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娥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貴州 都勻 558000)
稼軒因前后退居閑處20年,他的生命和興趣又極為健旺,所寫之詞不僅以豪放詞為宗,而且有大量的詠物詞,諸如花中的牡丹、梅花、荷花、水仙、海棠、紅桂、櫻桃、茉莉、木樨、荼蘼、丹桂、沙果、杜鵑、美人草(即麗春花)等,都有專篇歌詠,其中牡丹、梅與桂花篇最多,也寫得最好。一些論者對稼軒詞的花意象關注并展開了研究,如焦顏成、路成文在《論辛棄疾的詠物詞》一文中,認為稼軒詠物詞在三個方面超越了他的前輩:“極大地拓展了詠物詞的情志內涵、在具體創(chuàng)作上取“俯瞰式”創(chuàng)作姿態(tài)、在表現(xiàn)手法上亦自具特點,認為稼軒的詠梅詞不僅注意寫梅之態(tài)、傳梅之神,且特重贊梅之品?!盵1]杜松柏的《淺論辛棄疾詠花詞的寫作藝術》一文,對辛棄疾的詠花詞做了較為宏觀的闡述,認為辛棄疾的詠花詞以心觀物,寫盡花卉形神儀態(tài);注重比興寄托,以花喻人;因情用典,蘊涵深邃;形象豐富,風格獨特[2]。還有滕春紅[3]、王曉峰[4]等研究者也對稼軒詞的花意象有過論述。但多是將其筆下的花草作為一個整體來展開研究,對其歌詠最多的牡丹、梅與桂花篇展開專門討論的卻非常少。論其詠物詞,可以對這位以“豪放詞”著稱的大家,有更深入而全面的理解與把握。
牡丹的審美價值存在差異極大的兩極,一是擁有“國色天香”的盛譽而被稱為“花中之王”,似乎也進入“國花”的位置;二是太艷,太招惹人眼目,未免有些俗氣?;B畫家沒有不畫牡丹,而吳昌碩怕它太俗,每畫必畫奇崛的頑石,以破它的“俗氣”。
稼軒膽魄過人,勇于擔當,敢做大事,果毅之氣敢為天下先。他是弓刀大俠,也是以功業(yè)自許的英雄,北伐統(tǒng)一天下為終生宿志,為其終極目的,為此他寫了不少豪放詞。要恢復神州,就要帶兵做官,所以他的詞中從不諱言,而且希望所挎金印越大越好,所以“金印如斗大”的話,在詞中夸說得很多,這是一般文人詞中所忌諱的。他未嘗不是文人,但擁有不避俗的勇氣。牡丹“俗氣”,東坡為天際學人,詠花詞寥寥無多,只有詠梅詞尚多至5 首,至于牡丹則一首也無。稼軒則為之付出極大熱情,就像夸耀金印一樣“不避俗氣”?!赌钆珛伞べx白牡丹,和范廓之韻》是他最早獻出的賀詞,下片專詠白牡丹,上片泛詠牡丹:
對花何似,似吳宮初教,翠圍紅陣。欲笑還愁羞不語,惟有傾城嬌韻。翠蓋風流,牙簽名字,舊賞那堪省。天香染露,曉來衣潤誰整。
牡丹花冠碩大,葉闊且密,因是灌木,叢生而蓬勃。起句發(fā)問,似對名花略有躊躇,用什么來寫她呢?她們像是什么呢?像孫武訓練的吳宮女兵,排列成紅裝翠裹的戰(zhàn)陣:“似吳宮初教,翠圍紅陣”,這真是英雄的語言,軍人的構想,只有他才能想得出,連“紅陣”都帶有將軍的氣質。他寫花好做此想,如《賀新郎·賦水仙》即言:“甚多情、為我香成陣。”《最高樓》賦牡丹:“如斗大,只花癡。漢妃翠被嬌無奈,吳娃粉陣恨誰知?!倍际且攒婈囉骰?。論者謂辛之詠物詞好出俯視角度,似就此類描寫而言,實際是未走近前的遠視。以下為近視:“欲笑還愁羞不語,惟有傾城嬌韻”,牡丹葉大而密,花莖不長依托于密葉之上,而有“翠圍”之感,就好像欲笑還羞的女孩,不好表現(xiàn)自己,只有“傾城嬌韻”感染人。