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育
(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陜西西安 710127)
《詩經》研究是古代儒士、思想家、哲學家的入門功課。以“理”解《詩》是朱熹借《詩經》文本闡釋其“理本論”思想的體現,亦是經學闡釋史上一大創(chuàng)見。朱熹對歷朝歷代的《詩經》研究成果都有著深入的認識和總結,但又能不被傳統(tǒng)經學思維模式所限制、不囿于理學家的身份,相對客觀真實地探究詩文的本義。陳戰(zhàn)峰[1]將兩宋《詩經》學詮釋方式概括為“據文求義”與“以今論古”兩種,并點明這兩種方法實際上與以“理”解《詩》注重性理的特征聯系緊密。夏傳才[2]認為朱熹對《詩經》的解釋“許多地方超過了漢、唐人的詩說,方法上也比他們高超;書中充分表現的理學思想又完全適合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需要”,《詩集傳》對其理學體系的成熟意義重大。蔡方鹿[3]指出:“把天理論運用于解《詩》之雅、頌上”是朱熹《詩經》詮釋方法所體現的不同于漢唐儒學的時代性。王玉琴[4]認為:“朱熹之詩法觀是其理一分殊等理學思想在詩學問題上的反映”,并認為朱熹的目的仍是用詩教將詩歌情感與義理思想融合起來。
朱熹注意到了《詩經》作為儒家經典所蘊含的道德教化與修身智慧,認為其與理學思想有相通之處,故以《詩集傳》為載體、以繼承“孔孟道統(tǒng)”為目的,用哲學的思維方式來論證自己的政治哲學與社會倫理觀念,這正是其“以詩論道”的主旨所在。對朱熹治《詩》的主旨與方法進行探析,是把握其專經思想的基礎,也是理解朱熹彌合專經研究與理學思想的重要手段。朱熹對《詩經》的反復涵詠、解讀,有利于其理學思想的成熟與完善,對朱熹治《詩》的主旨與方法進行梳理,有利于讀者從整體上把握朱熹理學的發(fā)展過程。
經學作為中國古代學術研究的主體,其思維方式、研究方法也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教育的變革而演化。朱熹以變革經學為途徑構建自己的“理本論”哲學思想體系,《詩經》研究在其中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朱熹《詩經》學思想的發(fā)展成熟也與其理學思想的完善不無關系。他將“理”看做萬事萬物的原則,并以此為標準對《詩經》內容進行分析,旨在利用《詩經》的教化功能來論證自己的學術思想、政治思想和社會治理思想。
出于對學術發(fā)展的考量,朱熹以“理”解《詩》試圖打破先儒附于經典上的層層束縛,使得《詩經》文本的本義得以體現。相比于《論語》《孟子》等專以格言、故事反映道理的著作,《詩經》的表達方法更容易影響讀者對其深層含義的理解。
春秋時期孔子曾以《詩經》為教材教導學生。到了西漢年間,《詩經》隨著漢武帝納董仲舒之言“獨尊儒術”而被奉為儒家經典。漢代的儒學家們因贊同“《詩》《書》序其志,《禮》《樂》純其美,《易》《春秋》明其知”[5]的說法,而強調作為儒家“六經”之一的《詩經》在詩歌體裁下蘊涵著的教育性。漢文帝時,《詩》最先設立博士,也體現了統(tǒng)治者對《詩經》教化功能的看重。漢武帝時,采納董仲舒的建議而“罷黜百家”,正是在這種“儒術獨尊”的政治背景和學術環(huán)境下,漢儒們借助訓詁、考據等方法闡發(fā)經典中的“義”“理”,在增強經典的可閱讀性的同時建立起了“儒家的政治哲學”[6]。唐代的經學研究在東漢末期到魏晉時期兼采今古文的基礎上,又打破了北學重名物訓詁、南學重微言大義的隔閡,趨向于統(tǒng)一??偟膩碚f,經學在漢唐時期雖有發(fā)展變化,但基本上維持著“疏不破注”的傳統(tǒng)。
