不善所致?!薄?3〕有必要強調“嘉慶年間入京,即因夷使不能拜跪驅逐回國,是其明證”此句。這是1816年阿美士德使華強化了英國人膝蓋彎曲不便的觀念的具體證據。

      裕謙身處抗敵最前線,積極主戰(zhàn),認真?zhèn)鋺?zhàn)。敵情是備戰(zhàn)最重要、最基本的信息,裕謙的備戰(zhàn)方略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建立在英夷膝蓋彎曲不便基礎之上,因此認為中國必勝。他在給朝廷的奏折中論述了中國必勝的諸多原因、理由,其中之一是:“夷人腰硬腿直,一擊即倒。我兵矛矢擊刺,矯捷如飛,用我所長,攻彼所短,此可無慮者二也?!薄?4〕道光皇帝的批示是“所論不為無理”。此折寫于1841年元月初,這時英國占領定海已經半年,足見“夷人腰硬腿直”的觀念之深之遠。道光皇帝還多次下旨諭示沿海官員:“設或夷船再至,竟有桀驁情形,斷不準在海洋與之接仗。蓋該夷所持者船炮,若舍舟登陸,則其技立窮。不妨偃旗息鼓,誘之登陸。督率兵勇,聚而殲旃?!薄?5〕所謂所持者船炮,如果舍舟登陸則其技立窮,潛臺詞即是“夷人腰硬腿直,一擊即倒”。

      裕謙身為兩江總督卻身先士卒,率兵浴血奮戰(zhàn),最終兵敗自盡,以身殉國,至為悲壯。裕謙之敗,非不勇也,乃中國與英國所處時代不同之敗。遺憾的是,廣州口岸作為信息窗口超過百年,馬戛爾尼使華已近七十年,裕謙、林則徐、鄧廷楨乃至道光皇帝,中國的最高層,仍然都持夷人膝蓋彎曲不便的觀點。

      概而言之,英夷膝蓋彎曲不便的刻板印象,成為中國的“共識”。直到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仍以此作為重要的備戰(zhàn)基礎。

      三、信息蔽塞

      “英夷膝蓋彎曲不便”觀念,反映了“天朝上國”觀造成的嚴重的信息蔽塞。

      在中國對外貿易口岸中,廣州長期居于重要地位。唐宋年間就是開放口岸,明朝實行海禁,開放口岸只有幾個且?guī)捉浾{整,廣州一直是其中之一。清王朝建立之初,為穩(wěn)定政權,從順治帝開始嚴厲實行海禁,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政權已經鞏固,宣布廢除海禁,開放四處對外貿易口岸,廣州仍然“首當其沖”。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政府決定撤銷其他三處口岸,限定廣州為唯一的對外貿易口岸,由粵海關加強管理。千百年來,廣州就是重要的對外貿易口岸,1757年后成為“唯一”,地位更加重要,形成了一整套獨特的制度、文化、習慣,甚至生活方式,被稱為“廣州體系”?!?6〕

      廣州口岸,為清政府提供了大量有關世界、尤其是歐美的信息,然而,乾隆連馬戛爾尼送上門的信息都不重視,更不重視廣州口岸的信息。嘉道兩朝,“理所當然”地也不重視這些極其重要、珍貴的信息。甚至戰(zhàn)爭迫在眉睫,仍無視這些信息。

      清政府允許歐美商人在廣州城外設立的商館(也稱“夷館”)居住,但規(guī)定他們只能臨時居住,而且有嚴格的活動范圍限制。他們必須遵守下列規(guī)定:(1)兵艦不得進口。(2)館中不得留婦女、不得留槍炮。(3)各商館不得使用八人以上之華人,并不得雇用仆婦。(4)外人買賣須經行商之手,不許隨意出入。(5)通商期過,外商不得留住廣州,貨物購齊,即須裝運,不得逗留,并且嚴禁中國人教他們學習中文。

      這些外國商人和以此為傳教基地的傳教士,帶來了大量外部信息。1827年,英商在廣州創(chuàng)辦了英文報紙《廣州紀錄報》(The Canton Register),稍后又有一些定期不定期的出版物出現,其中較為重要的有1835年創(chuàng)立的《廣州新聞紙》(The Canton Press)。這些出版物登載的大量信息以商業(yè)為主,也有其他方面的信息。從了解世界的角度來看,至為難得的是這些刊物還經??鞘澜缙渌貐^(qū)的一些資訊,如《孟賣政府公報》(Bombay Gov.Gazette)、《加爾各答政府公報》(Calcutta Govt.Gazette)、《直布羅陀紀事報》(Gibraltar Chronicle)、《新加坡紀事報》(Singapore Chronicle)、《加爾各答快報》(Calcutta Courier)、《馬德拉斯快報》(Madras Courier)、《孟加拉信使報》(Bengal Hurkaru)、《瓜哇報》(Javasche Courants)、《印度公報》(India Gazette)、《利物浦綜合廣告報》(Liverpool General Advertise)、《里斯本紀事報》(Lisbon Chronicle)等等。1832年5月,美國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在黃埔港的美國商館內創(chuàng)辦了英文刊物《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舊譯《澳門月報》,作者主要是傳教士,是第一份向西方介紹中國的英文刊物,也是第一份“漢學”刊物。文章內容包括中國政治、歷史、社會、經濟、地理、法律、博物、貿易、語言等方方面面的介紹和分析,也有對中國政策的詳細討論。久而久之,這些西方商人對中國有了相當的了解。

