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耀根

(學林出版社，上海 200001)

引 言

人們平常說出來的話，可稱為語流，聽上去是一條語音鏈。這條語音鏈的間隙有的地方松，有的地方緊，根據(jù)松緊的不同，我們可以把整個語音鏈劃分出音節(jié)、節(jié)奏組等語音片段。在口語中體現(xiàn)出來的語流節(jié)律的“點”，當代音系學稱之為“音聯(lián)”(juncture，也稱“音渡”)，指的是自然語言中各語音單元之間的連接或分界。這種有聲語言表現(xiàn)出來的自然現(xiàn)象，是所有語言都有的普遍現(xiàn)象，但對漢語來說卻具有特定的價值，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兩點：

其一，漢語屬于聲調(diào)語言，有意義的音節(jié)由特定聲調(diào)控制，不同的聲調(diào)具有辨義功能，屬于超音段音位(即“調(diào)位”)。由此，漢語沒有，也不需要固定的、具有辨義功能的詞重音，口語中一個詞的輕重有一定的彈性，卻沒有特定的規(guī)定性。因此，漢語無法利用詞的輕重來構成語言節(jié)律(即“輕重律”)。王洪君明確指出漢語的節(jié)奏類型是“松緊型”，即依賴音步內(nèi)外音聯(lián)的“內(nèi)緊外松”來標志節(jié)律。(1)王洪君:《試論漢語的節(jié)奏類型——松緊型》，《語言科學》2004年第3期。換句話說，漢語節(jié)奏表現(xiàn)為音步內(nèi)的音聯(lián)緊，而音步間的音聯(lián)松。因此音聯(lián)的松緊是構成漢語節(jié)律的基本律動要素。根據(jù)許毅的考察，普通話音聯(lián)大致可以分為四個等級：1.閉音聯(lián)(音節(jié)內(nèi)部各音段之間的音聯(lián))；2.音節(jié)音聯(lián)(音節(jié)之間的音聯(lián))；3.節(jié)奏音聯(lián)(節(jié)奏單元如二字組、三字組之間的音聯(lián))；4.停頓音聯(lián)(通常處于較長的主語之后或子句之間的音聯(lián))。(2)許毅:《普通話音聯(lián)的聲學語音學特性》，《中國語文》1986年第5期。

其二，漢語沒有形態(tài)，主要依賴“語序”(包括添加某些功能標記)作為語法手段。但如何理解“語序”這個概念是值得推敲的。如果說語序就是語言成分的排列次序，那等于什么都沒說。筆者認為，語序體現(xiàn)在任何一個表述中，是語義結構通過語用處理后形成的終端編碼形式，表現(xiàn)為基于某個核心而同現(xiàn)的若干結構塊的排列次序。因此，音聯(lián)的松緊除了體現(xiàn)漢語節(jié)律外，主要的功能在于提示結構塊(詞或短語)的分隔及其關系，是漢語結構識別的主要手段。比如“咬死了獵人的狗”是個多義結構，可以切分為如下三塊：咬死了①獵人的②狗(①和②都是音聯(lián)“點”)。我們可以依據(jù)語境中音聯(lián)的松緊來識別結構關系，如①>②是述賓結構；如②>①是偏正結構。

值得注意的是，吳天惠指出，語言中所有的超音段音位特征如重音、語調(diào)、聲調(diào)等都具有共時相對性，有價值的是同類聲學特征之間的相對值，而不是它們的絕對值。(3)吳天惠:《論普通話超音段音位》，《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1期。筆者認為這個結論是符合語言事實的，語流中的音聯(lián)雖然表現(xiàn)為無聲的間隙或停頓，但由于種種因素的干預，語流中同一等級的音聯(lián)的絕對時長不一定相等。而這種種因素中結構關系是最主要的，比如上文所舉例，“咬死了①獵人的②狗”中①②都屬于節(jié)奏音聯(lián)，但為了顯示結構類型可以有松緊之分。筆者認為，這一點很重要，本文立論的漢語結構的“前松后緊”規(guī)律就是依據(jù)這個原理推導出來的。事實上，早在20世紀80年代，吳為善就曾專門撰文討論過這個問題，并基于此提出了現(xiàn)代漢語結構的前松后緊規(guī)律。(4)吳為善:《漢語節(jié)律的自然特征》，《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2期。本文即在此基礎上，結合學界多年來的相關研究成果，進一步探索漢語結構前松后緊的現(xiàn)象。

