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振 民
一般來說,毛澤東提到過的人物及其著作或思想,或多或少對毛澤東產生過一定的影響——正面的、反面的抑或兼而有之。在毛澤東提到的眾多人物中,德波林是值得我們注意的一位。因為如果指認德波林的哲學著作,在毛澤東結合中國革命實踐實現(xiàn)中西哲學融匯、構建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曾發(fā)揮過一定的作用,肯定是極為讓人驚詫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在我們的思維空間中,一提起毛澤東話語體系中的德波林,往往想到的只是那個在《矛盾論》中出現(xiàn)的被毛澤東嚴厲批判過的德波林。但是出人意料的是,20多年后,毛澤東在廬山會議期間的一次談話中,卻給予德波林的著作以正面評價。毛澤東文獻資料中的這個“矛盾”,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需要厘清的事實。還原德波林在毛澤東話語中的真實寓意,不僅有利于解開這一謎團,而且對深化毛澤東哲學思想研究大有裨益。筆者就此談點個人淺見,以期拋磚引玉。
從國內外對德波林在毛澤東以《矛盾論》為核心的文本群(4)包括《毛澤東哲學批注集》《辯證法唯物論(講授提綱)》《矛盾論》等。中的寓意的研究來看,學者們看法并不一致。國內學者一般認為毛澤東對德波林及其哲學持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的確,從這三個文本的內容來看,毛澤東不僅在《哲學批注集》中多次摘錄或概括了西洛可夫、米丁等人對德波林的認識論的辯證法性質、對立的和解論、差別不是矛盾等觀點的批評(5)《毛澤東哲學批注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88年,第21、99、112頁。,而且在《辯證法唯物論(講授提綱)》(以下簡稱《講授提綱》)中明確把德波林關于矛盾“只存在于過程發(fā)展之一定階段”的觀點定性為“形而上學的外因論,機械論”(6)〔日〕竹內實主編:《毛澤東集補卷》第5卷,蒼蒼社,1984年,第250頁。。在《矛盾論》發(fā)表時,毛澤東則進一步把德波林的這一見解定性為“反馬克思主義”(7)《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07頁。。而國外學者對毛澤東文本群中勾畫的德波林肖像的解讀則是多樣態(tài)的。在威爾遜看來,“從特定意義上來說,毛試圖對莫斯科發(fā)生的圍繞德波林哲學學派而發(fā)生的爭論提供一種答案”(8)〔英〕迪克·威爾遜:《毛澤東傳》,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3年,第217頁。按:國內也有學者持類似的看法: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矛盾論》是對德波林學派和機械論者進行論戰(zhàn)的著作。參見盧黃熙:《〈矛盾論〉與三十年代新哲學論戰(zhàn)》,《中山大學學報》1981年第4期。。他的言下之意是,毛澤東在《矛盾論》中對德波林的批判主要是對斯大林哲學的一種認同性回應。威爾遜的觀點并不罕見,其要義要么是魏特夫的“陰謀論”(9)Wittfogel,K.(1960).“The Legend of ‘Maoism’(Concluded)”,The China Quarterly, 2,pp.16-34.另一種改頭換面的說法,要么是杜娜葉夫斯卡婭“背離說”(10)參見Dunayevskaya,R.(1989).Philosophy and Revolution:From Hegel to Sartre, and from Marx to Mao.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p.163。的隱性表達罷了。而萊文則相反,他認為:“盡管毛澤東沒有直接接觸德波林的著作,盡管他的主要哲學顧問屬于反德波林陣營,毛澤東的哲學思想的許多東西仍使人想起德波林?!辈贿^,萊文的語意并不真的是要突出毛澤東哲學思想與德波林的關聯(lián),而是服務于他試圖黑格爾化毛澤東辯證法理論的價值旨趣。在萊文看來,雖然“黑格爾化的馬克思主義是由列寧首創(chuàng)的,但它也由德波林推進了”。斯大林對德波林的批判意味著黑格爾化的馬克思主義在蘇聯(lián)的毀壞,從而窒息了馬列主義辯證法的生命力。可以說,萊文語境中的德波林的言外之意,無外乎是想指認《矛盾論》之所以能復活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傳統(tǒng),“決定性的中介”是黑格爾化的列寧主義。(11)〔美〕諾曼·萊文著,張翼星等譯:《辯證法內部對話》,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18、404、402頁?;蛘哌M一步來說,萊文想突出黑格爾在毛澤東辯證法理論與實踐發(fā)展中的舉足輕重的作用而已。更值得注意的是魏斐德的看法。他認為,在當時,“‘德波林主義’并不是一個嚴謹?shù)母拍?,可能僅僅是指那樣一種人,他們把抽象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機械地運用于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德波林或德波林主義就成了斥責那些喜歡純理論而放棄革命實踐的哲學修正主義者的一種術語。(12)〔美〕魏斐德著,李君如等譯:《歷史與意志:毛澤東思想的哲學透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07—209頁。也就是說,在他看來,德波林主義在《矛盾論》中只是一種替代性的、符號化的話語。是否真的如國外學者所說的那樣呢?
