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紅
(山東財經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碑志文作為中國古代文章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但長期囿于純文學的觀念,學界多將碑志文視作歌功頌德的文體,對其價值重視不夠,碑志文研究因而留下不少空白。遼寧大學李貴銀教授多年深耕細耘碑志文領域,取得了豐碩成果,已先后出版三部碑志文研究專著。2020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古代碑志文批評史》[1],更是其多年積淀的又一力作。于個人言,該書的研究體系更趨完善;從學術講,這是目前碑志文研究領域的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該書拓展了碑志文研究的維度,也為古代文學研究帶來了新的學術生長點。
本著鮮明的問題意識,李貴銀教授從文獻學入手,在細致梳理碑志文批評文獻的基礎上,立足整個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考量碑志文批評的發(fā)展歷程;尊重碑志文體的文化特性,在考量碑志文批評的發(fā)展時,力求揭示碑志文批評與古人的價值觀念、文學觀念以及審美觀念的交互影響,對碑志文批評文本的價值與批評家的理論特色予以清晰的揭示與準確的歷史定位,客觀、公允地梳理出了一部碑志文批評發(fā)展的歷史??v觀全書,這部著作的特點相當突出。
碑志文研究方興未艾,但大多數研究成果集中在文本研究、史料價值的挖掘以及文獻的斷代研究等領域。作為古代文章學重要組成部分的碑志文研究,一直處于相對滯后的狀態(tài),這與固有的文學研究觀念有關,與薄弱的研究基礎有關,更源于橫跨文史哲領域的碑志文研究的高難度。本書作者很早就發(fā)現(xiàn)這一學術空白,意識到碑志文作品和碑志文研究的重要意義。碑志文自誕生便承擔著重要的文體職能,是古往今來很多大家擅長的文體,是古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忽視碑志文研究將會導致這一極富特色的文體淹沒在籠統(tǒng)的散文研究中,也可能導致古代散文研究出現(xiàn)脫離歷史實際以偏概全的狀況。為提振一直受忽視的文體研究,給古代文學研究選題思路提供有益啟示,填補中國古代碑志文研究的空白,李貴銀教授積極投身碑志文研究。這顯然是一條充滿艱辛的學術之路:一者,碑志文創(chuàng)作萌芽于先秦兩漢,興盛于魏晉南北朝,經過隋唐五代和宋遼金元的變革,直至明清,時間跨度大,作家作品浩繁;二者,碑志文作為相對后起的文體樣式,其產生和發(fā)展過程與銘文、頌文及誄文淵源密切,在文體職能、創(chuàng)作原則、語言形式等方面,繼承文體特點,并逐步融合形成自身文體規(guī)范,逐漸發(fā)展為獨立文體,文體間關系不易厘清;三者,碑志文創(chuàng)作和批評有關的政策、習俗、風氣等因素繁多,作家交游活動錯綜復雜,均需耗時考訂梳理,難度非同一般。研究雖艱辛,作者卻克服了重重困難,憑借著腳踏實地的文本細讀,從文獻整理做起,不斷推進陣地——先著手做了碑志文學史的梳理和研究,出版了《中國碑志文學史》[2];接著又整理中國古代碑志文學編年史,一步步還原碑志文學發(fā)展的立體交叉圖景。通過大量文本文獻的細讀對照,作者揭示了碑志文這一獨立文體在其產生、發(fā)展、演進歷程中的一些規(guī)律,將碑志文的研究自覺地升華到文藝學的高度。
《中國古代碑志文批評史》的寫作范式與常規(guī)的專題史類學術著作有較大差別:整體看是依據時間線索按時代演進進行歷代羅列,但具體到每一時代,卻并非直接羅列事實與理論,而是以與碑志文創(chuàng)作和批評相關的文人與著述為核心,將個體研究與群體研究相結合,連珠成線,既凸顯碑志文批評的個性化特點,又展現(xiàn)特定的時代色彩。這樣的寫作范式需要嚴謹踏實的治學態(tài)度和求真務實的學術品格,方可實現(xiàn)研究成果的創(chuàng)新與超越。古代碑志文批評文獻很少獨立成書,多散見于筆記、序文、信札、奏表等文獻中;一些亡佚之作只在類書中殘存斷章零句或只在卷帙浩繁的史書中留有蛛絲馬跡。作者視野開闊、尊重事實,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窮經溯源,最大程度占有第一手資料,保證了文獻的翔實。爬梳整理文獻只是研究的基礎,真正的研究從激活文獻開始:從零散的史料中鉤沉出關鍵性語句,勾連前后史料總結出規(guī)律,得出切中肯綮的觀點,該書作者都一絲不茍地做到了。