在展開論證之前，本文先對“前松后緊”做一個必要的界定。按照構式語法觀，任何一個結構式(包括合成詞、短語及其構成的句子等等)都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構件”組合而成并排列有序的，其中必定存在一個核心成分，并連帶其他非核心成分?！扒八珊缶o”規(guī)律指的是：非核心成分處在核心成分之前，它們之間的音聯(lián)較松；非核心成分處在核心成分之后，它們之間的音聯(lián)較緊。這兩個同等級別的音聯(lián)由于前后位置的不同而具有相對的松緊之分，可以分別稱為這個音聯(lián)的“前位變體”和“后位變體”。假如設核心成分為A，非核心成分為B，①②為前后音聯(lián)，可以這樣來表述“前松后緊”規(guī)律：

如果B①A/A②B或B1①A②B2，則①>②。

一、漢語結構的前松后緊規(guī)律

下面我們分別從構詞、句法、語篇三個層面來考察漢語結構的“前松后緊”現(xiàn)象。

(一)構詞層面：詞根與詞綴

通常我們認為漢語構詞方式以“復合”(詞根與詞根組合)為主，印歐語的構詞方式以“派生”(詞根加詞綴派生)為主。既然是“為主”，我們就不能否認主流方式之外還存在另一類方式，也就是說印歐語中也有部分“復合”構詞現(xiàn)象，而漢語中也有部分“派生”構詞現(xiàn)象。實際上，漢語中所謂的“詞綴”與印歐語的affix有本質區(qū)別，不可混為一談。

那么究竟如何解釋漢語中的所謂“詞綴”呢？在筆者看來，兩個有意義的單音節(jié)粘合會產(chǎn)生整合效應，語義重心會轉移到其中某個語素上，而另一個語素會逐漸虛化、泛化，導致“類化”的結果，所謂“詞綴”只不過是一種“類化附綴”。因此，漢語中的此類“類化附綴”參與構詞看起來類似于“派生”，但把它看成是“復合”形式的一種“變體”也許更合理、更準確。呂叔湘早就指出，漢語的構詞法很難區(qū)分“復合”和“派生”，就是這個原因。事實確實如此，漢語中“詞根”和“詞綴”的界限不易區(qū)別，“真詞綴”和“類詞綴”的界限更是難以把握。這就說明漢語復合詞中某個語素義的類化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形成了一個從實到虛的非離散性的連續(xù)統(tǒng)(5)吳耀根、吳為善:《漢語雙音化效應再探》，《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尚無類化→ 有所類化→ 明顯類化 → 完全類化

(類詞綴) (真詞綴)

可見，所謂“詞根”與“詞綴”的區(qū)別是有無“類化”的問題，而“類詞綴”和“真詞綴”的區(qū)別只是“類化”的程度有高低。

概念厘清之后，我們就可以進一步考察了。就復合構詞而言，顯然“詞根”是核心成分，“詞綴”(特指類化附綴)是非核心成分。有兩點值得關注。其一，從位置來看，詞綴可以前置也可以后置，前置的是所謂的前綴，后置的是所謂的后綴。理論上，前綴和后綴的分布量應該是等價的，但事實上，漢語詞綴的前后分布量極不對稱。根據(jù)筆者考察，前綴的能產(chǎn)性極弱，而后綴的能產(chǎn)性卻非常豐富。馬慶株曾對漢語的詞綴作過深入考察，他列舉的所謂真前綴只有8個，而真后綴卻多達56個；他列舉的所謂類前綴只有7個，而類后綴近30個。(6)馬慶株：《現(xiàn)代漢語詞綴的性質、范圍和分類》，見《漢語語義語法范疇問題》，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74-179頁。而張斌主編的《新編現(xiàn)代漢語》列舉的真前綴有3個，真后綴有15個，列舉的類前綴有26個，類后綴有63個。(7)張斌：《新編現(xiàn)代漢語》，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71-178頁。進一步分析發(fā)現(xiàn)，類前綴里有15例屬于英語翻譯后的結果(如：半、超、次、單、雙、反、非、類、前、亞、準、多、全、泛、后)，那么實際漢語的類前綴只有11個。這是靜態(tài)的統(tǒng)計，如果引入使用頻率的動態(tài)因素，兩者的比率會更加懸殊。其二，從屬性來看，前綴、后綴應該是一樣的，但由于所處位置的前后不同，我們感覺很不一樣。學界對后綴(包括真后綴與類后綴)的認定較為一致，而對前綴(包括真前綴與類前綴)的認定爭議頗多，從上述馬慶株與張斌的歸納就可以看到這一點。在人們感覺中，這些含有前綴的派生詞類似于粘合短語結構，而不是一個詞。如“無條件”向“有條件”看齊，“前總理”向“好總理”看齊。