首先,毛澤東在以《矛盾論》為核心的文本群中并沒有完全否定德波林。從蘇聯(lián)哲學發(fā)展史來看,自1930年12月德波林的觀點被斯大林定性為“孟什維克唯心主義”之后,德波林哲學在1931年之后的蘇聯(lián)哲學著作中就由權威轉變?yōu)楸粐绤柵u的對象。這在1932年之后中國學者所翻譯出版的著作中也是很明顯的。從毛澤東當時所閱讀的蘇聯(lián)哲學著作,特別是李達翻譯的、毛澤東熟讀過的《辯證法唯物論教程》中,就可以清楚看到對德波林的批評。李達在《辯證法唯物論教程》的“譯者例言”中就指出:“不久以前,德波林曾被推為伊里奇以后的哲學上的最高峰,但是他的哲學中,有不少地方‘無條件的容納了黑格爾’,無批判地繼承了普列漢諾夫,終于暴露了自己的‘形式主義’,黑格爾的傾向,及少數(shù)派的色彩?!辈贿^,李達并沒有全盤否定德波林,而是認為其“包含著真與謬”,需要進行“批判的研究”。(13)〔蘇〕西洛可夫、愛森堡等著,李達、雷仲堅譯:《辯證法唯物論教程》,上海筆耕堂書店,1935年,“譯者例言”第3頁。如果結合毛澤東在廬山會議期間的說法,可以看出毛澤東同李達持同樣的態(tài)度。這一點在1942年毛澤東推薦給黨員干部閱讀的《馬恩列斯思想方法論》中也可以看到(14)此書收錄了紅色教授學院反德波林派的決議以及德波林的自我批評一文,“毛澤東從頭到尾仔細地審閱了這本書稿。有些摘錄,他又作了核對和增刪。編排的次序,部分作了調整。有些標題,他作了修改或重寫”。參見常紫鐘、林理明:《〈整風文獻〉、〈馬恩列斯思想方法論〉的編輯出版經過》,《大江南北》2012年第3期。。與蘇聯(lián)自1936年起把對德波林派的批判升級為敵我矛盾并徹底否定不同,在《馬恩列斯思想方法論》中依然收錄了紅色教授學院最初對德波林及其學派所作的比較公正的批評,起碼肯定了德波林在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哲學發(fā)展中曾發(fā)揮過的作用。
其次,從以《矛盾論》為核心的文本群的語境來看,批判德波林及其學派的主要意蘊針對的是中共黨內的“主觀主義”或“教條主義”。在《講授提綱》中,毛澤東是這樣說的:五四運動至唯物辯證法運動或蘇聯(lián)哲學清算運動之前,我們對“唯物辯證法的了解還很微弱,受資產階級影響的機械唯物論和德波林派的主觀主義風氣占著主要的成分”。結合整個文本,毛澤東說明了以下幾點意思:第一,在蘇聯(lián)哲學清算運動之前,對唯物辯證法的理解主要受德波林派解讀范式的影響;第二,中國革命實踐出現(xiàn)的挫折和問題,在很大程度上與沒有真正理解和把握馬列主義辯證法的基本內涵和精神實質有關;第三,德波林派的主觀主義,主要表現(xiàn)為沒有實現(xiàn)哲學的理論與政治的實踐的緊密聯(lián)系,割裂了辯證法的方法論與世界觀的一致性, “調和”“綜合”唯物論和唯心論,否認矛盾的普遍性或差異就是矛盾。因而,德波林派的哲學“違犯馬克思主義”。(15)〔日〕竹內實主編:《毛澤東集補卷》第5卷,第196、188、197、213、250、195頁。從文本表層來看,毛澤東對德波林派的以上批評確實和1931年后的蘇聯(lián)哲學教科書的內容是基本一致的,從這個角度看,威爾遜的說法好像有一定道理。但是,《講授提綱》中的很多說法是毛澤東對所閱讀內容的概括。同時,如果從《毛澤東哲學批注集》和其他文本的情況來看,毛澤東對德波林的批判主要是聯(lián)系中國革命實際,針對黨內的錯誤路線和思想而發(fā)的,指向的主要是中國的教條主義者。比如,毛澤東在閱讀《辯證法唯物論教程》(中譯本第四版)中提到 “德波林”或“德波林派”時所作相關批注的語境中,德波林及其哲學的缺陷主要用來指代“中國主觀主義者”或“中國德波林派”(16)《毛澤東哲學批注集》,第430—431頁。所具有的理論脫離實際、不注意中國特殊性和具體特點的特征。如果再結合張如心寫的《清算德波林主義,開展反主觀主義的斗爭》一文的內容,以及《矛盾論》的價值旨趣——“德波林的唯心論在中國共產黨內發(fā)生了極壞的影響,我們黨內的教條主義思想不能說和這個學派的作風沒有關系。因此,我們現(xiàn)在的哲學研究工作,應當以掃除教條主義思想為主要的目標”(17)《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299頁?!獊砜矗虏譄o疑具有意向性的特征。艾思奇指出,毛澤東不是簡單地跟著蘇聯(lián)批判德波林,而是以其為鑒,“依據(jù)中國的革命歷史經驗”,對“中國的實際革命運動中的主觀主義錯誤”的哲學根源進行深刻剖析(18)《艾思奇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89—590、647頁。。因而,在這一點上,魏斐德的理解是比較到位的。但是需要說明的是,在《矛盾論》原初版本中,毛澤東克服黨內存在的教條主義的嚴重錯誤的意圖是含蓄的,并不像1952年版本中那樣明確。而且在正式版本中對其他意識形態(tài)(包括冒險主義、機會主義和經驗主義)的“偏差”的攻擊都沒有出現(xiàn)在原始文本中。(19)Knight N.(1980).“Mao ZeDong’s on Contradiction and on Practice: Pre-Liberation Texts”.The China Quarterly, 84,p.651.龔育之就指出,因為歷史原因,對共產國際以及黨內曾經盛行過的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把共產國際和蘇聯(lián)經驗神圣化的錯誤傾向的批評,過去是不便講明的(20)龔育之:《從黨史決議談毛澤東哲學思想》,《教學與研究》1982年第1期。。毛澤東也說過,王明的“左”傾機會主義和右傾錯誤是“從斯大林那里學來的。這一點我們沒有公布,因為我們自己也有責任”(21)《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5頁。。
