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霞
(安徽開放大學 文法與教育學院,安徽 合肥 230022)
“道物故”是古代中國常見的行旅危機?!暗馈奔吹缆罚隇樾谐?、路程?!拔锕省?,“漢以來謂死為物故,言其諸物皆就朽故也?!盵1]131“道物故”意為“在路死也”[2]2557,可簡單理解為歿于行旅。東漢時期,游學、游宦者眾。史書記載其時“游庠序,聚橫塾者,蓋布之于邦域矣”[2]2588,同時,“自和、安之后,世務游宦?!盵2]1630大量士人輻輳京師、奔走州郡、行于道路,絡繹不絕。然而早期社會,山川險阻、交通不便,東漢時期氣候更是異常①關(guān)于東漢氣候異常的分析,可參考王子今《秦漢時期氣候變遷的歷史學考察》,《歷史研究》1995年第2期。,士人或煢煢獨行或三倆結(jié)伴行于旅途或淹留他鄉(xiāng),多易陷入饑餓、疾病的困境,間或遭遇野獸乃至強盜的侵襲——其行旅更多是窮山惡水、險象環(huán)生的艱辛之旅。士人的“道物故”事件因此也時有發(fā)生。史家陳壽所撰《益部耆舊傳》②《益部耆舊傳》,今已不見其全本。本文所載王忳故事多轉(zhuǎn)引自《北堂書鈔》《太平御覽》,具體見《北堂書鈔·設官部·亭長》所引《益部耆舊傳》、《太平御覽·人事部·陰德》所引《益都耆舊記》與《太平御覽·人事部·謠》所引《益部耆舊傳》三處。其中《益都耆舊記》即《益部耆舊傳》?!侗碧脮n》,唐虞世南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88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太平御覽》,宋李昉等撰,中華書局1960年。關(guān)于《益部耆舊傳》的流傳與存佚情況,可參考王仲鏞論文《陳壽<益部耆舊傳>探微》,《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另,《北堂書鈔·設官部·亭長》作“王純”“厘亭”,考慮到《華陽國志》《后漢書》《太平御覽》皆作“王忳”“斄亭”,本文以后者為是。就記錄了東漢士人王忳行旅途中遭遇的書生病歿空館、涪令罹難亭舍二事,正是東漢游學、游宦士人“道物故”危機的縮影。而王忳為書生殯葬、為涪令理冤的高義行為得到了世人的稱頌與時人的演繹,充滿靈異色彩的“飛被走馬”“與鬼語”故事也在巴蜀一帶流傳開來。
該故事“張皇鬼神,稱道靈異”[3]39,這與其時生產(chǎn)力水平落后、民眾認知水平有限有關(guān),與“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3]39的宗教思想背景有關(guān),同時也是早期浪漫主義文學發(fā)展的結(jié)果。而從士人流動角度言之,這一充滿奇幻想象的文本又是其時士人遭遇行旅危機的心境記錄與文學表達。本文即試以王忳故事為例,考察東漢士人流動背景下的志怪①關(guān)于“志怪”一詞,李劍國先生主張其一開始“僅僅是一個表示記述怪異的動詞性詞組”;它與小說發(fā)生直接聯(lián)系,始于六朝;晚唐開始出現(xiàn)“志怪小說”這一小說分類概念,即“一種以雜記怪異之事為主的小說叢集”;明代胡應麟進一步賦予“志怪”以小說分類學上的確切含義。具體見李劍國《先唐古小說的分類》,《古典文學知識》2002年第2期。本文所言“志怪”指記述怪異,尚屬早期“志怪”范疇。書寫,并以此觀照此期士人的行旅危機、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世界。
