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杰,胡 剛
(1.寧波大學 浙東文化研究院,浙江 寧波 315211;2.浙江省社會主義學院 教研部,杭州 311121)
今天,在西方媒體上經(jīng)??梢钥吹健爸袊{論”。這種論調的源頭,可以上溯到19世紀后期英文報刊上開始出現(xiàn)的“中國覺醒論”?!爸袊X醒論”在近代(1840—1911)英文報刊上的一再重現(xiàn),不僅反映了西方人對中國認識的演變過程,同時也折射出近代中國艱難坎坷的歷史進程。
英國是大西洋北部的島國,一直處于古代歐洲文明的邊緣。中世紀,馬可·波羅(Marco Polo,1254—1324)等人曾在中國長期生活過,并且在著作中盛贊中國的繁榮、富饒[1]。而英國人則根據(jù)馬可·波羅等人的著作,在想象中漫游中國。1357年左右,一個自稱生長于英國圣奧爾本(St. Albans)的“曼德維爾爵士”(Sir John Mandeville),在游記中說曾到過“美麗富庶、商賈云集、偉大強盛”的中國,并且加入了蒙古軍隊,與南宋軍隊交戰(zhàn)[2]。由此可見,這個“曼德維爾爵士”并不知道此時元朝(1271—1368)早已完成了統(tǒng)一大業(yè),而依然以為中國還處于元與南宋的對峙之中。因此,這部《曼德維爾爵士游記》是根據(jù)其他資料編造出來的,其作者根本沒有到過中國。更加重要的是,現(xiàn)代多數(shù)學者認為,所謂的“曼德維爾爵士”是虛構出來的,此書作者應該不是英國人。(1)① 參見I. M. Higgins, Writing East: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97。雖然《曼德維爾爵士游記》并非真實的歷史著作,但卻是一部文學佳作,18世紀被譽為“英國散文之父”,20世紀中后期被定位為“幻想文學”(Imaginative Literature)的代表作[3],在英國被廣泛閱讀?!堵戮S爾爵士游記》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世紀英國人對中國的向往之情。
16世紀后,葡萄牙人率先經(jīng)由繞過非洲的新航路到達中國沿海。1553年,葡萄牙人獲得中國政府的允許,入居澳門。隨后,來自歐洲大陸的天主教傳教士通過澳門陸續(xù)進入中國,并且將關于中國的第一手信息源源不斷地傳回歐洲。英國在16世紀前半期進行了宗教改革,脫離了羅馬天主教,改奉新教。其結果是,在來華天主教傳教士中,幾乎沒有英國人。這樣,英國“總體上一直通過鄰國輾轉獲得的材料與信息了解中國的情況”[4]。雖然英國人所獲得的關于中國的資料都是間接的,但這也使他們有機會對這些資料進行比較冷靜、嚴肅的審視,并且不時地發(fā)出一些對中國的批判之聲。17—18世紀,歐洲各國刮起了推崇中國的“中國風”。在英國,“第一個受到孔子思想影響的英國文人”[5]就是政治家約翰·坦普爾(William Temple,1628—1699),他稱贊孔子是“最博學、最睿智、最高尚的中國人”[6]。不過,“中國風”在英國延續(xù)的時間較短,17世紀后期是高潮,隨后就衰落了。而且與歐洲大陸相比,即使在高潮時期,也不乏批評之聲。針對約翰·坦普爾的尊孔言論,英國語言學家威廉·諾頓(William Wotton, 1666—1727)在1694年出版的著作中就認為,孔子學說“只不過是匯集了一些語無倫次的道德說教,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稍具生活經(jīng)驗的人,其實都知道這些道理”[7]。英國作家尼爾·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在1719年出版的名作《魯濱遜漂流記》中寫道:“盡管中國人吹噓自己非常勤勞,但實際上,那里農(nóng)業(yè)凋敝,經(jīng)濟落后,生活悲慘”,“中國人無比自傲,當然,能夠超越這種自傲的,就是他們的貧窮了,此外就是他們的慘狀了”[8]。
16世紀末,英國人試圖與中國建立聯(lián)系,但沒有成功。17世紀初,一些英國人經(jīng)由日本、東南亞、印度,在中國沿?;顒舆^[9]。1637年,由威德爾船長(John Weddell)率領的船隊從英國來到廣東沿海,這是最早從英國直接抵達中國沿海的英國船只。威德爾在虎門和明朝軍隊發(fā)生了武裝沖突,這樣,中英兩國的首次官方交往就無果而終,并使后來的中英關系蒙上了陰影[10]。此后,雖然英國人一再努力與中國建立貿(mào)易關系,但由于葡萄牙人的阻撓以及中國明清鼎革的動蕩,英國人的對華貿(mào)易一直不順。直到1715年,才開始在廣州設立固定的商館[11]。從此開始,英國對華貿(mào)易逐漸興旺起來。
17世紀后期,英國打敗荷蘭。1754—1763年,英國又在“七年戰(zhàn)爭”中打敗法國,成為海上霸主。18世紀60年代,英國率先揭開了工業(yè)革命的歷史大幕??焖籴绕鸬挠?,迫切需要打開中國的市場。而清政府則從1757年開始實行“廣州一口通商”政策,不僅指定英國人只能在廣州進行貿(mào)易,而且還越來越嚴格地限制他們的活動。為了擴大在中國的貿(mào)易,英國政府先后派出馬戛爾尼使團(1793)、阿美士德使團(1816)出使中國,但都無功而返。阿美士德使團回國時,途經(jīng)大西洋上的圣赫勒拿島,拜訪了被流放的拿破侖[12]463。據(jù)說,拿破侖就是在會見這批使團成員時,講述了如下這段名言:“中國是一個沉睡的巨人。就讓它沉睡吧,因為它一旦醒來,就會震撼世界?!盵13]26拿破侖這段話的本意是提醒英國人不要輕易對中國發(fā)動軍事侵略。
