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暢
(聊城大學 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在2012年獲獎之后,莫言的創(chuàng)作陷入了長達5年的沉寂,直到2017年才陸續(xù)有作品問世。截至2022年4月,莫言已發(fā)表的新作大多是中短篇小說和一些戲劇、詩歌作品,還未有長篇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與莫言已過花甲之年,創(chuàng)作精力受限有關,也與他想要不斷進行文體嘗試的愿望有關。莫言的好友余華在評論莫言新時期的創(chuàng)作時,對此現(xiàn)象做出了較為準確的評價:“短篇小說的內(nèi)容寫得更大了,雖然篇幅可能跟過去比不是那么大,但是內(nèi)容更大了。”[1]在短篇小說集《一斗閣筆記》中,莫言又一次超越了自己已有的寫作方式,延續(xù)在《檀香刑》中提出的“大踏步撤退”的寫作思路,不斷進行藝術革新,進一步向傳統(tǒng)敘事回歸。
莫言的《一斗閣筆記》,從題目到題材再到篇幅設置都顯示出了明顯的筆記體風格,這種文體為莫言在文本中實現(xiàn)回歸傳統(tǒng)敘述的嘗試提供了條件。對于筆記體小說,文體大家汪曾祺是這樣定義的:“凡是不以情節(jié)取勝,比較簡短,文字淡雅而有意境的小說,不妨都稱之為筆記體小說?!保?]在《一斗閣筆記》三輯共36篇作品中,最短的一篇《錦衣》不過幾百字,最長的一篇《黑貓》也只有3000字左右,篇幅的短小靈活使得整部作品變成了一個又一個故事的集合體,莫言正是通過這些虛實相生的故事實現(xiàn)了對文人筆記、說書人敘事等傳統(tǒng)敘事形式的模仿。
對于“點穴”描寫,劉江凱是這樣解釋的:“所謂‘點穴’:就是看準某個問題,輕點一下,并不大肆鋪陳,但會讓讀者全身為之一顫、浮想聯(lián)翩,形成意在言外的藝術效應?!保?]就筆者看來,“點穴”式描寫類似于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但也有不同之處?!氨健崩碚撌菑恼w上入手,作者只描寫浮于表面的部分,剩下的內(nèi)容留給讀者結合自己的個人經(jīng)驗去解讀。而“點穴”式描寫因為其服務于中短篇小說的特性,往往比較簡短,這就要求作者必須注意結構安排,充分發(fā)揮“點穴”式描寫“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一斗閣筆記》中的“點穴”式描寫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通過某個短小的句子,點出本質(zhì),擊中重點;另一類是通過文末句段,形成一種微妙的暗喻,引起讀者的反思和猜測,從而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兑欢烽w筆記》中很多篇目都明顯地使用了這種手法,筆者在此做簡單歸類。第一輯中的《真牛》《詩家》《深巷》《茂腔》等,第二輯中的《蛙泳》《黑貓》《鳥事》《牛黃》《識字》等,第三輯中的《鳥虱》《寫詩軟件》等篇目屬于第一類;第一輯中的《仙桃》《老湯》《虎疤》等,第二輯中的《怪夢》《石頭》《斗虎》等,第三輯中的《盜車鈴》《賣驢》《喜鵲嘉賓》《群眾演員》等篇目屬于第二類。下面筆者回歸文本,對這兩類分別進行分析。
這類“點穴”式描寫,一般比較簡短,大部分只有十幾個字,例如《褂子》中只有十一個字,《深巷》只有十九個字。往往通過主人公所說的話來點明主旨,達到令人“恍然大悟”的藝術效果。