“道物故”一詞在歷史文獻中多與“卒于家”對應。因此,這里的“道”可以理解為自故土出發(fā)至目的地的行經(jīng)區(qū)域,泛指故土之外的地理空間,包括漫漫長路、長路中休憩的場所,還包括短暫居停的異鄉(xiāng)。據(jù)文獻記載,東漢益州部廣漢郡士人王忳在求學、赴任途中就經(jīng)歷了兩起“道物故”事件。
一是王忳至京都洛陽途中偶遇書生臨終乞托骸骨,而為其殯葬、埋金:
王忳嘗詣京師。于空舍中見一書生疾困,愍而視之。書生謂忳曰:“我當?shù)铰宥貌?,命在須臾,腰下有金十斤,愿以相贈,死后乞藏骸骨?!蔽醇皢栃彰^。忳即鬻金一斤,營其殯葬,余金悉置棺下,人無知者。[4]1866
從下文看,書生名金彥,也是廣漢郡人。他從“去洛三千里”[5]252的家鄉(xiāng)出發(fā),未至洛陽而不幸染病。從他獨處空舍、無人照料這一遭際來看,可知其當是孤身出行。從“有金十斤”來看,亦可知其家境尚可。金彥不是官派子弟,也不是因父職入學,否則當與州郡計吏同行——乃平民子弟,正是東漢眾多自發(fā)游學士人群體中的普通一員。
西漢景帝時期,廬江人文翁任蜀郡太守,其“仁愛好教化”“見蜀地辟陋有蠻夷風”,乃“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材者張叔等十余人親自飭厲,遣詣京師,受業(yè)博士,或?qū)W律令”[6]3625,遂開益州士人游學之風。東漢時期,該地外出游學者人數(shù)更眾,除王忳、金彥求學京城外,史書中還有不少益州士人外出游學的記載,如巴郡楊仁“詣師學習《韓詩》,數(shù)年歸,靜居教授”[2]2574,蜀郡楊終“年十三,為郡小吏,太守奇其才,遣詣京師受業(yè)”[2]1597,廣漢李業(yè)“習《魯詩》,師博士許晃”[2]2668,牂牁尹珍“從汝南許慎、應奉受經(jīng)書圖緯,學成,還鄉(xiāng)里教授”[2]2845,犍為張皓“少游學京師,永元中,歸仕州郡”[2]1815,廣漢任安、董扶“俱事同郡楊厚,學圖讖。還家教授,弟子自遠而至”[2]2734,漢中李郃“游太學,通《五經(jīng)》”[2]2717,其子李固“少好學,常步行尋師,不遠千里”[2]2073,同出梓潼郡的士人李仁、尹默“俱游荊州,從司馬徽、宋忠等學”[7]1026。
而就東漢時期全國地域的士子而言,其時“凡受學者皆赴京師”[8]295,且“士無有不游太學者”,“及東漢中葉以后,學成而歸者,各教授門徒,每一宿儒門下著錄者至千百人,由是學遍天下矣?!盵8]296由此可以想見其時士人行于道路、周流四方的連綿不絕之勢。這些士人大多如金彥一般孤身在外求學,其中不乏長時間、廣地域的行旅者,如段恭“少周流七十余郡,求師受學,經(jīng)三十年”[5]754、范丹“從英賢游學,十三年乃歸”[9]2503、景鸞“少隨師學經(jīng),涉七州之地”[2]2572,如此這般,更是不免陷入危險以致“道物故”境地。
疾病是導致“道物故”的最主要因素。東漢氣候異常、瘟疫多發(fā)、水土有差,行旅者因此染病不在少數(shù),幾至病死者亦不鮮見。僅以京城士子為例:戴封受業(yè)洛陽時,“同學石敬平溫病卒”[2]2683;任末“游京師,教授十余年。友人董奉德于洛陽病亡”[2]2572;其他如王子居、陳平子也是在太學求學期間病歿。金彥更是尚未到達京師即病歿孤館。又有官員、學者、名士不幸歿于行旅。官員如田邑“為漁陽太守,未到官,道病,征還,為諫議大夫,病卒”[10]547;李善“遷九江太守,未至,道病卒”[2]2680;王閎“獨讓爵。帝奇而征之,道病卒”[2]2464;任末“奔師喪,于道物故”[2]2572。學者如桓譚“出為六安郡丞,意忽忽不樂,道病卒,時年七十余”[2]961;牟紆“以隱居教授,門生千人。肅宗聞而征之,欲以為博士,道物故”[2]2557;服虔亦是“遭亂行客,病卒”[2]2583;鄭玄“載病到元城縣,疾篤不進,其年六月卒,年七十四”[2]1211。名士如王粲“建安二十一年,從征吳。二十二年春,道病卒,時年四十一”[7]599。可見在當時的交通和醫(yī)療條件下,無論何種身份,都有“道物故”危機的存在。
