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敏霞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0)
在中國古典詩文、筆記小說中偶有關于張女郎神的描述,也許正是因為量小力微的緣故,張女郎神的相關研究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而隨著敦煌藏經洞的發(fā)現,大量敦煌寫本得以重現,這些寫本保留了中古時期大量的信息材料,其中就有關于張女郎神崇祀及其寺廟的描述。任半塘先生在《敦煌歌辭總編》中率先發(fā)問“女郎因何而神?”然據《敦煌歌辭總編》校記來看,任先生似乎還有點“拘束”,并未對此展開波瀾壯闊的臚述①。隨后,盧向前、張鴻勛、李國劍、龍晦等諸位先生皆有考釋②,其中用力最勤、考證最詳者當屬張鴻勛先生③。此后學界對張女郎神的研究均未超出原型、來歷的考證,而對其民間崇祀的地域特征和神女形象的轉變卻少有提及。故此本文則在前輩學者的基礎上,從以上兩方面進行探究,以期獲得張女郎神崇祀的地域性特征和世俗形象背后的民眾需求與時代風氣。
有關張女郎神的記載首見于酈道元《水經注》:“漢水南有女郎山,山上有女郎?!廊酥^之女郎道,下有女郎廟,及搗衣石,言張魯女也”[1]644。其后,《輿地廣記》中也載:“興元府褒城縣有女郎山,上有女郎墳、女郎廟,俗言張魯女所葬也”[2]945-946。合刊兩書可得以下信息:一是以“女郎”命名的一系列地理遺址在六世紀前已經存在;二是這些遺址主要分布在漢中市;三是兩書都明確指出張女郎即“張魯女”也。今按:《三國志·張魯傳》中雖然未直接點明張魯有女兒,但曹操曾為其子曹宇娶魯女,便證明了張魯確實有女性子嗣④。在歷史文獻中張女郎神多以“張魯女”身份出現,其神化自然與其父有密切聯(lián)系。
張女郎神雄厚家世背景是其受到崇祀原因之一。漢末,張女郎神之父張魯攻取漢中,成為一方首領。他承襲張修天師道的教法,教民誠實守信,對犯法者寬宥三次,如有再犯才施以懲罰,如果僅為小過,則以修路百步贖罪。此外,他設置“義舍”,置米肉于其中,供行人量腹取食。他的一系列舉措取得了很大成效,使得混戰(zhàn)年代的漢中地區(qū)安寧祥和,張魯故此深得民望。在漢中,張魯既是政治首腦,又是教團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頒發(fā)的一系列舉措見信于民,受到民眾和信眾的雙重擁護。又因“(張魯)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覡,多往奉之”[3]3022。這便為其女張女郎崇祀奠定了信眾基礎。
但是僅靠家世是無法形成張女郎神崇祀的,張女郎神崇祀的一個關鍵因素還在于道教徒賦予她神奇異能?!短接[》引《郡國志》載:“張魯女浣衣石上,女便懷孕……后生二龍。及女死,將殯,柩車忽騰躍升此山”[4]253。其后,《太平廣記》“張魯女”條引《道教雜記》的記載與《郡國志》幾乎相同:“張魯之女,曾浣衣于山下……因而孕焉……得龍子一雙”[5]3401-3402。《太平廣記》“張玉蘭”條引《傳仙錄》中的敘述更為離奇,稱她因做夢懷孕而產下《本際經》,而后飛升得道成仙[5]375。這些記載據張魯統(tǒng)轄年代不遠,最能體現張女郎的神秘性。這些傳言完全違背世俗常理,明顯就是道教徒自神其教的一種假說。道教徒還故意選用張女郎“浣衣而孕”來加以演說,用前代“圣女感應受孕”故事賦予張女郎神的靈異色彩,還故意描述其產下道家重要經典《本際經》,在一定程度亦塑造出張女郎的神秘與偉大,其目的就是讓張女郎神受民崇信。
