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無錫市育紅小學 周曉霞
解讀內容:(統(tǒng)編教材小學語文五年級下冊第21課)
梁國楊氏子九歲,甚聰惠??拙皆勂涓福覆辉?,乃呼兒出。為設果,果有楊梅。孔指以示兒曰:“此是君家果。”兒應聲答曰:“未聞孔雀是夫子家禽。”
——《世說新語·言語》
作為一種文學體裁的“童話”(fairy tale)是舶來品,研究普遍認為它最先是由法國作家多爾諾瓦夫人所提出的,逐步被界定為“兒童文學的一種體裁,通過豐富的想象、幻想和夸張來編寫適合于兒童欣賞的故事”。隨著其日益豐富,其涵義也有了更豐富的詮釋,可以是一種故事,可以是一種形式,甚至可以是一種態(tài)度。如果將“童話”定義廣泛起來,中國的“童話”其實很遠古,在中國莊子、列子、儒家等的典籍中不失“童話”作品。
被魯迅稱為“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的《世說新語》中,即有大量的兒童故事記錄。魯迅對魏晉之“彌以標格語言相尚,惟吐屬則流于玄虛,舉止則故為疏放”的原因分析為:“蓋其時釋教廣被,頗揚脫俗之風,而老莊之說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為反動,而厭離于世間則一致,相拒而實相扇,終乃汗漫而清談?!蔽艺J為,這也是其更關注人性本身,更崇尚“童心”的一個重要原因?!把哉Z”是《世說新語》書中列在第二章的一個重要科目,在“言語”中又有大量的兒童言語應對的故事,大體有如下幾個特點:
文言筆記的風格就是簡短而明快,故事往往只錄其精彩的言語,并簡單交代一下前因后果。比如落下了“詠絮之才”美名的謝道韞當時的表現(xiàn)是這樣的:
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毙峙唬骸拔慈袅跻蝻L起?!惫笮?。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
“未若柳絮因風起”不僅寫出了漫天飄雪的色與形,更有意境上的相通與相融,加之前面“胡兒”以“鹽”相喻的映襯,更顯示出了謝道韞之觀察與想象能力。值得人贊賞和品味的句子,往往就是這樣“簡而不單”,“簡”在其表達的形式,“不單”在其意蘊的豐富。只有善解“簡”后的“不單”,方可以“不單”,以“簡”對之。
《楊氏之子》中孔君平指著桌上招待他的楊梅對楊氏子言“此是君家果”,看似簡單的一句描述,這招待客人的楊梅確實出自“君家”——楊家,若就這個層面來講,此句實在是一句毫無價值的“大實話”,孔君平的意思當然不會如此簡單,因為桌上所設果品肯定無非此一種,孔君平獨指楊梅,當然是有“不單”之意,那么楊氏子的“聰惠”就體現(xiàn)在立刻讀出了這“簡而不單”的含義:楊梅姓“楊”,“君家”亦姓“楊”,自然是一家。
文中說九歲的楊氏子“甚聰惠”?!盎荨?,常被直接解釋為“同‘慧’”,“聰惠”也常常直接被轉釋為“聰慧”。那么為何不直接寫成“聰慧”?“惠”與“慧”究竟有沒有區(qū)別呢?答案是有的?!墩f文》中解釋“惠,仁也”,實在是未及“惠”之本質。南唐文字訓詁學家徐鍇則認為“為惠者,心專也”。他認為“惠”字上部為“?!毕虏繛椤靶摹?,可見“專心為惠”。而“慧”,上部的“彗”上面就是指用細枝茂盛的干草之類的東西扎成的掃帚,下面有相應的“灰塵”,極為形象地表明了這是個清理垃圾的工具。再由“掃帚”引申為掃除灰塵之意,“彗星”也稱“掃帚星”的由來就是如此??梢姟盎邸闭呒磼叱嗣杀斡谛撵`上的“灰塵”,使得心靈敞亮起來,佛道之“悟得”的行為過程即以“慧”而顯示。這番對比可見同樣是表示“心智”,同樣是表示聰明,“惠”是專心思考所顯示的聰明,而“慧”是用心體悟所顯示的聰明。前者往往是從中所得之“識”,后者往往是從中所得之“道”。當然“識”與“道”本身又是相通的,所以二者漸漸交叉難以分別,日漸同意并行。可見此處形容楊氏子用“聰惠”更合適?!盎荨痹谄洹皩P摹眱A聽孔君平之語,“專心”分析孔君平的言外之意,并瞬間理解了其言語的“簡而不單”。
將不同的意象通過想象進行關聯(lián),使得思維靈活,而知識成“片”的,是兒童想象力豐富的具體體現(xiàn)。謝道韞的“雪”“絮”聯(lián)想是對身邊事物仔細觀察所得,充滿意趣。而徐孺子的想象則“無理”得充滿情趣:
徐孺子年九歲,嘗月下戲,人語之曰:“若令月中無物,當極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無此,必不明?!?/p>
這種今天看來毫無“科學道理”可言的“荒謬”解說,正體現(xiàn)了“童話”色彩。月中“陰影”被詮釋為各種浪漫,即表現(xiàn)出了人類初期的“童話”情結,而徐孺子則另辟出了一條“童話”視角,以日常所見的人的眼睛來推斷出月中之物正如“目中瞳子”。這種為了印證自己的推斷而舉出的實例讓他的言語“形而有象”。此類兒童思維還表現(xiàn)在晉明帝年幼時對日與長安孰近孰遠的推斷上,“日遠”和“日近”這兩個截然相反的推斷,居然被他“形象”得頭頭是道。
