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興蕾
與南朝文壇上的璀璨群星相比,丘遲或許不過是小文人。南齊時,丘遲曾為徐州刺史屬官,預(yù)宴樂游苑,應(yīng)詔賦詩,云“小臣信多幸,投生豈酬義”(《文選》卷二十《侍宴樂游苑送張徐州應(yīng)詔詩》),“小臣”即其自指。至蕭衍平建康,丘遲得以入幕,“時勸進梁王及殊禮,皆遲文也”,其人雖“甚被禮遇”(《梁書·文學(xué)傳》),彼時所撰勸進諸文卻早已散佚不存,而為蕭衍執(zhí)筆“禪讓文誥”的任昉(《梁書·任昉傳》)之類才是當(dāng)時的大文人。
然而,丘遲所作《與陳伯之書》卻稱得上是大手筆。史載陳伯之接到丘書之后,便“于壽陽擁眾八千歸”(《梁書·陳伯之傳》),言下之意此書有勸降陳伯之的功勞。在后世,《與陳伯之書》更成為文章典范。非唯《文選》收入丘作,后來的總集、選本亦多留意此文。明清時期,專門的駢文選本如王志堅《四六法?!贰⒗钫茁濉恶夡w文鈔》均載錄丘書,此外,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亦收錄是篇?!杜c陳伯之書》傳誦千古,其經(jīng)典性與影響力不言而喻。
丘遲這篇書信的首要讀者,自然是陳伯之。然則,據(jù)《梁書》陳伯之本傳記載,此人“不識書”“得文牒辭訟,惟作大諾而已”(《梁書·陳伯之傳》),如此粗鄙無文的武將是否能夠讀解丘遲來書,以致深受感召而歸降梁朝?伴隨丘文的流傳,這一疑問也令后世讀者困惑不已。
清人張云璈即懷疑此事真?zhèn)?,認(rèn)為“得書即降之說,亦史家粉飾耳”(《選學(xué)膠言》卷十七)。錢鍾書也曾質(zhì)疑丘書效用:“遲文藻徒佳,雖寶非用,不啻明珠投暗,明眸賣瞽,伯之初不能解?!闭蜿惒安蛔R書”,錢氏進一步設(shè)想:“使者致書將命,另傳口語,方得誘動伯之,擁眾歸梁?!?《管錐編》第4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這似乎是說,“誘動”陳伯之歸降的乃是所謂使者“另傳”的“口語”而非丘遲來書。
不過,縱使陳伯之本人“不能解”,其幕中當(dāng)有識書之士為之讀解。王志堅推想:“當(dāng)是幕中有人,然如此《書》,正可使頑石點頭?!?《四六法?!肪砥?高步瀛也表示:“伯之雖不識字,豈無左右與之詳為解釋者?”(《南北朝文舉要》,中華書局2005年版;顧農(nóng)《丘遲和他的〈與陳伯之書〉》亦持此論,《名作欣賞[鑒賞版]》2005年第10期)實則幕中文士不僅可為陳伯之讀解來書,甚至可能為之代擬覆函。三國時,同樣寡文的武將曹洪曾致書曹丕,其文實乃陳琳手筆(陳琳《為曹洪與魏文帝書》,收入《文選》卷四一),縱使能文如曹操者,身邊也不乏阮瑀之類“捉刀”文士(阮瑀《為曹公作書與孫權(quán)》,收入《文選》卷四二)。幕中文人為主解讀書函乃至代作答辭,自東漢以來便是極平常之事,可覘陳伯之本人是否識書以及會否作書,殆無關(guān)緊要。
令后世讀者疑惑的,與其說是陳伯之解書與否,倒不如說丘遲來書在陳伯之歸梁事件中的效用究竟如何。是以錢鍾書有“專恃遲《書》,必難奏效”(《管錐編》第4冊)之論,要在消減丘遲一書的感召力。
讀《梁書·陳伯之傳》,易知陳伯之不但粗陋少文,行事更是反覆無常。正因陳伯之行事反覆、意志不堅,游說其人往往能夠動搖其志:彼時陳伯之轉(zhuǎn)投蕭衍,便是蕭衍利用蘇隆之、鄭伯倫反復(fù)“說”之使然;至于棄梁奔魏,則又受褚緭等人煽動所致。有此“前史”,丘遲“以書喻之”,使之歸降,想來絕非難以奏效。就文學(xué)而論,寡文的陳伯之固然可視為“頑石”一塊,但就性格來說,他并非堅如“頑石”,實乃頗易回轉(zhuǎn)??v然丘遲來書須經(jīng)文士解說方能使陳伯之領(lǐng)會,但所傳達的意旨也不應(yīng)游離原文之外。如此看來,此事的關(guān)鍵在于:丘遲這封書信如何能使陳伯之“點頭”?質(zhì)言之,丘書到底擊中了陳伯之何處要害?
陳伯之反覆無常,丘遲并非不知:
昔因機變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開國稱孤,朱輪華轂,擁旄萬里,何其壯也!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zhàn),對穹廬以屈膝,又何劣邪!