前綴和后綴的數(shù)量懸殊很大，說明后綴能產(chǎn)性強，而前綴的產(chǎn)生受到較大限制；而人們對前綴和后綴的感覺不一樣，說明語感上有差異。究其原因，筆者這樣推測：當后一語素承擔語義重心(核心成分)時，前一語素(非核心成分)語音上具有相對獨立性，即使虛化、泛化都會受到限制；而當前一語素承擔語義重心(核心成分)時，后一語素(非核心成分)語音上具有粘附性，虛化、泛化都不受限制，所以特別能產(chǎn)。如果依據(jù)“義虛音輕”的原理，可將語素的讀音分為重、中、輕三個等級，那么兩者表現(xiàn)為“中重”(如：老師、阿姨)和“重輕”(如：兒子、木頭)的對立，這就是漢語合成詞內(nèi)部音節(jié)音聯(lián)前松后緊導致的結果。

(二)句法層面：動詞與論元

在這里，“動詞”指最常見的動詞句的核心成分，“論元”指與動詞相關的NP。按照構式語法的觀點，核心動詞依據(jù)特定構式的語用需要而指派語義角色，因而相對于核心動詞而言，NP是非核心成分。下面我們將列舉典型實例來闡釋句法層面體現(xiàn)出來的前松后緊規(guī)律，即同樣是節(jié)奏音聯(lián)前后松緊顯著不同(實例中標注∨指結構松，零標注指結構緊)。

1.實例組A：

a.客人∨來了/來了客人

b.晚飯∨吃了/吃了晚飯

c.父親∨死了/死了父親

上述a句的“客人”是施事，b句的“晚飯”是受事，c句的“父親”是涉事，這些語義角色都是基本的，通常都會出現(xiàn)。傳統(tǒng)語法將左邊的實例分析為主謂結構，其實更有效的判斷是話題結構；傳統(tǒng)語法將右邊的實例分析為述賓結構，其實更合理的解釋是核心動詞附有連帶成分。從動詞與論元的語序排列來看是一組相對格式，兩者的區(qū)別是核心成分和非核心成分的位置正好相反。此類對比格式最能體現(xiàn)出前松后緊的規(guī)律，NP可置于VP前，也可置于VP后，之間的間隙都屬于節(jié)奏音聯(lián)，但前者松(標注∨)而后者緊(零標注)。理由闡述如下：

左邊實例中NP 與VP之間可插入其他成分，朱德熙指出，主語和謂語之間往往可以有停頓，而且主語后頭可以加上“啊、呢、吧、嘿”等語氣詞跟謂語隔開；另外，主語和謂語之間可以插入“要是、如果、雖然、即使”等連詞，這些都說明主語和謂語的聯(lián)系是比較松的。(8)朱德熙：《語法講義》，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95-99頁。筆者認為，其實可插入的成分還有兩類：一類是虛化為話語標記的元語言成分(即傳統(tǒng)所謂的插說語)，如“他們啊，據(jù)說去國外留學了”。另一類是全句表述的背景信息(即傳統(tǒng)所謂的全句修飾語)，如“他爸呢，昨天晚上去世了”。相反，右邊實例中NP 與VP之間結合很緊，不能停頓，也不能插入其他成分。有兩種頗為常見的現(xiàn)象能表明兩者關系的緊密。其一，通常后置于核心動詞的NP是無定的，前邊會有數(shù)量修飾，如果這個數(shù)詞是“一”時常常會被壓縮而隱去，且剩下的量詞在韻律上會依附于前邊的動詞(下例中“|”為音步切分標記)。如“走了幫|客商”“買了本|雜志”“丟了個|錢包”。其二，漢語句子核心動詞之后只有一個結構位置，不能再有其他成分延續(xù)，這顯然因為核心動詞與后邊連帶成分結合很緊，不可能再允許其他結構成分同現(xiàn)。那么，如果核心動詞后邊除了表明行為對象的成分(賓語)之外，還有說明行為結果的成分(補語)，那么只有通過結構變換來解決。通常有兩種編碼方式：賓語前置于動詞構成“把”字句，或賓語直接置于句首話題化。如“打掃→房間/干凈”可編碼為“把房間打掃干凈了”或“房間打掃干凈了”。

