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丹尼,諸紀華,凌云,盛美君,鄭麗麗,陳麗驪,高旸,戴俊良,林楠
近年來,我國兒童惡性腫瘤發(fā)病率逐年上升,死亡率僅次于意外傷害,居兒童及青少年死因第二位[1]。美國兒科學會及WHO均建議腫瘤診斷后即開始安寧療護,以患者和家庭為中心,貫穿患者疾病的整個過程[2]。目前,我國安寧療護在成人領域不斷推進并取得較好的應用效果,然而兒童及青少年舒緩治療發(fā)展十分緩慢[3]。如何為兒童及青少年提供安寧療護一直是困擾兒科醫(yī)護人員的重要問題,但首先需要了解兒童及青少年對自身終末期狀態(tài)的認知、態(tài)度及需求[4]。然而,目前研究重點關注兒童及青少年家長、兒科醫(yī)護人員對患兒死亡的感受[5],缺乏對終末期兒童及青少年內(nèi)心真實體驗的研究。鑒此,本研究對實體腫瘤終末期兒童及青少年進行訪談,了解其對死亡的真實心理感受,為更好地對其開展安寧療護提供參考。
1.1對象 本研究經(jīng)過醫(yī)院倫理委員會批準(倫理批號2022-IRB-053)。采用目的抽樣法選取2021年1月至2022年2月我院腫瘤外科住院的患者為研究對象。納入標準:①根據(jù)臨床、影像學和病理報告確診為惡性實體腫瘤;②經(jīng)過手術治療無效且處于終末期姑息治療階段;③患兒及監(jiān)護人知曉其病情及預后;④年齡7~18歲;⑤具有一定的理解表達能力。排除標準:溝通交流障礙,病情及情緒不穩(wěn)定、無法表達觀點者。所有研究對象及其監(jiān)護人參與整個研究過程并簽署知情同意書。按照信息飽和原則,共對14例實體腫瘤臨終兒童及青少年進行半結(jié)構式訪談,編號P1~P14,其中男8例,女6例,年齡7~17歲,中位數(shù)8.5歲。醫(yī)保類型:省一卡通10例,市少年兒童醫(yī)保2例,自費2例。均無宗教信仰。腫瘤診斷:神經(jīng)母細胞瘤6例,橫紋肌樣瘤2例,橫紋肌肉瘤2例,肝母細胞瘤1例,結(jié)腸癌1例,直腸印戒細胞癌1例,腸系膜惡性腫瘤1例。
1.2方法
1.2.1資料收集方法 在訪談前與責任護士、主管醫(yī)生、心理科醫(yī)生一起對訪談對象心理狀況整體評估。對納入的研究對象進行半結(jié)構式訪談收集資料,避開訪談對象接受治療護理操作較頻繁和情緒不穩(wěn)定時。收集資料前與訪談對象及監(jiān)護人建立良好的信任關系,根據(jù)訪談對象的意愿提前約定時間,在科室會議室訪談。訪談前告知訪談對象及監(jiān)護人訪談目的,簽署知情同意書。通過文獻回顧、小組討論、專家意見,并選取2例患兒預訪談,最終編制訪談提綱:①有哪些事情讓你感到痛苦和難過嗎?②你對現(xiàn)在的情況有哪些感受?你覺得自己做好準備了嗎?③在家里你最喜歡誰?你想要哪些人陪伴在你的身邊?④你想對爸爸媽媽/兄弟姐妹/爺爺奶奶說些什么/做些什么?⑤你有什么喜歡的事物嗎?有什么心愿想要達成?每例患兒訪談29~56 min,平均43 min。訪談全程錄音, 時刻關注并及時記錄被訪談者的非語言信息,根據(jù)被訪者的回答逐漸深入。研究者在訪談過程中采用各種溝通技巧,力爭獲得較詳細的信息,但保持中立態(tài)度。
1.2.2資料分析方法 在訪談結(jié)束后24 h內(nèi)將訪談對象的原始陳述轉(zhuǎn)錄成文字,整體閱讀筆錄資料,并采用Colaizzi 7步分析法[6]進行資料編碼、分類、提取主題。
2.1面對死亡的無助