馬戛爾尼出使中國時,通過在中國內(nèi)地的廣泛旅行,得出中國文明正在退步的總體印象。他在日記中寫道,在蒙古征服中國之前,“中國文明達到了頂峰,當時的中國人無疑比蒙古征服者及同時代的歐洲人更為文明,但自從被滿人征服之后,中國在過去的150年里并沒有什么進步,相反,還出現(xiàn)了退步”[14]。1800年前后,英國人對中國的印象可謂好壞參半。1816年來華的阿美士德使團,就是一個生動的例子。這個使團的第三號人物埃利斯(Henry Ellis)在出使中國的日記中寫道:使團成員中一部分人認為“中國應被歸入像歐洲那樣的文明國家”,另一部分人則認為“中國與其他亞洲國家屬于同一類型”[12]197。并一致認為中國是一個“停滯的”“落后的”“半開化的”國家[15]。既然中國長期停滯不前,那么就要設法將其“喚醒”。這樣,“中國覺醒論”就呼之欲出了。
1840年6月,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1840年7月29日,美國出版的《普羅維登斯晚間先驅報》(ProvidenceEveningHerald)寫道,這場戰(zhàn)爭將使中國“從幾百年的沉睡中覺醒過來”[13]26。這樣,“喚醒中國”(或“使中國覺醒”)就成了英國對華侵略的美妙托辭。1842年,清政府戰(zhàn)敗,被迫簽訂《南京條約》。1844年,英國侵略軍首領璞鼎查(Henry Pottinger,1789—1856)返回英國,他于12月在曼徹斯特演講時說道:“中國人妄自尊大、傲邁自滿,而且一直沉睡于這樣的迷夢之中不可自拔,因此,我早就認為,而且始終堅信,要使中國人從這樣的迷夢中覺醒過來,最好的辦法就是戰(zhàn)爭,而不是爭辯、說理??纯次覀兯〉玫木薮蟪晒?,就會知道戰(zhàn)爭是完全值得的?!盵16]美國學者費約翰(John Fitzgerald)認為,“中國覺醒論”是由曾紀澤“于1887年在倫敦首次被表達出來”的[17]?,F(xiàn)在看來,費約翰并不正確。至少在1844年,璞鼎查已經(jīng)在倫敦出版的《泰晤士報》上使用這個詞匯了。
清政府雖然在鴉片戰(zhàn)爭中慘敗,但并沒有痛定思痛,更不愿意直面全球化的猛烈沖擊,而是閉目塞聽,依然陶醉在天朝上國的幻覺中,“大有雨過忘雷之意”[18]。這樣,西方人所期待的“中國覺醒”并沒有發(fā)生。因此,當太平天國運動于1851年爆發(fā)之后,西方人就將希望寄托在太平軍身上。1853年,太平軍定都南京,大有推翻清朝之勢。1853年11月,英國倫敦出版的《旁觀者》(Spectator)雜志刊發(fā)了一篇關于中國問題的長文,文中寫道:明朝是一個比較開放的王朝,清朝則是一個封閉排外的王朝,現(xiàn)在太平軍正在不斷取得勝利,因此,“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中華帝國正從長期的深睡中覺醒過來。中國幅員廣闊,資源豐富,定將成為地球上眾多商業(yè)王國中的重要一員”[19]。
不幸的是,太平天國并不像西方人所渴望的那樣是個基督教政權,更加重要的是,1864年,這個政權就被鎮(zhèn)壓了。這樣,西方人寄托在太平軍身上的“中國覺醒論”也就成了泡影。但太平天國滅亡后20多年,“中國覺醒”又重新出現(xiàn)在英國的報刊上。所不同的是,這次的“中國覺醒”并不是由西方人一廂情愿提出來的,而是由中國人以充滿自信的筆墨親自表達出來的。
太平天國運動結束后,中國的內(nèi)亂外患不斷加劇,李鴻章、張之洞、曾國藩、左宗棠等一批朝廷重臣也清楚地意識到,如果再繼續(xù)因循守舊、拒絕變革,那么中國就會面臨“敗亡滅絕”之危險[20],于是,決心“自圖振興”[21]。從1861年開始,以“自強”“求富”為目的的洋務運動在中國興起。1887年1月,清朝外交官、一等侯爵曾紀澤(1839—1890)以“曾侯”(Marquis Tseng)之名,在英國倫敦的《亞洲季刊》(AsiaticQuarterlyReview)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中國先睡后醒論》(China,theSleepandtheAwakening)的文章。
曾紀澤是曾國藩的長子,30多歲“試取泰西字母切音之法,辨其出入而觀其會通”[22],開始自學英語,1878年奉旨出使英國和法國。對于《中國先睡后醒論》的寫作時間及緣起,《亞洲季刊》的創(chuàng)始人迪米特維斯·鮑爾吉(Demetrius Charles Boulger,1853—1928)有過這樣的記載:1886年,曾紀澤奉命回國,“在離開倫敦之前,曾紀澤接受了我的建議,決定就中國問題寫篇文章,以此來表達對英國的惜別之情。這對我來說,是非常榮幸的。他讓馬格里先生根據(jù)他的意思,起草了恢宏之作《中國先睡后醒論》”[23]431。這里所說的馬格里(Halliday Macartney,1833—1906)是英國人,與1793年來到中國的英國使臣馬戛爾尼是同一個家族。馬格里本來是個醫(yī)生,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隨英軍來到中國,與太平軍交戰(zhàn)過,又參與洋務運動,后因受李鴻章賞識而被推薦到中國駐英國使館工作。由此可知,《中國先睡后醒論》是馬格里起草的。曾紀澤本人于光緒十二年二月十九日(1886年3月24日)獲知轉補兵部左侍郎,隨后啟程赴各國告別,8月27日從德國回到倫敦,9月8日離開英國,取道法國,11月回到上海[24]。迪米特維斯·鮑爾吉說,《中國先睡后醒論》是曾紀澤“在離開倫敦之前”撰寫的,可見,此文的寫作時間應是在1886年8月27日至9月8日之間。但曾紀澤本人在日記中并沒有記載此事。