2.實例組B：

a.在食堂∨吃/吃食堂

b.用毛筆∨寫/寫毛筆

c.向老張∨學/學老張

上述實例a句的“食堂”是處所，b句的“毛筆”是工具，c句的“老張”是對象，這些語義角色都是非強制性論元，表述中可有可無的，由說話人的語用驅動決定。傳統(tǒng)語法將左邊的實例分析為偏正結構(狀中)，其實所謂的狀語表明的是行為或狀態(tài)的背景信息(時間、處所、工具、對象等等)；傳統(tǒng)語法將右邊的實例分析為述賓結構，其實后邊的NP都是非受事成分，并非典型的述賓關系。從動詞與論元的語序排列來看也是一組相對格式，兩者的區(qū)別是核心成分和非核心成分的位置正好相反。此類對比格式也最能體現(xiàn)出前松后緊的規(guī)律，NP可置于VP前，也可置于VP后，兩者之間的間隙都屬于節(jié)奏音聯(lián)，但前者松(標注∨)而后者緊(零標注)。

上述左邊實例中，當NP前置于VP時，須有引入標記(介詞)，如“在食堂”“用毛筆”“向老張”，這是因為兩者關系相對松散，添加了標記有利于標示NP的身份。陸丙甫指出，跨語言的調(diào)查表明，在動詞短語中，前置論元比起后置論元，跟核心動詞的節(jié)律關系更松散(前松后緊)，并且需要更多形態(tài)標志(前多后少)。(9)陸丙甫、應學鳳：《節(jié)律和形態(tài)里的前后不對稱》，《中國語文》2013年第5期。上述事實也佐證了這一點。相反，當NP移至動詞后，情況就完全變了。首先，兩者結合很緊，證據(jù)是介引標記脫落了，形式上類同于述賓結構，成為漢語中很有特點的構式。即使介引標記保留，口語中往往弱化為[d]，音步切分點也相應推移到介引標記之后，如“坐到|沙發(fā)上”“擱在|抽屜里”。事實上，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由此產(chǎn)生了一些“動介式”合成詞，如“走向、獻給、來自、落在、勇于”(10)胡裕樹：《現(xiàn)代漢語》(重訂本)，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296頁。等。同時更重要的是語義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兩者不再是修飾和被修飾的關系，而是整合為一種“方式”，具有熟語化傾向。如上例a句“吃食堂”并不表示在食堂里吃飯，而是指一種伙食方式(非自家做飯)，其他兩例可類推解讀。這種現(xiàn)象是漢語的特點，也是研究的熱點，而韻律上的前松后緊規(guī)律是其重要動因之一。

(三)語篇層面：主句與從句

漢語中的復句由兩個或兩個以上句子構成，從本質上來說這是語篇運作的結果。其一，構成復句的并非句法關系，而是語義關系(包括事理關系、邏輯關系、心理關系)。其二，多數(shù)復句并非單層次的，而是多層次的語義延伸。列舉最簡單的主從復句，由主句和從句構成，一般從句在前，主句在后，中間有一個停頓音聯(lián)，形成“從句 + 主句”的格局。很顯然，主句是核心成分，從句是非核心成分。但有時出于語用需要，也可以倒置，形成“主句 + 從句”的格局。胡裕樹認為，這樣的語序從句有補充說明的意味。(11)胡裕樹：《現(xiàn)代漢語》(重訂本)，第365-366頁。趙元任則更強調(diào)這后置的從句類似于“追補語”，他分析這種句子的語調(diào)時說，此時說話人不但會取消通常的停頓，并且趕緊把底下的話說出來，因此，本來應該是停頓，卻變?yōu)椤柏撏ｎD”。(12)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呂叔湘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30頁?！柏撏ｎD”比正常停頓小，語氣急促(以←標示)。下面是他舉的例子：

a.那么索性就等他來了再定吧←要是他來的話。(假設條件關系)

b.我實在沒法幫他的忙←雖然他是個老朋友。(轉折關系)

c.我今天不去看戲了←因為天太熱。(因果關系)

