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風(fēng)
睢州城,燈芯路七拐八拐延伸到一條巷子,陡然變窄,改稱“洋油街”。洋油街的盡頭,一處高地像蹩腳女人噘著嘴,故稱“葫蘆嘴”。葫蘆嘴住著孟廣聚、孟廣合一家人,稱為小孟莊,與葫蘆嘴拉開些許距離的便是大孟莊。1950年,洪水泛濫,修筑防洪大堤,葫蘆嘴下沿的大孟莊零零散散地被附近的村莊給消化掉,僅有一戶人家的小孟莊卻得天獨厚地保留下來。
那時候,睢州城一片汪洋,鄉(xiāng)下人趕集賣菜全靠劃著木筏子過來。逢大霧,全靠鑼鼓聲招呼著買菜的居民。鼓聲從水面飄向大街小巷,直往居民耳朵里鉆,說起來算是一道景致。
洪水消退之后,葫蘆嘴留下一圈圈黃褐色的痕跡,小孟莊有幾分滄桑與落寞。
偌大的睢州城,偏偏是葫蘆嘴上的孟廣聚考上了北京商業(yè)學(xué)院,寂寥的小孟莊熱鬧起來。因為是族親,大孟莊的人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又回到小孟莊大擺宴席慶賀,人人吃得嘴角流油,滿面紅光。至今言談起來,大孟莊的人還口齒留香。大學(xué)畢業(yè)后,孟廣聚被分配到縣供銷總社,幾年下來便成為供銷總社的主任。據(jù)說,大孟莊的人也跟著沾了光,挑著擔(dān)子不是直溜兒走,而是把扁擔(dān)橫擔(dān)在肩膀上,占據(jù)大半個路面。若是路人推一把閃身過去,大孟莊的人就鐵青著臉說道:“不認(rèn)得嗎?我是孟廣聚的族親!”
供銷總社是睢州城的物資總管。緊俏物品,縣長批條子也要通過孟廣聚這一關(guān)。當(dāng)時,縣長姓周,大街小巷有句流行語:“周家的官,孟家的權(quán)。”大孟莊的人橫,大約也就是三四年的光景,孟廣聚在“打老虎”運動中給打下去了。這一折騰,孟廣聚走南闖北趕花放蜜蜂去了。自此,大孟莊的人很少提及孟廣聚了。
孟廣聚出走后,葫蘆嘴上很不起眼的孟廣合變得尤其醒目了。
孟廣合,體態(tài)微胖,白的確良襯衫掖進(jìn)褲腰里,牛皮腰帶外扎腰。孟廣合很紳士,逢人就點著下巴頦兒致意,謹(jǐn)言慎行,張弛有度。幾年過去,為應(yīng)一時之急的防洪大堤基本上成了廢棄的土圍子,燈芯路、洋油街像民國遺老一樣已經(jīng)作古,解放路、和平大道取而代之。緊挨著防洪堤,陸續(xù)建起了紙廠、煙廠、棉紗廠,縣劇團(tuán)、電影院這些光鮮的單位也搬遷到防洪堤附近。一時間,來來往往的俊男靚女如過江之鯽。孟廣合不是商品糧戶口,未免有些落魄,但是,孟廣合慢慢擠進(jìn)了城里人的行列。
睢州城,剃頭匠分為清水、渾水。清水者,僅操持剃頭一門行當(dāng);渾水者,剃頭兼顧吹嗩吶。睢州城東關(guān),剃頭匠老甘,渾水者,世襲的手藝。孟廣合留著一道線的偏分頭,俗稱“東洋頭”。老甘對于孟廣合的東洋頭有些敬畏。孟廣合笑瞇瞇的,跟老甘問長問短,一坐就是大半天。老甘畢恭畢敬地給孟廣合打理偏分頭,不承想,手藝卻給孟廣合瞄走了。直到孟廣合在街心的一角開起理發(fā)店,老甘才知道孟廣合搶了自己飯碗里的食。老甘不說是“瞄”,說是“偷”。不管瞄也好偷也罷,孟廣合樂呵呵地理發(fā)做生意,對于老甘,只字不提。
1954年公私合營,孟廣合進(jìn)了國營理發(fā)店。
當(dāng)時流行跳交際舞,吃著商品糧的孟廣合在總工會的舞廳里結(jié)識了紗廠的女工汪芳,二人成為舞伴。幾曲快三慢四的舞跳下來,汪芳香汗淋漓,坐下來歇息。孟廣合提議汪芳燙染棕紅色的波浪卷發(fā),汪芳毫不猶豫地跟隨孟廣合去了理發(fā)店。燙染過后,見汪芳十指尖尖,孟廣合又提議給她做美甲。
此時,汪芳有些遲疑,手指從孟廣合溫和寬大的手掌里抽出來,又款款地遞了過去。孟廣合在汪芳的指甲上繪金陵十二釵臉譜,末了,還有二釵無處安放,孟廣合定定地望著汪芳的玉足,又提議繪在汪芳的大腳指甲上。汪芳的腳丫放在孟廣合的膝蓋上,孟廣合四指托著腳掌心,拇指摁著汪芳的腳面。汪芳的玉足柳葉形,大腳趾稍長,腳指甲像鮮嫩的貝殼。孟廣合左看右看,心底一動,不自覺地吻了一下。汪芳吸溜著嘴:“癢——”
孟廣合很小心地問道:“是嗎?”
汪芳懷孕了。汪芳的未婚夫是現(xiàn)役軍人,追查下來,孟廣合難逃干系,鋃鐺入獄。自此,汪芳無顏面世,不知去向。
孟廣合刑滿出獄已是壯年。孟廣聚出走,孟廣合是小孟莊唯一的男丁,婚姻無望,孟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天,孟母偷偷地找到孟廣聚拋下的媳婦,當(dāng)著兒媳的面抽了自己一巴掌。
“說這話該打自己的嘴?!泵夏刚f道,“孟廣聚多年沒有音信,你就隨了弟弟吧?!?/p>
兒媳驚駭,許久,臉色紅紅地說道:“聽從婆母的。”
小孟莊出了邪乎事,孟廣聚回來了。更令人吃驚的是,孟廣聚身邊跟的女人是汪芳。一時間,全家無語。許久,孟廣聚冷冷地問汪芳:“為何謊稱我家里的女人因病過世了?”
“孟家把我玩弄得有家難歸,我玩弄孟家一回又有何妨?!”汪芳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噎得孟家兄弟喘不過氣來。
汪芳年輕漂亮,哪一點兒配不上孟廣聚?其實,在孟母心里,這不失為一種圓滿的結(jié)局,她佯裝跪地求饒:“各自過好自己的日子吧!”
如今,葫蘆嘴已不復(fù)存在,當(dāng)然,葫蘆嘴上的小孟莊也隨之消失了。許多年過去,睢州城很少有人知道葫蘆嘴上曾有個小孟莊了,但提到孟廣聚、孟廣合,大多數(shù)人都說:“知道,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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