再次,延安整風運動時期對德波林派的批判,也與維護黨的思想統(tǒng)一、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成果武裝全黨的政治任務緊密相關。德波林的錯誤除了以上所指明的幾點之外,還存在不僅低估了列寧主義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fā)展中的作用,沒有把斯大林對列寧哲學部分的說明具體化,而且“沒有理解斯大林同志在進一步發(fā)展全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工作中所作的重要的理論活動,忽略了他的勞績”(22)參見《馬恩列斯思想方法論》,延安解放社,1949年,第438頁。按:從1949年再版例言來看,相對于1942年的版本,只是一些譯文發(fā)生了變化。等問題。而與此相類似的問題,即如何正確認識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在中國革命中的指導地位,在當時黨內一些同志的思想上也存在一些認識上的誤區(qū)或偏差,不利于黨的事業(yè)的進一步發(fā)展。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一是黨內一些同志認為毛澤東是“實行家而不是理論家”(23)劉益濤:《十年紀事:1937—1947年毛澤東在延安》,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第198頁。,黨內有馬列主義理論水平的還是王明等人,仍把他們視為“重要的理論領袖”(24)羅平漢:《回看毛澤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5頁。。這樣一來,就無法真正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成果來統(tǒng)一全黨思想,解決中國革命所遇到的重大實踐問題。二是當時的確存在對毛澤東思想的價值和意義低估的現(xiàn)象。鄧力群就說過:“當時所理解的‘理論’,也就只認為馬列的書是理論,毛澤東的文章雖好,卻沒有認識到這就是我們黨發(fā)展了的馬克思主義理論。”(25)吳介民主編:《延安馬列學院回憶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23頁。張聞天亦在“反省筆記”中證實了這一點。他說,“毛澤東同志,不但是我黨政治家、軍事家,而且是理論家的這個觀點”,是在1943年9月的整風會議“這個時候建立的”。而在此以前,“對毛澤東同志的著作的價值認識不夠”,“沒有在各派思想中單獨推崇他的思想,把他的思想放在中心的統(tǒng)治的領導的地位”。(26)張培森主編:《張聞天年譜(1942—1976)》下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年,第487—488頁。曾提出要“打擊狹隘經驗主義”的任弼時,在1943年的自我反思中也說,直到“最近幾年”才充分認識到毛澤東之所以正確,“是基于堅定立場和正確思想方法”(27)章學新主編:《任弼時傳》(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618頁。。三是《馬恩列斯思想方法論》的理論主題以及所附錄的紅色教授學院的決議和德波林的自我批評的文章,有自身的價值旨趣:一方面,教育黨員干部要從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高度認識黨內主觀主義者或教條主義者犯錯誤的根源,要善于領會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實質或活的靈魂,而不是拘泥于馬克思主義的詞句;另一方面,重視發(fā)揮自我批評在整風運動中的作用,并把其看作是我們黨區(qū)別于其他政黨的重要標志之一。
最后,毛澤東在《矛盾論》中把德波林學派否認“差異就是矛盾”的觀點定性為“反馬克思主義”的原因是錯綜復雜的。一是在毛澤東比較熟悉的《辯證法的唯物論入門》(以下簡稱《入門》)中,雖然德波林承認矛盾的存在,但并沒有談及這個問題。毛澤東對德波林派整體的理論觀點的認識,更多是來自“蘇聯(lián)哲學界批判德波林學派的文章”(28)《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306頁。??梢哉f,蘇聯(lián)20世紀30年代的哲學教科書,特別是米丁(當時被譽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泰斗)的《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對德波林派的評價對毛澤東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二是按照米丁等人的看法,德波林的觀點不僅否定了“矛盾是普遍的、絕對的,存在于事物發(fā)展的一切過程中,又貫串于一切過程的始終”這一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而且拋棄了“研究任何事物發(fā)展過程所必須應用的方法”,從而否定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陷入形而上學的泥沼。這在毛澤東看來,離開矛盾普遍性和矛盾分析方法,不可能抓住中國革命不同發(fā)展階段中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不可能“正確地分析中國革命的歷史和現(xiàn)狀,并推斷革命的將來”。(29)《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307、308頁。三是在1931年以來的蘇聯(lián)哲學(主要是斯大林哲學)語境中,德波林派的辯證法理論被指認為“對立的和解論”。毛澤東在閱讀時把蘇聯(lián)哲學界的觀點概括為辯證法的本質是對立的斗爭或矛盾斗爭(30)參見《毛澤東哲學批注集》,第97—98頁。。如果從毛澤東辯證法理論來看,這既是對德波林的批評,也暗含著對斯大林哲學一些觀點的質疑。在毛澤東看來,如果說德波林只講“對立面的同一”的話,斯大林則“不承認對立統(tǒng)一”,沒有把對立面的斗爭和統(tǒng)一聯(lián)系起來(31)《毛澤東文集》第7卷,第195頁。。因為“有條件的相對的同一性和無條件的絕對的斗爭性相結合”,才“構成了一切事物的矛盾運動”(32)《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333頁。。