停頓是最大級別的音聯(lián)，音聯(lián)有間隙，語氣很舒緩，是典型的“松”；而出于語用需要的倒置，出現(xiàn)了“負停頓”，則明顯地“緊”。這就是主句與從句之間的前松后緊表現(xiàn)。

在實際交際中，主句是語義重心所在，不能變化，但從句就可能緊縮為一個主句的“附件”，如全句修飾語、復指語、插說語、追補語等等。這些“附件”通常都放句子前面，它們之后有一個停頓音聯(lián)，語調(diào)從容自然；但它們一旦放到句子后頭，兩者結合就緊了，語調(diào)也顯得急迫，出現(xiàn)了“負停頓”。于是再次出現(xiàn)了前松后緊的現(xiàn)象。比較下面各組例子：

a除了個別人之外，大家都贊成這個方案。

a1大家都贊成這個方案←除了個別人之外。

b敬愛的周總理，我們?nèi)找瓜肽钅?/p>

b1我們?nèi)找瓜肽钅磹鄣闹芸偫恚?/p>

c相對而言，他要比你強些。

c1他要比你強些←相對而言。

d你可別說出去啊，他昨晚與個姑娘約會了。

d1他昨晚與個姑娘約會了←你可別說出去?。?/p>

(四)小結

綜上所述，我們從構詞層面、句法層面、語篇層面分別舉列，闡述并證明了漢語結構的前松后緊規(guī)律。其實這種現(xiàn)象在漢語中非常普遍，比如：

漢語中存在一些“框架結構”(W1……W2)，中間插入XP是語義重心，即核心成分，前后兩個W功能相同，都是附加性詞語。但是在“W1① XP ②W2”格式中，同樣體現(xiàn)了前松后緊特征(①>②)。例如：

a當∨蘋果成熟時(“當”與“時”皆表時間)

b要是∨明天下雨的話(“要是”與“的話”皆表假設)

c比如∨打球、游泳、跑步等等(“比如”與“等等”皆表列舉)

d難道∨非要我賠你錢不成(“難道”與“不成”皆表反問)

道理也很簡單，后置的詞語“時、的話、等等、難道”都是粘著性成分，無法獨立出現(xiàn)，音聯(lián)也就自然緊了。

此外，前松后緊的規(guī)律還直接影響著我們對某些語言現(xiàn)象的分析。比如“??！偉大的祖國??！”中兩個“啊”都表感嘆，但前者獨立性強，被認為是嘆詞，后者粘附性強，被認為只是語氣詞。(13)陸丙甫：《前置語素和后置語素的語音依附性差別》，《現(xiàn)代語言學》(上海油印本)1986年第6期。又如“去買菜”和“買菜去”，其中的“去”的屬性和功能都一樣。但前置“去”具有獨立性，是個實義動詞，整體被確認為是連動結構；而“買菜去”后置的“去”具有粘附性，被確認為趨向動詞充當補語。(14)吳為善：《論漢語后置單音節(jié)的粘附性》，《漢語學習》1989年1期。

二、前松后緊規(guī)律的心理解讀

(一)解讀

筆者認為，語言結構松緊的規(guī)律性傾向決不是偶然的、孤立的現(xiàn)象，它必然與言語交際過程中，說者輸出話語與聽者理解話語的心理感應相適應。對于這種現(xiàn)象，陸丙甫提出的話語理解中的同步組塊理論具有較大的解釋力。(15)陸丙甫：《組塊理論的完善化及其在自然語言理解中的應用》，《思維科學》1986年第2期。他認為，我們平時聽話不是每聽完一句才去分析、理解的，而是邊聽邊理解的，這種過程不是分析式的，而是一種組合式的過程。聽者把已經(jīng)聽到的詞語，能夠有把握組合在一起的就盡量組合在一起，暫時無把握組合起來的就當作離散的“塊”記在腦中，一直到聽完整個句子。這就是同步組塊過程。

筆者在本文開頭就給出了對于“語序”的界定：語序體現(xiàn)在任何一個表述中，是語義結構通過語用處理后形成的終端編碼形式，表現(xiàn)為基于某個核心而同現(xiàn)的若干結構塊的排列次序。因此在實際交際中，核心成分是話語理解中結構組塊的標志。當先出現(xiàn)的是非核心成分時，聽者意識到還不能組塊，于是將聽到的成分暫時作為離散的小塊記在腦中；說者平時也聽慣了話，深諳這種理解的策略，故在說的時候盡可以從容一些，兩者之間的音聯(lián)就會松散些。當核心成分出現(xiàn)后，聽者意識到表述結構即將封閉，因此說者為了使聽者能夠完整地理解話語，減少不必要的反饋調(diào)整，就會將后面可能帶有的連帶成分趕緊跟出，滿足聽者組塊封閉的預期，由此，核心成分與后邊連帶成分之間的音聯(lián)就必然緊密。說者的編碼策略和聽者的解碼策略大抵如此。由于這樣的心理過程是很靈敏的，人們也習以為常了，不會過多地去關注。