二是王忳赴任郿縣(在今陜西境內(nèi))令,途中留宿于“每殺止客”[11]370的斄亭之中,夜半聞有女子稱冤之聲,于是詢問之,引出一樁血案:
(女子)曰:“妾,涪令妻也,過此亭。亭長殺妾十余口,埋樓下,奪取財物。亭長,今門下游徼是也。”[11]370
涪令,未知其姓名。其攜家人赴任,留宿斄亭而為亭長等人所殺。漢代,亭乃地方治安機構(gòu),兼有館驛功能。很多官員過宿于亭。如何敞任交趾刺史,“行部到蒼梧郡高要縣,暮宿鵠奔亭”[12]295;南陽太守劉寬“每行縣止息亭傳,輒引學官祭酒及處士諸生執(zhí)經(jīng)對講”[2]887;孔嵩辟公府,“之京師,道宿下亭”[2]2679。除官員外,辦私事外出的郡縣屬吏、朝廷征聘之人、普通百姓乃至戴罪之身都可以宿于亭舍。如河南太守嚴延年的母親從東海郡至洛陽,“止都亭,不肯入府”[6]3671-3672;趙孝為郎,“每告歸,常白衣步擔。嘗從長安還,欲止郵亭”[2]1298-1299;陳伯敬“行路聞兇,便解駕留止,還觸歸忌,則寄宿鄉(xiāng)亭”[2]1546;第五倫獲罪征至京師,百姓追隨,乃“偽止亭舍,陰乘船去”[2]1397。
亭有亭長,鄉(xiāng)有游徼?!逗鬂h書·百官志》曰“亭有亭長,以禁盜賊”[2]3624,游徼同樣承擔著“徼循禁賊盜”[6]742的職責。而在王忳故事中,其后“具服其罪”[11]370的亭長、游徼,本負有保一方平安之職,卻見財起意,攜眾擊殺涪令一家。本為方便士子、官員留宿之亭舍,反而成為兇案的高發(fā)之所。東漢之際,如涪令這般在行旅中遭遇意外以致去世的士人亦不少見。廉范一度“載船觸石破沒”[2]1101,險有性命之憂;撰有《靈光殿賦》的王延壽“溺水死,時年二十余”[2]2618。遇賊、遭遇搶劫擄掠甚至遭遇不測之事也時有發(fā)生:戴封“遇賊,財物悉被略奪”[2]2683、江革“負母逃難”“數(shù)遇賊”[2]1302、朱暉少時與家人“道遇群賊,白刃劫諸婦女,略奪衣物”[2]1457、司馬芝“少為書生,避亂荊州,于魯陽山遇賊”[7]386,更有許升“尋師遠學,遂以成名。尋被本州辟命,行至壽春,道為盜所害”[2]2795、郡掾張業(yè)“送太守妻子還鄉(xiāng)里,至河內(nèi)亭,盜夜劫之”“與賊戰(zhàn)死”[2]2681-2682等一系列物故事件的發(fā)生。
而無論是如金彥病歿空館,還是似涪令罹難亭舍,兩者都集中反映了東漢士人最慘痛的“道物故”危機。大量士人行于道路、寄身逆旅,無疑使得“道物故”事件發(fā)生的概率大大提升,而士人這一群體的自身文化屬性、立言意識與寫作能力,又催生了與此相關(guān)的文學層面的想象與書寫。
士人行于旅途,耳聞目見甚至親身經(jīng)歷各種行旅危機,內(nèi)心不可能不受到觸動,且因此生發(fā)驚懼之情。他們常常將這些遭遇形諸文字,更甚之,還會對“道物故”事件進行想象、演繹。這無形中促進了其時志怪文學的發(fā)展。
王忳故事既記錄了主人公王忳的行旅,也記錄了金彥、涪令的行旅,內(nèi)容飽滿豐富。其中有病篤空舍、臨終乞藏骸骨的士子,有助人為樂、不取一金的義士,有見財起意、謀財害命的惡徒,也有赴任受阻、命喪亭舍的官員。這些人物、情境在現(xiàn)實社會中真真切切地存在著,構(gòu)成了王忳故事的現(xiàn)實書寫部分。而其后展開的對靈異之舉、怪誕事件的書寫雖來自于時人的想象,卻清晰地展現(xiàn)了東漢士人的精神世界。細致分析文本可發(fā)現(xiàn),該故事已不流于簡單的民間傳唱,相反呈現(xiàn)出文人加工、有意為之的特點。