陸游曾言:“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閑居自述》),辛詞此處說她的“不語”比“解語”更美,與陸游用意接近。牡丹名貴,富貴人家在牡丹花開時搭帳蓋篷以蔽風雨,并且給每種掛上名簽,失去了原本的自然生態(tài),像豢養(yǎng)寵物,這種習慣做法,在作者看來是不懂花的。當晨露遍染密衣,“天香”在晨空中散發(fā),這種難寫之狀,只出之“天香染露”,精潔雅美極了。唐人視牡丹為“國花”,因有“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李正封《牡丹詩》),“國色天香”就成了牡丹的代名詞。結片末句有趣,既然晨露遍“衣”,那么又是誰在早晨為她整理濕潤的衣服? 這當然不用回答。上片以疑問句起而又以反詰句結,中間全用擬人描寫花與葉,喻之為“翠圍紅陣”則為稼軒本色語,說是“傾城嬌韻”并不新奇,而“曉來衣潤誰整”就不能不新奇了。
上片統(tǒng)而言之,而下片專言白牡丹,結構嚴整亦如布陣:
最愛弄玉團酥,就中一朵,曾入揚州詠。華屋金盤人未醒,燕子飛來春盡。最憶當年,沈香亭北,無限春風恨。醉中休問,夜深花睡香冷。
“就中”為其中義,如此則“弄玉”“團酥”均為白牡丹名色。晚唐崔涯喻歌姬李端端為“白牡丹”,①借此以言白牡丹在唐代就很有身價?!叭A屋”句是說白牡丹葳蕤之狀猶如大家閨秀在華屋之“未醒”。東坡詠花詩曾有“自然富貴出天資,不待金盤薦華屋”(《定惠院海棠》),辛詞以此借喻牡丹。牡丹盛開于暮春,故點一筆“燕子飛來春盡”,暗示花期不長,彌值珍視?!白顟洰斈辍比錇橐稽c兩染,說是李白以“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贊喻楊貴妃,這對牡丹來說是最值得回憶的歷史,對作者來說必須一提了。結片“醉中休問,夜深花睡香冷”,意謂不要問:如楊妃醉酒,夜深睡去,是冷還是不冷。表示了對牡丹的愛惜關注,這是明知故問,就用不上回答了。
全詞以問領起,以“休問”結束,表示一片關愛。上片從擬人到花,下片亦如是,似人似花,欲分難辨;上片為晨花,末了點明夜花;有遠觀也有近看,有整體描寫,也有細節(jié)刻畫;有名貴的身價,也有艷稱的歷史;布局上密下疏,典故運用有武典也有文典;花可“笑”可“愁”,有“未醒”也有“花睡”;上片泛詠,下片專詠。變化寓于整齊之中,備極用心。
《最高樓》辛棄疾是和另一弟子楊名瞻作的牡丹詞,上片說萬金為西園買來牡丹,下片描寫各色牡丹:“看黃底、御袍元自貴。看紅底、狀元新得意。如斗大,只花癡。漢妃翠被嬌無奈,吳娃粉陣恨誰知。但紛紛,蜂蝶亂,送春遲?!庇S袍與狀元紅都為牡丹名品,故以“漢妃”“吳娃”為喻。這里的“粉陣”與上詞的“紅陣”同出一典,都出以軍人的眼光。上片還涉及夜賞牡丹:“風斜畫燭天香夜,涼生翠蓋酒酣時”,這正如東坡說的“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海棠》詩)。此詩主旨發(fā)抒新買牡丹的興奮,所謂“預知國色天香句,須是倚欄燒燭看”(范成大《與至先兄游諸園看牡丹三日行遍》),這看自家園里的新購,就更喜悅了。