以丘遲代表的蕭梁立場來看,陳伯之于齊、梁易代之時投靠蕭衍并助其成事,隨后卻棄梁奔魏,這兩段往事正濃縮于“壯”“劣”二字,形成強烈反差。話已至此,通常會就“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繼續(xù)聲討下去。不過丘遲隨即從蕭梁立場換到陳伯之的角度,僅謂:
尋君去就之際,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內(nèi)審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獗,以至于此。
雖言“內(nèi)”“外”二因,但之所以“不能內(nèi)審諸己”,歸根到底是“外受流言”所致。留有回旋的余地,這是丘遲落筆的高明之處。
既然有意招降陳伯之,勢不能不表明蕭梁的態(tài)度。丘遲于是直言“圣朝赦罪責(zé)功,棄瑕錄用”,并用漢主納朱鮪、魏君收張繡二事,強調(diào)蕭梁“推赤心于天下,安反側(cè)于萬物”的決心。此處雖類比昔日朱、張之事,卻有意將陳伯之與“昔人”拉開距離,即所謂“況將軍無昔人之罪,而勛重于當(dāng)世”,是說“昔人”尚且能夠“棄瑕錄用”,何況罪小而功大的陳伯之。如若伯之“迷途知返”“不遠而復(fù)”,蕭梁方面開出的條件是:
將軍松柏不翦,親戚安居;高臺未傾,愛妾尚在。
《資治通鑒》節(jié)錄丘遲此書,這一段落即在其中,且胡三省對這四條逐字解說(《資治通鑒·梁紀(jì)二·天監(jiān)五年》)。遙想當(dāng)時陳伯之接到丘書,身邊文人對條款的說解,與注家相比,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丘遲筆下,蕭梁朝堂“功臣名將,雁行有序”,而北魏政局則混亂不堪。謂之“惡積禍盈,理至燋爛”,復(fù)謂“偽孽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攜離,酋豪猜貳”,又謂“系頸蠻邸,縣首藁街”,極言惡劣。如此來看,“借命”異邦的陳伯之,確乎如同“魚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飛幕之上”。
行文至此,丘遲分別從歸梁與在魏兩方,剖析陳伯之的現(xiàn)實處境,說理不可謂不精湛。然而,倘若細究起來,也不無破綻。不論北魏政局如何,陳伯之投魏后,魏“以伯之為持節(jié)、都督江、郢二州諸軍事、平南將軍、江州刺史、曲江縣開國公”(《魏書·田益宗傳》附記陳伯之事跡;《梁書·陳伯之傳》亦記),地位不可謂不顯赫,足見北魏待陳伯之不薄。況且陳伯之素乏遠見,“魚游沸鼎,燕巢飛幕”之憂,或許暫時還無從談起。
按履歷看,陳伯之在北魏期間,以魏將身份對戰(zhàn)梁軍,均獲勝仗。魏宣武帝正始元年(梁武帝天監(jiān)三年,504),陳伯之“破蕭衍將趙祖悅于東關(guān)”;魏正始三年(梁天監(jiān)五年,506),伯之又擊破蕭衍將昌義之于梁城(《魏書·世宗紀(jì)》《島夷蕭衍傳》;《資治通鑒·梁紀(jì)一·天監(jiān)三年》《梁紀(jì)二·天監(jiān)五年》)。梁軍屢不敵陳伯之,或因此,就在昌義之戰(zhàn)敗后一月,蕭宏北伐,再遇陳伯之“與魏軍來距”,時為蕭宏記室的丘遲于是“以書喻之”(《梁書·文學(xué)傳》《資治通鑒·梁紀(jì)二·天監(jiān)五年》)??梢姡且驗槲淞Σ粩?,才換以文攻。
丘遲書中一再表示“主上屈法申恩”“當(dāng)今皇帝盛明”,適與“惡積禍盈”的北魏君主形成鮮明對比。實則陳伯之歸梁之后,雖復(fù)以為西豫州刺史,卻“未之任”(《梁書·陳伯之傳》),蓋“恐其復(fù)叛也”(《資治通鑒·梁紀(jì)二·天監(jiān)五年》胡三省注)。此自是后話,但陳伯之受書之時,未必不會對在手的權(quán)勢與憑空的許諾輕重權(quán)衡。純就理性層面考慮,丘遲所示恩惠或不足以勸誘陳伯之改圖。
除去申明在魏與歸梁的利害,丘遲來書尚有一個看似無關(guān)宏旨、卻極負(fù)盛名的段落: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于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所以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將軍獨無情哉?
經(jīng)由描繪南方風(fēng)物,援引廉頗、吳起故事,試圖喚起陳伯之的思歸之情?!皩④姟贝罂刹恍帕旱郏部刹活櫾谖旱奶幘?,然而,面對人皆有之的情感,陳伯之根本無從反駁。無怪乎《藝文類聚》編選說辭時節(jié)錄丘遲此書,悉數(shù)刊落開示利害的說理筆墨,獨留這段“情文”(歐陽詢《藝文類聚·人部·說》),隱然標(biāo)榜此節(jié)在“說”上最得“神理之?dāng)?shù)”(《文心雕龍·情采》)。與之相較,《資治通鑒》但取“尋君去就之際”“主上屈法申恩”“將軍魚游于鼎沸之中”等說理文辭,蓋為史家眼光,未得文心三昧。
有感于陳伯之歸降一事,晚唐詩人錢珝寫下了《春恨》(其一):
負(fù)罪將軍在北朝,秦淮芳草綠迢迢。高臺愛妾魂銷盡,始得丘遲為一招。(韋縠《才調(diào)集》卷一)
沈祖棻先生評價此詩:“完全拋開了民族、國家、政治、軍事等重大方面,而只就私人生活,而且是私人生活中很小的一個方面發(fā)揮?!?《唐人七絕詩淺釋》,北京出版社2021年版)這首詩與其說是寫陳伯之,不如說是寫丘遲筆下的陳伯之,詩中“秦淮芳草”“高臺愛妾”云云,顯然直接取自丘書。其實丘遲書中并非沒有“民族、國家、政治、軍事等重大方面”,“高臺愛妾”之類也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但唯有“秦淮芳草”,像是放入文章中的一粒鹽,如若沒有這一粒鹽,理性的勸服便少了文學(xué)的滋味,而恰恰是這一粒鹽,令陳伯之這塊“頑石”最終“點頭”,也令后人在追憶這一政治事件時念念不忘“暮春三月”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