2.1.1孤獨感 訪談對象表示,死亡仿佛是自己一個人需要面對的未來,這個過程中沒有父母、同學和其他親屬,他們的內(nèi)心倍感孤獨,年長兒更甚。部分訪談對象希望生病時有親朋好友的探望,希望有親人的陪伴。P5:“我的同學現(xiàn)在都在準備中考,我也不敢去找他們聊天,怕打擾他們學習?!盤10:“我媽媽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另外一個世界?”P6:“前段時間我生日,同學想來看我,但是因為疫情,他們也進不來,感覺挺難過的。”
2.1.2失控感 訪談對象普遍表示,患病后就對自己的身體和未來失去了控制,這種失控感與自身對疾病的認知和對未知癥狀的不安全感有關。所有訪談對象自從確診后一直在醫(yī)院接受各項檢查與治療,面對自己現(xiàn)階段的生活狀態(tài)、疾病的走向感到不知所措。P1:“我也想過未來,只是現(xiàn)在不敢想了?!盤5:“剛生病那會兒,我發(fā)燒還堅持上網(wǎng)課,作業(yè)也努力完成。做完第二次化療,我就不再堅持了,學再多也用不上了?!盤1:“以前爸爸媽媽要帶我出去,我不去;他們要給我買好吃的,我不要?,F(xiàn)在好了,想做什么都做不了,跟植物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2.2渴望與身后世界建立聯(lián)系
2.2.1不愿被遺忘 部分訪談對象表示不希望離世后被父母遺忘,會口頭提出要求或者遺留有形物品進行紀念。P3:“我希望自己走了之后,媽媽能夠幫我照顧好我養(yǎng)的那些花。”P8:“我這幾天都在拼樂高積木,有事做,就不會瞎想。以后爸爸媽媽看到這個積木,也就會想起我?!盤13:“我希望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們還是做我的爸爸媽媽(哭了)?!?P6:“我不希望所有人想念我,但是我希望爸爸媽媽記得我,死亡不可怕,怕的是有人不記得我?!?/p>
2.2.2自我價值感 精神需求的滿足有助于指引患者探尋自身的內(nèi)在力量,協(xié)調(diào)自身與外界的和諧,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生死觀,以更好地活在當下[7]。部分訪談對象想要將自己的器官或者遺體捐獻出去,幫助他人,從而體現(xiàn)自我價值。P3:“如果我哪天不在了,眼角膜能不能捐了?好歹我還有樣東西留在了這個世界上,幫助有需要的人?!盤14:“我想把眼角膜或者身體捐給醫(yī)院,這樣我感到自己還是個有用的人。”P5:“我現(xiàn)在不能睜開自己的眼睛,因為我要保護好眼睛,等我不在了,要捐出去給別人的。”
2.3死亡認知和態(tài)度
2.3.1死亡就是與親人的分離 兒童及青少年處于成長發(fā)育階段,在對待死亡問題上有別于成人,但臨終兒童及青少年對死亡的認知相對成熟,總體上呈現(xiàn)出模糊性、差異性、漸進性等特征[8-9]。年幼兒與青少年群體對死亡的認知不同[10],但他們在訪談中都表現(xiàn)出對父母、親人的依戀。P11:“對我來說,(死亡)就是短時間的離開,以后還可以做媽媽的孩子?!盤2:“如果我躲起來不要在醫(yī)院,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可以和爸媽永遠在一起了?”P9:“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媽媽再把我從肚子里生出來!我會努力記住媽媽的樣子?!盤12:“我想要爸爸媽媽陪著我,但是現(xiàn)在疫情,醫(yī)院只同意由一個人陪著我,我可能再也見不到爸爸了(哭泣)?!?/p>