民間對張女郎神的崇祀并非是一成不變的,隨著道教傳播范圍的不斷擴大,張女郎神也從漢中流向各地,因時空、地域的不同呈現出不同的面貌。雖然各地崇祀有相同之處,可又具有顯著的地域特征。
早期的張女郎神崇祀主要集中在漢中地區(qū),民眾對張女郎神的崇祀更多表現為對權利和神力的信奉。后隨著張魯北遷以及道教在中原地區(qū)的傳播,張女郎神也隨之流入陜西地區(qū),并逐漸演化為民眾心中的保護神。
龍晦先生曾引王維《送楊長史赴果州》“官橋祭酒客,山木女郎祠”詩句證唐人吟詠張女郎事,惜未得深入。趙殿成注亦未說明此處“女郎”所表達的真實含義。⑤其實解此詩要弄清兩點:一是“女郎祠”之方位。詩中出現了“褒斜”“祭酒”等暗示地理位置的詞語,“褒斜”即今之漢中褒城縣內的一處山谷[6]634。此處的褒城與上文提到的女郎葬地的褒城是同一地?!凹谰啤敝鈱嵟c張魯治漢中設祭酒相合。二是此詩之主旨。觀其詩題,可確定此詩為王維送友人赴四川時所作(果州,即今四川南充),而漢中正是長安通往四川的必經之路。也就是說,王維在長安作詩送友人赴蜀,詩中所描述的漢中、四川景象皆是王維想象出來的。那為何要用“女郎”事呢?“祭酒”“女郎”作為漢中之軼聞遺事,自然可以出現在詩句中,但更重要的是,此處的“女郎”是叢祠的神靈,詩人和遠行之人在此祈禱,以求平安。明人胡震亨在評點此句時便說:“蜀道艱險,行必有禱祈。女郎,其叢祠之神;客,即禱神之行客人也”[7]187。胡氏認為張女郎神為山野之神,遠行之人祭祀她是為出行平安、入山安全、遠行順達。因此張女郎神自然就成為遠行之人心中的保護神。
這里的“祭酒”還存一種解釋。王友琢注曰:“古者出行,必有祖道之祭,封土為山象,以菩芻棘柏為神主,酒脯祈告。既祭,以車轢之而去”[8]226?!白娴馈奔醇漓肼飞窕蛐猩瘛!妒酚洝でG軻刺秦王》中“至易水上,既祖,取道”便是此類信仰。古人遠行除了有“祖道之祭”外,還需要進行“軷祭”,即祭祀山神。也就是用土堆成山的形狀,再用菩芻棘柏中的一種制成神靈牌位進行祭祀,祭祀完畢之后,從山堆上碾過去,則表示前行無災害??傊?,不論是哪一種解釋,詩人都是祈禱友人出行平安、順達。
張女郎神流入河西地區(qū)時,除了保護遠行之人平安外,也能在戰(zhàn)亂之中保護一方安寧。據敦煌本P.2814V《后唐天成年間懸泉鎮(zhèn)遏使安進通狀稿》載:
都頭知懸泉鎮(zhèn)遏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御大夫上柱國安厶乙,乃覿古跡,神廟圮坼,毀壞年深,若不修成其功,恐慮神祗無效。遂則彩繪諸神,以保河湟永固,賊寇不屆于疆場……門神、阿娘神、張女郎神、襖祠□□、九子母神……[9]260
在解讀此狀稿時首先需要了解它創(chuàng)作的歷史背景。P.2814卷是一份官方文書,存狀文7件、消息狀2件、狀稿2件,此處所引狀稿第二件。文書或言懸泉鎮(zhèn)地方民俗、或述粟特族人之間的經濟交易,然而更多的是記載鎮(zhèn)子周圍的敵情。如狀文2說:“有賊騎馬從,共二十騎以來……兩鎮(zhèn)所收人口、群牧,警備提防訖”[10]351。狀文3說:“當鎮(zhèn)所有諸處烽鋪、捉道、踏白及城上更宿巡查”[10]355。由此可見,鎮(zhèn)子周邊有太多不安定的因素,隨時可能遭到突襲。安進通認為神廟的毀壞會導致禱愿的失靈,故而彩塑諸神,愿其能保河湟永固,敵不入侵。