楊氏子也是這樣生發(fā)形象思維的高手,他由孔君平的“楊梅”與“楊氏”的關系立刻聯(lián)想到了“孔雀”與“孔氏”之間的關系。這其實可以成為兒童的一種思維訓練。隨便挑出一個姓來做出這樣的形象關聯(lián),孩子們是非常樂于玩這種游戲的,特別是在同學之間可以打趣,玩玩漢字的游戲。
禮節(jié)禮節(jié),中國古代更講究符合禮道而對自己有所節(jié)制。這一點在儒家理念里,絕對是要“從娃娃”抓起的。待客之道就是極顯家教和學問的表現(xiàn)。一般待客當然是以家長為主,一旦家主不在,常由其兄弟、其子代為接待。而其兄弟其子的表現(xiàn)在《世說新語》中多有記載。比如呂安拜訪嵇康不遇而見其兄(亦有言弟)嵇喜,就題“鳳”(凡鳥)相戲的故事?!妒勒f新語》中代父待客的孩子則一個個精靈智慧:
陳太丘與友期行,期日中,過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時年七歲,門外戲??蛦栐剑骸白鹁诓唬俊贝鹪唬骸按貌恢?,已去?!庇讶吮闩唬骸胺侨嗽眨∨c人期行,相委而去?!痹皆唬骸熬c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則是無信;對子罵父,則是無禮?!庇讶藨M,下車引之。元方入門不顧。
陳元方代父接待遲到的客人,本是符合禮數(shù)的行為,可那客人出言不遜之時,同樣出于維護父親的禮數(shù),就當仁不讓了:你簡直就是個“無禮之徒”。并列出細節(jié)依據(jù):有約而不守,實在是無信;對著別人的兒子辱罵其父親,實在是無禮。最重要的是還以行動表示決絕:即便那客人已經羞愧,想示好,元方也毅然入門不顧??芍^應答出于禮數(shù),不讓亦出于禮數(shù)。
楊氏子也是在孔君平來訪而“父不在”的情況下,被呼出來接待客人的,雖然只有九歲。當然這個孩子平日里肯定也具備了諸多禮儀素養(yǎng),深知待客之道?!俺鲇薄霸O果”“敘談”一樣都沒落下。可能這孔君平與楊家素有來往,所以對楊氏子之聰惠早有了解;或只是素聞楊氏之子有聰惠之名,特意試之,故出了這樣一道現(xiàn)場考題——“此是君家果”。而楊氏子的聰惠不僅表現(xiàn)在聽出戲謔之意,還迅速“應聲”——反應敏捷?!拔绰効兹甘欠蜃蛹仪荨薄司鋵崬橛小岸Y”:尊稱對方“夫子”,“未聞”是類似寡聞的謙辭,也是上承孔君平之語的推斷之意。而此句又無“讓”意:也許楊氏子知道孔君平就是在故意考自己;也許只是出于對自家姓氏的守衛(wèi),拿人姓名取笑是不太禮貌之舉,當然關系親密的調侃另當別論。無論是思維模式還是禮儀使然,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以“夫子”姓氏為切口:“孔雀”當與“孔氏”為一家。這禮而不讓的分寸拿捏得可謂剛剛好。
《楊氏之子》中的應對并沒有表明其二者之間的情感沖突,所以我們既可以理解為一種長幼之間的趣談,也可以理解為孩子對自己姓氏的本能維護。在《世說新語》中這樣機智的應對有很多,比如那位四歲讓梨的孔融在遇到有人譏諷之時,也表現(xiàn)出了極為智慧的應對:
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奔韧?,前坐。元禮問曰:“君與仆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仆與君奕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后至,人以其言語之,起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蔽呐e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p>
這種順勢而推的“懟”常常令挑起者防不勝防,因為所用的乃“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的手法。這陳韙和孔君平面對九、十歲孩童的如此反駁,一時語塞之窘是免不了的。重要的是這樣的一種言語模式給人帶來的閱讀樂趣,一笑之后對于漢語的咀嚼和品味,真是無窮無盡。
筆者此篇中的“童話”是指“兒童的話(語言)”,上述例子只是中國經典中所存在的“童話”的一個方面,我們的小學語文教學立足于“童話”的視角,可以得到更多經典中的“童話”態(tài)度和思維,這樣定然能將小學文言文教學進行得如“童話”一般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