2.3.2感到恐懼,但選擇勇敢面對 在病床上長時期接受治療的兒童及青少年,未來對于他們來說是充滿恐懼的[8]。但在訪談中很多訪談對象表現(xiàn)得比我們想象的勇敢,他們似乎有一種英雄主義氣概。P11:“我不怕死亡,想著死亡就是一瞬間的事,這些都是我生病之后想的?!盤6:“同學爸爸之前就是得了癌癥去世的,所以我對癌癥生病的過程非常了解。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不怕!”P1:“我也是在鬼門關走過幾回的人了,就沒有什么好害怕的了?!盤14:“沒有什么好難過的,自己勇敢一點,不害怕,我把命交給你們?!?/p>
2.4渴求軀體舒適,仍然保持希望
2.4.1緩解軀體痛苦 所有訪談對象均表示正在經(jīng)歷不同程度痛苦的癥狀困擾。P1:“我現(xiàn)在身上有管子,每天晚上翻來翻去都睡不好。晚上好想找個合適的位置睡個好覺。”P7:“我感覺自己渾身都難受,之前右腿痛,媽媽給我吃了藥,但現(xiàn)在都沒有用了。”P10:“這段時間我肚子脹鼓鼓的,醫(yī)生讓我不要吃東西了,大便也解不出來。”P6:“醫(yī)生說我以后只能吃糊狀的東西了,現(xiàn)在每天看吃播解解饞?!?/p>
2.4.2實現(xiàn)心愿 處于終末期的兒童和青少年精神需求往往表現(xiàn)為表達愛的需求、實現(xiàn)愿望的需求和被尊重的需求,訪談發(fā)現(xiàn),很多訪談對象表示了對未來心愿達成的期許。P5:“我想要向自己喜歡的女孩子表白(害羞得笑了)。” P11:“我覺得化療太痛苦了,我想夾很多娃娃送給住院的小伙伴們,讓他們能開心!”P12:“我想出去玩,去海邊玩沙子、吃海鮮,但是現(xiàn)在有疫情,媽媽說沒有辦法出去(撇嘴)。”P14:“不知道今年的夏天是什么樣子的?我想再多看一眼這個世界?!?/p>
3.1提供情感和精神支持 本研究中,多例訪談對象尤其是青少年表現(xiàn)出孤獨感與失控感等情緒感受,認為死亡是自己一個人需要承擔的事情。兒童及青少年心理發(fā)育常不成熟,他們無法像成人一樣具備完備的心理防衛(wèi)機制[11],沒有辦法很好地處理疾病和疾病帶來的影響,往往會表現(xiàn)出諸如沉默、離群及孤獨感[12]。由此可見,終末期腫瘤兒童及青少年會存在不同程度的孤獨、脆弱、無助感,醫(yī)護人員要為臨終兒童及青少年還有他們的家庭提供情感和精神支持,用傾聽、宣教、安慰、同理心等方式和臨終兒童及青少年溝通[13],深入了解患兒真實想法,引導終末期兒童及青少年患者向醫(yī)護人員、家人和朋友傳達他們的臨終偏好和愿望,滿足患兒的情感和心理需求,另外,家人全身心的陪伴有助于減少其“害怕被遺忘”所帶來的恐懼,使他們能夠獲得愛,以有效應對悲傷,從而平靜地面對死亡。
3.2鼓勵遺留有形紀念品,幫助臨終兒童及青少年尋找生命意義 死亡并不意味著治療的失敗,而是生命的一部分[12]。本研究部分訪談對象主動提出,想在去世后捐獻自己的遺體或者器官去幫助他人,從而體現(xiàn)生命的價值與表達渴望與身后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遺愿。此外,訪談對象均表示希望自己在離世后依然“被記住”。臨終兒童及青少年對他們的生命進程已別無選擇,但是他們可以選擇如何度過他們剩余的時間。“Five Wishes(五個愿望)”旨在幫助患者向醫(yī)護人員、家人和朋友傳達他們的臨終偏好和愿望,這是目前兒科患者預立醫(yī)療照護計劃中應用最多的文件[14]。