宋代理學家在注經方面最大的特點就是對經典本身的神圣性及漢唐儒家經說、師說的權威性產生懷疑。歐陽修著《詩本義》將《詩經》中的詩篇看做獨立的個體,致力于探求詩文原意、詩人本旨。蘇轍著《詩集傳》懷疑《毛詩小序》,動搖了其在《詩經》研究中的地位。二程主張不以文害道,在文道關系上主張重道輕文,“以‘理’貫經”[7]137的治經態(tài)度導致了其注解《詩經》不顧文義而曲從義理——兩宋儒者注經多有此弊端。朱熹的《詩經》詮釋既受到前代儒者解經思想的影響,亦體現著宋代重視義理的社會思潮。
朱熹注解《詩經》思想與其獨特的《詩經》詮釋方法是在對歷代的《詩經》研究成果進行總結、對自身治《詩》所得不斷反思的基礎上形成的。通讀《詩集傳》,不難發(fā)現,朱熹對《詩經》漢學與宋代《詩經》研究都有著批評與繼承,他既不滿漢儒為《詩經》披上“政治哲學”的外衣,又不滿宋儒舍棄《詩經》文本而說理太過。朱熹的以“理”解《詩》實際上兼采了漢唐《詩經》研究的方法與宋代注解《詩經》重視發(fā)掘倫理道德觀念的思路,承認詩歌寄托著作者的精神情感,要求讀者不以他人之言先入為主,而是通過反復涵詠領悟詩文本義——返《詩經》之本以求“詩教”之真。
肖滿省[8]從宋代經學的特點出發(fā),強調朱熹的《詩經》解釋并非是“為了闡述其義理之學”而是體現了宋儒的“求真”精神。姜廣輝[9]則強調“有一套博大精深的哲學思想體系”正是朱熹經學著作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兩者說法均有可取之處:前者從純學術的角度對朱熹的經學詮釋思想進行分析,重在梳理經學發(fā)展脈絡,后者以元代科舉考試所采用教材為標準來評定程朱經學著作成功與否,則是看到了朱熹“以‘理’解經”所包含的政治意蘊。
從政治層面上講,朱熹以“理”解《詩》旨在強調“三綱五?!迸c等級制度存在的必然性與合理性?!对娂瘋鳌分阅軌蚴艿皆y(tǒng)治者的青睞,成為科舉的指定教材,正體現了朱熹思想具有入世的特點,其經學詮釋思想亦飽含終極關懷的意味。正因如此,任繼愈、李申等將朱熹看做儒教教主,他們認為朱熹能在死后陪祀孔子為“儒者的最高榮譽”[10]。與道教、佛教不同的是,朱熹的信仰核心并非是太上老君、如來佛祖等具有神跡的人格神,而是具有主宰性質、能夠從內在解決人們安身立命問題的“天理”,“天理”往往又通過先賢之言、儒家經典得以表達。從這一角度來看,所謂的朱熹的儒教思想本質上是一種人文化宗教,它建立在對經典的信仰之上,倡導著“人們尊信奉行的人生箴言”[11]133。