《真?!贰对娂摇贰渡钕铩贰锻苡尽贰秾懺娷浖返绕烤窃诮Y尾安排文中人物所說的一句話,或者一問一答作為“點穴”,點透主旨?!墩媾!分信I聿膲褜崳笆桥V袀フ煞蛞病保?],但牛空有其表,耍手段逃避勞動,拒絕履行耕地職責。若莫言僅寫到牛被牽到集市上時就戛然而止,沒有在結尾設置牛和收稅人的對話,這將是一篇流于表面的平平無奇的文章。但結尾處,“點穴”式描寫的巧妙運用,作者賦予了牛說話的能力,牛用“眨眼”的動作和油滑市儈的語言,向收稅人發(fā)出別點明它的詭計的暗示,“牛眨眨眼曰:‘伙計,不該說的莫說,拜托了呵!’”[5]這句話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效果,讀者讀到此處就完全明白了,莫言表面上寫牛,實際上是在借會說話的牛諷刺當時社會上不愿勞動的投機者?!对娂摇分校坠讶齻€不孝的兒子告上官府,請求縣官評理斷案??h官依律應該懲罰白公的三個兒子,卻因聽了他們的贊美詩,反而把白公打了一頓,斥責白公:“生了三個詩人,還告什么刁狀?!保?]莫言借結尾縣官的話“點穴”,點明了此篇批判縣官昏庸,官府腐敗的主題,也揭露出某些文人名不副實、趨炎附勢的丑態(tài)。《深巷》中,“我”的書法字跡秀美,內(nèi)容卻荒誕怪異,很顯然“我”對此并不知情。在讀者滿頭霧水之時,莫言借“我”與朋友的一問一答,點明了主題?!拔覇枺骸@是怎么回事?’他憨憨一笑說:‘替你揚名呢!’”[7]寫到這里,無須再進行定論式的描述,讀者已能看清“朋友”的本質(zhì),他看似老實,實則在背后弄虛作假,借“我”的名聲做名不副實的宣傳。
《仙桃》《怪夢》《斗虎》《皇帝與鞋匠》等篇目的結尾不再是文本中人物講的話,而是獨立成段的現(xiàn)狀描寫。這些段落往往“將本來已經(jīng)形成的平衡打破”,使本該結束的故事重新進入流動中?!皩⒃灸切┢娈惖墓适拢蛘哒f讀者以為是中心的故事在敘述時弱化,而將其中原本非中心的故事,作為從屬的故事放大?!保?]這種起到轉(zhuǎn)移視線、轉(zhuǎn)換情節(jié)作用的文段,自然成為理解莫言筆下故事內(nèi)涵的關鍵所在。
長生一直是世人競相追逐的終極目標,莫言在《仙桃》中用兩個不同時間的故事結構文本,在對比中突出主題。第一個故事時間較早,莫言以虛入手,借仙桃的傳說來暗諷長生的虛無。結尾的故事中,莫言大筆一揮,把時間拉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同是拋石機,古人渴望用其擊落仙桃,獲得長生,卻始終不得。而今人用其保家衛(wèi)國,不惜獻出生命,最終得到蟠桃獎勵。結尾“點穴”的設置,形成了一組對照,莫言正是借仙桃來諷刺世人,與其庸碌一生,僅僅為了延續(xù)生命的長度不擇手段,不如投身現(xiàn)實事務中,延長自己生命的深度,實現(xiàn)自己生命的價值?!豆謮簟分型ㄆ獙憠?,結尾卻安排出租車與豪車相撞,“這時,忽聽到‘砰’的一聲響,出租車的前頭,撞在了一輛勞斯萊斯的屁股上”[9]。隨著事故的發(fā)生,司機也由一個講故事的人,一個心情愉悅的調(diào)侃者,轉(zhuǎn)變?yōu)橐粋€撞了勞斯萊斯即將面臨賠償?shù)牡姑沟?。故事的重點也由那個奇幻的夢,轉(zhuǎn)移到對司機撞車后命運的猜測。如果只看第一段可以發(fā)現(xiàn),莫言在借夢諷刺現(xiàn)實中男足球技差勁,就算是猛虎守門也會因?qū)κ诸l頻破門而感到厭煩。當把兩段結合起來后,讀者又讀出了對作為調(diào)侃者的司機幸災樂禍的諷刺意味。短短的一句話的加入,使得這個作品擁有了多重主題?!抖坊ⅰ分械谝欢螌戱R與虎打斗,結尾卻突然提到故事源于聶西沛。他既是村子里的人又的確去過關東,這兩個要素為通篇充滿奇異色彩的文本增添了現(xiàn)實成分。把《故事會》稱作名刊的表述方式更是點睛之筆,透露出一種怪異的嚴謹,形成了一種反諷。在告誡讀者不要以人力改變自然規(guī)律的前提下,又把讀者引入了聶西沛的作品水平究竟如何,何為名刊的思考?!包c穴”式的藝術處理方式使得《斗虎》內(nèi)涵更為豐富,增加了作品的不確定性審美空間。