      這些出版物幾乎全是英文,個別文章、報道偶用中文,全部公開發(fā)行,有些收費,多數是免費提供,自由領取,成為外商的必讀物,雖然也有一些中國“十三行”商人訂閱,但在“天朝上國”觀影響下,“讀書人”和清政府官員屬于精英階層,對此狄夷之作,當然不屑一顧,如此重要的商業(yè)、政治信息被完全忽視。到19世紀30年代的時候,廣州的外國商人對清朝的貿易政策越來越不滿,越來越憤怒,并且他們清楚地知道西方的船堅炮利遠勝于中國,于是這些在中國公開發(fā)行的出版物公開討論是否、如何對中國開戰(zhàn)時,只要購買或者拿取這些資料,任何人都可以得到這些信息。但是,中國粵海關官員對這些信息依舊不屑一顧,對有可能發(fā)生的戰(zhàn)爭一無所知,毫無覺察。這是世界發(fā)生急遽、深刻變化的關鍵時期,是西方列強用暴力打開中國大門的鴉片戰(zhàn)爭的前夜,如此重要時刻的重要信息和情報白白送上門來,清政府卻視若無睹、拒之門外。

      如果說這些出版物只是提供了紙上的信息,那么當巨大的商船、先進的武器和革命性的蒸汽輪船紛紛出現在廣州的大門口的時候,中國官員對此仍是熟視無睹。

      當時海盜猖獗,所以遠洋的商船都帶有武器,甚至是非常先進、攻擊性很強的武器。這些武器全部公開,粵海關官員登船驗貨時看到這些武器,也做了登記。但只是最簡單的登記,如刀劍多少、槍支多少、火藥多少、炮多少門,而槍支性能、大炮性能、炮筒口徑和炮彈尺寸等統(tǒng)統(tǒng)沒有記錄。大多數東印度公司的船只上的炮越來越大,槍支性能越來越強,這些船上幾乎都有10—20磅大型炮若干門,4—8磅小型炮若干門。這些大型炮能夠夷平珠三角所有中國炮臺的防御外墻,步槍射程越來越遠、射速越來越快、瞄準目標越來越精準,但日復一日,所有這些事關朝廷命運的重大軍事信息,中國海關官員全都見如未見,沒有詳細記載。

      不僅西方的武器迅速進步,船只、航海設備也在迅速進步。精密航行表的發(fā)明使船長對航線的確定更加精確,航行更加準時、更有可預見性。一旦海上開戰(zhàn),這是巨大的軍事優(yōu)勢。特別是18世紀后半期發(fā)明的伸縮式望遠鏡,成為包括到中國的遠洋船只的標配,在戰(zhàn)爭中將大大提高偵察和瞄準能力。更重要的是,1830年,距離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只有十年,英國麥金托士洋行(Mackintosh & Co.)的蒸汽輪船“福士號”(Forbes)出現在廣州,這是蒸汽動力船第一次來到中國。1835年,距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只有五年,英國怡和洋行(Jardine Matheson)以其行東名字命名的“渣甸號”(Jardine)蒸汽船來到中國水面,曾在澳門、廣州間航行。這是蒸汽船第二次來到中國,“渣甸號”到達虎門的時候,中國官員和士兵對這種不用風吹、不用人劃槳的船分外好奇,先后約有百名官兵登船查看,對蒸汽動力機械格外感興趣。此時戰(zhàn)爭已經一觸即發(fā),但中國官兵一無所知。

      雖然早期的蒸汽輪船、特別是遠程航線的輪船由于機動性能低下,同時由于輪船的工藝技術還有一個耗煤量的問題有待解決,使遠程航行的輪船只能“機帆并用”,輪船裝設的船帆幾乎和帆船一樣多,但蒸汽輪船的出現,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意味著中國將面臨巨大的威脅。珠江水道復雜,大型帆船吃水深,如果沒有中國“引水”導航,將無法進入內河,形成天然屏障,然而蒸汽輪船吃水淺,無需中國引水,就可進入內河,發(fā)動進攻。蒸汽輪船以機器為動力,不必等待風向和潮汐,隨時可以進入戰(zhàn)斗位置。當時蒸汽輪船與帆船混編,蒸汽輪船的另一個優(yōu)點是可以牽引仍以風帆為動力的軍艦,迅速將其牽引置放到戰(zhàn)略射擊位置,也不必等待風向。因此,一個艦隊只要有一艘蒸汽軍艦,整個艦隊的戰(zhàn)斗力將大大提高。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中,英國先后出動幾十艘戰(zhàn)艦,其中蒸汽艦船就有十幾艘。其戰(zhàn)斗力之強大,遠非清軍所能相比。從珠江口岸到長江口岸,不必說清軍水師在英國軍艦面前不堪一擊,就是岸上炮臺也多被英軍轟毀,無法阻止英艦進入內河。如1842年6月16日英軍進攻吳淞,蒸汽軍艦“復仇女性號”(Nemesis)冒著清軍岸炮猛烈轟擊拖拽著一艘輕型護衛(wèi)艦沿著吳淞西岸航行,堅持將其拖拽到最佳戰(zhàn)斗位置后,炮擊西岸清軍炮臺,“復仇女神號”也解脫纜繩,投入戰(zhàn)斗。吳淞口是戰(zhàn)略要地,所以吳淞要塞中國軍隊水上與岸上都火力強大,防守嚴密,提督陳化成浴血奮戰(zhàn),最后以身殉國,但吳淞要塞只幾小時便告失守,英國軍艦占領上海后又沿江北上,直到南京城下,迫使清政府簽訂《南京條約》。英國的蒸汽兵艦“功莫大焉”。其實,在戰(zhàn)爭前敵方已將蒸汽船展現給了自己,然而中國官員卻只當是“奇技淫巧”的好玩之物,完全意識不到它的重大意義。