除了“保護神”以外河西民眾還把女郎神當作“水神”或“雨神”來看待。S.6315《祈雨文》(擬題)曰:
時則有懸泉諸禮士等……又持是福莊嚴張女郎神、江海河神等,惟愿令功德分發(fā),歡喜心運,靈通降神德,益河流之□□,施甘澤以濟時[11]6。
“懸泉”即上文安進通狀稿中的懸泉鎮(zhèn),此處又可證在該鎮(zhèn)有張女郎神廟。民眾把張女郎神與江海河神相提并論,他們認為張女郎神也有“益河流”“施甘澤”之力量。尤其是在夏秋干旱之際,官府也會祭拜張女郎神,P.4640《衙府紙破歷》中就有“八月十日賽張女郎神粗紙三十張”的記錄。
張鴻勛先生將張女郎神崇祀歸為“淫祀”?!耙耄侵改切┝鱾髅耖g,不合禮制而濫設的祭祀,即民間崇祀”[12]264。這種崇祀與載于“祀典”的崇祀不同,它更具有現實性,“功施于民則祀之,能御災捍患則祀之?!?《五禮通考》)面對自然社會災害,人類常常弱小無助,為了自我生存,他們往往寄希望于神靈,以求消災避難,安然生活。地域不同,所面臨的威脅不同,這就是張女郎神崇祀存在地域性差異的原因之一。
陜西地區(qū)的張女郎神廟所處地區(qū)降雨充沛,環(huán)境秀美,敦煌寫本P.3619《清明日登張女郎神廟》便言此地清明時節(jié),春色旖旎、飛泉潺流,花新草綠,黃鶯飛鳴,樓閣似畫。如此美景還招致了“遠近香車來不斷”“公子王孫一隊隊”,游人歌舞管弦,酌酒鋪筵,夜幕而歸[13]296。有如此秀美的環(huán)境,水源自然不是民眾生存的威脅,因此民眾也不必賦予張女郎神司雨的職能。但河西地區(qū)則不然。河西地區(qū)大部分處于我國西北內陸,降雨量不足。在長期干旱的情況下,民眾迫于生計,唯有向神靈祈愿。敦煌石窟中就存有祈雨的畫像,如“九龍灌頂”;敦煌寫本中也有大量的“雩禮”文,如P.2005《沙洲都督府圖經卷圖》、S.1725V《祭雨師文》、S.4474《賀雨》。中國古代圖騰信仰中,龍王常常作為興云降雨的神仙,《戰(zhàn)國策》里就有“龍興以致雨”的傳聞。由于此地降雨量少且蒸發(fā)量大,而且降雨多集中在夏秋季,若是再遇上旱災,將嚴重影響民眾的生活、農作物的生長、畜牧業(yè)的養(yǎng)殖等,因此,龍王在民眾心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太平廣記》引《郡國志》《道家雜記》中已有張女郎神誕龍子的傳說,因此作為龍子的母親,張女郎神自然被民眾賦予了龍王一樣的降水神力。
雖然張女郎神在陜西地區(qū)與敦煌地區(qū)同為保護神,但是兩地崇祀也有所不同。從陜西入四川,地勢險峻,山高路遠,前行之路艱險,所以民眾遠行前祭祀張女郎神以保路途平安。此地的張女郎神是遠行時的保護神。可是,河西地區(qū)地勢偏遠,且處在眾多異族包圍之下,唐王朝對此地區(qū)的保護往往鞭長莫及。尤其是在安史之亂之后,唐王朝受到極大的重創(chuàng),即使最后叛亂平定,但是它的力量也大不如前,對我國西北地區(qū)一直虎視眈眈的異族部落便趁機入侵?!锻稀非愚o寫道:“敦煌郡,四面六蕃圍,生靈苦屈青天見,數年路隔失朝儀”[14]56。由于唐王朝的乏力和道路的阻絕,敦煌孤立無援,先后受到了吐蕃、回鶻、西夏等侵略,加之歸義軍內部矛盾的激化,致使敦煌地區(qū)常常發(fā)生戰(zhàn)亂,民眾苦不堪言。面對戰(zhàn)亂,普通民眾渺小無助,他們能做的就是祈求神靈的庇佑。所以張女郎神自然就成為戰(zhàn)亂時的保護神。