《中國先睡后醒論》于1887年1月在倫敦刊出時,曾紀澤剛回到北京。大概兩個月后,曾紀澤收到由馬格里寄來的這一期《亞洲季刊》。1887年3月3日,曾紀澤在北京用英文給馬格里寫信說:“已經(jīng)收到了《亞洲季刊》,以及《泰晤士報》的剪報”,并且為《中國先睡后醒論》深受讀者關注而感到高興。曾紀澤接著寫道:“此文措辭經(jīng)過了仔細的斟酌推敲,思想表達既簡潔又有說服力。這篇文章以如此優(yōu)美的文采被刊登出來,這使我非常高興”,“我注意到,《泰晤士報》的評論認為,此文反映了我離開倫敦前往北京期間的觀點。你使讀者認為,這篇文章所表達的是我個人的觀點。你這樣做非常正確。我還注意到,許多英國的主流報刊都引導讀者去關注這個問題,而且,這篇文章還要被譯成法文和德文。我從你的來信中獲悉,這篇文章在倫敦引起了很大的轟動?!盵23]由此可見,《中國先睡后醒論》是由馬格里潤筆修飾的。曾紀澤提到的“《泰晤士報》的剪報”,無疑是指《泰晤士報》1886年12月29日發(fā)表的文章《曾侯向歐洲道別》(TheMarquisTseng’sFarewelltoEurope),因為文章中有這樣的內(nèi)容:“曾侯在撰寫此文時,已卸下駐英公使等官職,同時還沒有抵達中國接任新官職”,因此,“曾侯在從倫敦前往中國的途中,無官一身輕,以私人身份撰寫了此文,文章只表達他個人觀點”[25]5。《曾侯向歐洲道別》一文沒有署名,但根據(jù)曾紀澤的信件,該文作者應當就是馬格里。
目前學者們普遍認為,曾紀澤《中國先睡后醒論》“漢譯全文在國內(nèi)的最早傳播,則已是20世紀初的事了。光緒二十七年(1901)春,上?!陡裰滦聢蟆佛^鉛印出版何啟、胡禮垣的《新政真詮》全本,其初編《曾論書后》之后,附有漢譯《中國先睡后醒論》全文,譯述者署為‘古滬顏詠經(jīng)口譯、婁東袁竹一筆述’”[26]。但考諸史實, 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因為上海出版的《申報》在1887年6月14日和15日就連載刊發(fā)了曾紀澤《中國先睡后醒論》中譯文,而且,翻譯者同樣署為“古滬顏詠經(jīng)口譯,婁東袁竹一筆述”。
曾紀澤《中國先睡后醒論》的中文標題,其實是顏詠經(jīng)、袁竹一翻譯的。盡管譯者強調他們在翻譯時“以悉遵本文意義、不加改竄為主”[27],但實際上,如果與曾紀澤的《中國先睡后醒論》英文原文進行比較的話,則可發(fā)現(xiàn),顏詠經(jīng)和袁竹一的這篇譯作不僅文采不足,甚至還有許多誤譯,因此,該譯文并不能完全反映曾紀澤的思想,更不能代表曾紀澤的寫作水平。有鑒于此,本文僅引用其中準確無誤的譯文。
曾紀澤在《中國先睡后醒論》中寫道,在歐洲人看來,由于“中國古昔之盛,與近今之衰,判若霄壤”,因而“遽謂中國即一陵夷衰微終至敗亡之國”。而曾紀澤則認為,“中國不過似人酣睡,固非垂斃也”。更加重要的是,曾紀澤還自豪地向西方人宣告:中國已經(jīng)“覺醒”!他接著分析了中國從酣睡到覺醒的具體過程。曾紀澤認為,中國過去確實曾自我滿足,固步不前,“沉酣入夢”。但鴉片戰(zhàn)爭“略已喚醒中國于安樂好夢之中”,只不過此時的中國依然未能“全醒”。在曾紀澤看來,1860年10月英法聯(lián)軍洗劫圓明園,“焦及眉毛”,于是“中國始知他國皆清醒而有所營為,己獨沉迷酣睡”,于是“忽然覺醒”。曾紀澤介紹了由李鴻章等人領導的洋務運動,包括“用其全力,整頓海防”,并且還將準備建立工廠、開采礦藏、引進鐵路,等等。曾紀澤因此信心十足地寫道,現(xiàn)在的中國“固與五年前大相懸殊也”,“今如他國再有戰(zhàn)事,中國終不至有庚申之禍”!顏詠經(jīng)等人所譯的“庚申之禍”,在曾紀澤的原文中是eventful year,指的是1860年英法聯(lián)軍焚掠圓明園事件。
曾紀澤堅信中國已經(jīng)醒來,因此,他在文中非常認真地討論了這樣一個問題:“一時俱醒”的中國人,會不會憑借“覺醒”之后的巨大力量去向西方列強復仇?顏詠經(jīng)等人將這段話譯為:“中國有三萬萬人,如一時俱醒,而自負其力,其作事得無礙無中西之和局否?或記昔時之屢敗,今驟得大力,得無侵伐他國否?”曾紀澤的回答是:“決無其事!”他的理由是:“蓋中國從古至今,只為自守之國,向無侵伐外國之意,有史書可證。嗣后亦決無借端挑釁、拓土域外之思。”[28]34接著,曾紀澤以大段文字來論證“覺醒”后的中國是不會“侵伐他國”的。