莫言僅僅通過幾個簡短的句子來“點穴”,就行云流水般地將隱藏在文本中的深刻意義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可謂凝練巧妙至極。
“說書”一詞由來已久早在唐代敦煌變文中就有記載,在隋唐時期“說書”被稱為“說話”,元朝時期受宋人說話底本影響而出現(xiàn)的白話小說已甚為流行?!罢f話”,其實就是講故事,所以說書不同于其他的文學形式,它要求文本有很強的故事性,口頭性。這種特性與“說書”受眾多為市井百姓,傳播方式多為口口相傳有關。莫言作品中的說書人風格由來已久,除了受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影響,幼時“用耳朵閱讀”的經(jīng)歷也在莫言心中種下了文學的種子。莫言在演講中也說過:“我把說書人當成我的祖師爺,我繼承著的是說書人的傳統(tǒng)。”[10]可見這種來自民間的獨特藝術的確影響著莫言的創(chuàng)作。
在早期創(chuàng)作中,莫言習慣于隱藏說書人身份,到《天堂蒜薹之歌》時,莫言直接在其中塑造了一個說書人的形象,使得說書人一舉從幕后躍到臺前。在莫言的很多中短篇小說中,說書人特色較長篇明顯,在《一斗閣筆記》中,莫言對傳統(tǒng)說書人敘述方式的繼承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在文本中凸顯說書人的身份,作者莫言往往會出現(xiàn)在文本中,成為小說中的文學的“莫言”。二是強化文本的口語化色彩,不僅某些句段做到了句式整齊,合轍押韻,莫言對方言俗語的運用更是渾然天成。
中國文壇中講故事的作家不在少數(shù),這類作家的作品中往往會帶有說書人色彩。在《一斗閣筆記》中,莫言以其獨特的敘述方式跳出了固定的寫作模式,這些故事中的說書人不再始終位于幕后,而是常以第一人稱的形式出現(xiàn)在文本中,給讀者一種正在聽故事的既視感、在場感。讀者讀《一斗閣筆記》時,仿佛正在聽作者面對面用聲音講故事,而不是通過閱讀紙張上的文字來看故事。
在《一斗閣筆記》中,說書人的凸顯往往是通過“我”“一斗閣閣主”“咱”“吾”等第一人稱表述方式的使用展現(xiàn)出來。比如《老鄧之妻》中寫“如果我不寫出來,就對不起老鄧和他老婆”,《鳥虱》中寫“這些故事大多已被我寫進小說”“一斗閣主疑問:這郎中還是個人嗎?”此外《群眾演員》《皇帝與鞋匠》等篇目均是以“我”引說書人進入文本,既增加了敘述的便利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讀者與文本的界限,更具親和力。《識字》《賣驢》《黑貓》等篇中說書人的痕跡更加明顯,敘述者完全以正在講故事的說書人自居?!蹲R字》全文記錄的是敘述者在節(jié)目中講故事的情景,用“咱們先說說”“接下來,咱們講故事的正題”兩句連接要講的故事;《賣驢》中由“這些都是閑話,咱們書歸正傳”引入周氏父子賣驢的故事;《黑貓》中作者更是直說:“我還有別的事急著辦,今天就簡短節(jié)說吧?!鄙衔奶岬降倪@幾句話均是傳統(tǒng)說書人的套話,莫言將其直接放進文本中足以看出他對說書藝術的有意繼承與喜愛?!跺\衣》則比較特別,文末安排公雞開口吟唱打油詩,一句“有啥問題找莫言”使得作為講故事的人的“莫言”直接暴露在文本中。文學莫言出現(xiàn)在作家莫言的作品中,既凸顯了莫言說書人的身份,又使得通篇為虛的故事與現(xiàn)實形成了一種鏈接,莫言由此完成了對說書人的模仿。
所謂口語化色彩,是指作家受地域環(huán)境、個人經(jīng)歷影響,在敘事時因使用不同于書面語言的句式、詞匯、修辭,展現(xiàn)出的獨特風格。身為農(nóng)民的兒子,莫言從小生活在民間,他作品中的很多故事都來自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作品中的主人公也多是與土地有密切關系的農(nóng)民,這些特色使得他的寫作充滿民間氣息,作品中的語言也就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口語化色彩。莫言一直強調(diào)自己是為農(nóng)民寫作的作家,在這種自我要求下,他在創(chuàng)作《一斗閣筆記》時大量使用民間常用的方言詞匯和口語化句式,來加強作品的口語化色彩,突出民間風格。