與在毛澤東延安時期的文本群中以被批判對象出場不同,德波林后來還曾以“正面”形象出現(xiàn)在毛澤東話語中。陳晉和李銳都提到,1959年8月1日,毛澤東在廬山舉行的常委會上說,在蘇區(qū)受排擠期間,為了反駁別人扣給他的“狹隘經驗主義”的帽子,他“讀了幾本書”,其中“德波林的《歐洲哲學史》,就是打水口期間讀的(33)值得注意的是,在1959年7月31日的常委會上,毛澤東也提到了水口戰(zhàn)役,認為這是一場沒有解決戰(zhàn)斗的“敗仗”。參見李銳:《廬山會議實錄》,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82頁。。原來不懂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是什么東西”(34)李銳:《廬山會議實錄》,第190頁;陳晉:《毛澤東讀書筆記精講》哲學卷,廣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9頁。。不過,他們并沒有進一步闡釋毛澤東為什么會這樣說。這里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按照打水口的時間(1932年7月),毛澤東最有可能讀過的是德波林的《辯證法的唯物論入門》,且對《入門》的內容有比較深刻的印象(35)因為德波林并沒有寫過《歐洲哲學史》這本書,倒是著有與《歐洲哲學史》書名相近的《近代哲學史》,但《近代哲學史》是1934年出版的,所以1932年7月打水口期間毛澤東看到的可能是與《近代哲學史》內容大體一致且于1930年出版、1932年再版的《辯證法的唯物論入門》。參見王振民:《毛澤東話語體系中的黑格爾初探》,《中共黨史研究》2019年第6期。。暫且不論毛澤東說這段話的多重意蘊,單從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來看,的確忽視了20世紀30年代德波林的譯著對毛澤東理解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可能產生的影響。尼克·奈特曾說過:“對于評價影響早期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理論來源而言,譯著在馬克思主義傳播到中國的過程中扮演的角色具有顯著的意義。然而,它居然被嚴重忽視了。不過,任何試圖評價第一代中國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論成熟程度以及他們的馬克思主義闡釋的性質的努力都不應該忽略這些譯著的內容,因為它們包含著醞釀后來影響中國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形式和政治策略的重要因素?!?36)〔澳〕尼克·奈特著,汪信硯、周可譯:《李達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5頁。雖然德波林及其著作在20世紀30年代后成為國際共運中被批判和否定的對象,但絕不能忽略其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傳播的積極作用(37)參見徐素華:《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傳播、應用、形態(tài)、前景》,北京出版社, 2002年,第102頁。。在這一點上,比起那些把德波林一棍子打倒的人來說,毛澤東還是尊重歷史事實的,是一分為二地對待德波林的。不過,如果從當時德波林的境遇來說,毛澤東在常委會上承認《入門》對他的影響的確是比較“奇怪”的。一是因為自蘇共二十大后,雖然德波林再次復出,但蘇聯(lián)并沒有改變斯大林對德波林的政治定性。二是國內學界也沒有改變對德波林及其哲學的負面評價。相反,即使到1964年,德波林的哲學肖像——“理論脫離實際、哲學與政治分離、孟什維克唯心主義”——依然是批判楊獻珍“合二為一”“錯誤”觀點的重要參照系。對于毛澤東為什么會在廬山會議期間提起德波林的《入門》并給以“正面”素描,筆者從以下兩個層面加以說明。
唯物史觀在先、辯證唯物主義在后,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傳播的一個比較顯著的特點。面對大革命失敗后眾多的理論與實踐問題,中國共產黨清楚地意識到,“唯物主義歷史觀及其在現(xiàn)代的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階級斗爭上的特別應用,只有借助于辯證法才有可能”(3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46—747頁。。其時,黨的理論工作者彭康就明確指出,我們急需把握唯物辯證法“來分析中國現(xiàn)實的社會以達到真理,以建立指導行動的理論”,以便“清算一切反動的思想”,“解決一切緊迫的問題”(39)彭康:《前奏曲》,上海江南書店,1929 年,“敘言”第4頁,第 152 頁。。毛澤東在《講授提綱》中也指出,“爭取民族解放與社會解放”“達到改造中國同世界的目的”就要學習辯證法。不僅僅因為唯物辯證法是與革命實踐相適應的科學的理論與方法,而且過去的事實也說明,“革命中間的錯誤無一不違反辯證法”。(40)〔日〕竹內實主編:《毛澤東集補卷》第5卷,第238—239頁。他強調說,黨的干部“只有自覺的研究與了解辯證法唯物論,把自己的頭腦重新武裝起來”,才能得到“一種最正確和最革命的宇宙觀和方法論”,才能糾正他們中間存在的“主觀主義與機械觀這兩種錯誤的理論與工作方法”,才能“正確的了解革命運動的發(fā)展變化,提出革命的任務,團結自己和同盟者的隊伍,戰(zhàn)勝反動的理論,采取正確的行動,避免了工作的錯誤,達到解放中國與改造中國的目的”(41)〔日〕竹內實主編:《毛澤東集補卷》第5卷,第194—195頁。。德波林哲學著作就是在那個唯物辯證法風靡一時的特定歷史背景下出現(xiàn)在毛澤東視野之中的。
肛瘺也稱作肛管直腸瘺,為慢性感染性管道,多因肛管、直腸引發(fā)炎癥進而造成鄰近組織破潰所致[1]。肛瘺的發(fā)病率較高,以青年人群居多,發(fā)病率為5%左右,且男性患者多于女性患者[2]。對于該疾病的治療,目前臨床以外科治療為主,去除病灶、通暢引流、保護肛門功能是治療的基本原則[3]。復雜性肛瘺因為腸管內瘺口難以找到,導致術后并發(fā)癥與復發(fā)率均較高,因此探討其最佳術式非常重要[4]。本文選取84例復雜性肛瘺患者的治療情況展開對比分析。