最顯著之處自然是金彥、涪令一家“道物故”事件后“飛被走馬與鬼語”[4]2140事件的發(fā)生。王忳從洛陽返回故里,為大度亭長,“初到之日,有馬馳入亭中。其日風飄一繡被復墮忳前”,其后王忳騎馬至洛縣,而“馬遂奔走”[4]1866,引領(lǐng)王忳見書生父親。這就是“飛被走馬”事件。而王忳夜宿斄亭、為涪令一家理冤的故事是以與女鬼相見、對話的形式展開,即為“與鬼語”的靈異事件。如此種種令人稱奇。不僅如此,該故事在充盈著驚奇想象的同時,還表現(xiàn)出構(gòu)思精巧這一創(chuàng)作特征。
首先,王忳故事乃典型、極端事件的展示。游學士子生病、病重乃至病歿,史書多有記載,他們往往有家人、朋友在側(cè),如上文提到的陳平子“被病將亡,謂其妻曰……”[2]2678、任末“于道物故。臨命,敕兄子造曰……”[2]2572,可見兩人臨終之際都有親人陪伴。而書生金彥則孤身一人臥于空舍,情形不可謂不悲慘;未及問姓名而絕,情勢不可謂不緊張?;掠握呗酚鰪娙硕軅烂哂兄?,如上文提及的潘勖、許升、張業(yè)等人。然而縣令十余口遭同樣有官俸在身、以捕盜為職諸如亭長、游徼等小吏而非山野強盜所侵襲,亦是駭人聽聞事件。至于涪令夫人化為孤魂野鬼,夜夜哭訴陳冤,以致殘害過客的過激行為,更是從受害者轉(zhuǎn)變?yōu)榧雍φ?,令人感到驚懼。
其次,該故事注重懸疑氛圍的營造。金彥命懸一線、“未及問姓名而絕”展示了金彥病篤、托身王忳的偶然性與巧合性,時間緊迫,以至于來不及問書生姓名、郡望,這為下文與金彥父親相見埋下伏筆。金彥父親誤會王忳盜馬,謂之“今擒盜矣”。可知此靈異之馬從洛縣至大度,又從大度來到洛縣,正是為了帶王忳見書生父親,絕非一般迷途之馬。在舍主人“悵然良久”,有感王忳“卿何陰德而致此二物”時,王忳憶起安葬書生并埋金之事,“道書生形貌及埋金之處”,舍主人“驚”,更是增加了故事的懸念。短短數(shù)句,有臨終托身的危急、有走馬飛被的靈異、有被誤為盜賊的轉(zhuǎn)折、有得知孩子病歿的悲痛、還有恩人在前的激動。[4]1866同樣,王忳遭遇的第二件奇事,也注重懸疑氛圍的設置。王忳剛到斄亭,便得知此亭“有鬼”“每殺止客”[11]370,而依然留宿于此,更是渲染了懸疑、恐怖的氛圍。
再次,該故事首尾呼應,細節(jié)描寫亦很到位。特別是“飛被走馬”故事中,書生病歿洛陽、后其父與王忳“俱迎彥喪”,這是對書生遺骸的交待。此外,對“金”的記載也是有始有終,先是書生言及“腰下有金十斤,愿以相贈”,其后王忳“鬻金一斤,營其殯葬,余金悉置棺下”,不久王忳向彥父“道書生形貌及埋金處”,最后前往洛陽迎金彥喪,發(fā)現(xiàn)“余金且存”??梢?,“金”貫穿了整個故事。[4]1866
如開篇所言,目前可知最早記錄王忳故事的文獻是西晉陳壽所編寫的《益部耆舊傳》。而事實上,該書中有關(guān)王忳故事的記載實應出自于東漢士人之手。東晉地志《華陽國志》對《益部耆舊傳》的成書過程有以下描述:
益部自建武后,蜀郡鄭伯邑、太尉趙彥信及漢中陳申伯、祝元靈、廣漢王文表皆以博學洽聞,作巴、蜀《耆舊傳》。(陳)壽以為不足經(jīng)遠,乃并巴、漢,撰為《益部耆舊傳》十篇。[5]849
其中,鄭伯邑乃鄭廑,蜀郡臨邛人;趙彥信即趙謙,蜀郡成都人;陳申伯即陳術(shù),漢中人;祝元靈即祝龜,漢中南鄭人;王文表即王商,郪縣人。這些名士皆東漢后期益州士人,分別有“矜其鄉(xiāng)賢,美其邦族”[13]275的郡書問世。據(jù)該引文與后世文獻①包括《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姚振宗《后漢藝文志》與《三國藝文志》、顧櫰三《補后漢書藝文志》、侯康《補后漢書藝文志》、曾樸《補后漢藝文志并考》以及錢大昭《補續(xù)漢書藝文志》等??芍?,這其中,鄭廑、趙謙、王商分別作《巴蜀耆舊傳》,祝龜作《漢中耆舊傳》。