朱熹的以“理”解《詩》的實質類似于“政教合一”,其目的就是為了在《詩經》詮釋中說明倫理道德與等級制度存在的合理性,將“詩教”與“政教”畫上等號,用以維護封建統(tǒng)治。《詩集傳》以政治化的視角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地解釋詩篇,在其“天理君權”思想基礎上,要求統(tǒng)治者扶持“天理”,在治國中注重民生、在行政中遵循德化的原則。例如:朱熹注《豳風·七月》一詩主旨為“周公以成王未知稼穡之艱難,故陳后稷、公劉風化之所由,使瞽朦朝夕諷誦以教之”[12]142,突出了圣君賢王關注民生的一面。同時,他認為《小雅·甫田》《小雅·大田》中描繪了主祭者親至田畝、查看收成、與農夫同食的場景,著力體現了君王注重民生后所達到的上下相親、相賴、相報的和諧關系。
在《詩經》中,朱熹尤為看重《國風》,亦與其政治思想密切相關,他認為周朝的立國之本就在于以德治國、以德化感人,由此指出:“《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12]2,將《野有死麕》《湛露》所述女子貞潔自守、不畏強暴均歸于文王德行風化于下的功勞。這就提示統(tǒng)治者只有不斷加強自己的德性修養(yǎng),才能像文王一樣,不用武力鎮(zhèn)壓、不靠強迫約束,就能使得臣民心甘情愿地“從化”。而賢明的君主、圣人之所以能夠以德化萬民,就在于先天稟受之氣是清明純粹的,純然合乎天理;眾人則或多或少稟受到了厚濁之氣,朱熹注《衛(wèi)風》引張載之言以為“衛(wèi)國地濱大河,其地土薄,故其人氣輕浮”[12]63。又注《秦風》曰:“雍州土厚水深,其民厚重質直,無鄭、衛(wèi)驕惰浮靡之習。”[12]121明言人的心性、行為、處事風格會受到稟賦氣質的影響,加之常人易于被私欲所蒙蔽,于是需要三綱五常來進行約束。由是可知,不論是朱熹的“神道設教”或是心性論思想,其根本目的均不在于對邏輯、概念本身進行研究探討,而是有著深刻的社會現實意義,其以“理”解《詩》旨在論證綱常倫理、等級制度的合理性,一是出于儒士氣節(jié)的選擇,二是宋朝政局的內憂外患、社會環(huán)境的動蕩不安更加要求民眾對統(tǒng)治階級的信任和國家歸屬感。
著眼于社會治理層面,朱熹以“理”解《詩》旨在結合時代背景發(fā)揮“詩教”的現實功用。“詩教”即是“以《詩》為教”,《禮記》亦云“溫柔敦厚,《詩》教也?!盵13]我國已知的最早將《詩》作為教材的便是孔子,后人認為“‘詩教’作為教化的一種形態(tài),在孔子那里是被用以踐修其所謂‘吾道一以貫之’之‘道’的”[14],即通過《詩》的感染熏陶作用,教導讀者達到“溫柔敦厚”的“仁”的境界。《論語》中亦有多處體現了孔子對《詩》教化功能的認可:“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15]100指出三者對于人的品性塑造、行為實踐均有指導作用;“《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15]55則突出了孔子以“仁”為標準的詩教觀。朱熹對《詩》的教化功能亦格外看重,他在《詩集傳·序》中言明:“《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馀也?!盵12]1這既承認詩之所作最初是用于表達情感的,又進一步對孔子“思無邪”的詩教觀進行了發(fā)揮:“只是‘思無邪’一句好,不是一部《詩》皆‘思無邪’?!盵16]2065朱熹認為并非每篇詩文內容都體現了“思無邪”,而是圣人以這三個字概括指出了“詩教”的目的:正因為“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盵12]1因此,詩篇必然是有好惡之分的,“讀《詩》之大體,善者可以勸,而惡者可以戒”[16]2090就做到合于“詩教”了。在朱熹看來,人們參與政治、進行社會交往、日常的學習思考都是以“天理”為準則進行的,《詩經》的教化實際上也是為了引導世人,使其性情、行為都能達到與“天理”相合的境界。