      與中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日本的“長崎體系”。日本此時仍在實行有兩百余年歷史的嚴厲的“鎖國”政策,只有長崎一港因歷史原因允許中國和荷蘭商船進入貿易,當然也有嚴格管制。1825年,幕府還頒布了《異國船只驅逐令》,規(guī)定在任何情況下,只要異國船只靠近海岸線,就要設法驅逐,可以使用武力,與其進行任何溝通、提供補給都是違法的。日本只允許中國、荷蘭商人前來貿易,其閉關鎖國程度比中國允許多國商人前來貿易還要嚴格,但日本幕府遠勝于清王朝的一點,是長期極其重視外部信息,注重海外情報搜集。一個重要的規(guī)定是進入長崎港的中國、荷蘭商人必須向長崎地方最高官員報告海外消息。消息不論真假,道聽途說皆可。這種報告被稱為“風說書”,取“風聞”之意?!帮L說書”必須直報幕府將軍,長崎地方官員不得私自閱看。日本朝野,正是通過“風說書”了解到中英鴉片戰(zhàn)爭的情況。

      中國的鴉片戰(zhàn)爭是震撼日本的大事,日本聽說比它強大得多、先進得多,一直是它景仰、學習對象的中國,在鴉片戰(zhàn)爭中居然被小小島國英國打敗、被迫打開大門的消息,不能不震驚異常。日本朝野有識之士想方設法,通過種種渠道獲取中英鴉片戰(zhàn)爭的情報。

      對外國商人和傳教士在廣州城外商館創(chuàng)辦的中文雜志,日本也是視若珍寶?!稏|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是傳教士在1833年創(chuàng)辦的中國境內最早的中文報紙,創(chuàng)辦的目的當然是為了向中國人傳教。但傳教士發(fā)現當時中國人有強烈的“華夷之辨”的觀念,認為非華夏文明都是野蠻不文的,因此不可能接受基督教。如果要讓中國人接受基督教,首先要破除其他文化、文明都是“蠻夷”的觀念,接受西方文化是與中國文化并存的另一種文明、文化,這是中國人接受基督教的前提。所以,這份報紙主要內容是介紹西方科學知識和歷史文化知識。這份中文報紙1838年因經費問題???,五年來一直未引起中國人重視。但零星傳入日本后,卻引起了日本的重視,并盡量找全此刊。中文《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本是中國了解西方的窗口??上В@份在中國境內創(chuàng)辦的中文報紙,并未起到中國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作用,卻成為日本了解世界的“窗口”。

      長崎作為日本了解世界的窗口,對幕末的“開國”及其后的“維新”起了重要作用。廣州作為唯一的通商口岸,本應是難得的信息窗口。有關世界政治、經濟等各種信息的出版物唾手可得,各種最先進武器不斷展現,但中國官員在“天朝上國觀”“華夏中心論”的認知模式支配下形成了巨大的認知盲區(qū),對這些送上門的信息完全無視。一個極其重要的信息窗口,被白白浪費。

      四、“滿漢之別”

      清王朝定鼎中原后,自以“華夏正統(tǒng)”自居,強調“夷夏之辨”。但同時,對內又強調“滿漢之別”。滿族雖為統(tǒng)治者,然而其人口數量遠少于被統(tǒng)治的漢族,而且文化也落后于漢族,面臨的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是滿人漸漸漢化。

      在清王朝統(tǒng)治者的觀念中,保留滿族習俗與文化,不僅是保持本民族生命力的前提,更是“統(tǒng)治者”的象征。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維護“國語騎射”?!皣Z”即滿語,在清代又叫“清語”;“騎射”即騎在奔馳的馬上射箭中的。

      清太宗皇太極早在入關前就意識到這一點,訓斥那些要他改漢服漢制的權要:“勸朕改滿洲衣冠,效漢人服飾制度,聯不從,輒以為朕不納諫。”“若廢騎射,寬衣大袖,待他人割肉而后食,與尚左手之人何以異耶?朕發(fā)此言,實為子孫萬世之計也,在朕身豈有變更之理?恐日后子孫忘舊制,廢騎射,以效漢俗,故常切此慮耳?!薄?7〕入關后,順、康、雍無不如此,乾隆同樣注重、強調滿漢之別。