至西晉,同是益州人的陳壽以為諸傳“不足經(jīng)遠”,乃合并而成《益部耆舊傳》。由此可見《益部耆舊傳》中關(guān)于王忳故事的最初記載應出自上述郡書作者中的一人并且極有可能是同為廣漢人的王商的手筆。
此處也可大致整理出王忳故事的發(fā)展流變過程:先是王忳親身經(jīng)歷了安葬書生、理清兇案這兩件事,事跡傳開,由是顯名。接著,民眾贊其高義行為,并展開了文學想象:金彥故事中,王忳后來或許與金彥父親巧合遇見,而民眾對此添加了“飛被走馬”的情節(jié);涪令故事中,或是幸存者或是知情者向王忳報案,而民眾為傳其神,特意添加了女鬼陳冤的情節(jié)。其后,為“載光郡國”[13]274,士人鄭廑、趙謙、陳術(shù)、祝龜、王商等撰寫郡書,其中一人(或是數(shù)人)對鄉(xiāng)賢王忳事跡加以記錄與褒揚,而后陳壽將這一故事并入《益部耆舊傳》,東晉常璩的《華陽國志》中的相關(guān)記載更為詳審,南朝范曄撰《后漢書·獨行列傳》,更是將王忳載入史冊。
當然,今天看來,王忳故事必然是添加了善意的、美好的想象。而這種想象,在當時民眾看來確是真實存在的。誠如魯迅先生所言:“蓋當時以為幽明雖殊途,而人鬼乃皆實有,故其敘述異事,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固無誠妄之別矣?!盵3]39這也是為什么正史如《史記》《漢書》《后漢書》記載不少靈異、鬼怪故事的重要原因。而即使是魏晉志怪小說代表作家東晉干寶,也著有史書《晉紀》,且自謂作《搜神記》意在“明神道之不誣”[14]2151??梢姽艁硎?、巫本為一家,王忳故事載入史冊亦在情理之中。
“夫交游者出也,或身歿于他邦,或長幼而不歸,父母懷煢獨之思,室人抱東山之哀,親戚隔絕,閨門分離,無罪無辜,而亡命是效?!盵15]292這是漢末名士徐幹對東漢中后期士人過度游學、游宦現(xiàn)象的批判。而從文學史角度來看,正是大量士人行走于途,以及這種行走帶來的行旅危機,特別是“道物故”危機,無形中推動了漢代志怪文學的發(fā)展。其中,對亭怪、亭鬼的書寫并不是王忳故事中獨有的。《后漢書·獨行列傳》記載了郡吏戴就的故事,其受太守牽連而遭受酷刑折磨,發(fā)出了“考死之日,當白之于天,與群鬼殺汝于亭中”[2]2691的誓言,可見其時“亭傳中充斥鬼魂、精怪兼具玄異的觀念深入人心”[16]。而對書生、涪令行旅的書寫,開始突顯出這一時期文學作品對士人群體特別是平民士子、底層官員的關(guān)注,彰顯了王忳故事的文學意義,即志怪文學的世俗化傾向。
早期志怪文學多記錄非常之人如君主、神仙、鬼怪、貴族、名士的行旅故事。《穆天子傳》講述了周穆王駕八駿巡行天下的故事,《燕丹子》記錄了“燕太子丹質(zhì)于秦”“丹為雞鳴,眾雞皆鳴,遂得逃歸”[17]35的驚險經(jīng)歷,《神異經(jīng)》描述了赤黃父“周行天下,身長七尺,腹圍如其長”[17]50、“以鬼為飯,以露為漿”[17]51的行旅,《漢武故事》則記錄了漢武帝“微行至于柏谷,夜投亭長宿,亭長不內(nèi)(納),乃宿于逆旅”[17]168的經(jīng)歷。②關(guān)于《穆天子傳》《燕丹子》《漢武故事》成書年代,學界莫衷一是。本文據(jù)《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王根林、黃益元、曹光甫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以《穆天子傳》為戰(zhàn)國時期作品、《燕丹子》《漢武故事》為漢人作品。