這一過程中,作者帶著極強的見微知著的敏銳性,在文獻中尋幽探隱、抽絲剝繭,除了在褒貶之語中確定碑志文批評觀,還能夠從文集收錄作品的不同、文體歸屬的不同等這些細微處發(fā)現(xiàn)碑志文學觀的變化。作者不只是靜態(tài)地觀照單個文本,而是打破文獻的間隔:時而以儒家碑文觀進行統(tǒng)攝,時而以碑志文與史傳的關系為線索,時而把對同一篇碑志文的不同評價進行對舉。在文獻的前后勾連中,作者綱舉目張,點面結合,不僅挖掘出個體學者在碑志文批評中的創(chuàng)見,還能將碑志文批評中的核心觀點、標志性作品貫穿始終。此舉是既見樹木又見森林,自成體系的階段性碑志文批評,以及脈絡清晰的整個古代碑志文批評史,于是呈現(xiàn)出來。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有云:“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盵3]62碑志文與文學和文化的關系就如文學創(chuàng)作之于宇宙人生。作者深諳此理,研究過程中緊依歷史的行進軌跡、文學的發(fā)展線索,尤其注重思想文化的變革與轉型,抓住每一次轉型的激變對碑志文創(chuàng)作和碑志文批評產生的深遠影響,以此析理出碑志文批評所特有的文化蘊涵。然而如果只依附于文化與文學的發(fā)展,便無法理清碑志文獨立的創(chuàng)作歷程,更何談碑志文批評的歷史?作者憑借大量一手資料,條分縷析地“淘洗”出碑志文批評從先秦兩漢的萌芽到魏晉南北朝的興盛、隋唐五代與宋遼金元時期的蛻變再到清代的大總結這樣一條清晰可循的發(fā)展脈絡?!叭牒跗鋬取蓖卣沽搜芯康膶挾龋憾Y樂文明對文學功用的影響,文學史上的駢散之爭,喪葬文化與文學的關系等是碑志文批評生發(fā)的土壤;碑志文批評角度的管窺,又使得上述問題一一有了新的詮釋角度。“出乎其外”,彰顯了研究的高度:古代碑志文這一長期被忽視的文體被正視、重視,煥發(fā)了新的生機與活力;文類的細致化研究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的重新書寫提供了重要啟示。
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是古人對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文學與人類社會的關系、文學鑒賞等諸多問題的歸納與總結,是富有中國傳統(tǒng)特色的古老學問。但作為一門學科,其建立卻是借鑒了西方文學理論的理念、規(guī)范和方法,加上西方文論的強勢影響,現(xiàn)實中常常看到以西方文學理論的概念、范疇甚至理論法則對中國古代文學批評進行闡釋的現(xiàn)象。這可能妨礙理解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的精華,也會影響古代文學批評原貌的還原?!吨袊糯疚呐u史》有效避開了這一誤區(qū),做到了始終堅守文學批評史研究的學術傳統(tǒng),注重相關作品、文獻資料與理論的結合。這符合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從感性印象式點評到理論總結的形成過程,也是對從直觀感悟到分析歸納的文學批評方法的應用。作者深植于廣闊深厚的歷史土壤,以政治、文化生活為背景,將碑主、撰者、評者視為鮮活的生命個體,用歷史的、發(fā)展的學術態(tài)度和眼光來審視碑志文作品,最終呈現(xiàn)出的是靈動的文學實踐和深邃的文學精神。歸根結底,這是對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獨特價值和民族特色的肯定。此外,與努力建構中國傳統(tǒng)文學理論話語體系相適應的是著作的語言特色?!吨袊糯疚呐u史》一書語言平實、曉暢,而且言出有據,有材料、有分析,方才下論斷。這一質樸的學術底色在浮躁的學術氛圍中難能可貴。
《中國古代碑志文批評史》史料扎實,論述嚴密,運用了新方法,提出了新觀點,對重新認識碑志文體的價值,了解碑志文批評的產生、發(fā)展、演進進程,引領讀者切實觸摸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的紋理細節(jié),均貢獻不小。碑志文具有多重價值,正如王寧先生所說:“碑刻具有著錄屬性、自然屬性、文物屬性、文字屬性、文化屬性。數字化時代的碑刻學研究應當包括文物學、文字學、文獻學、文體學、歷史學、博物館學、碑刻技術學等,它是多學科的聯(lián)合學術共同體創(chuàng)建的,應在多學科的聯(lián)合中為弘揚中華文化傳統(tǒng)作出新的成績”[4]?!吨袊糯疚呐u史》作為一部特色突出,具有開拓意義的學術論著,堪為近年來碑志文研究的一座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