受“氣稟有定”思想的影響,朱熹根據君主、臣子、民眾身份的差異,有差別地發(fā)揮“詩教”。他認為:諸如堯舜、文王、孔子之類的圣王、圣人“是上知生知之資的人,他們稟氣清明,賦質純粹,沒有一毫昏濁渣滓”[17],是不需要被教化的,他們的言行即可為萬世所法,而稟氣稍次的君主、國君則要向圣賢學習?!对娂瘋鳌分卸嗵帉兊暮脡?、社會治理的情況與“是否受到文王風化”緊密聯系,認為《唐風》之詩“勤儉質樸,憂深思遠”[12]103是受到了堯的影響。在對《黃鳥》一詩的注釋中,朱熹采取了與毛傳、鄭箋不同的視角:“其初特出于戎翟之俗”而又“無明王賢伯以討其罪”[12]119,認為以活人殉葬是蠻夷風俗,三良之逝非唯穆公之責,亦是秦國君主未受天子教化而遺留的舊弊。當“詩教”的對象為臣子時,朱熹往往熱衷于塑造“愛國”的臣子形象,這不僅體現在臣子對君主的依附關系上,還突出表現在其對“隱者”形象的樹立上。他對《考槃》的注解著重描繪隱者悠閑自足的生活狀態(tài),認為未體現《詩序》“見棄于君”之意,駁斥了鄭箋“遂有誓不忘君之惡、誓不過君之朝、誓不告君以善”[12]26的說法,認為是于義理有害的。對此,日本漢學家種村和史較為懇切地指出:“盡管是隱者,他們也并未從曾經的君臣關系中掙脫出來,其思想和言行舉止仍然像國家政治的現任人員那樣受到相應框架的制約?!盵18]534
朱熹以“理”解《詩》的目的還在于凸顯詩文中普通民眾的道德性。他對《谷風》中“毋逝我梁,毋發(fā)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后”[12]32的解釋與漢儒大相徑庭。前引《谷風》二句,鄭箋注為“我身尚不能自容,何暇憂我后所生子孫也”[19],旨在強調遭受拋棄的婦人的怨憤??追f達看到了鄭玄對詩文注解中對道德性的忽視,進一步辯解“母子至親,當相憂念,言已無暇,所以自怨痛之極也。”[20]而在社會矛盾激化的宋代,朱熹更為注重《詩經》的道德性表達,他重新詮釋了“我后”二字——“何暇恤我已去之后哉!”[12]33朱熹認為棄婦所言并非后代,而是指離開之后發(fā)生的事情,這便完美地消解了作者情感與道德規(guī)范存在矛盾的可能性。總之,朱熹通過劃分“詩教”的不同對象,對社會各階級的主要構成者都提出了相應的道德要求。其以“理”解《詩》的終極目的,就是突出《詩經》中的道德意蘊,貫穿君臣以忠、父子以孝、夫妻以節(jié)的社會治理思想。
朱熹經學研究成果豐富,囊括了“四書”與“五經”。其注解《詩經》用力頗多,在《詩集傳》中對前人解《詩》合理之處加以批判性繼承,亦能不囿于前說,根據詩文情感、史實材料提出創(chuàng)見,體現了在注經過程中不斷反思的審慎精神?!对娂瘋鳌分械慕饨浄椒ㄅc特色在一定程度上可代表朱熹整個經學思想的方法特色。其中,主要解經方法可概括為經傳分離、以經解經、由情入理三個方面。
朱熹《詩經》學思想的成熟有兩個方面的表現。一方面,在與呂祖謙的探討中,他察覺到《詩序》與詩文內容之間的相互抵牾,于是由一開始的“遵《序》解《詩》”發(fā)展到最終的“去《序》解《詩》”,使得其詩學成果由集解類轉向理論型的傳注類著作。另一方面,其《詩集傳》中刪掉了所引用的前人成說,真正做到分離經、傳,是隨著其理本論哲學體系的完善而發(fā)生的。