      乾隆十三年(1748)三月,皇后富察氏(謚封孝賢皇后)病逝,乾隆傷心欲絕,皇后喪禮隆重周全,極盡哀儀。清軍入關之初,曾頒布“薙發(fā)令”,強迫漢族男子從頭頂處蓄發(fā)成辮而剃光四周的頭發(fā),以示順從清的統(tǒng)治。但依滿洲舊俗,這種“薙發(fā)”在國喪和父母喪期卻是被嚴格禁止的。然而這“國恤百日內不得剃發(fā)”之制只是一種“習俗”,律例無文,久而久之,這種習俗漸漸淡化。乾隆帝認為,孝賢皇后喪禮百日之內,應依此制而行。但沒有料到百日未滿,他發(fā)現一些滿漢大員竟然薙發(fā),于是勃然大怒,處理一批滿漢官員,甚至低層官兵。處理的原則是滿臣重于漢臣,大員重于微臣。在多道諭旨中公開強調滿漢之別、滿優(yōu)于漢。

      “滿洲舊習樸誠肫然有尊君親上之意。凡遇差使。均能奮勉。今漸染漢人習氣。惟圖安逸。竟失我滿洲舊規(guī)。昨因祭祀齊集人少。朕特降旨訓誡?!薄拔覞M洲過于漢人者,惟在風俗淳厚,失此又何以稱為滿洲?教導旗人,系都統(tǒng)專責。流風至此,皆伊等平日不能留心訓誡所致。嗣后若再不改悔,不惟將犯法之人,從重治罪。并將該管大臣官員等嚴處。將此通諭八旗。咸使效法前人。遵循舊制?!薄?8〕“可傳諭各督撫提鎮(zhèn)學政欽差各官等、此旨未到之前?;颥F在已經查出之案。自當參處。不當廢法姑縱。其余未發(fā)覺者。概不另行飭查。旗人本屬當知。若有喪心之徒。不在此寬免之例。嗣后將國恤百日內。不得剃頭。違者立即處斬之處。載入會典律例。令人共知遵守。朕惟率由祖制。欲法在必行。并無從寬從嚴之見。存乎其間?!薄?9〕“皇后大事,間有報旗人薙發(fā)者。我滿洲素習,原貴敬君親上,風俗肫厚,不染漢人習氣。乃似此國之大事,伊等竟敢薙發(fā),不惟廢棄舊章,竟愍不畏法。近因滿洲風氣下流,屢經降旨開導,今伊等于百日內薙發(fā)。不以為事。諒伊等值父母之喪。于百日內亦必有薙發(fā)者。滿洲之風,何流失至此?!薄半夼R御以來,以滿洲舊習為重,恐致流失,疊經訓導。即于伊等生計,亦必悉心籌畫。伊等亦當知感,各敦滿洲風氣,以盡區(qū)區(qū)之誠。乃于此等大事,反出此干犯之人,朕心實為嘆息?!薄鞍似鞚M洲,生齒日繁。不肖之人,在所不免。但此風所關甚大,此次薙發(fā)之人,若普行恩宥,伊等小人,不知朕恩,日后肆行,更不可問。朕因詳核伊等所犯情罪,將應行正法者,懲一警百?!薄八煤蟀似於冀y(tǒng)等、務令旗人,勿失舊規(guī),使各明白大義,不可如此因循怠忽?!薄?0〕對此禮俗,“漢人猶尚諉曰不知,滿洲世臣,而亦不知此乎?”〔31〕

      康熙喜歡出巡,乾隆也出巡頗頻。1758年末,左副都御史、上書房師傅漢人孫灝反對乾隆次年巡幸,乾隆下諭反駁,先是借祖父康熙來貶損漢人一番:“今日適閱圣祖仁宗皇帝實錄,有‘天下雖太平,武備斷不可廢。如滿洲身歷行間,隨圍行獵,素習勤苦,故能服勞,若漢人則不能矣。雖由風土不同,亦由平日好自安逸所致’之諭。恭讀之余,凜然悚惕,豈敢一日忘之?”然后指責孫的用心:“意將使旗人盡忘淳樸服勤之舊俗,而惟染漢人陋習,人人頹廢自安”,然后使旗人也“文既不文,武既不武,必如此而后快于孫灝之心,則其心為何心乎?”〔32〕

      清統(tǒng)治者強調的滿漢之別,是發(fā)生在異質文化之間的跨文化認同問題。族群身份認同與跨文化交際之間存在著密切關聯,在跨文化語境中,當面對異質文化的“他者”時才需要認同。認同需要差異化,需要以獨特的“特征”顯示與“他者”的不同。認同實質又是一套通過構建與“我”對立的“他者”象征體系,以此界定“我”的識別象征體系,建構起對“我”的認同。有關研究表明,擁有支配權力和主導權的社會集團可以根據自身的需要對自己和他者進行表征,所以文化身份問題、文化認同問題往往是“權力”問題。有清一代,尤為明顯。滿清統(tǒng)治者正是通過一整套支配性表征,將滿洲表述為“樸誠肫然”“風俗淳厚”“淳樸服勤”“勤苦服勞”“奮勉”等優(yōu)越特性,而將“漢人習氣”表述為“惟圖安逸”“頹廢自安”等種種低下的“陋習”。

      然而,事實上滿人又在不斷漢化,這使乾隆對滿人的身份認同格外焦慮。主體身份認同產生了嚴重危機,這種認同危機使乾隆將“認同”的標志、特征、表征進一步強化、僵化、固化、刻板化。乾隆認為在漢民族的“汪洋大?!敝腥绾伍L期保持滿族的認同,對保持滿漢之別、維護滿優(yōu)于漢的觀念,至關重要。語言與習俗,是滿族認同的重要方面,因此乾隆念茲在茲,對違反習俗者,處以重刑。這種習俗,甚至延伸到器物、武器使用方面。