張女郎神是道教神靈之一,本應高高在上受人崇祀。可是到了唐代,張女郎神一面被民眾所崇祀,保護著一方的安寧;一面則進入文人士子的視野,擺脫了道教教義、綱常禮教、道德束縛,擁有了俗世的形象。這是不同時代背景下的不同文化內涵所帶來的差異。
唐代士子將張女郎神寫于詩詞,載于小說,賦予其世俗性情、世俗欲望。他們筆下的張女郎神甚至主動從神壇之上走下來俯就人間男子。文人筆下的張女郎神沒有神靈的超凡脫俗、清高冷欲,多表現出俗世之人的性格特征?!短綇V記》“季廣琛”條記載了季廣琛少時游歷河西時遇到了張女郎神姊妹的故事。一開始季廣琛誤以為她們是妖,準備“取劍刃之”,女神乃罵曰:“久好相就,能忍惡心!”后來季廣琛得知二人為張女郎神后,以酒脯作祭賠罪,而“神終不悅也”,后來甚至詛咒季廣琛“終身遣君不得封邑也”[5]2402⑥。張女郎神像凡人一樣有七情六欲,不高興時會破口大罵,如果沒有氣消,即使別人賠禮道歉,她也不接受。發(fā)怒時,還會以詛咒對方仕途無望。這些表現那有神的儀態(tài),分明是一個活脫脫的任性小女兒姿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張女郎神的降臨讓季廣琛“初甚忻悅,及覺開目”,只是其后誤將她們認作妖,所以才“取劍刃之”,后來得知真相后又主動道歉。由此可知他并不排斥張女郎神,也不認為張女郎神主動俯身下就的行為有傷風俗。
此外,在文人士子的審美之下,張女郎神既是樣貌姣好的才女佳人,又是大膽主動、婉媚溫柔的深情之人?!短綇V記》“沈警”條引陳翰《異聞錄》中寫道:晉代有個文人沈警,他曾路過張女郎廟,住在旁近義舍。晚上突看見二女子進入房內,她們自道是張女郎姊妹。又聽她們說“山中幽寂,良夜多懷,輒欲奉屈,無憚勞動也”,沈警于是隨二女同出,“共登一輜轎車,駕六馬,馳空而行。俄至一處,朱樓飛閣,備極煥麗”。隨后二女郎一人彈箜篌,一人援琴,警聞之,感嘆良深。演奏完畢后,沈警與小女郎交合,故事中還特意強調兩人“掩戶就寢,備極歡昵”。次日,張女郎姊妹與沈警離別,小女郎贈沈警金合歡結,歌曰:“結心纏萬縷,結縷幾萬回;結怨無窮極,結心終不開?!逼浜蟆跋嗯c出門,送至下廟,執(zhí)手嗚咽而別”。故事的最后小女郎寫信給沈警,敘說離恨之情,“若存金石契,風月兩相望”[5]2589-2591。此故事同《廣異記》記載一樣,張女郎神為姐妹二人,不僅美麗而且有才。她們不甘“山中幽寂”“良夜多懷”,主動下凡慰藉孤獨文人沈警。他們以詩詞酬答,深情表露,互許心意,人神相戀,交付真心。離別之時,小女郎滿心不舍,情意纏綿,以合歡結相送。這深情款款,難分難舍的樣子儼然是世間女子與心愛之人分別的情態(tài)。
“沈警遇女郎記”的故事還被后世廣為傳載,先后被《廣博物志》《艷異編》《古今說?!贰秶煜恪贰断闫G叢書》等書收錄。張女郎神對沈警的情真意切,纏綿哀婉,也讓后世文人心生向往,觸懷良多,傳唱不絕。如晚唐詩人曹鄴有一首《題女郎廟》:“數點煙香出廟門,女娥飛去影中存。年年嶺上春無主,露泣花愁斷客魂”[15]642⑦。詩中對張女郎“春無主”“泣”“愁”等的描寫,都是那么的溫柔婉媚,惹得行人同情、向往。后來蘇軾、陳維崧、王士禎也有詠女郎詩,詩中所生情愫與曹鄴相差無幾。