曾紀澤的《中國先睡后醒論》刊登在1887年1月出版的《亞洲季刊》上?!秮喼藜究分骶幍厦滋鼐S斯·鮑爾吉對曾紀澤的這篇文章顯然非常重視,并且進行了一些前期宣傳策劃。因為在這一期的《亞洲季刊》問世之前,這篇文章的主要觀點就已經(jīng)在其他報刊上披露出來了。1886年12月29日,曾紀澤的好友馬格里在《泰晤士報》上匿名發(fā)表了《曾侯向歐洲道別》一文。雖然馬格里在這篇文章中強調說,《中國先睡后醒論》是曾紀澤在“無官一身輕”的背景下“以私人身份撰寫”的,但他同時也指出,由于“中國是亞洲的三個大國之一,同時也是世界上的大國之一”,而曾紀澤又將在中國身居要職,所以,“此文值得研究外國政治的學者仔細研讀”[25]5。次日出版的《每日電訊報》(TheDailyTelegraph)也刊登了曾紀澤的文章[29]。《曼徹斯特衛(wèi)報》(TheManchesterGuardian)還就此發(fā)表了一篇社評,指出:曾紀澤并沒有說《中國先睡后醒論》是一篇清朝政府的正式文告,“但實際上它就是政府文告”[30]。這樣,在曾紀澤的這篇文章刊出之前,許多人就已翹首以待了。《中國先睡后醒論》發(fā)表后,英國的《倫敦與中國快報》(LondonandChinaExpress)等報刊進行了轉載或介紹。娛樂雜志《大眾滑稽》(FunnyFolks)還以“中國先睡后醒論”為標題,以系列漫畫的形式,描繪了在中國出現(xiàn)的一些西方新事物[31]。
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國,曾紀澤的文章也受到了重視?!都~約時報》在1887年2月18日發(fā)表的文章說,曾紀澤是“本世紀最偉大的政治家之一”,他將對中國的未來政策產(chǎn)生重要影響,“這位中國重臣所表達的觀點、所發(fā)表的意見,應當受到美國的關注”;曾紀澤這篇文章,“實際上是中國政府未來目標及政策的宣言”,文中所涉及的問題,都與美國息息相關[32]。1887年3月8日,在北京的美國駐華公使田貝(Charles Denby)特地給遠在華盛頓的美國國務卿柏夏(Thomas F. Bayard)寫了一封信,不僅概括了曾紀澤這篇文章的要點,而且還抄錄了全文。同年5月3日,柏夏給田貝回信說,他因為曾紀澤在文章中高度評價中美關系而感到“非常鼓舞”[33]196-197,211。
在中國,盡管曾紀澤主持翻譯的《中國先睡后醒論》中文版沒有在社會上流傳,但是這篇文章的英文版卻很快出現(xiàn)在中國沿海外國人創(chuàng)辦的一些報刊上?!啊断愀鄣鲁紙蟆?DailyPressofHongkong)和《孖剌報》(TheChinaMail)、上海的《北華捷報》(TheNorthChinaHerald),天津的《中國時報》(TheChinaTimes)相繼轉載,在旅華的外人間,傳誦一時,爭以先睹為快。”(2)李恩涵:《外交家曾紀澤1839—1890》,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年版,第272頁。不過,李恩涵所說的香港報紙名稱有誤。The China Mail的中文名稱是《德臣報》《德臣西報》或《德臣西字報》,1845年創(chuàng)刊。Hong Kong Daily Press的中文名字是《孖剌西報》,1857年開始發(fā)行。我們在香港公共圖書館所保存的Hong Kong Daily Press上,就可以看到漢字《孖剌西報》。還可參見陳鳴:《香港報業(yè)史稿(1841—1911)》,香港:華光報業(yè)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38、48頁。其中,最早轉載曾紀澤英文原文的是《德臣西字報》(TheChinaMail),時間是1887年2月8日。2月16日,上海出版的《北華捷報》也轉載了這篇文章。這樣,那些能夠閱讀英文的中國知識分子也因此而“先睹為快”了[28]37。
對于曾紀澤的這篇文章,英文報刊上出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高度認同曾紀澤的觀點,認為中國已經(jīng)“覺醒”。英國《旁觀者》的一篇文章甚至說:“曾紀澤此文優(yōu)雅的魅力,正是中國復興的標志?!盵34]《曼徹斯特衛(wèi)報》的一位通訊記者寫道:“總的來說,中國人是非常敏捷、機智、聰明的,同時,中國的統(tǒng)治者也從過去的經(jīng)驗中獲得教訓,深知過去的排外行為,不僅是無益的,而且還會對當今產(chǎn)生危害。在各種力量的推動下,中國走上了進步之路,因此,中國屹立于世界各國之林,也不是什么令人驚訝的事情”,“中國的進步可能不快,但中國必將進步”[35]。一個署名為“北京居民”(a resident in Peking)的作者,還在倫敦出版的《當代評論》(TheContemporaryReview)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此文對清王朝大加褒揚,并且多次引述曾紀澤的《中國先睡后醒論》。文章在分析了亞洲幾個國家的發(fā)展過程后寫道:“也許,‘先睡后醒’一詞用來指日本可能比用來指中國更加適合。但是,中國也正在覺醒?!蔽恼峦瑫r向西方人指出,為了適應“覺醒”的中國,“西方政治家有責任去熟悉中國的悠久歷史及豐富資源”[36]。