首先,使用俗語和擬聲詞。這種方式不僅營造了一種講故事的氛圍,也使敘述更加口語化?!兑欢烽w筆記》中常用俗語中的“俺”來代替“我”,用“拃”來計量長度,還添加了許多饒有趣味的擬聲詞,比如在《赤膊》中寫手拍胸脯“啪啪作響”;《老湯》中寫冰裂的聲音“嘎巴嘎巴”;《斗虎》中形容老虎掉眼淚“啪嗒啪嗒”等。其次,大量描寫臟話?!兑欢烽w筆記》中很多篇目是以鄉(xiāng)間為背景,臟話詞語的使用無疑是最貼近民間口語和農(nóng)民說話習慣的?!澳棠虃€熊”“狗娘養(yǎng)的王八蛋”“奶奶的”“他娘的”等臟話在文中多次出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莫言在《一斗閣筆記》中有時也對臟話進行藝術化處理,使得這些話既貼近生活又貼合被罵的人物的個性。《黑貓》中黑貓對水庫和好勝的控訴最為典型?!澳氵@個狐貍和狼雜交出來的雜種……你這個驢和熊雜交出來的雜種……”[11]莫言罵水庫是“狐貍和狼雜交”卻罵好勝是“驢和熊雜交”,兩個“仇人”一個狡猾兇狠,一個呆笨木訥,完全符合與其相應的動物的特性。最后,《一斗閣筆記》中整齊的句式,插入語的使用也是為口語化服務的。莫言常常使用整齊且合轍押韻的句子或者解說似的插入語,來凸顯自己說書人的身份。《真?!分袑懙溃骸疤滓簧霞?,立即暈眩,跌翻在地,直翻白眼。鞭打不動,火燒不理。一摘套索,翻身躍起。如此這般,眾人傻眼。”[12]《識字》中也有一段打油詩:“左邊一鳥,右邊一鳥,鳥鳥相對,是個甚鳥?才華橫溢,良心不好,一擼到底,回家養(yǎng)鳥?!保?3]這兩句均是四字一組,句式整齊,是民間說唱藝術中常用的句式。第一句以“an”為韻,第二句以“ao”為韻,讀起來朗朗上口,十分流暢。插入語是民間口頭文學最常使用的套話,它的位置比較靈活,可以憑借需要自由調(diào)配。比如《喜鵲嘉賓》中寫道:“那疑似女嘉賓惱怒地吼叫著——盡管是吼叫,也不失她嗓音的魅力——‘我怎么可能沒付賬?!”[14]《黑貓》中寫道:“這簡直是腐敗——腐敗的事有紀委管,我們只管黑貓的事——雷雨之后的第三個夜晚……”[15]莫言在這兩處均使用了插入語來加入講故事的人的評價,顯示了口語敘事的靈活特質(zhì)和豐富趣味。
在“后諾獎時代”,莫言在文體、寫作手法、語言風格等方面都與前一階段有了明顯的差異。無論是《故鄉(xiāng)人事》《晚熟的人》還是《一斗閣筆記》,都不同于過去充滿史詩感、歷史感的長篇。莫言的這些新作的靈感來源可能是留存在記憶儲備庫里,經(jīng)過長時間思考打磨的小片段,這些片段能以故事的形式集中重現(xiàn),得益于莫言在這一時期較為放松的心態(tài)。他的摯友余華提出,在這一時期那個“生活中為人謙和但是在文學里我行我素的莫言回來了”。在這種心態(tài)下莫言向傳統(tǒng)敘事不斷靠近,雖然也曾受西方文學影響,“玩弄過形形色色的敘事花樣”,但最終回歸了傳統(tǒng),回歸了土地,回歸了他最熟悉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兑欢烽w筆記》作為他向傳統(tǒng)回歸路上的一個重要成果,充分顯示了他對文人筆記、民間說唱藝術等傳統(tǒng)敘事的繼承。同時,在繼承中依舊不忘自身風格,以其敏銳的故事捕捉能力,保持與時代、與當下的密切聯(lián)系。在繼承傳統(tǒng)、堅守自我、關注當下的背后,站著的依舊是那個尊重生命、風趣幽默、“把自己靈魂亮出來”的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