文人筆下的張女郎神傳奇將民眾的價值取向和審美情趣有機結合起來,滿足了民眾對“獵艷”故事情節(jié)傳奇性的閱讀需求,也表達了他們的價值理念。張女郎神沒有受到世俗倫理的束縛,人們不僅沒有指責她未婚而與他人交合,而且還對張女郎的離開而深感惋惜。張女郎神逐漸從超塵脫俗的神圣光環(huán)和道德禮教的禁錮中脫離開來,擁有了俗世的欲望,變成有血有肉,敢愛敢恨的普通凡人。
張女郎神的形象到唐代才開始轉變,在她誕生之初,她的形象則與道教緊密相連。在男子為尊的時代,道教徒選擇張女郎作為神化的對象,這與道教“重陰陽、等男女”思想有關?!短浇洝份d:“今天下失道以來,多賤女子,而反賊殺之,令使女子少于男,故使陰氣絕,不與天地法相應”[16]439。道教認為女子為陰,對其殘害會使陰陽失調,違背天地法則,認為男女應該和諧相處,將女性納入道教神靈系統(tǒng),這是對女性的尊重與關懷,也是道教強調陰陽平衡的教義所在。此外,道教的產生根植于儒家文化土壤,為了保證自身的合法地位,道教不得不融入儒家思想。對于張女郎未婚先孕之事,其父、其母以及她自己的行為就帶有濃厚的儒家倫理觀念?!犊尽分小棒斨^邪淫,乃放之”[4]253?!兜澜屉s記》中張女郎“恥之,自裁”[5]3401?!秱飨射洝堄裉m》中,“母氏責之”,張女郎對侍婢曰:“吾不能忍恥而生,死而剖腹,以明我心”[5]375。這些傳說雖有不同,但從中都體現了道教吸收儒家倫理道德對女性貞潔的要求。
到了唐代,文人筆下的張女郎神形象少了倫理道德要求,多了娛樂性質,又因其作為民間神,所以文人的描寫也多帶有傳奇性,而少有求實性。張女郎形象在唐代得以轉變主要有兩方面緣由。其一,文人筆下的張女郎神形象是民間傳說與文人共同創(chuàng)作的結果,又在詩化的外殼下反映了唐代士子獨特的精神風貌。唐代是詩歌的天堂,傳奇故事中也往往融入詩歌的吟唱,又常用以自況。“沈警條”開頭便描寫了沈警在荊楚陷沒后,入周做官路上在張女郎神廟憑欄望月的感嘆:“徘徊花月上,空度可憐霄?!薄翱上А薄按合喔小薄奥贸睢钡仍~也刻畫出沈警的惆悵失意和孤獨寂寞之感。所謂張女郎神的“招歡遇客”形象實為失意士人于當下艱難處境和內心孤獨寂寞所生發(fā)出的一種幻想,是一種精神的寄托。此外,大量詩歌的使用也使傳奇具有了詩的意境,雖然失意落寞,可是字里行間仍然彌漫唐代的氣象。上述“沈警條”中對仙境描述“朱樓飛閣,備極煥麗”“簾幌多金縷翠羽,間以珠璣,光照滿室”。仙境之中的場景是歌舞宴席,美酒佳肴,好不熱鬧,如此氣派的描述是繁榮活潑的唐代氣象。
其二,張女郎神世俗的形象體現了唐人趣味性的追求。神能否具備神力皆由世俗之人賦予、判定,若世俗之人以俗世之情觀神,那么神都懷有俗世的欲望。唐代士人以諧趣觀照張女郎神,她自然成為俗世之人,以供娛樂。李劍國先生在《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中指出:“大量唐人小說并無明確的思想含義,甚至也沒有明確的情感趨向,它只不過是在表現某種興趣,或者說趣味——一種生活情趣,一種奇趣,一種諧趣,一種文趣;它是非理性的,并不希冀引起讀者的理性思考,也不希冀激起讀者的情感波瀾,把讀者引入某種規(guī)定的情感世界中去,它是供賞玩的,使讀者感到愉悅滿足”[17]78。這個觀點與張女郎神與文人之間的故事相符合。無論是張女郎神罵季廣琛還是張女郎神與沈警相戀,還是張女郎神變成白鳥嚇唬韋氏子[5]3809-3810,這都是民眾茶余飯后的笑談罷了,與倫理道德,世俗教條則相去甚遠。