同樣,這些以君主、太子、鬼怪等為主體的行旅記錄中,也摻雜著“道物故”危機。如周穆王巡行途中,有“日中大寒,北風雨雪,有凍人”[17]23的記載,也有其妃子盛姬染疾病歿的記錄。漢武帝留宿時還一度被舍主人誤會為“不欲為盜則淫耳”[17]168,欲聚眾而殺之。行旅之人的寫作也多為君主、貴族、名士的創(chuàng)作。如《穆天子傳》中路遇凍餒之人,“天子作詩三章以哀民”[17]23;《漢武故事》中“上幸河東,欣言中流,與群臣飲宴。顧視帝京,乃自作《秋風辭》”[17]176。
相對比,王忳故事記載的平民書生、底層官員的行旅故事顯示出了此期志怪書寫中主人公的平民化、世俗化傾向。其他同類型故事又有:張漢直,曾“從京兆尹延叔堅讀《左氏傳》”“行后數(shù)月,鬼物持其女弟”,且冒充張漢直謂“我病死喪在陌上,??囵嚭盵18]409,家人信以為真,后前往迎喪時發(fā)現(xiàn)漢直正與同學嬉戲打鬧。段翳弟子辭歸故里,“到葭萌,與吏爭度,津吏撾破從者頭”[2]2719,而這一遭遇早在段翳預料之中。周式“嘗至東海,道逢一吏,持一卷書,求寄載”[12]98,而該書實為生死簿。這些都是東漢時期普通的游學、游宦士子在行旅中發(fā)生的奇聞異事。
“兩漢以后,神仙方術(shù)、讖緯、佛道二教及民間巫術(shù),仍制約和影響著志怪的發(fā)展?!盵19]24這是王忳故事中志怪書寫的時代背景。同時,這一書寫也是對傳統(tǒng)報恩觀念與復仇意識的傳承。而從士人角度來說,當時士人的行旅危機,特別是“道物故”危機也是催生志怪小說書寫的重要契機。
這首先表現(xiàn)為真實存在的包括“道物故”危機在內(nèi)的各類行旅危機為此類書寫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如上文所言,古代中國交通落后,出行不便,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到目的地停歇,其間耗時漫長,所見豐富,大到天崩地裂、戰(zhàn)火紛飛等天災人禍,小到個體的不幸病歿與意外身故,這些或親身經(jīng)歷的事件或口耳相傳的故事為士人提供了可資書寫的基本素材。不僅如此,通過志怪書寫,士人更是尋求到一種以文學化解悲傷、舒緩恐懼的救贖之道。
一方面,“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20]183,何況還有明經(jīng)入仕、四處結(jié)交獲取聲名的利益驅(qū)動,這促成了士人向遠慕游的心理。而另一方面,士人行于旅途,山高水長,道阻且躋,生命時時受到威脅,以致病歿而肉身難返故里,這又使得行旅之人又多有思歸畏遠的隱憂。江紹原先生在其著作《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中對士人這一復雜心理作了細致描?。?/p>
那里不但是必有危險,這些危險而且是更不可知,更難預料,更難解除的。言語風尚族類異于我,故對我必懷有異心的人們而外,蟲蛇虎豹,草木森林,深山幽谷,大河急流,暴風狂雨,烈日嚴霜,社壇丘墓,神鬼妖魔,亦莫不欺我遠人,在僻靜處,在黑暗時,伺隙而動,以捉弄我,恐嚇我,傷害我,或致我于死地為莫上之樂。[21]5
這正是行旅之人對遠行途中一切可知、未知危險的恐懼。而類似書生病歿空館、官員罹難亭舍這些“道物故”事件更是會大大加劇出行士人的恐慌心理。
這一點,也可從史書中士人乞藏骸骨、親友扶喪歸故里的記載看出。上文提到的病歿洛陽的士子,如王子居“臨歿,以身讬(申屠)蟠。蟠乃躬推輦車,送喪歸鄉(xiāng)里”[2]1751;陳平子臨終托身范式,范式“乃營護平子妻兒,身自送喪于臨湘”[2]2678;石敬平病卒,戴封“養(yǎng)視殯斂,以所赍糧市小棺,送喪到家”[2]2683;董奉德病亡,任末“乃躬推鹿車,載奉德喪致其墓所”[2]2572。這些都足以說明東漢士人濃厚的歸于故土的意識。