當然,也有許多人并不認同曾紀澤的觀點?!侗比A捷報》的一篇文章這樣寫道:“《中國先睡后醒論》宣稱:中國開始了邁向進步的航程,中國已經(jīng)強大,并且已經(jīng)意識到自身的強大。如果此文作者真的是曾紀澤的話,那么,他的這番言論,顯然是有其政治目的的?!盵37]一位匿名的通訊記者,對曾紀澤關于圓明園被燒的論述提出異議,認為這些論述表明,“曾侯沒有思考過圓明園被燒的教訓是什么”。同時,這個作者也不認可曾紀澤關于中國從來不侵略別國的說法[38]。針對曾紀澤的這篇文章,《北華捷報》的一篇評論尖銳地指出:“中國目前吏治腐敗,海陸防務堪憂,正在遭受諸多天災人禍的折磨,而且,在未來很長的時間里還將繼續(xù)遭受這種折磨。但在曾侯看來,他的國家似乎是一個重獲生機、革新去弊的泱泱大國。曾侯的宏論,其實只不過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自吹自擂,在當今這個時代的最新表現(xiàn)形式而已”;“如果曾侯真的陶醉于他在文章中所宣稱的那種幻覺之中的話,那么,這對于他本人以及他的國家來說,都是一件壞事?!盵39]
曾紀澤的文章發(fā)表在《亞洲季刊》1887年第1期上。在隨后出版的該刊第2期上,刊發(fā)了兩篇長文,都對曾紀澤關于中國已經(jīng)“覺醒”的論斷提出相反意見。第一篇文章的作者是曾經(jīng)長期在中國生活過的英國外交官阿禮國(Rutherford Alcock,1809—1897)。他雖然覺得曾紀澤的文章“非常值得重視”,但并不認為中國真的像曾紀澤所說的那樣已經(jīng)從過去的失敗中獲取了教訓。阿禮國寫道:“曾侯以為,在僵尸般的中華帝國的枯骨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煥發(fā)出激蕩的活力,而且,這種強大、旺盛的活力,必將足以使政府恢復元氣、再度振作,并且獲得自強不息的靈魂;對于中國來說,為了應對目前這種巨大的變局,這種自強不息的靈魂是必不可少的。但是,中國的現(xiàn)狀,真的如曾侯所說的那樣嗎?”“中國真的已經(jīng)覺醒了嗎?”[40]另一篇文章的作者是“在中國已生活多年”的英國新教傳教士雒魏林(Willaim Lockhart,1811—1896)。(3)李恩涵在《外交家曾紀澤1839—1890》中(第275頁),將Willaim Lockhart的名字音譯為“羅克赫特”。其實,此人的中文名字是“雒魏林”。參見龔纓晏:《浙江早期基督教史》,杭州:杭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125頁。雒魏林指出,“曾侯承認中國政府犯過許多錯誤,但曾侯并沒有認識到這樣的事實:中國所遭遇的諸多禍難,并不是僅僅由于‘沉睡’造成的,而是由于它的狂妄自大”[41]。
除了一些西方人外,也有一些中國人對曾紀澤的觀點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廣東啟蒙思想家何啟(字沃生,1858—1914)。他在《德臣西字報》上讀到曾紀澤《中國先睡后醒論》的英文原文后,以Sinensis(意為“中國人”,胡禮垣將其譯為“華士”)為筆名,投書《德臣西字報》,認為曾紀澤的這篇文章“完全是因果顛倒,混淆本末”[42]。1887年3月21日,美國駐華公使田貝寫信給美國國務卿柏夏,專門介紹了這篇署名Sinensis的英文文章,并且認為,在批評曾紀澤《中國先睡后醒論》的諸多文章中,“這是最重要的一篇”[33]203-205。同年農(nóng)歷五月,另一位廣東啟蒙思想家胡禮垣(字翼南,1847—1916)將何啟的這篇文章譯成中文,并且“闡發(fā)之,間亦添以己意,涉以喻言”[43]70,此譯文即著名的《曾論書后》。由于《曾論書后》是經(jīng)何啟本人審閱過的,所以這篇譯文代表了何啟本人的思想及文字。
曾紀澤認為中國已經(jīng)覺醒。何啟則反問:“中國果醒矣乎?”曾紀澤列舉出洋務派“整頓海防”之類的舉措,作為中國已經(jīng)“覺醒”的證據(jù)。但何啟認為,這些舉措其實是“以后為先,以本為末”。他寫道:“以今日中國之所為也如此,而其所欲也則又如彼,是無異睡中之夢,夢中之夢也。侯固曰中國而今既明明奮發(fā)有為矣,既明明實力舉行矣。吾以此等奮發(fā)舉行者,如酣睡之人,或被魔而夢里張拳,或托大而夢中伸腳耳?!备又匾氖牵螁⒏静煌庥谩八被颉靶选眮肀扔鲊?,因為“今夫人睡已則醒,醒已則睡,非睡則醒,非醒則睡,如陰陽之倚伏,若寒暑之代更。而國則不然,有一睡而不能復醒者,有一醒而不致復睡者”,因此,“睡與醒之喻,決不足以明一國也?!盵43]69-102
曾紀澤《中國先睡后醒論》在英國發(fā)表后,在西方報刊上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一部分人贊同曾紀澤的觀點,認為中國已經(jīng)“覺醒”。另一部分人則認為中國根本沒有“覺醒”。當然,要證明兩種觀點孰對孰錯,不能靠筆墨,而只能靠國家的綜合實力。對此,曾紀澤也非常清楚。他在寫給馬格里的私人信件中說道:“正如你所說的,我也注意到,在西方,對于中國的良好評價正在形成。我希望中國能夠不斷進步,這樣,西方人的這些良好評價就可以得到證明了?!盵23]435不幸的是,后來的歷史證明,曾紀澤過于樂觀了?!吨袊人笮颜摗穯柺篮?,清朝不僅沒有像曾紀澤所期盼的那樣“不斷進步”,而是快速走向了滅亡。