(二)實例

下面筆者借鑒陸丙甫提出的話語理解中的同步組塊理論及其分析法，列舉兩個實例加以闡釋。

例1(句子中數(shù)碼表示音聯(lián)標志)：

他愛人①昨天晚上②生了③個大胖兒子。

當聽者聽到這句話時，先分別將“他愛人”“昨天晚上”組成結構塊，因意識到核心成分尚未出現(xiàn)，于是將它們暫時以離散的狀態(tài)記在腦子里，所以音聯(lián)①和②都相對松一些。等聽到“生了”時，聽者認為可以封閉了，因為對方說此話說明聽者對此事必有預設：他愛人快要生孩子了。所以說者在“生了”之后趕緊帶出焦點信息“個大胖兒子”，提示聽者不急于封閉，于是③就很緊(“一個”中的“一”就是由于音聯(lián)緊密而吞掉的)。由此聽者也直到停頓出現(xiàn)，才將前面四個結構塊組成一個完整的構式，理解了句子的意思。

例2(← 表示“負停頓”)：

我們明天去“農(nóng)家樂”樂一樂吧←要是不下雨的話。

如果上例按正常語序，“要是不下雨的話”先出現(xiàn)，聽者依據(jù)關聯(lián)詞“要是”明白這是個從句，主句還在后頭，所以他會將從句組成一塊后從容等待主句出現(xiàn)，兩者之間的音聯(lián)很松散。而上例的表述是倒序的，主句在前，從句在后，也許說者在說出了主句后覺得有必要補充一個“假設條件”。主句本身在語義上是自足的，可以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因此當主句在前，聽者聽完后就可能將句子封閉，所以說者必須趕緊把后補的從句跟上，暗示聽者識別整句的結構，因此這里的音聯(lián)就很緊，正常情況下會出現(xiàn)一個“負停頓”。

三、前松后緊規(guī)律的同構效應

上面從構詞、句法、語篇三個層面論述了漢語結構的前松后緊現(xiàn)象，若進一步考察，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語言結構的前松后緊規(guī)律具有普遍性，向微觀延伸或向宏觀延伸，都可以看到類似同構效應。

(一)向微觀延伸

音節(jié)內(nèi)部是音素組合，是純語音段之間的結構，本都是緊密的閉音聯(lián)，但同樣顯示出前松后緊的相對疏密。即同一個音段，處在核心音段(主要元音)之前有相對獨立性，而處在核心音段(主要元音)之后則有極強的粘附性，從而表現(xiàn)出前松后緊的規(guī)律。漢語音節(jié)結構的核心音段是“韻腹”(主要元音)，在它的前邊可能有聲母或介音，在它的后邊可能有韻尾，若這兩個成分是同一個音，我們就可以清楚地感知到結合疏密的不同。

比如[nan](如：難)這個音節(jié)，雖然聲母和韻尾都是[n]，但它們的聲學特征有很大差異。作為聲母的[n]是起首輔音，它表現(xiàn)為一個“純鼻音”，而作為韻尾的[n]是收尾輔音，它表現(xiàn)為一個“半鼻音”。據(jù)許毅考察，純鼻音的聲學特征是：

(1)主要能量集中在低頻區(qū)；

(2)共振峰阻尼高于元音，并有零點存在，總能量低于元音；

(3)共振峰頻率位置隨時間變化很小，與元音共振峰之間的過渡在動態(tài)頻譜上表現(xiàn)為斷層過渡。(16)許毅：《普通話音聯(lián)的聲學語音學特性》，《中國語文》1986年第5期。