      鳥銃在明朝傳入后,漸漸顯示其威力,因此乾隆朝曾有地方官建議八旗、綠營要操習火槍,而文華殿大學士、乾隆時著名的五督臣之一的兩江總督高晉,更是上奏要將武科考試改為考試鳥槍,這一本來是為了培養(yǎng)軍事人才,提高軍隊素質的方式,都被乾隆否定、拒絕?!坝种I曰:高晉奏請將武圍二場舞刀。改用鳥槍。以中靶之多寡。分別字號考試一摺。所奏不可行。國家武鄉(xiāng)會試之設。原以文武制科。相沿舊例。不但舞刀一項。全無實際。其開弓掇石。又何獨不然。即伊等之騎射。亦難盡期有用。且向來用兵時。何嘗仗此項武舉、臨陣克敵耶。至鳥槍一項。原系制勝要器。而民間斷不宜演習多藏。即如山東逆匪王倫聚眾之事。幸群賊不諳放槍。易于剿滅。此顯而易見者。前因民壯內有鳥槍手??秩站没蛑伦淌隆TI令各督撫、不動聲色,將鳥槍改為弓箭。所降諭旨甚明。高晉豈遂忘之耶。若如高晉所奏。武科改用鳥槍??简灉暑^。則應試之武生。勢必常時習學打靶。凡應禁之火藥鉛丸。俱難禁民間私相售賣。且一縣中、添無數能放鳥槍之人。久而傳習漸多。于事實為有礙。高晉雖意在核實。而未計及其流弊將無所底止。所謂知其一。未知其二。高晉久任封疆。尚屬歷練曉事。何此奏不達事理若是耶。所奏斷不可行。不必復交部議。將此諭令知之?!薄?3〕

      拒絕火槍,確有防止落入民間,影響王朝統(tǒng)治的考慮,同時還有“滿漢之辨”。1750年12月初,在西巡途經河南時,乾隆皇帝閱視了開封駐防八旗,看到索倫部旗人演練居然用鳥槍,他大表憂慮與憤怒:“諭:我滿洲本業(yè),原以馬步騎射為主,凡圍獵不需鳥槍,惟用弓箭。即索倫等圍獵,從前并不用鳥槍。今聞伊等不以弓箭為事,惟圖利便,多習鳥槍。夫圍獵用弓箭,乃從前舊規(guī),理宜勤習。況索倫等皆獵獸之人,自應精于弓箭,故向來于精銳兵丁內,尤稱手快。伊等如但求易于得獸,久則弓箭舊業(yè),必致廢弛。將此寄知將軍傅爾丹,令其嚴行傳諭索倫等。此后行圍,務循舊規(guī),用弓箭獵獸。將現有鳥槍,每槍給銀一兩,概行收回。想伊等鳥槍,亦有來處,并非自造,今既行禁止,必須查明實數收貯。著傅爾丹上緊留心察收,收回后,嚴禁偷買自造,查出即行治罪。仍曉諭索倫等,今收回鳥槍者,特因爾等圍獵,不用弓箭,習學鳥槍者過多?;噬嫌麪柕炔粭壟f規(guī),仍復本業(yè),爾等應體皇上憐憫訓導至意。凡遇圍獵,毋用鳥槍,仍前專用弓箭,務復舊習,不但超列優(yōu)等,而善馬步射者,可被恩升用侍衛(wèi)等官。將此明白曉諭之?!薄?4〕

      這種多方面的“滿漢之辨”,在乾隆的《金世宗》論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金世宗他政茲不論,獨嘉其不忘故風、禁習漢俗,拳拳以法祖宗、戒子孫為棘。蓋自古帝王,未有不以敬念先業(yè)而興,亦未有不以忘本即慆滛而亡者。是以《書》稱無逸,《詩》詠邠風,周之所以過其歷也。夫金世宗述祖業(yè)之艱難,示繼繩之不易,叮嚀反覆,一再嘆惋,使數百年下有志永命之君為之感泣。及繼世之孫,不數年而遂易漢服,又不數十年而遂以屋社。吁,可不畏哉,可不懷哉!”〔35〕清曾長期以“后金”自稱,他認為金世宗“不忘故風、禁習漢俗,拳拳以法祖宗”值得大力稱頌,而金朝最后的滅亡在于漢化,在于忘記了本民族的特點、特色。

      乾隆皇帝將“馬步箭弓刀石”等物質作為一種神圣的符號化、純正的意識形態(tài)化身,作為民族身份認同的標志的同時,必然要將“異物”作為異端的符號化、意識形態(tài)不純正、喪失民族身份認同的標志。

      其實,異質文化之間發(fā)生的跨文化認同超越了自身的文化邊界,跨文化語境中如何面對他者的過程也是如何構建自我的過程?!罢J同”應該是在歷史發(fā)展基礎上建構、演化的,是一種歷史的動態(tài)過程、一種生發(fā)過程,是不斷與他者互動的過程,最終是不斷更新、建構的過程。如果不能通過與他者的互鏡調整甚至重構自我,如果刻意防止、阻擋自身認同的不斷重構,只能將自身文化、認同與時代、歷史割裂、隔絕,導致自身認同表征體系定型化、“博物館化”,最終使自己的文化、制度喪失活力與生命。