“經”的產生與學者們對圣人的崇拜不無關系,是“歷史上被稱作‘圣人’的先覺者為人們所制定的思想準則和行為規(guī)范?!盵11]151在先秦時期,圣、賢非唯儒家獨有,“經”也并非僅以指代《詩》《書》《禮》《易》《樂》《春秋》六者。當漢代經學與政治發(fā)生必然關系之后,儒家學者往往將自己的入世精神融入對經典的注釋之中,堅信遵守人類歷史上的先覺者所制定的思想準則、行為規(guī)范有助于個人的提升與社會的發(fā)展。朱熹在圣人之上樹立了更高的標準——天理,并將圣人之所以有“圣”的一面歸于天理的賦予,于是經也就從表達圣人之心意進一步發(fā)展為描述天理的具體要求。從這一層面上講,研習經書就變成了體悟天理的途徑與過程。
傳是后人對經的注解所形成的文本。傳在理論上依托于經而存在,在經典閱讀中起著輔助初學者理解經文本義的作用,在實際中卻往往存在著“看注忘經”的學術弊端,這在漢唐時期的經學研究中體現得尤為明顯。朱熹認為,一味遵循傳注的解釋——曲從前人成說,難免被先儒們的穿鑿附會所誤,導致學者偏離圣賢所述之“天理”。他對呂子約道:“此亦是見近日說者多端,都將自然底道理穿鑿壞了。”[21]針對這樣的學術流弊,朱熹提出了經傳分離的解經方法:他以《漢書·藝文志》將《詩》與《毛傳》分離收錄為依據,主張“風、雅之正則為經,風、雅之變則為傳”[16]2093,以此區(qū)分《詩經》及《毛傳》。
需要說明的是,朱熹強調經傳分離的解經方法,并不是完全否認傳注對于經學發(fā)展所起到的積極作用及漢唐經學的研究成果。相反,他對漢唐經學家十分尊重,強調治經之人不敢妄自牽動己意而所言必有依據,主張宋后的學者們在解經時務必參考漢唐經學家的疏解。朱熹分離經傳的目的是為了將經文中的“天理”從漢人的牽強附會中解放出來,而他主張會通經傳則是為了對宋人不顧文義、擅自發(fā)揮的學術風氣進行修正,其目的都是為了使得經學的研究對象回歸經文本身,在探明經義的基礎上發(fā)明義理,皆體現出了朱熹經學研究“通經明理”的學術特色。
以經解經是朱熹詮釋經典的常用方法。在朱熹注解《詩經》的過程中,以經解經既指剝離《詩序》,以詩篇文本為解釋依據,使得《詩集傳》在內容解釋、評判標準等方面保持一致性;亦指在《詩經》解釋中援引《書》《禮》《易》《春秋》的言論來相互論證,突出了經典之間的貫通性。
朱熹在《詩集傳》中將詩文與《詩序》分離開來,尤其對《小序》進行了反思與批駁。他認為,《詩經》雖有300余篇,但其思想本質均是圍繞著道德性展開的。其“以經解經”的詮釋方法不僅體現在以詩文文本為主體進行思想闡發(fā),還體現在對《詩經》內容的前后聯系與上下統(tǒng)一上。朱熹將《周南》的前五首詩看做一個整體,認為“篇首五詩皆言后妃之德”[12]12,而每首詩又分別就行志在己、德惠及人等具體品質展開論事,究其根本則與文王之化相聯系;又注《召南·鵲巢》“猶《周南》之有《關雎》也”;視《召南·采蘩》“猶《周南》之有《葛覃》也”[12]13;明言雖事有不同、地有不同、時有不同,《周南》與《召南》所述道德原則、精神力量是一致的。以《詩》說《詩》,以前者解后者,意在提純《詩經》的道德約束性、宣揚《詩經》的道德普適性。