而半鼻音的主要聲學特征是不能單獨存在的，只能通過對原有元音共振峰模式的影響表現(xiàn)自己的存在，這種影響主要是：

(1)增加元音共振峰(主要是F1)的帶寬；

(2)在元音共振峰之間增加一些較弱的諧波群。

此外，這兩類[n]的變體之間還有一個重要差別，這就是純鼻音有自己確切的時長，半鼻音由于只是加在元音之上的鼻化音色，因此很難確定其時長。

又如，在主要元音[a]的前邊和末尾都可能出現(xiàn)[i]，在前的是介音，在后的是韻尾，在實際發(fā)音中，我們的感覺也很不相同。[ia]前邊的[i]發(fā)音開頭有一個輕微的輔音式成阻，發(fā)音時肌肉還相當緊張，音色特征很明顯，我們教學中拼讀為i + a → ia(如：鴨)；而[ai](如：愛)韻尾[i]則與前邊的[a]結合很緊密，本身發(fā)音較短較弱，聽起來感覺模糊，如果也按照上述方式拼讀，會讀成類似“阿姨”的發(fā)音，而不是“愛”。

上述兩個典型例子說明，在漢語音節(jié)結構中，韻尾具有很強的粘附性，與韻腹結合極緊。這是為什么呢？其實道理很簡單，按照心理語言學的解釋，聽者在聽話過程中首先就是語音聽辨，即識別一個個音節(jié)，而聽辨一個音節(jié)同樣有一個微觀的“組塊”過程，那么主要元音之后韻尾表現(xiàn)出粘附性也就很自然了。

(二)向宏觀延伸

篇章也是一個完整的語言表述單位，我們讀文章的過程也會經(jīng)歷一個逐步“組塊”的理解過程。對于文章結構的技巧，古人有“鳳頭、豬肚、豹尾”的說法(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也稱作“六字法”。大致意思是說，文章“起”要美麗，“中”要浩蕩，“結”要響亮。這是一種對詩文創(chuàng)作的開頭、主體以及結尾的比喻說法。也就是說，文章的“開頭”要奇句奪目，引人入勝，如同鳳頭一樣俊美精彩；文章的“主體”要言之有物，緊湊而有氣勢，如同豬肚一樣充實豐滿；文章的“結尾”要轉出別意，宕開警策，如同豹尾一樣雄勁瀟灑。從某種意義上說，“篇章”是放大了的“句子”。因為這個“三段論”就是對篇章結構的一個分解，好比一個句子的語用結構，“鳳頭”是話題，“豬肚”是核心，“豹尾”是焦點。

因此，從篇章結構來看，我們也能感覺到結構的前松后緊傾向，這種“松”與“緊”反映了邏輯上、事理上、或心理上聯(lián)系的疏密程度，體現(xiàn)了作者的寫作意圖，也反映了讀者的解讀心理。一般來說，篇章中一些過渡性段落總是處在開頭與主體部分之間，這說明開頭和核心部分之間聯(lián)系較松散，有時需要一些過渡性段落起到承上啟下的中介作用，使文氣貫通。這就好比一個句子，話題與核心動詞之間往往會有所謂的“狀語”，表明時間、處所、工具、方式等“背景信息”。相反，篇章的結尾緊接在主體部分之后，銜接很緊，古人的“豹尾”之說，就要求結尾緊湊挺拔、引人入勝。若收尾松散拖沓，則是文章家之大忌，無論敘事還是說理都一樣。寫文章是這樣，演講也一樣。顏永平強調(diào)，演講結尾該斷時必須斷，切忌節(jié)外生枝。(17)顏永平：《演講稿結尾的技巧》，顏永平演講藝術系列講座之十八(2014年10月30日網(wǎng)絡轉載)。道理很簡單，該講的都已經(jīng)講明白了，聽眾感覺應該結束了，但演講者卻還喋喋不休，這就會引起聽眾的反感。不但寫文章、演講如此，就是小說、戲劇、影視創(chuàng)作，原理都一樣，前松后緊。開頭要引人入勝，多一點鋪墊、引渡以促成“高潮”，“高潮”之后見好就收，這樣順應了讀者、觀眾的解讀接受心理，才能導致一種滿足感。

結 語

語言的交際功能使其在運用中表現(xiàn)出直接和便利的特點。我們應在當下繁復且瑣細的語言理論中，盡可能提煉并發(fā)現(xiàn)語言事實背后隱藏的、基于人們最基本的感知及認知心理機制而體現(xiàn)出來的語言規(guī)律，并以此在新時代的背景下充分拓展語言的應用型研究。而漢語前松后緊的結構與節(jié)奏則是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本文從構詞、句法、語篇等方面進行了闡發(fā)，以期對此規(guī)律做出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