      五、雙重認同的困境

      從乾隆時代馬戛爾尼“送禮”起,清王朝就面對文化雙重跨越與身份雙重認同的困境:對外強調“夷夏之辨”,以“華夏”代表自居,強化、固化“華夏”認同象征體系;在“華夏”內部,又堅持不懈地強調“滿漢之別”,強化、固化作為統(tǒng)治者合法性之一的“滿洲”認同象征體系。這種類型的雙重認同,成為近代中國現代性轉型的重大障礙。

      如前所述,馬戛爾尼和阿美士德的兩次出使中國為英國侵華的鴉片戰(zhàn)爭提供了強烈的動因和精準的情報。鴉片戰(zhàn)爭后,面對英國的船堅炮利,洋槍洋炮的使用、現代化大機器能否引進中國,在晚清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爭論,師夷遇到巨大阻力,這也是“乾隆時代”給后世的遺產。

      鴉片戰(zhàn)爭使中國人第一次領教了西方“船堅炮利”的厲害,但是否承認敵人的武器遠勝于我,怎樣才能克敵制勝,引起了巨大的爭論。

      前面曾討論過連林則徐開始都認為英國人“腰腿僵硬”“屈伸皆所不便”,且不可一日無中國茶葉、大黃。林是當時最為“開通”的官員,他都如此,其他人的認識更不必提。

      但是,林則徐在鴉片戰(zhàn)爭還在進行中,就感到這個“狄夷”不一般,痛感包括自己在內的國人對敵人、對世界幾無了解,開始了解世界。面對“狄夷”的先進武器,是堅持已被戰(zhàn)爭證明無效的“法術”,堅持傳統(tǒng)的大刀長矛、弓矢刀劍,還是承認敵人武器先進并進而向其學習?林則徐選擇了后者,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

      魏源在受林則徐之托編著的《海國圖志敘》中開篇就說:“是書何以作?曰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而作?!薄?6〕什么是夷之長技,他認為是:“一戰(zhàn)艦,二火器,三養(yǎng)兵、練兵之法。”〔37〕強調善師夷就能制夷,不善師夷者則被夷所制。他系統(tǒng)介紹了西方船、炮、槍、水雷等武器的制造圖樣、技藝,介紹了望遠鏡做法的資料、用炮測量及測量工具,認為諸如量天尺、千里鏡、龍尾車、風鋸、火輪機、自來火、自轉碓、千金秤之類凡有益于民用者,中國都應當學習引進。

      他意識到自己的觀點很難被人理解,所以說明要去人心之“寐患”:“去偽,去飾,去畏難,去養(yǎng)癰,去營窟,則人心之寐患祛其一”,人心之“寐患去而天日昌”?!?8〕馬克斯·韋伯認為啟蒙就是理性化過程,其核心就是“祛魅”(disenchantment),即“世界的祛魅”(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他分析發(fā)生在西方國家從宗教神權社會向世俗社會的現代性轉型中對世界的一體化宗教性解釋的解體。在祛魅過程中,人們不斷把宗教世界觀及宗教倫理生活中一切帶有巫術、神秘性質的知識或宗教倫理實踐要素視為迷信與罪惡而加以祛除,人日益從巫術、神秘的“魅”中解放出來,以自己的理性理解世界、獲得控制世界的主體性地位?!?9〕“師夷長技”的提出,魏源所說祛“人心之寐患”,就是現代中國啟蒙的開端?;蛟S,魏源自己都沒有想到,拉開各種思想大潮激蕩不已的一個新時代序幕的,卻只是“師夷長技以制夷”這簡單幾個字。進一步說,如果化繁為簡,近代有關“中西體用”的各種使人目眩的觀點派別都可說是圍繞著“師夷長技”這四個字展開的。

      兩國交戰(zhàn),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如果敵人武器強于己方,自己一定要千方百計學習、仿制,這本是常識,但在近代中國,這卻是萬不可行的罪過。林則徐提出“悉夷”就承受了巨大壓力,及至魏源提出“師夷長技”,他受到的抨擊更為猛烈,“以夷變夏”“潰夷夏之防”“為倡亂之階”,種種嚴厲的指責接踵而來。當時即有人說“舉世諱言之,一魏默深獨能著書詳求其說,已犯諸公之忌”?!?0〕梁廷枏在評述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的《夷氛聞記》中對林則徐抗英稱贊有加時,卻對“師夷長技以制夷”不表認可、甚至激烈批評:“天朝全盛之日,即資其力,又師其能,延其人而受其學,失體孰甚”,“反求勝夷之道于夷也,古今無是理也”。〔41〕梁是當時廣州對外國了解較多之士,且著書數種介紹外國情況,對師夷之說尚如此批評反對,遑論他人?不久,《海國圖志》即被官方所禁。

      遺憾的是,林則徐、魏源早在19世紀40年代就提出要用敵人最先進武器武裝清軍,從而打敗敵人的主張,不僅不被采納,反而被嚴責為“潰夷夏之防”,因此清軍一直使用傳統(tǒng)武器。直到1854年,曾國藩建立湘軍,才開始用先進的洋槍洋炮武裝軍隊。