對于雨中牡丹,曾言“和雨淚闌干”,還問“曉妝勻未勻”(《菩薩蠻》“紅牙簽上”),把雨中牡丹比作女人流淚,即“淚闌干”了,曉妝的搽粉是否沖得不勻了。設想得新奇,一層比一層地表示深切的關注。有一年牡丹漸開,連日少雨多晴,常年未有。因邀友觀賞未果,于是為牡丹定一“紀律約束”;“只恐牡丹留不住,與春約束分明。未開微雨半開晴。要花開定準,又更與花盟。魏紫朝來將進酒,玉盤盂樣先呈。鞓紅似向舞腰橫。風流人不見,錦繡夜間行?!保ā杜R江仙》)辛棄疾像“沙場秋點兵”一樣,與春風約定花安排開放的時間次序,猶如訓練士兵,開花要有定準時間;他又與花結盟:小雨不開,天晴半開,不能一時開得太盛。早晨觀花飲酒時魏紫開,然后白色的玉盤盂呈現(xiàn)自己特殊的模樣,鞓紅色的牡丹則在風中搖擺。如果不按時開放,觀賞者不能看到,那就等于衣錦繡而行于夜間,風流又有誰知。牡丹花期為時不長,一遇到風雨就更短暫。所以有此“為牡丹下一轉語”之詞,把萬般愛護轉為千種約束。上片與春約定,以君臨司春之神的語氣,不,應當是將軍命令士兵的口氣,條限堅明;下片安排花開先后,又像調兵遣將,擺兵布陣,可謂愛之愈深,要求之愈嚴。把花當人,又視為兵,一一都要準時,先后必須要有次第,莊嚴中寓有幽默,使人忍俊不禁,會心一粲。
辛棄疾用《鷓鴣天》賦牡丹,一賦再賦,還三四賦,這是詞中運用最為得心應手的詞牌,凡62 闋,數(shù)量為其詞之最。此調《再賦牡丹》借不同年與同年不同次的觀賞,以形牡丹盛開,觀者如流:
去歲君家把酒杯。雪中曾見牡丹開。而今紈扇薰風里,又見疏枝月下梅。歡幾許,醉方回。明朝歸路有人催。低聲待向他家道,帶得歌聲滿耳來。
既有正面寫各種不同牡丹,此則從側面來寫。上片說是今年牡丹花開最盛,去年遇到意外的晚雪。今年春風得意,花開正當其時,晚間觀賞猶如月下賞梅,別是一段奇觀。下片說今年花開極盛而觀者如潮,今日觀花醉歸,明天觀者將會更多。路遇熟識者就低聲招呼。這次觀花可帶來樂隊否,北宋洛陽牡丹最負盛名,有奏樂賞花之習。所以這是借對話道出當時的風俗,以見賞花熱潮還在南宋流行。
牡丹的碩大、艷麗、異種奇品特多,最招人喜愛,象征著“富貴”,也免不了帶上世俗之氣。辛詞寫了各種各樣的牡丹,有雨雪夜晨之別,個性鮮明。把花似女人的常喻運用得五花八門,所喻“紅陣”“香陣”“粉陣”,未嘗不想到“兵陣”與“弓如霹靂弦驚”的沙場,只是不被重用,閑居時只能在花兒草兒作一遐想。一旦付諸詠物,自然就別出心裁,非有軍人氣質莫屬。至于“謗花”“嘲花”則又別開蹊徑,擴大了牡丹詞的范疇,具有諷刺的力度與思想。還有逗趣詼諧者,牡丹則又出于另一種可愛印象。其中雖不乏“富貴氣”,但絕沒有俗氣;雖用女人為喻,但健筆如椽,筆力遒勁,盛氣依然充斥。賦寫牡丹應屬于“婉約詞”,然讀來總覺得與“豪放詞”距離不遠,這正是辛詞的本色與審美個性所致。
南宋人對詠物詩非??粗?,尤其對梅花的歌詠,數(shù)量龐大,多得驚人,僅陸游詩就有百首。畫里的墨梅,以楊無咎最早最著名,到了元代即成為花鳥中的太宗。梅詩最有名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作者林逋為北宋人,好像為南宋詠梅花詞預先出了號召。南方多梅,南宋詠梅詩自比北宋要多,詞亦復如是。蘇軾詠梅詞有不少,然稼軒更多。
稼軒熱情而不諱言富貴,所以看重牡丹;性孤耿高潔對梅花更有敬意。他在《臨江仙·探梅》里就說:“老去惜花心已懶,愛梅猶繞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無花態(tài)度,全是雪精神?!泵坊]有牡丹的豐艷嬌韻,但“破春”而開,迎寒怒放,以霜冰為骨,花雖瘦小,但“全是雪精神”,而贏得了人們的愛護與敬意。又在《江神子·賦梅寄余叔良》中又說:“暗香橫路雪垂垂,晚風吹。曉風吹?;ㄒ鉅幋?,先出歲寒枝?!贝笞匀蛔杂猩鷳B(tài)均衡規(guī)律,凡花大色濃者則香味淡,花色淡而小者香必濃。梅花瘦小,而香味濃烈。“暗香橫路”就抓住了這一特征,“橫”字狠重以喻其香濃,這是辛詞喜用有力度的動詞。說她“花意爭春”,是在“雪垂垂”中爭先報春,而敢于“先出歲寒枝”,顯示出霜骨冰姿與風雪精神,最和稼軒敢為天下先的魄力相切合?!渡樽印ぶ厝~梅》上片就贊美說:“百花頭上開,冰雪寒中見。霜月定相知,先識春風面?!倍耳p鴣天》專為此發(fā)論:
桃李漫山過眼空,也宜惱損杜陵翁。若將玉骨冰姿比,李蔡為人在下中。尋驛使,寄芳容。垅頭休放馬蹄松。吾家籬落黃昏后,剩有西湖處士風。
桃李最普通,到處都有,所以往往成為名花的陪襯。蘇軾夸美海棠:“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定惠院海棠》); 杜甫卻愛桃李:“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似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逼鹌瑑删湔f:桃李雖然可愛,但春風蕩漾,過眼凋落;杜甫也曾因桃李被風吹折而感煩惱。歇片一轉:若把桃李與梅花相比,桃李只能像為人在下中的李蔡。因其姓“李”而切合桃李,不言而喻,迎寒怒放的梅花就是人中之雄的李廣了。
梅品既然與人品相似,不少名家就在一些詠梅詞里寄寓自己的身世與遭遇。這也是詠物詩詞的傳統(tǒng),辛詞亦有所作,《念奴嬌·梅》即屬此類。上片言梅之品味:
疏疏淡淡,問阿誰、堪比天真顏色?笑殺東君虛占斷,多少朱朱白白。雪里溫柔,水邊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清香嫩,迥然天與奇絕。
梅的天然淡雅,不是那些紅紅白白的其他花可比,它們只是白白占盡春風而已。梅在雪中、水邊的溫柔明秀,從來不憑借東風之力。骨清香鮮,奇絕非同一般。這也正是在《念奴嬌》中采用的同樣寫法:“試將花品,細參古今人物”。下片寄托則更為明顯:嘗記寶篽寒輕,瑣窗人睡起,玉纖輕摘。漂泊天涯空瘦損,猶有當年標格。萬里風煙,一溪霜月,未怕欺他得。不如歸去,閬苑有個人憶。
梅在名園里,受到保護而被人看重。一旦漂泊天涯則徒然瘦削,但仍有當年風格。萬里風煙,冷溪霜月,未必能欺損得了她。像這樣還不如歸去,閬苑還有個人很愛惜她。這可能是任福建提點刑獄時,與安撫使不合,而不安于所任的心里流露。當時所作《瑞鶴仙·賦梅》,亦是借梅抒發(fā)苦悶之作。
相比較而言,稼軒的詠梅詞沒有詠牡丹詞那樣才情富艷,感情熱烈。在刻畫上只注意梅的環(huán)境的冷清的強調,手法相對單一,這恐怕與梅的形象單純也有關系。在寄托上也有同樣的現(xiàn)象。如果比之以畫,畫則容易出采,可以變化各種構圖,花的繁簡亦可隨心所欲,王冕把梅花畫成千蕊萬朵,像瀑布一樣飛流而下,打破了梅花清冷的習慣作風。但詩詞里很少這樣描寫,一旦花品定位,就很難跳躍積淀的框架,就像稼軒所說的“自有淵明方有菊,若無和靖即無梅”(《浣溪沙》“百世孤芳”)一樣,包括稼軒這樣的大家也不例外。詩史上那么多的詠梅之作,精品少的原因恐怕亦與此有關。
與梅花相較,桂花就更難寫了。她只有香氣過人,凌出眾花,但花瓣瘦小得如小米,顏色枯暗,完全失去了觀賞價值,造物主只是以濃烈的香味上賦予她“一技之長”,就給詩人詞客出了更大的難題。這就不能不擔心,稼軒詠梅詞缺少精品,桂花能作得好嗎?