首先有必要回顧一下20世紀30年代德波林哲學著作在中國的情況。一是在當時眾多介紹、宣傳唯物辯證法的著作中,德波林著作是有一席之地的,是“當時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主要普及性讀物”(42)徐素華:《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傳播、應用、形態(tài)、前景》,第102頁。。在1932年毛澤東閱讀《入門》之前,德波林著作的中譯本已有好幾種:《唯物辯證法與自然科學》(林伯修譯,上海光華書局,1929年)、《辯證法的唯物哲學》(志賀義雄譯,劉西屏重譯,上海青陽書店, 1931年6月)、《辯證的唯物論者:烏里雅諾夫》(韋慎譯,秋陽書店, 1930年4月)、《伊里奇底辯證法》(任白戈譯,辛墾書店, 1930年5月)、《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張斯偉譯,樂群書店, 1930年10月)、《辯證法的唯物論入門》(林伯修譯,上海南強書局,1930年出版、1932年再版)。從這個意義上說,德波林的著作“對唯物辯證法在中國的傳播無疑起到了極大的啟蒙作用”(43)盧毅:《20世紀30年代的“唯物辯證法熱”》,《黨史研究與教學》2007年第3期。。二是《入門》(普列漢諾夫為此書作過長篇序言)自1916年出版以來曾多次再版,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俄國的傳播曾產生過廣泛影響。從蘇聯(lián)哲學發(fā)展史看,不僅從1905年到1917年,德波林“是保衛(wèi)辯證唯物主義反對機械主義和新康德主義的主要戰(zhàn)士之一”,他的《入門》“在推動辯證唯物主義上,起了巨大的作用”,(44)參見〔奧〕哥斯塔夫·威特爾著,周輔成等譯:《辯證唯物主義:蘇聯(lián)哲學之歷史的和系統(tǒng)的概觀》,商務印書館,1963年,第187頁。而且在20世紀20年代確立馬克思主義哲學國家哲學地位的過程中也功不可沒(45)參見李尚德編著:《20世紀馬克思主義哲學在蘇聯(lián)》,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21—123頁。。即使從中國的出版情況來看,也頗為可觀。如1932年版的《入門》印數(shù)在2000冊以上;與《入門》內容基本相同的《近代哲學史》的印數(shù)竟然高達2萬冊!因此,毛澤東把《入門》誤記為《近代哲學史》也是可以理解的。三是德波林的著作之所以能在此時比較風行,一方面是由于蘇聯(lián)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地位和影響,“蘇聯(lián)哲學家的著作,常常被認為是最正確、最具有權威性的”(46)耿彥君:《唯物辯證法論戰(zhàn)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31頁。。奧地利的哥斯塔夫·威特爾也指出,在“列寧死后的時期,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最主要解說人,無疑是德波林”(47)〔奧〕哥斯塔夫·威特爾著,周輔成等譯:《辯證唯物主義:蘇聯(lián)哲學之歷史的和系統(tǒng)的概觀》,第186頁。。另一方面是與20世紀30年代唯物辯證法論戰(zhàn)緊密相關。這場論戰(zhàn)的核心和焦點問題,主要是唯物辯證法的科學性問題以及馬克思主義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的關系問題,而德波林及其支持者在20年代至30年代初是蘇聯(lián)官方的唯物辯證法理論的主要說明者和闡釋者(48)〔澳〕尼克·奈特著,汪信硯、周可譯:《李達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第131頁。按:奈特還直言,在辯證唯物主義取得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哲學正統(tǒng)地位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是德波林。他的傳記作者阿爾伯格形容德波林是不能“被遺忘的哲學家”。德波林和他的支持者們對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命題進行了堅定捍衛(wèi)和進一步闡發(fā)。,特別是“德波林的哲學著作曾一度被看做權威”(49)王守常等:《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92頁。。因而,其受到包括毛澤東在內的中國共產黨人一定的關注也在情理之中。例如,張如心在回顧那段歷史時,即使他采取的是批判性的視角,也承認“在蘇聯(lián)的學習就是受了德波林派的強烈影響,回國之后,也曾經在出版界宣揚過德波林派哲學思想”,而且承認“德波林主義的思想及工作方法,支配著我長時期的活動”(50)張如心:《清算德波林主義開展反主觀主義的斗爭》,《解放日報》1942年3月17日。。
其次在此扼要說明毛澤東所閱讀的《入門》的基本情況及其歷史價值。雖然《入門》因時代性、歷史性而具有局限性(51)張念豐等編譯:《德波林學派資料選編》,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頁。,但是在當時,恰如林伯修在介紹這本書時所說,德波林“在書中努力于經驗論哲學的發(fā)展和唯物論的發(fā)展的相互關系之研究。他從近世布爾喬亞哲學說起,然后闡明辯證法的唯物論本質,直溯辯證法的唯物論成立的發(fā)源,這在同類著作中很少可與匹敵。在本書各章的首尾,把各階級的社會關系和哲學運動的相互關系敘述得十分詳明,這就是辯證法的唯物論的模范應用,使讀者得益不少”(52)徐素華:《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傳播、應用、形態(tài)、前景》,第103頁。。