Wiener等[15]發(fā)現(xiàn),95%的受訪患兒認為“Five Wishes”對他們有很大的幫助,他們認為表達“希望如何被記住”比特定的醫(yī)療決策更重要。醫(yī)護人員可以根據(jù)兒童及青少年的偏好鼓勵其和家人通過完成“手印畫”及制作“生命記錄手冊”等方式,共同回顧在其成長過程中度過的美好和感動的瞬間,在離世后可以作為他們的“遺產(chǎn)”留在家中。另外,醫(yī)護人員應該鼓勵臨終兒童及青少年向家長及醫(yī)護人員說出自己的情緒感受,并應鼓勵親人多表達情感,使其感受到安全、被愛與支持,以幫助他們及家庭持續(xù)發(fā)現(xiàn)生命的意義。
3.3深入了解兒童及青少年對死亡的認知和態(tài)度,滿足其個性化需要 本研究發(fā)現(xiàn),兒童對于死亡意義的理解與成年人不同,孩子身上幾乎沒有后悔、懊惱和內(nèi)疚積累起來形成的負擔,患兒對于公開談論死亡并未表現(xiàn)出明顯的恐懼或心理創(chuàng)傷。此外,父母與孩子的需求感知可能并不一致,如果患兒與父母缺乏良好的溝通,可能無法使患兒在安寧療護過程中最大程度獲益。年幼的患兒可能從天堂和來世等方面理解死亡,和家人最終能夠在一起的信念可能對他們來說是很大的安慰。醫(yī)護人員需要運用一些有象征意義的故事或者電影,幫助家長更好地和臨終患兒討論死亡。本研究還發(fā)現(xiàn),男孩和女孩在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具有明顯的差異,主要表現(xiàn)為男孩的英雄主義和女孩對父母的依戀。Vivier等[16]也指出,男孩面對死亡時表現(xiàn)出更多的勇氣,而女孩的脆弱、依賴心理則更為突出。這提示我們在為終末期兒童及青少年提供照護時,要根據(jù)其年齡、性別等特征制訂針對性的安寧療護計劃,持續(xù)跟進、動態(tài)評估。
3.4解決臨終兒童及青少年癥狀管理需求,提供舒適照護 本研究結(jié)果顯示,所有訪談對象都有不同程度的身心痛苦,他們由于認知有限很難正確描述自己正在經(jīng)歷的身體不適[17]。但是在訪談過程中他們均表現(xiàn)出對軀體舒適的渴求,包括緩解疼痛、能夠進食、調(diào)整體位、下床活動、保證睡眠等。這提示醫(yī)護人員在處理終末期兒童及青少年各種癥狀時,在充分尊重其主訴的基礎上運用合適的評估量表,對他們的不適進行客觀全面的評價,并針對性地進行干預,使他們感覺舒適。既往對腫瘤兒童及青少年的鎮(zhèn)痛治療多數(shù)應用在疾病終末期,Gaertner等[18]提倡在疾病診治的整個過程中均應對腫瘤患兒的疼痛進行處理。另外,建議有條件的醫(yī)院開展以家庭為中心的臨終關懷模式,不僅為兒童及青少年提供心理、精神、情感等方面的全面照料,包括生活照顧、心理疏導、姑息治療、控制疼痛等舒緩護理,也對其家長提供心理支持和護理知識指導,提高了臨終兒童及青少年的身體舒適度,使他們的生命得到尊重,能夠無痛苦、安寧、舒適的走完人生最后旅程[19]。
本研究對14例腫瘤終末期兒童及青少年進行深度訪談,發(fā)現(xiàn)他們面對死亡有強烈的無助感,他們渴望與身后世界建立聯(lián)系,他們渴求軀體舒適,并仍然保持希望。本研究結(jié)果有助于醫(yī)護人員了解兒童及青少年對死亡的認知和安寧療護期望,幫助他們獲得符合其意愿的服務,為更好地開展兒童及青少年臨終關懷服務提供參考。由于資源有限,本研究訪談對象均來源于一所三甲醫(yī)院兒童腫瘤病房。希望今后能夠進行大樣本的量性調(diào)查,從而更有針對性地開展對兒童及青少年的臨終關懷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