仍以王忳故事為例。如果該故事只是簡單、真實地記錄王忳行旅途中遭遇書生病歿、涪令遇害兩件事,缺少了“飛被走馬與鬼語”的志怪書寫,那么該篇也只是流于對王忳高義行為的頌揚。就受眾而言,士人的“道物故”危機依然不可解。反之,正因為有“飛被走馬”之神奇,使得恩人與親人相見,最終書生骸骨返回故里;也正因為有“與鬼語”之靈異,讓冤案得以昭示天下,無辜之人亦可長眠故土。這無疑是對行旅士人的莫大安慰。
這種化解悲傷乃至恐懼的書寫,正是文學的本質(zhì)屬性和重要功能。亞里士多德主張“詩人應通過摹仿使人產(chǎn)生憐憫和恐懼并從體驗這些情感中得到快感”[22]105,這是誘發(fā)情感共鳴以宣泄情緒的方式。王國維以為“美術(shù)之務,在描寫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23]63,意在說明文藝化解痛苦的療效。土耳其文學巨匠奧爾罕·帕慕克基于其多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對文學的功用做了更深一層的分析:
文學最迫切的任務是要講述并研究人類的基本恐懼:被遺棄在外的恐懼,碌碌無為的恐懼,以及由這些恐懼而衍生的人生毫無價值的恐懼……[24]
“恐懼”是帕慕克這一言論的關(guān)鍵詞。他認為“被遺棄在外的恐懼”是人類的基本恐懼之一,而文學之大用即在于化解這種“恐懼”。換言之,“恐懼”促成了文學的發(fā)生。對于行旅士人而言,這種“被遺棄在外的恐懼”,不僅是孤身獨行的惶恐,更是肉體棄捐于道、不得長眠故土的恐慌。同樣出自《益部耆舊傳》的記載,東漢一孝女叔先雄感念父親“乘船墮水物故”“尸喪不歸”[4]1829而自投水死,后“與父相持,浮于江上”[2]2800的故事,正可以說明時人因親人尸身不歸而產(chǎn)生的無可化解的大悲慟。也正因為如此,當王忳與金彥父親相見后,才有二人“俱迎彥喪”[4]1866的后續(xù)。同樣,涪令故事中,也有“即收同謀十余人殺之”后,“送涪令喪還鄉(xiāng)里”[5]756的記載。兩個故事一報恩、一報仇,但都有著同樣的結(jié)局,即“道物故”者的骸骨歸于故里。王忳故事經(jīng)由此完成了對死者的告慰,更在一定程度上平復了生者的焦慮與恐慌。
以王忳行旅故事為例來考察東漢士人的“道物故”危機,以及這一危機促成的志怪書寫,這更多是從心理層面進行的考察。它展示了東漢游學、游宦士人的生存狀態(tài),即在察舉制度與明經(jīng)入仕政策驅(qū)使下的四處奔走形態(tài)以及行旅危機陰影籠罩下的復雜矛盾心理,更展現(xiàn)出這一時期民眾、士人通過對靈異、鬼怪的想象與書寫展開的救贖之道,即通過此種想象與書寫,將士人從現(xiàn)實行旅困境中解脫出來,特別是最后“道物故”士人喪歸故里之大結(jié)局,使士人行旅中深刻的孤獨感、恐懼感得以有效紓解。從此種角度或可言之,東漢士人的行旅危機特別是“道物故”危機是其時志怪書寫的重要動因。而士人大規(guī)模流動所帶來的平民士人、底層官員的行旅活動成為此期志怪書寫的新題材,更是促成了此期志怪書寫的世俗化傾向。
后世與此相關(guān)的志怪書寫逐漸增多。書生行旅故事在后代得到大力書寫,如《搜神記》中《安陽亭書生》《宋大賢》篇就記錄了書生夜宿亭舍、遭遇鬼怪的故事。其后,“書生作為一種突出的人物類型在唐代進入中國小說史”[25],如《柳毅傳》《東陽夜怪錄》等篇。不僅如此,與東漢金彥獨自病歿孤館不同,與王忳斄亭為冤魂理冤也不盡相同,后世多有書生行旅途中偶經(jīng)寺廟、夜宿旅舍而遭遇神女、鬼女、狐女的故事,更是將王忳故事中的書生、女鬼(或神女、狐女)兩大要素結(jié)合起來,形成了人鬼相戀的情感主題創(chuàng)作模式?!读凝S志異》《閱微草堂筆記》中的相關(guān)記載可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