      1853年11月,曾國藩組建湘軍水師。他向來注重實效,深知武器先進的重要性,于是派人到廣東買洋槍洋炮。曾國藩性又謹慎,等到1854年初從廣東購買600門洋炮裝備湘軍水師到位后,才出發(fā)作戰(zhàn)。用現代武器武裝起來的水師戰(zhàn)斗力大大增強,取得了湘潭、岳州大勝,曾國藩事后說,這兩次大勝實賴洋炮之力。湘軍水師從本質上仍是舊式水師,簡單說是舊船新炮。但曾國藩畢竟有水師要“師夷智”的想法,并在水師配備了新式武器后,在實戰(zhàn)中對戰(zhàn)法不斷調整、試驗,所以湘軍水師所積累的經驗,對近代海軍的產生、發(fā)展有十分明顯的影響。

      配備了洋槍洋炮的湘軍馬上顯示出威力,在幾乎要被太平軍推翻的情況下,朝廷看到了洋槍洋炮的厲害,認識到它對于維持政權的重要性,于是允許軍隊購買、裝備來自西洋的先進武器。此時,距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已經過去14年。洋槍洋炮姍姍來遲,進入國家軍隊裝備,突破點在于湘軍組建時并非國家正式軍隊,而是體制外的邊緣,購槍購炮的巨額軍餉主要靠自籌。新事物從體制外的邊緣突破,然后向中心挺進、發(fā)展,成為中國近代轉型的重要模式。

      落后國家與先進國家接觸、沖突時,差距最明顯最早反映在武器裝備上,因此落后者可能還認識不到武器背后的種種因素,但出于自保本能都會盡一切可能裝備、使用先進的武器。如土耳其的前身是政教合一的奧斯曼帝國,曾經有過極其輝煌的過去。但在17世紀末,它卻遇到來自歐洲的強勁挑戰(zhàn),尤其是1697年的森塔戰(zhàn)役慘敗于哈布斯堡王朝,受到強烈震動,開始正視已經超過了自己的西方。這種災難性失敗,使奧斯曼的有識之士開始反思,提出要學習西方的船堅炮利。中英鴉片戰(zhàn)爭引起日本極大的震驚,對鴉片戰(zhàn)爭的了解使日本認識到西洋列強主要是從海上進攻,依靠船堅炮利,無往不勝。薩摩藩第十一代藩主島津齊彬于1851年繼位,他想方設法通過種種途徑獲得西方最先進武器,采用西式練兵方法,并以鹿兒島地區(qū)為中心開始了日本第一個近代西式工廠群的建設,生產新式武器和民用物品。島津齊彬是領導薩摩藩執(zhí)行富國強兵政策、最終在幕末崛起的領袖人物,并培養(yǎng)出了諸如西鄉(xiāng)隆盛、大久保利通等一批后來發(fā)動明治維新的英才。有些日本的有識之士主張改革陸軍制度,更呼吁要打破三百多年來禁造大船的命令。寬永十二年(1635),三代將軍德川家光執(zhí)政,頒布了《武家諸法度》,規(guī)定禁教、禁止與海外通航,幕府相應地禁止建造五百石以上的大船?,F在主張解禁的理論依據,主要還是中國明朝戚繼光、俞大猷、茅元儀防“倭冠”“倭奴”的論述。有人以戚繼光水戰(zhàn)兵法為依據,再三上書幕府,要求解除禁造大船令。中國明代抗倭的海戰(zhàn)理論與美國“佩里艦隊”1853年“叩關”,使幕府終于在1853年秋宣布解除建造大船的禁令,并通過荷蘭人購進西洋式大型蒸汽船。中國的鴉片戰(zhàn)爭,使日本在“開國”前就開始了使用、制造洋槍洋炮的“洋務運動”,而經歷了鴉片戰(zhàn)爭的中國,則遲至1854年才使用洋槍洋炮,直到1862年才勉強開始制造洋槍洋炮的洋務運動。

      從1854年湘軍大規(guī)模使用洋槍洋炮起,清軍裝備逐漸由冷兵器轉為熱兵器,但是,作為國家武裝標準、綱領的武舉制度,仍以“馬步箭弓刀石”等冷兵器為全部內容。這種制度,顯然不適宜國家武裝力量的實際發(fā)展,因此清廷內部改革武舉制度、乃至廢除武舉制度的呼聲漸漸興起。1869年,江蘇巡撫丁日昌上書請求改革武舉,認為應將熟悉槍炮制造、操作作為武舉內容。此后包括李鴻章在內的一些大臣不斷上奏,要求改革武舉內容,但都被朝廷以不合禮法否決。1878年,沈葆楨上奏《請停止武闈片》,大膽向清廷提出整個武舉制度都不合時宜,應該廢除武舉制度。此議遭到頑固派圍攻,慈禧還特意申飭責備沈葆楨:“沈葆楨奏請飭停武科以節(jié)經費等語……國家設立武科,垂為定制,請將武闈停止,率改舊章,實屬不知大體。著傳旨申飭,所請著毋庸議。”〔42〕與百余年前乾隆斥責高晉如出一轍。