稼軒在給其貌不揚的桂花“畫像”時,沒有采用梅花詞那樣的長調“素描”方法,卻用了簡筆的“速寫”手段,多用短制,加上健筆勁氣,桂花詞還有些別樣精神?!肚迤綐贰泤墙p木樨》就很能長桂花的志氣:
少年痛飲,憶向吳江醒。明月團團高樹影,十里水沉煙冷。大都一點宮黃,人間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風露,染教世界都香。
好個“染教世界都香”,這是多么大的氣魄,不,應當說很霸氣,壓得什么花都抬不起頭來。此詞起片兩句說:歸南宋三年后,即從26 歲到28 歲曾流寓吳中一帶,由此二句提起。三、四兩句話,看著明月,想到月宮團團桂樹的影子,那是一段讓人感到苦悶的日子。十里內外水面沉沉,煙霧清冷。當時得不到南宋政府的重用,又是多么幽獨! 下片說桂花不過那么一點點黃顏色,②人間竟然如此芬芳,到處飄蕩著桂花侵人鼻息的濃香。可能是秋天的秋風吹播,使得整個世界都染上了濃濃的香馥。香氣的神奇,可能寄托了作者的希望,看桂花的黃色并不那么惹眼,然而她的香氣可以打動每個人的心扉。
木樨是桂花的一種,辛詞曾多次歌詠。《踏莎行·賦木樨》 贊美她的香氣,并和月中桂樹聯(lián)系起來:
弄影闌干,吹香巖谷。枝枝點點黃金粟。未堪收拾付薰爐,窗前且把《離騷》讀。奴仆葵花,兒曹金菊。一秋風露清涼足。傍邊只欠個姮娥,分明身在蟾宮宿。
闌干前的桂樹在風中搖曳,月光下的樹影搖來搖去,秋風把她的香氣吹散到山谷。桂樹上細小枝枝都開遍了桂花,就像黃色的小米一樣。她的香氣是那么沁人心脾,只可惜不能收聚在熏香爐里,坐在窗前聊且讀起《離騷》,因為《離騷》寫有桂樹。上片言其香,下片狀其色。她的黃色可使金黃的葵花作為奴仆,燦爛的金菊比其她來,更像兒輩一般。整個秋天,她都給人們帶來了清涼。身邊只是少了個嫦娥般的姑娘,因為她分明住在上天的月宮。當時作者已49 歲,筆下還充滿年輕人的朝氣。他贊美桂花給人們帶來的芳香,也表示對美好事物的企盼,如果世上都像她那樣,這個世界又是該多么美好。
同時《清平樂·賦木樨詞》是獻給桂花的又一次禮贊:“月明秋曉,翠蓋團團好。碎剪黃金教恁小,都著葉兒遮了。折來休似年時。小窗能有高低。無頓許多香處,只消三兩枝兒?!鄙掀f當秋天月明拂曉之時,桂花的葉子就像綠色帷蓋,一團團地那么蔥郁。她開的花小到了極點,就像剪碎的黃金那么地微小,而且被繁茂的葉子遮蓋了。下片說:想折來幾枝桂花,但遠比去年長高了很多,超過小窗的高度,沒法安排她那么多的香氣,只需三兩個枝兒,滿屋子就會充滿芳香。辛詞長于結構安排,就像擺兵布陣一樣,整肅自然。此詞上片寫葉密花小,下片言其香氣彌漫,比喻與比較都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對于桂花芳香詩人無一例外地予以禮贊。李清照說:“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是說花色雖然不亮眼,但卻對人柔順,無論情感距離遠近都會留下她的芳香。不用其他花的各種紅綠,她原來就是花中第一流人物。朱熹也曾寫詩贊美。辛詞寫其香色,把日常生活的感受結合起來,親近感就強多了。他又在《念奴嬌》(“道人元是”)中說:“借得春工,惹將秋露,薰做江梅雪。我評花譜,便應推此為杰?!惫鸹ㄓ邪?、紅、黃數(shù)種,此則是對白桂的贊美。桂花清香襲人,身心為之一爽。辛詞則言:“金粟如來出世,蕊宮仙子乘風。清香一袖意無窮,洗盡塵緣千種。”他可算是桂花的知己,給她的香氣增添了凈化靈魂的功能。
稼軒桂花詞雖沒有梅花詞多,也沒有采用故事化的線索以喻自家遭遇,寫得比較單純,但主體突出,體制亦小,給人的印象也較為深刻。
綜上所論,相較而言,牡丹詞在稼軒筆下風姿多彩,以軍人的眼光賦予了獨具個性的特色,和他人同題材很難混淆; 梅花詞以環(huán)境描寫予以襯托,每每有自己的寄托,但從風格看,缺少自家個性。桂花詞不用上兩者樂用的長調,筆端輕松,就顯得更為自然,雖然缺乏力作,但整體水平較高。以上三者,共同特點,能突出花之最重要特征,在整體描寫很有特色,偶然的局部刻畫也很生色。這些都對南宋詠物詞具有一定的影響,像姜夔的《暗香》《疏影》的詠梅,凌出稼軒之上,但不能說沒有受到辛詞的啟發(fā)。
注 釋:
①崔涯有詩名,好毀譽人,先嘲李端端“鼻似煙囪耳似鐺”,端端求他.于是又有:“覓得黃騮備繡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揚州近日渾成詫,一朵能行白牡丹?!庇谑怯砷T前冷落而為富豪大賈臻至.事見范攄《云溪友議》卷中“辭雍”條.
②詞中所說的“宮黃”指宮女涂在額上淡淡的黃色.辛詞“黃似舊時宮額”(《朝中措》“年年黃菊艷秋風”),即指“宮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