張女郎神崇祀自漢以來,綿延千年,她所承載的多樣崇祀內涵是道教教義和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民眾合力作用的結果。張女郎神崇祀的地域性從多方面展現了各地氣候、環(huán)境、文化的差異和民眾的不同需求,這是我們探究民俗的窗口。不過文人士子的關注角度與普通大眾有所不同,他們不關注張女郎神帶給人們的現實利益,他們從民眾喜聞樂見的角度,用諧趣的傳奇小說改造了她神圣貞潔的女神形象。她“招歡遇客”,主動俯就人間男子,她與大眾審美、百姓生活、思想相互交融。不過需要注意的是,自唐以后,雖然張女郎神“招歡遇客”的世俗形象也曾出現在詩詞、小說、戲劇當中,但是從張女郎神的起源以及敦煌寫卷記載來看,女郎神一直都是莊嚴神圣的。龍晦先生認為《清明日登張女郎神廟》“酌醇醑,舞錦筵”并非是“歌舞飲酌的野宴,而是一組道教的迎神曲。女神一本正經,迎神端肅不已”[18]416。而張女郎神“招歡遇客”的形象,實為文人捏造的飯后談資而已。
注釋:
①任先生在《敦煌歌辭總編》校記中僅列舉了“韋氏子”“沈警”兩條唐人小說中二人途經張女郎神廟的故事,證明卻有其神,可是并未對此展開深入研究。參見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624頁。
②盧向前《關于歸義軍時期一份布紙破用歷的研究——試釋P.4640背面文書》,載《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論集》第三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394—467頁;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南開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412頁;龍晦《敦煌文學讀書記四則之二》,《龍晦文集》,巴蜀書社,2009年,第415—416頁。
③張先生的考證十分詳實,尤其是在文獻上搜集的功力無不使人嘆服,本文所引之文獻也大多來源于張文。參見張鴻勛《敦煌寫本〈清明日登張女郎神〉詩釋證》,《敦煌吐魯番研究》(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59—69頁;《張鴻勛跨文化視野下的敦煌俗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64—284頁。
④《三國志?張魯傳》載:“(曹操)為其子彭祖娶魯女?!?/p>
⑤趙殿成注“女郎”時僅引《輿地廣記》之言論,但并未指明此處“女郎”真實含義。參見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47頁。
⑥此處的女郎神追求人神感通,還是姊妹同來(與《沈警記》同),雖未言姓氏,但是從地理位置以及故事情節(jié)來看,此處應為張女郎神。
⑦《全唐詩》傳曰:“(曹鄴)桂州人,登大中進士第,由天平幕府遷太常博士。歷祠部郎中,洋州刺史?!毖笾荩唇駶h中市洋縣,此為張魯所轄之地,故詩中“女娥”當為張女郎。參見黃鈞,龍華,張鐵燕等?!度圃姟妨?,岳麓書社,1998年,第6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