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瓊?cè)A
那時候,裕后街還有生產(chǎn)隊。
整個生產(chǎn)隊里,常惹社員眼紅的人物不是生產(chǎn)隊長駝背叔,而是隊里唯一的手扶拖拉機手黃建國。駝背叔能當上生產(chǎn)隊長,有人說是背駝改運——大隊支書在沙漠里當過運輸兵,對駝峰頗有好感,也許是駝背叔背部隆起的樣子一下子讓支書看中了他。支書倒也沒看走眼,駝背叔已經(jīng)做了五六年的勞動模范。黃建國當上拖拉機手,倒不是駝背叔的選擇。公社當時說,這一臺手扶拖拉機誰能開回去,它就歸屬拖拉機手所在的生產(chǎn)隊。結(jié)果,黃建國把它開回了裕后街。也許,黃建國由于侍弄過碾米機還是悟到了機械的竅門。往日有一規(guī)矩,幫生產(chǎn)隊得了榮譽,都會被隊長戴上一朵紙扎的大紅花;如果幫集體得了大實惠,更該如此。但駝背叔了拖拉機一眼,背起手,轉(zhuǎn)身回了家。當然,他還甩下一句話:
“那張紅紙,留著冬修時寫標語用吧!”
眾人愕然。
黃建國聳聳肩膀,也沒當成一回事。駝背叔早就無數(shù)次手指著他說:“你就是一個偷懶取巧的人!”
上水庫清淤,駝背叔讓社員們用木桶去挑。黃建國卻嘀咕道:“用籮筐簸箕挑,一路走,一路瀝水,越挑越輕?!?/p>
駝背叔瞪起眼:“你想當隊長,我愿意交公章!”
黃建國趕緊擺手。哪怕社員們都改用簸箕或者籮筐挑淤泥,駝背叔仍堅持用木桶。
集體吃“憶苦思甜餐”時,粗糠做成的糍粑讓社員們難以咽下。黃建國想了個辦法,將糠重新細磨一道,揉成糍粑后,再讓它往粗糠上打一個滾兒。表面看上去這糠糍粑跟別的生產(chǎn)隊所做的糍粑沒兩樣,但吃起來好下咽多了。
“這誰干的?”駝背叔倒是有點兒生氣。
他問了三遍,沒人回答。
駝背叔從另一個生產(chǎn)隊端來一碗粗糠糍粑,忽地遞給黃建國,嚷道:“你就吃這個!”
“為……為啥?”
“你說呢?”
黃建國沒搭話。
“你給老子吃這一碗?!?/p>
黃建國一臉無奈。最后,駝背叔陪著黃建國將這碗粗糠糍粑吃了下去。
“一根筋!”黃建國氣哼哼地說道。
駝背叔冷冷地回一句:“少一根筋!”
黃建國掃了駝背叔一眼,好像沒聽明白,也懶得琢磨。
后來,駝背叔得知他們隊受到了表揚——九個生產(chǎn)隊中,他的生產(chǎn)隊接受再教育的態(tài)度最好,一大鍋糠糍粑被社員們吃了個精光。結(jié)果,駝背叔將黃建國扯到跟前罵了一頓,說這個表揚得來很不光彩。
有社員掩嘴發(fā)笑。人們眼中,駝背叔與黃建國前世有冤,今世難解。
所以,駝背叔很不愿意看到黃建國當拖拉機手,而且暗暗有個念頭:拖拉機不能讓他繼續(xù)開下去。
第二年春,駝背叔逮到一個機會。
那天,黃建國去城里拉尿素,回來時在座位箱里塞了幾包東西。駝背叔發(fā)現(xiàn)后,立即將社員召集起來,很嚴肅地說:“隊里早有規(guī)定,不得用公家的拖拉機捎帶私貨。”
“得福嬸讓我?guī)退龓У氖兴?。”黃建國解釋,又不滿地說,“你沒聞到藥味?”
“我屬狗?!”
“那年修水庫時塌方,得福嬸她老公不將她一把推開,恐怕不是她老公被砸殘,而是得福嬸——”
“住嘴!你想詛咒得福嬸嗎?她是好人。”
“我又沒瞎眼。得福嬸要照顧救命恩人一輩子,才跟他結(jié)的婚。難道我不能幫她捎點兒東西?”
“但這是公家的拖拉機!別說幫得福嬸抓藥,哪怕給天王老子帶東西,也是捎私貨。”
“看來我該跟隊長先報告一聲。”
“遲了。”駝背叔干咳一聲,然后吊高嗓門兒,“黃建國不得再擔任拖拉機手,立即撤掉!”
社員們驚呆了。平時,他們信服駝背叔,但此時覺得他做得太過分,紛紛幫黃建國求情。
駝背叔繃緊臉:“誰敢反對,扣誰工分!”
沒人再說話。
黃建國雙手抱臂,拖長腔調(diào):“拖拉機你隊長找人開吧,但我不會教他?!?/p>
“喲,那拖拉機不就成了一坨死鐵?”
黃建國扯動嘴角。這一刻,他得意了。
“那好,我現(xiàn)在宣布——”駝背叔瞧了瞧黃建國,大聲地說,“‘小兔崽子’為新拖拉機手!”
社員們一聽,驚呼起來。
黃建國也瞪大眼睛,頗感意外。因為“小兔崽子”是得福嬸的兒子。
這時,駝背叔背著手,邁著八字步走了。看他的背影,就曉得他已經(jīng)覺得自己是最終的勝利者。
第二天早上,黃建國開始教“小兔崽子”開拖拉機??催@場景,好些社員瞠目。
沒多久,駝背叔病逝。臨死前,他讓大隊同意黃建國接任生產(chǎn)隊長。他跟黃建國說:
“還在怨我吧,沒讓你開拖拉機?”
“你一開始就是想讓‘小兔崽子’開吧。那時候,你想娶他母親做老婆。”
“當初,你不也是有這一念頭?”
“所以,你懷恨在心,又公報私仇?!?/p>
“嘿嘿。”
“算你高明,竟然讓我來教她兒子開拖拉機?!?/p>
“這么一個好女人,也該幫一幫,但你不能天天上門去問人家要捎什么東西吧!你不怕人家戳背,可她得要面子?!?/p>
黃建國沒接話,幾乎想象不出駝背叔怎么會這般說。
“別發(fā)蒙了,你也不用憋得慌。當了生產(chǎn)隊長,你怎么幫她,人家也嚼不了舌頭。但即便這般,你也不得將隊里的稻谷往她家搬?!?/p>
黃建國吐出一口長氣,點點頭,說:“你不屬狗,是狐貍投胎。你肚子里的小九九比我還多。”
駝背叔笑了笑,嘴唇動了幾下,似乎還想說什么,眼皮卻無力地閉上了。
黃建國悲呼了幾聲。
這時,窗外忽地響起一個女人的哭聲,但很快,又被什么掩去。黃建國愣了一下,低頭再看駝背叔,發(fā)現(xiàn)老隊長的眼角竟然溢出兩顆淚水……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