在1887年發(fā)表的《中國先睡后醒論》中,曾紀澤滿懷自信地宣稱:現(xiàn)在的中國“固與五年前大相懸殊也”,“今如他國再有戰(zhàn)事,中國終不至有庚申之禍”!但《中國先睡后醒論》刊出后7年,甲午戰(zhàn)爭(1894)爆發(fā),結果中國戰(zhàn)敗,被迫于次年簽訂《馬關條約》。從此,自古以來一直是東亞文明中心的中國,面臨著亡國的危險,而島國日本則成為世界強國。1898年,以變法自強為目的的百日維新以失敗告終,隨后,舉國上下掀起了狂熱的排外熱潮。在此背景下,一些西方人依然熱衷于鼓吹“中國覺醒論”。最典型的是美部會(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的外事秘書史密斯(Judson Smith)[44]。他在中國實地考察了一年之后,于1899年在美國發(fā)表了一篇長文。他寫道,在世界歷史上,最激動人心的事件,莫過于一個國家獲得新的生命,“現(xiàn)在,我們看到,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沉睡之后,中國正在覺醒,中國的統(tǒng)治者們已經(jīng)激發(fā)起新的生命,一種全新的力量正在影響著中國的社會制度及文化教育制度”,“中國的覺醒,是一個明顯的事實”。在史密斯看來,促使中國覺醒的力量,正是甲午戰(zhàn)爭。因為這場戰(zhàn)爭“對于日本來說,勝利是如此的輝煌,對于中國來說,失敗是如此的恥辱、如此的震驚,中國人深深感到,再也不能麻木不仁了,他們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如果再不接受新的觀念、新的力量、新的生活方式,那么,就要亡國了”,所以,甲午戰(zhàn)爭“迫使中國的統(tǒng)治者去探究日本獲勝的原因,迫使他們?nèi)W習西方的藝術及科學”,于是,中國被喚醒了[45]。
曾紀澤在《中國先睡后醒論》中還提出,1860年英法聯(lián)軍洗劫圓明園,使中國“忽然覺醒”。但在曾紀澤的宏論發(fā)表13年后的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因義和團而侵占北京。這次劫難后簽訂的《辛丑條約》,使中國徹底淪為半殖民地國家。殘酷的事實無情地宣告中國并沒有像曾紀澤所宣稱的那樣已經(jīng)“覺醒”。不過,一些西方人堅信清朝政府一定會改弦更張、銳意革新,正如《中國叢報》(TheChineseRecorder)在1901年的新年獻辭中寫道:“中國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而且再也不會倒退回去了?!盵46]
確實,《辛丑條約》簽訂之后,清政府為了挽救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政權,在不影響自身統(tǒng)治地位的前提下,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這就是為期十年的“清末新政”,內(nèi)容包括鼓勵工商、編練“新軍”、改革官制、廢除科舉,等等。在西方人看來,這些“新政”,正是中國覺醒的標志。于是,西方報刊為清政府的“新政”而熱情地齊聲歡呼。比較典型的是英國倫敦的《每日郵報》(DailyMail),從1906年10月到12月,連續(xù)發(fā)表了以“中國巨人的覺醒”(“TheArousingoftheChineseGiant”)為主標題的系列文章,共計15篇?!睹咳锗]報》編輯部在該系列文章前面特地加上了一段按語,其中寫道:“中國正在前進,在難以計數(shù)的中國人之中,正在進行一場悄悄的革命,這場革命,對于整個人類來說都是極端重要的?!盵47]
《每日郵報》這一系列文章的第一篇是《四億三千萬人的覺醒》(FourHundredandThirtyMillionsofMenAwakening)。該文開篇寫道:“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沉睡之后,中國終于覺醒了。中國是東方最大的帝國,同時也是地球上歷史最久、人口最多、組織程度最高的帝國,它就要啟動現(xiàn)代化了。”“在漫長的歲月中,這個龍的國度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傲慢而排外,對外部世界的變化無動于衷。幾年前,英國人用槍炮迫使中國開放了幾個口岸進行通商,但無法使中國人的思想也對西方開放?!币虼?,“面對西方的影響,如果說日本是蠟的話,那么,中國則是大理石”;但在1900年之后,中國發(fā)生了“奇跡般”的變化?!爸袊木薮笞兓?,無論對于東方來說,還是對于西方來說,其影響都要遠遠超過亞歷山大東征或拿破侖征戰(zhàn)”,因為“龍的國度如此龐大,能夠推動它前進的力量,一定也能影響整個地球”[48]6。