的確,就《入門》所涉及的具體內容來看,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一是《入門》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側重于從發(fā)生學角度說明辯證唯物論產生的歷史必然性,并對辯證唯物主義作了綜合的論述。德波林在書中不僅以論戰(zhàn)的方式闡明了辯證法唯物論的概念、構成(在他看來,辯證法唯物論的總體是由辯證法的一般原理、自然辯證法和歷史辯證法構成的),辯證法在馬克思的新唯物論中的地位——“最重要的就是辯證法的方法”,而且對辯證法與形而上學的區(qū)別,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從客觀與主觀的統(tǒng)一出發(fā)承認認識物自體的可能性,黑格爾辯證法與馬克思辯證法的本質區(qū)別——倒置著的唯物論,辯證法的基本邏輯結構——內部矛盾的轉化和歷史性的自我運動等重要內容進行了總體性闡釋(53)參見〔蘇〕德波林著,林伯修譯:《辯證法的唯物論入門》,上海南強書局,1932年,第283—287、472—482頁。。這些對唯物辯證法的全景式概括恰恰能在一定程度上幫助當時的毛澤東比較系統(tǒng)地理解唯物辯證法,進而從整體上,而不僅僅局限于唯物史觀,來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54)德波林在書中還闡釋了唯物史觀與辯證法唯物論之間的“依存”關系。參見〔蘇〕德波林著,林伯修譯:《辯證法的唯物論入門》,第461頁。。二是德波林無論是在批判馬赫主義者誣蔑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論是經驗論或實在論,還是批判流行于俄國的實用主義新哲學時,都簡明扼要地從辯證法的唯物論的見地揭示了經驗論的局限性,批判性解析了各種色調的馬赫主義(經驗一元論、經驗符號論、經驗批判論)及其唯心主義的實質。這對毛澤東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高度駁斥別人給他扣上的“狹隘經驗主義”帽子提供了一定的理論資源。基于此,毛澤東對《入門》有比較深刻的印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一般來說,毛澤東在重大場合談哲學往往與他所關注的重大理論與現(xiàn)實問題緊密相關,總是暗含一定的意向性和目的性。從其在常委會談話的具體內容看,毛澤東提及德波林的《入門》具有以下基本意蘊。
一方面是借古喻今。德波林寫作《入門》時,俄國正處在1905年革命失敗后的極其困難的時期,馬克思主義受到各種理論的攻擊和歪曲。一些馬克思主義者有“降服于布爾喬亞思想底這一危險的影響”,“在理論及革命的實踐底方面,開始重大的動搖”,對馬克思主義失去信心,對革命前途悲觀失望(55)〔蘇〕德波林著,林伯修譯:《辯證法的唯物論入門》,“第三版序文”第2頁。。德波林認為,這主要是因為對唯物的革命的馬克思主義的真見地——辯證法的唯物論——缺乏理解和認識。在毛澤東看來,在如何看待“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出現(xiàn)的問題和由此引發(fā)的困難等問題上,黨內也出現(xiàn)了德波林所說的類似情況,如泄氣不鼓氣,潑冷水,“對于克服當前的困難,信心不很足”,往往只看到黑暗面而看不到光明面等所謂的“悲觀主義”“右傾機會主義”等。對于其中緣由,毛澤東認為,這是他們不能從“歷史唯物主義的大道理”來認識人民公社和“大躍進”,不能從唯物辯證法的高度正確看待成績與問題的辯證關系,因而不能從全局上認識到“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成績很大,問題不少”但“前途光明”。(56)《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19、136、124、130頁。
另一方面是《入門》被賦予了特定的政治意蘊,即用來為彭德懷的“錯誤”性質定調。德波林在《入門》中不僅指出唯物論、辯證法正是在與唯心論、形而上學的斗爭中不斷發(fā)展起來的,而且把經驗論或經驗主義定性為觀念論的范疇,視其為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對立面,并認為其在當代的復活是由于對唯物辯證法的誤解、曲解。這里特別要說明的是,《入門》在1923年再版有著重要目的,就是要克服蘇共黨內的一部分干部因“缺乏思想鍛煉”,而在弗洛伊德主義、馬赫主義、實證論等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思想出現(xiàn)了明顯動搖的問題(57)〔蘇〕德波林著,李光謨等譯:《哲學與政治》(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5年,第6頁。。此時,毛澤東提及《入門》的政治用意就比較清楚了。一方面,毛澤東認為彭德懷向來煩瑣于日常事務而疏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學習,因而“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哲學基礎不懂”,導致在“5次右傾路線,3次‘左傾’路線”中“搖擺”(58)李銳:《廬山會議實錄》,第191、183頁。。另一方面,針對彭德懷關于“大躍進”是“小資產階級的狂熱”的觀點,毛澤東認為彭德懷不懂得政治掛帥和哲學史上兩條路線的斗爭,不懂得政治問題的產生“最根本的根源就在世界觀”,即是“經驗主義的世界觀、人生觀和方法論”在政治上的體現(xiàn)(59)《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143頁。。而經驗主義是“非馬克思主義的”,即“資產階級的經驗主義”(60)《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126、146頁。。
從以上可以看出,德波林的《入門》在毛澤東當時的語境中扮演著多重角色:一是指認對他理解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從理論上回擊“狹隘經驗論”起了一定的作用;二是以《入門》的歷史語境為隱喻來闡明他的政治態(tài)度。既然毛澤東肯定了《入門》對他認識馬克思主義哲學產生了一定影響,又承認了《入門》在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傳播中的價值和作用,那么,又該如何理解毛澤東在以《矛盾論》為核心的文本群中所勾畫的德波林的“反面”肖像呢?