與其說“以經解經”體現了宋代儒者對經典皆是圣人之言,因而具有統(tǒng)一的衡量標準的認識,毋寧說是理一分殊的哲學思想為經典的互相詮釋提供了可能。在《詩集傳》中,朱熹以“《書》有司寇蘇公,《春秋傳》有蘇忿生,戰(zhàn)國及漢時有人姓暴,則固應有此二人矣”[12]47質疑《詩序》對《何人斯》一詩詩文擅自發(fā)揮;亦于《小雅·天?!分幸浴啊稌匪^‘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語意正如此”[12]163解詩文涵義。朱熹引二程之言于《曹風·下泉》中以《易》之《剝》卦論述天理之循環(huán)、治亂之變化,亦是其以《易經》解《詩經》的具體表現。而對于《周南·桃夭》《召南·采蘩》之類,朱熹則引《儀禮》與之相合——“《儀禮·鄉(xiāng)飲酒》《鄉(xiāng)射》《燕禮》,皆合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12]22;突出了《二南》乃修身齊家、風化天下之道。
朱熹經常援引《書》《禮》《易》《春秋》等經典來闡釋詩文,旨在通過相互考證來恢復《詩經》中詩篇的本來面目,《春秋》一書尤其被高度重視:無論在《詩序辨說》中還是在詩篇的解釋中,大約每注三首詩就會引一次《春秋》。朱熹慣于用《春秋》注解《詩經》,不僅僅是看重《春秋》的微言大義,還在于借重《春秋》的史書特質。正因如此,他在引用《春秋》時也多參照《史記》與《國語》,力求將經與史結合起來。作為儒家學者,在朱熹的觀念中,圣人立經作典并非完全出于記載、陳述史事的目的,而是為了以此“明道”,即“借助先前的文獻,來闡發(fā)他的價值理念”[11]140,其以是否存在教育意義為評判標準,從而得出了先經后史的結論。概言之,朱熹在以經解經的方法論中既強調史論結合,亦突出了先經后史、次第分明的特點。
朱熹的《詩集傳》之所以被看做宋代詩經研究的巔峰,一方面在于他對宋代《詩經》研究的各家成說進行了吸收借鑒,另一方面還在于朱熹敢于突破陳規(guī)舊說,發(fā)他人未敢發(fā)之論。在其之前,歐陽修注重詩歌語境,提出“據文求義”的《詩》學特點便已然開始注重將“情”作為重要解釋方法——“詩文雖簡易,然能曲盡人情,而古今人情一也”[22],表明“情”是一種超凡的、共通的道德標準,兼有對漢唐《詩經》學的繼承和突破。蘇轍在歐陽修的研究基礎上將“‘情’看作詩篇內容及思想感情的復雜性、多樣性的產生源泉”[18]256,對《詩序》的作者展開質疑與考辨,更為朱熹去除《詩序》藩籬、以“理”解《詩》提供了理論借鑒。
朱熹在歐陽修、蘇轍等的研究成果上,更直接地承認了《詩經》的情感因素,并從《詩經》的發(fā)生、詩文的分類、詩的教育意義三個層面突出了“情”的價值,并在肯定詩“情”的過程中逐漸滲透其理學思想。
第一,從《詩經》的發(fā)生來看,朱熹認為《詩》由情而生,“感物道情”才是古人作《詩》的本意。他直言“情之所感不同,則音之所成亦異”[12]5乃是《詩》的成因,又以“大率古人作《詩》,與今人作詩一般,其間亦自有感物道情,吟詠性情,幾時盡是譏諷他人”[16]2076駁斥了《詩序》的美刺之說,以為漢唐儒生解《詩》過于僵化,妨礙了詩文的本來意蘊。可見,朱熹突出《詩經》表情達意的功用是為了突出《詩經》所承載的人類共通的情感,即圣人想要通過詩文傳達的人人應有的道德性常識。這種道德性常識是超越時空的,董仲舒稱之為天,朱熹則稱之為理。