長期在中國生活、曾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的美國傳教士丁韙良,對清政府的“新政”更是贊美有加,他在1907年出版的《中國的覺醒》(TheAwakeningofChina)中寫道:“我們這個星球上最為偉大的運動,正在中國這個舞臺上上演。”他還熱情洋溢地說:“倘若中國人依然像半個世紀之前那樣呆滯僵化的話,我也許會對他們的未來感到絕望。但今天中國人,正在齊心協(xié)力地竭力告別過去,力圖通過采納西方文明的精華而尋找新的生活。當我看到這些時,我覺得,我對他們未來的希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大半。我很高興,我能夠用我的筆墨及聲音來幫助他們的事業(yè)?!盵49]近代日本著名記者河上清在美國發(fā)表的英文文章中,同樣認為清朝的新政措施“準確無誤地表明,中國經(jīng)過長期的昏睡之后,現(xiàn)在終于覺醒了”。不過,河上清還審慎地寫道:“中國幾乎擁有世界上三分之一的人口,在幾個世紀中,中國一直處于僵化呆滯的狀態(tài),要指望這樣一個國家在一天之內(nèi)就能擺脫此種狀態(tài),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只有經(jīng)過幾代的人努力,中國才能脫胎換骨。但是,毫無疑問,中國已經(jīng)開始脫胎換骨了?!盵50]
清政府“新政”的一個重要措施,就是廢除了延續(xù)一千多年、作為中國古代文化重要特色的科舉制度,采納了西方的教育體系。對此,西方報刊予以高度評價。英國《泰晤士報》寫道:“中國正在覺醒,舊的秩序正在逝去”,而中國的未來,則取決于教育,因此,西式教育在中國的引入及推廣,“猶如黑暗中的一束亮光,象征著中國的未來將有美好的希望”[51]?,F(xiàn)代化的另一項重要標志就是鐵路。1909年,詹天佑主持修建的京張鐵路完工?!睹咳锗]報》在報道中寫道:“一直以來,不斷有人向世界發(fā)出‘中國覺醒’的警訊,而且,‘中國覺醒’被認為會帶來咄咄逼人的威脅,可事實上,世界幾乎看不到中國覺醒的證據(jù),結果,許多人認為,這種警訊其實是虛假無據(jù)的?!爆F(xiàn)在,中國人“既沒有依靠歐洲的技術人員,也沒有利用歐洲的資金”,“自己設計、建造”了京張鐵路,所以,“這條鐵路向世界表明,中國正在覺醒”。駐北京的英國公使甚至認為,“京張鐵路的建成,不僅在中國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而且,在世界歷史上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52]。
由于堅信中國已經(jīng)覺醒,所以一些西方人就開始思考中國覺醒后所產(chǎn)生的影響。發(fā)表在《每日郵報》上的那篇《四億三千萬人的覺醒》直接發(fā)問:“中國的覺醒,會對我們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我們在幾個世紀的時間中,用淚水、祈禱、奮斗,建立起了我們的歐洲文明。中國的覺醒,會對歐洲文明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中國人的到來,是福?是禍?中國會使我們的未來蒙上邪惡兇險的滾滾烏云嗎?幾百萬手持武器的亞洲人,黑壓壓地前來攻打我們,就像哥特人攻打古代羅馬一樣,這樣的‘黃禍’惡夢是否真的會變成事實?或者,中國的覺醒,是一個全新的因素,將使我們古老的地球進入一個詩人們所夢求的幸福時代?上述這些問題的答案,將決定我們這個世界的未來?!盵48]6一個駐印度的英國記者認為,土耳其、波斯、印度、中國、日本等亞洲國家正在覺醒,這標志著“一個新紀元的開始”,因為“亞洲的覺醒,甚至比歐洲最近幾個世紀的所有事件(包括宗教改革、法國大革命)都要偉大”。這樣,“我們再也不能將黃色人種及棕色人種視為比我們低劣的人種”。這位記者強調,“中國和日本正在不斷強大,面對著這樣的事實,英國必須把來自亞洲的移民問題視為本國所面臨的重要問題,并且采取一些實際的措施,否則就會陷于巨大的麻煩之中?!盵53]有個英國人還專門給《曼徹斯特衛(wèi)報》寫信,認為“在近幾年的世界歷史中,最大的事件,大概要數(shù)繼日本之后中國的覺醒了”。這位作者接著寫道:“長期以來,中國一直停滯不前。只有無情的戰(zhàn)爭,才能喚起它去思考自己的未來。中國已經(jīng)覺醒,現(xiàn)在,對于中國、西方、甚至全人類來說,需要考慮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中國將沿著什么樣的路線前進,我們怎樣才能對中國產(chǎn)生最好的影響?”特別是,由于“中國將日本視為改革的先驅、成功的榜樣”,所以,“大量的日本教師正在努力進入中國”。這樣,如果要想在中國建立起以基督教為基礎的教育體系,英國傳教士就必須行動起來,爭取掌握中國教育的主導權,而不能讓它落入日本人的手中[54]。另一個英國人則寫信給《每日郵報》,講述了俄國人對中國覺醒的看法。信中寫道:“俄國人認為,中國人總有一天會重新稱霸世界”,“俄國人經(jīng)常擔心中國人會向西伯利亞擴張,因為西伯利亞有著豐富的資源”,所以,圣彼得堡的一名俄國軍官曾向此文作者建議:“英國人和俄國人應當團結起來去對付中國人。”[55]