如上所述,無論在延安時期還是在廬山會議期間,無論是以“正面”肖像還是以“反面”肖像呈現(xiàn),德波林在毛澤東語境中都充當著棱鏡的角色,成為毛澤東表達自己的政治意向或理論傾向的工具。對于毛澤東文本中的德波林的雙重肖像之間的“矛盾”,似乎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把握。
一方面,文本之間的張力是基于“什么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評判標準而產生的。也就是說,如果從作為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的身份來看德波林及其著作,那么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特別是辯證唯物主義的研究和傳播是有貢獻的。但是,精于馬克思主義研究并不一定就能成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按照艾思奇的話講就是,如果只是熟讀馬克思主義書籍,“從事宏博的引證”,而不能應用馬克思主義的實質“來解決實際問題,那就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61)《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588頁。?;诖耍梢哉f,當毛澤東給予德波林的《入門》以正面的刻畫時,德波林是以馬克思主義哲學傳播者和研究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當毛澤東在延安時期批評德波林派時,德波林著重是以學齋式的哲學家的身份呈現(xiàn)的。在這個意義上,毛澤東文本中德波林的兩種肖像之間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矛盾”。
另一方面,從毛澤東哲學發(fā)展史看,文本間的“矛盾”也與毛澤東哲學思想的形成過程相一致。20世紀30年代初期,由于毛澤東在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中遇到的最大障礙,是要從理論上特別是方法論的高度對自己的實踐智慧從哲學上進行系統(tǒng)化的闡釋,指導中國革命實踐,并從根本上回擊黨內出現(xiàn)的“山溝溝里面出不了馬克思主義”以及指責毛澤東是“狹隘經驗論”的觀點。因而,如饑似渴地進行理論學習,特別是唯物辯證法這一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核心,就成為他當時的側重點。也只有在此意義上,才能理解毛澤東為什么對曾志說“埋頭馬列著作……硬是讀了兩年書”(62)毛澤東是這樣說的:“1932年開始,我沒有工作,就從漳州以及其他地方搜集來的書籍中,把有關馬恩列斯的書通通找了出來,不全不夠的就向一些同志借。我就埋頭讀馬列著作,差不多整天看,讀了這本,又看那本,有時還交替著看,扎扎實實下功夫,硬是讀了兩年書……后來寫成的《矛盾論》,《實踐論》,就是在這兩年讀馬列著作中形成的?!眳⒁姟毒拺衙珴蓶|》編輯組:《緬懷毛澤東》(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316頁。按:雖然曾志關于“兩論”就是在這兩年讀馬列著作中形成的說法不妥當,但是如果結合陳晉和李銳的說法,毛澤東在這期間的學習的確能為他在延安進行哲學研究提供一定理論基礎。,才能理解毛澤東對當時被作為蘇聯(lián)哲學權威的德波林的《入門》的關注,以至于20多年后依然能夠回憶起這段經歷。而到了延安時期,情況就發(fā)生一些變化:一是延安初期,隨著局勢的相對穩(wěn)定,在毛澤東有閑暇能集中進行理論學習的過程中,中國從1933年起對德波林的清算成果無疑會對毛澤東深入審視德波林哲學產生一定的影響(63)《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67頁。。二是蘇聯(lián)對德波林哲學的清算運動的價值旨趣和目的得到毛澤東的高度認同。例如,反對理論脫離實際的教條主義。毛澤東認為這是導致1927年革命失敗的根本原因。又如,反對否認差異就是矛盾或矛盾普遍性的形而上學的外因論、機械論。毛澤東意指的是在第二次國共合作過程中黨內出現(xiàn)的右傾機會主義、投降主義或者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的領導權問題(64)毛澤東的先見性在此得到體現(xiàn)。王明回國后提出的“一切經過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切服從統(tǒng)一戰(zhàn)線”主張的錯誤根源也在這里。嚴格來說,中國的德波林派在毛澤東哲學批注的語境中,前期主要指的是陳獨秀、李立三。而在《辯證法唯物論教程》第4版的批注中,更集中指向以王明為代表的教條主義者、機會主義者。而且從批注語氣來看,顯得更為激烈、不滿。不過依然沒有直接點王明的名字。參見石仲泉:《〈毛澤東哲學批注集〉導論》,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8年,第90—98頁。。再如,當時蘇聯(lián)批判德波林主義的目的就是“使哲學成為無產階級政治中的一條革命‘戰(zhàn)線’,完成了自十月革命后就已開始的哲學與無產階級政治的結合”(65)安啟念:《蘇聯(lián)哲學70年》,重慶出版社,1990年,第52頁。,如此來看,《矛盾論》也確實具有如是的政治功能,即促進馬克思主義和中國革命實際相結合,確立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歸宿就是為中國革命這一最大的政治服務。三是毛澤東在撰寫《實踐論》《矛盾論》時,其哲學思想已經成熟,有能力從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唯物論的精神實質——“宇宙觀與方法論的一致體”(66)〔日〕竹內實主編:《毛澤東集補卷》第5卷,第197頁。和改造世界——的高度來批判性透視德波林哲學存在的問題。因而,毛澤東對德波林的評價就不是從知識體系而是從中國革命實踐所遇到的主要問題為出發(fā)點了。
雖然對德波林在毛澤東文本中的雙重肖像的研究看似一個“碎片化”的問題,但從深化毛澤東研究的角度來看卻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細節(jié)。
首先,正視文本或多元史料之間的張力并從理論上加以解決,不僅有利于勾畫更加客觀豐滿的毛澤東哲學思想生成和發(fā)展的歷史進程,而且有助于化解可能對毛澤東肖像產生的誤解或曲解。一方面,一些未被充分注意的文獻資料可以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證據(jù)鏈,回答一些比較棘手的問題。比如,從歷時性視角解讀20世紀30年代毛澤東哲學思想的發(fā)展進程時,常常從《反對本本主義》直接過渡到《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雖然從整體性角度看是合理的,但畢竟缺失了對毛澤東在1931年至1935年期間是如何通過艱苦的理論實踐和革命實踐的雙向互動,不斷提高自身的馬列主義水平的說明。而毛澤東在廬山會議期間的講話恰好能起到縫合這一“空隙”的作用。另一方面,史料之間所呈現(xiàn)出的張力,如果懸置不加理會或說明,有可能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成為其歪曲或攻擊毛澤東的口實。也就是說,與其到時被動應付,倒不如主動解決。