第二,從詩文的分類來看,朱熹“斷定二十四篇為男女情愛之作”[23]并劃分“淫詩”是前人所不敢道的。中國人表情達意的方式向來是含蓄的,漢唐時期的《詩經》闡釋,主要將描寫男女愛情抑或夫妻關系的詩篇解釋為君臣、賢友等社會倫理關系。與之相比,朱熹的《詩經》解釋顯現出較前人及其同時代人更廣闊的視野,他不認為對詩文中男女情感的直接描述會影響《詩》的道德表達,而是將“夫婦之正”納入道德范疇、置于三綱之首,指出其乃天理之應然。傅斯年認為《詩集傳》所體現的重視情感本義的文學性質實乃朱熹在經學上巨大的貢獻,雖批評道:“只可惜文公仍是道學,看出這些詩的作用來,卻把這些情詩呼作淫奔”[7]12,卻也從側面體現了朱熹在情詩闡發(fā)中所依據的理學標準。
第三,朱熹注重詩文對個人修養(yǎng)的教育意義,教導門人弟子通過涵泳詩篇以得性情之正,最終達到玩理養(yǎng)心的境界,亦是其由情入理的解《詩》方法的具體表現?!吨熳诱Z類》多處記載了朱熹的讀詩之法及其對弟子的教誨之言,“且看他大意”“其話有未通者,略檢注解看,卻時時誦其文本,便見其語脈所在”[16]2083等言均是要求弟子門人理解詩文之價值傾向,以“守誠”“居敬”等理學修養(yǎng)方法加以踐行,反對深埋書齋、為不甚重要的一字之解苦苦搜求。
朱熹《詩集傳》對理學思想的闡發(fā)建立在肯定“人情”的基礎上。他對詩篇情感的肯定既促進了其理學思想的發(fā)展與完善,其理學思想又反過來試圖通過《詩經》向社會、民眾傳播一定的道德觀與價值觀。朱熹對人的性、情做出了明確的定義,他認為情雖是性的發(fā)動卻不同于性是全善的,而是善惡兼混的,不合于“中節(jié)”的情便落為了人的過分之欲(如情欲、物欲等),其“淫詩說”的劃分、“滅人欲明天理”的思想,以及他和永康學派陳亮所展開的“王霸義利”之辯的價值觀念均在《詩集傳》中有所體現,最終目的都落腳于對人的欲望的節(jié)制上,從而使其由情入理的解經方法呈現出了“以理束情”的特點。
朱熹以其理學思想解釋《詩經》既是一種突破,亦是一種必然。在朱熹的思想體系中,一以貫之的原則與標準是“理”。儒家經典的產生與古代學者的圣人崇拜思想息息相關,而經典的內容亦無外乎對堯舜等賢君、孔孟等圣人言行的記載,體現了天人相合的關系。到了宋代,隨著社會經濟水平、科技水平的進步,“理”代替“天”“道”成為了信仰對象。因此,無論從學術發(fā)展、政治實踐抑或社會治理的角度出發(fā),朱熹都試圖使《詩經》的解釋合于“理”。而這種理不僅是一種神秘的、不可言說的、形而上的物質本原,更帶有普遍適用的道德律令的性質,以“理”解《詩》亦從側面體現了朱熹身為儒士的政治抱負與終極關懷。《詩集傳》是朱熹《詩經》學最重要的研究成果,由于體例的豐富、內容的駁雜而呈現出了較高的理論價值。朱熹在《詩集傳》中所使用的解經方法也不同程度地體現在他對其他經典的注釋中,他主張分離經文與傳注,通過直接閱讀經文內容體悟圣賢之意;又主張以經解經,注重將史實與經文內容相合,將史論相結合,無法考證之處則直言闕疑,體現出對于學術的嚴謹態(tài)度;朱熹由情入理的解經方法是其《詩經》闡釋所特有的,最能體現其經學與理學的融通??偟膩碚f,朱熹的經學思想與理學思想互相聯系,其經學思想為理學思想的發(fā)展完善提供了理論依據,而其理學思想又反過來作用于經學研究,使其經典闡釋取得了富有歷史創(chuàng)新性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