      直到1901年經過庚子慘禍之后,清廷開始“新政”,兩江總督劉坤一和湖廣總督張之洞聯名在《江楚會奏變法三折》中提出廢除武舉。清王朝在內外壓迫之下不得不于8月29日宣布:“武科一途,本因前明舊制,相沿已久,流弊滋多,而所習硬弓、刀、石及馬、步、射皆與兵事無涉,施之今日亦無所用,自應設法變通,力求實際。嗣后武生童考試及武科鄉(xiāng)會試,著即一律永遠停止?!薄?3〕此時才不將“弓、刀、石、馬、步、射”視為民族身份認同的標志,但距離清亡,只有十年時間了。

      乾隆時代,英國曾把最重要的信息送到朝廷,卻未引起乾隆皇帝應有的重視,廣州口岸長期提供的大量珍貴信息全都白費,馬戛爾尼與阿美士德先后使華反而加強了夷人膝蓋彎曲不便的觀念。這說明,在“華夏中心”知識論作為核心知識、最高階知識、不可稍有懷疑的知識這種背景下,外部知識雖然“送上門來”,卻無法真正輸入。在這種機理下,此時的中國的知識生產機制已經無法產生關于世界、他國的新知識。相反,經過兩次實地考查,英國關于中國的知識卻“煥然一新”,得出了中國落后、野蠻,甚至很快就可能崩潰的結論。

      乾隆時代本為中國稍敞大門、與“現代世界”接觸提供了一次難得的機會,但由于種種原因,雙重認同困境無疑是其中重要者之一,這一歷史機遇卻被喪失,最后,英國悍然發(fā)動鴉片戰(zhàn)爭,用暴力同中國“對話”,迫使中國在血與火中被強行納入現代世界體系。

      注釋:

      〔1〕〔3〕《英使馬戛爾尼來聘案》,故宮博物院編:《掌故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14、619,645-648頁。

      〔2〕〔10〕〔11〕〔12〕〔13〕〔14〕〔15〕〔1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英使馬戛爾尼訪華檔案史料匯編》,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第40,39-40,555,185-186,45-47,451、484-485,3-4,43頁。

      〔4〕《清嘉慶二十一年英使來聘案》,北平故宮博物院編:《文獻叢編》第十一輯,1931年,第37、38頁。

      〔5〕〔9〕〔16〕〔英〕喬治·馬戛爾尼、約翰·巴羅:《馬戛爾尼使團使華觀感》,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6、26、27、290、291,294,324頁。

      〔6〕〔法〕佩雷菲特:《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王國卿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3年,第522、523頁。

      〔7〕〔英〕亨利·埃利斯:《阿美士德使團出使中國日志》,劉天路、劉甜甜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295、296、331頁。

      〔8〕吳尹清:《鴉片戰(zhàn)爭前英國阿美士德使團在華情報活動》,《江南社會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另可參見《阿美士德使團出使中國日志》“考察要目”,第323-329頁。

      〔17〕〔清〕梁廷枏:《粵海關志》,袁忠仁點校,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19頁。

      〔21〕〔清〕林則徐:《英人非不可制應嚴諭將英船新到煙土查明全繳片》,《林則徐集》“奏稿”(中),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676頁。

      〔22〕〔清〕林則徐:《密陳以重賞鼓勵定海民眾誅滅敵軍片》,《林則徐集》“奏稿”(中),第861頁。

      〔23〕〔41〕〔清〕梁廷枏:《夷氛聞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60、169-172頁。

      〔24〕《署兩江總督裕謙奏陳攻守制勝之策事宜折》,《鴉片戰(zhàn)爭檔案史料》第二冊,第700頁。

      〔25〕《著山東巡撫托渾布于英船再來時可誘之登陸聚殲事上諭》,《鴉片戰(zhàn)爭檔案史料》第二冊,第322頁。

      〔26〕研究亞洲海洋史、廣州口岸史的美國教授范岱克(Paul A.Van Dyke)在《廣州貿易:中國沿海的生活與事業(yè)(1700-1845)》(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一書對“廣州體系”作了深入的研究。

      〔27〕《清太宗實錄》,《大清歷朝實錄》影印本,卷32,第8-9頁。

      〔28〕《高宗實錄》卷316,乾隆十三年六月丙辰,《清實錄》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91、192頁。

      〔29〕《高宗實錄》卷316,乾隆十三年六月乙丑,《清實錄》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98-199頁。

      〔30〕《高宗實錄》卷317,乾隆十三年六月庚午,《清實錄》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203-204頁。

      〔31〕《高宗實錄》卷321,乾隆十三年閏七月癸酉,《清實錄》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285頁。

      〔3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上諭檔》第3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273頁。

      〔33〕《高宗實錄》卷1044,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癸亥,《清實錄》第2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977-978頁。

      〔34〕《高宗實錄》卷374,乾隆十五年十月丁丑,《清實錄》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129-1130頁。

      〔35〕《金世宗論》,《大清高宗純皇帝御制文二集》卷三,四庫全書本。

      〔36〕〔38〕〔清〕魏源:《海國圖志敘》,《魏源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07、208頁。

      〔37〕〔清〕魏源:《海國圖志·籌海篇三》,《魏源集》下冊,第869頁。

      〔39〕〔德〕韋伯:《學術與政治》,錢永祥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68頁。

      〔40〕〔清〕姚瑩:《軟塵私議》,《鴉片戰(zhàn)爭》(五),第28頁。

      〔42〕〔清〕朱壽朋編:《光緒朝東華錄》,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581-582頁。

      〔43〕朱有瓛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一輯(下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1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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