其次,進一步拓展了毛澤東辯證法思想的多樣化的理論來源的研究。在這個問題上,以往的研究主要集中于20世紀30年代的三本蘇聯(lián)哲學教科書、中國傳統(tǒng)哲學以及為數(shù)很少的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著作等范圍。即使國外學者對毛澤東辯證法思想的理論來源的最新研究也局限于此(67)海外關于這個問題的最新研究參見Allinson,R.(2020).The Philosophical Influences of Mao Zedong:Notations, Reflections And Insights.London:Bloomsbury Academic。,而忽略了毛澤東所閱讀過的其他人的譯著(包括德波林的)對其建構辯證法理論所可能產生的一定影響(68)尼克·奈特自覺意識到這一點。他曾就郭泰的《唯物史觀解說》對毛澤東的影響進行過研究。參見Knight N.(2005).“Herman Gorter and the Origins of Marxism in China”,China Information,XIX(3)。。通過對已有的未被充分挖掘的文獻資料的進一步深入研究,更能進一步從理論實踐證明,無論毛澤東在進行哲學批注還是在寫作《講授提綱》時,已通過批判性閱讀積累了比較豐富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知識,更能進一步批駁那些持“文字關聯(lián)說”的人提出的關于毛澤東的《講授提綱》是抄襲蘇聯(lián)20世紀30年代的哲學教科書觀點的荒謬性。
再次,進一步確證了毛澤東對如何把握作為理論思維的辯證法的理解是深刻的。以往解釋為什么毛澤東在批注李達的《社會學大綱》時會極為關注“唯物辯證法的前史”時,只是說“這些內容是以前讀的西洛可夫和米丁等人編的那兩本蘇聯(lián)哲學教科書中沒有專門講的。毛澤東對此甚感興趣”(69)石仲泉:《〈毛澤東哲學批注集〉導論》,第45頁。。這種解釋有一定合理性但不夠深刻。因為在恩格斯看來,辯證法作為一種“建立在通曉思維歷史及其成就的基礎上的理論思維形式”,要想真正掌握和運用它,“除了學習以往的哲學,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別的辦法”(7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0、436頁。按:對此詳細的解釋,參見孫正聿:《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8—11頁。。德波林在《入門》中也闡述了大致相同的意思,即要真正理解辯證法唯物論以及達到用這一“最高見地”來洞悉“經驗底一面性和制限性”的目的,就有“敘述其史的概觀的必要”(71)〔蘇〕德波林著,林伯修譯:《辯證法的唯物論入門》,“第三版序文”第2—3頁。。而且,無論德波林還是恩格斯在闡釋唯物辯證法時,都不僅注重從哲學發(fā)展史、自然科學發(fā)展史的維度進行解析,而且善于通過唯物論與唯心論(主要是經驗論)、形而上學與辯證法的斗爭來說明問題。這些主張和觀點體現(xiàn)在毛澤東那里就是他多次主張要多學點西方哲學史,因為“不研究反面的東西(唯心主義與形而上學——引者注),就駁不倒它”(72)《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70頁。。毛澤東正是通過多種途徑的閱讀,自覺進行了理論思維的鍛煉。這是他成為辯證法大家的重要途徑之一。
最后,進一步間接證明了黑格爾哲學,尤其是黑格爾辯證法,并沒有缺席毛澤東建構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中國化的過程。國內外關于毛澤東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的關系問題一直眾說紛紜。其中焦點之一就是毛澤東是否閱讀過黑格爾的著作。德波林的《入門》最起碼提供了一個間接性的證明。在《入門》中,德波林對黑格爾哲學的歷史功績、黑格爾辯證法的方法和哲學體系之間的矛盾、黑格爾辯證法的本質規(guī)定、黑格爾哲學的原理、馬克思主義哲學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性改造和超越等若干重要內容進行了概要式說明(73)參見〔蘇〕德波林著,林伯修譯:《辯證法的唯物論入門》,“第三版序文”第4頁,第278—282、341—342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德波林所強調的“沒有黑格爾哲學尤其是沒有辯證法,我們便不能理解馬克思主義”(74)〔蘇〕德波林著,林伯修譯:《辯證法的唯物論入門》,第341頁。的觀點。雖然德波林確實有過度推崇黑格爾的弊端,但是最起碼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即“理解了馬克思的辯證法的來源——黑格爾的辯證法”,能使“我們更懂得”和更完全地理解馬克思的辯證法(75)張世英:《論黑格爾的邏輯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91頁。按:毛澤東晚年閱讀過這本書的1959年版。參見徐中遠:《毛澤東晚年讀書紀實》,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493頁。。這也是毛澤東為什么不贊成斯大林關于德國古典哲學是對資產階級革命的反動的觀點,以及反對羅森塔爾在《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一文中把對立的“同一”或對立的“統(tǒng)一”等名詞視為黑格爾的表述方式的殘余的原因之一(76)《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31頁。。
總之,在新時代拓展和深化毛澤東研究,的確不僅要進行研究方法的創(chuàng)新和反思,而且要緊密結合新時代出現(xiàn)的新問題、新情況進行針對性研究,進而尋求毛澤東及其思想在當代的出場路徑,展現(xiàn)其強大的理論生命力。但是必須同時完成一個基礎性的任務,那就是要充分挖掘現(xiàn)有的文獻資料庫,對以前沒有關注或關注不夠的文獻進行深度耕犁。有時候,一些文獻資料可以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證據(jù)鏈,回答一些比較棘手的學術問題。就以毛澤東寫作《實踐論》《矛盾論》的理論來源問題來說,如果既能顧及毛澤東在廬山會議期間提到的德波林著作的時間以及內容,又能注意到曾志的相關描述,那么起碼有一個問題值得深化研究,即如何考量從1932年至1934年這段時間在毛澤東哲學思想形成中的地位。因為按照毛澤東自己的說法,正是從那時起,他下決心開始從理論上回應所謂的“狹隘經驗論”以及從哲學上總結中國革命實踐中的經驗教訓??陀^來講,只有革命實踐的催化而沒有馬列主義知識的積累和辯證思維的訓練,《實踐論》《矛盾論》是寫不出來的。從文獻學或文本學的角度講,或許我們可以把這些細節(jié)性問題的研究稱為“碎片化”傾向,但是這種“碎片”恰恰不是像多斯所批判的那樣只是“受到不可抗拒的好奇心的驅使”(77)〔法〕弗朗索瓦·多斯著,馬勝利譯:《碎片化的歷史學——從〈年鑒〉到“新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68頁。,而是毛澤東研究中的“空白”“遺漏”或“隱而未發(fā)之語”。如果把其與對毛澤東的整體研究結合起來,就可以更好地勾畫毛澤東的思想肖像,揭示毛澤東更真實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