1887年初,卸下駐英公使之職的曾紀澤從英國返回北京時,倫敦的《亞洲季刊》發(fā)表了他的《中國先睡后醒論》,文中宣告中國已經(jīng)覺醒。巧合的是,1910年7月,卸去駐美公使等職的伍廷芳(1842—1922)剛回到中國時,美國的一份雜志也發(fā)表了伍廷芳的《中國覺醒的意義》(TheSignificanceoftheAwakeningofChina)。在這篇文章中,伍廷芳同樣宣稱中國已經(jīng)覺醒。他寫道:“中國人認為,過去幾千年行之有效的制度,一定是優(yōu)良的制度,并將世代永存。但是,經(jīng)過許多次慘痛的教訓之后,中國官員及其他人都開始認識到,雖然中國古代文明及政治制度在許多方面即使不是優(yōu)于西方文明的話,至少也是與西方文明同樣優(yōu)秀的,不過,由于時代的變化,中國必須改變政策,并且要從西方人那里學習一些知識。尤其是在過去的幾年中,全國上下都已經(jīng)覺醒,并且行動起來了。中國在許多方面都在進行了重要的變化與變革,那些一直被認為是有效、優(yōu)越的制度,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無法應對當今的需求了。”[56]
雖然伍廷芳在美國的雜志上滿懷信心地宣告中國“全國上下都已經(jīng)覺醒”,但這篇文章發(fā)表時,他已經(jīng)對清政府“失望乃至絕望”了,因為他回國后痛苦地發(fā)現(xiàn),“清政府宛如一個臥床不起的病人,只是稍微伸了一下懶腰,又打著一連串的呵欠呼呼大睡過去。此時的它已是病入膏肓,縱然華佗再世,扁鵲顯靈,也難以讓其起死回生?!盵57]1910年8月,伍廷芳稱病請假,結束了長達28年的官宦生活,寓居上海。此時,他的《中國覺醒的意義》在美國剛剛發(fā)表一個月。伍廷芳的歸隱,表明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宣稱的中國已經(jīng)覺醒。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的槍聲響起,敲響了清王朝的喪鐘。這樣,在《中國覺醒的意義》問世后一年,清朝不僅沒有“覺醒”,反而滅亡了。
武昌起義爆發(fā)后,西方人覺得“中國覺醒”的時代終于真正來到了。1911年11月2日,革命軍正與清軍交戰(zhàn)之時,英國《曼徹斯特衛(wèi)報》上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文字:“‘中國人’一詞,一直以來都被當作停滯、僵化的代名詞。但是,現(xiàn)今已完全不同了。中國,曾經(jīng)被認為是僵尸文明的典型代表,是舊世界遺留下來的怪異遺骸,就像是某種厚皮類動物一樣。而今天,我們再也不能以這種眼光看待中國了。中國正作為全世界最年輕的國家,以全新的姿態(tài)興起。中國就像一個精神重振的巨人,正在覺醒,并且展示出青春的熱情和活力。這是近代歷史上最為震撼的事實。它的巨大意義,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歷史上,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如此廣泛、如此劇烈的覺醒”[58]。就在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的1912年,孫中山的老師、好友英國人康德黎(James Cantlie,1851—1926)出版了《孫中山與中國的覺醒》(SunYatSenandtheawakeningofChina)一書。書中這樣寫道:“世界總是鄙視中國,將其視為怠惰陳腐的巨人?,F(xiàn)在,世界不得不意識到,中國的覺醒,將產(chǎn)生出奇異的、無可估量的巨大力量,而且,世界必須面對這樣的力量?!盵59]214但歷史最后還是無情地粉碎了康德黎的良好愿望。
需要指出的是,西方人在提出“中國覺醒論”的同時,還在討論“中國覺醒”對西方、對世界的影響。清朝“新政”期間,《四億三千萬人的覺醒》就問道:“中國的覺醒,會對歐洲文明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中國人的到來,是福?是禍?”民國建立后,康德黎也問道:中國覺醒后,“會對遠東局勢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會對世界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59]214在有些西方人看來,中國的覺醒,將對歐美直接構成威脅。特別是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使西方人感到,“覺醒”后的中國人會變得“非常野蠻、殘忍、反文明”[60],“美國漫畫家們就將義和團畫成是掙脫鐵鏈的巨人,或者是從沉睡中覺醒過來的巨人”[61]。一些俄國人甚至認為,“中國人總有一天會重新稱霸世界”。這些言論,就是“中國威脅論”的前身?;蛘哒f,“中國威脅論”是從“中國覺醒論”中派生、演變而來的。
當近代中國拖著沉重的腳步踉蹌前行時,英文報刊上一次又一次地發(fā)出“中國覺醒”的歡呼聲。有學者統(tǒng)計過,僅僅在美國,“從1890年到1940年,有60多篇文章的標題、30多部著作的書名,都是‘中國(或者巨人、巨龍)已經(jīng)覺醒(或者正在覺醒、正在奮起、正在崛起、正在巨變、浴火重生’之類的)”[62]。這一事實從一個側面說明,多災多難的中華民族為了追求現(xiàn)代文明付出了多么巨大的努力。更加重要的是,這一事實還表明,盡管屢遭重挫,中國人依然以驚人的毅力不屈不撓地追求著現(xiàn)代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