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燕
(中共武漢市委黨校 黨史黨建教研部,湖北 武漢 430000)
民國時期的中國史壇名家輩出,史學家嚴耕望曾提出“前輩史學四大家”一說,認為:“論方面廣闊,述作宏富,且能深入為文者,我常推重呂思勉誠之先生、陳垣援庵先生、陳寅恪先生與錢穆賓四先生為前輩史學四大家,風格各異,而造詣均深?!?1)嚴耕望:《治史三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15頁。四位成就卓著的史學家中,陳垣、錢穆、呂思勉三位都曾對乾嘉學人趙翼的史學予以高評,并深受其史學思想影響。(2)陳垣有言,“百年史學推甌北,萬首詩篇愛劍南?!?其中的“甌北”代指趙翼(字甌北),認為其史學足以和陸游(代表作為《劍南詩稿》)的詩文相媲美。錢穆十分欣賞趙翼的史學代表《廿二史札記》,稱“趙氏非考據(jù)家,乃一史學名家。趙著確有其精彩處。余之欣賞此書,以其人極有智慧,頗富哲學味”。呂思勉亦稱贊該書“專就正史之中提要勾玄組織之,以發(fā)明湮晦的事實的真相”,“為現(xiàn)在治史學的好模范”。三人之中,呂思勉與趙翼之間的學術淵源最為密切。有論者稱,“在治史旨趣上,趙翼鮮明的經(jīng)世意識、宏闊的歷史眼光、開明的進化史觀、深刻的批判精神和對民生吏治的關切,都對呂思勉產(chǎn)生了明顯的影響”。(3)白興華:《趙翼史學新探》,中華書局,2005年,第207頁。趙翼對呂思勉確有一定影響,但是否如論者所言之廣泛和深遠,還需借助具體事例加以探討。
呂思勉(1884-1957),字誠之,江蘇常州人,恰與趙翼是同鄉(xiāng)。有清一代,常州地區(qū)人才輩出,涌現(xiàn)出趙翼、洪亮吉、孫星衍等一批知名學者,常州學派更是名噪一時,前輩學人的學術思想對呂思勉學術風格的形成影響頗深。趙翼是他敬仰的家鄉(xiāng)先賢之一,在回憶治學經(jīng)歷時曾說:
予年九歲時,先母即為講《綱鑒正史約編》,日數(shù)頁。先母無暇時,先姊即代為講解。故于史部之書,少時頗親。至此,先父又授以《日知錄》、《廿二史札記》及《經(jīng)世文編》,使之隨意泛濫。雖僅泛濫而已,亦覺甚有興味。(4)呂思勉述,文明國編:《呂思勉自述》,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4頁。
趙翼的史學代表作《廿二史札記》是呂思勉最早涉獵的史部書目之一,不僅觸發(fā)了他對歷史的興趣,還影響了他的治史風格。
呂思勉治學重視考據(jù),提倡“講史學離不開考據(jù)”(5)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1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93頁。。他將這一治學特點歸結于趙翼、顧炎武、梁啟超三人的影響,自稱:
我治史的好講考據(jù),受《日知錄》、《廿二史札記》兩部書,和梁任公先生在雜志中發(fā)表的論文,影響最深。(6)呂思勉述,文明國編:《呂思勉自述》,第28頁。
他不止一次將《廿二史札記》和《日知錄》兩書并提,晚年總結自己的治學經(jīng)歷時也說:
少時讀史,最愛《日知錄》、《廿二史札記》,稍長,亦服膺《十七史商榷》、《癸巳類稿》。(7)呂思勉述,文明國編:《呂思勉自述》,第22頁。
由他開列的《古書名著選讀擬目》中還將兩書歸為一類,注解稱:“讀數(shù)卷,以見讀書之貫穿事實及鉤考有關致用之問題?!?8)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18冊,第362頁。在《怎樣讀中國歷史》這篇專論治史的文章中,又說:
(一)顧亭林先生的《日知錄》卷八至十三。(二)趙甌北先生之《廿二史札記》。前者貫串群書,并及于身所經(jīng)驗的事實。后者專就正史之中提要勾玄組織之,以發(fā)明湮晦的事實的真相,都為現(xiàn)在治史學的好模范。(9)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11冊,第392頁。
在他看來,兩書都是可供現(xiàn)代治史者參考的范本,且有一定相通性。這一論斷恰與趙翼的初衷相契合,他治史雖無師承,卻私淑顧炎武,《廿二史札記》書前的小引中特別注明:“或以比顧亭林《日知錄》,謂身雖不仕,而其言有可用者,則吾豈敢”(10)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中華書局,2013年,第1頁。,以自謙的方式表達對《日知錄》的追慕、效仿之意。眾所周知,顧炎武治學以明道經(jīng)世為宗旨,嘗言:“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11)顧炎武著,張京華校釋:《日知錄校釋》下冊,岳麓書社,2011年,第1429頁。這種經(jīng)世致用的治學精神對趙翼影響頗深,主要表現(xiàn)為他密切關注歷史上的治亂興衰問題,流露出強烈的會通古今、以史為鑒傾向。與乾嘉學人大多沉迷于考據(jù)的學風相違,他治學不拘泥于狹義的考證,多是在考史中論史,發(fā)表自己對歷史問題的認識和看法,寓經(jīng)世思想于歷史評論之中,形成了個人的學術特色。
與趙翼同時代,以歷史考證出名者還有錢大昕、王鳴盛兩人。三家的正史考證著作并稱“乾嘉三大考史名著”,雖同為正史考證,卻同源不同流。呂思勉認為:
清代考據(jù)家之書,錢辛楣的《廿二史考異》,最善校正一事的錯誤;王西莊的《十七史商榷》,長于鉤稽一事的始末;趙甌北的《廿二史札記》,專搜集一類的事實,將其排比貫串,以見其非孤立的現(xiàn)象而發(fā)生意義。(12)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18冊,第371頁。
這一說法與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的觀點有異曲同工之處:
錢書最詳于??蔽淖郑忉層栐b名物,糾正原書事實訛謬處亦時有。凡所校考,令人渙然冰釋……王書亦間校釋文句,然所重在典章故實……趙書每史先敘其著述沿革,評其得失,時亦??逼錉龟酰蟀胝摗肮沤耧L會之遞變政事之屢更有關于治亂興衰之故者”。(自序語)但彼與三蘇派之“帖括式史論”截然不同。彼不喜專論一人之賢否、一事之是非,惟捉住一時代之特別重要問題,羅列其資料而比論之,古人所謂“屬辭比事”也。(13)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17頁。
梁、呂兩人一致認為錢書長于??保w書長于貫串,實際上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治史風格。楊樹達先生曾將考證派分為兩枝,“考證之第一枝曰考證史實,如錢竹汀、洪筠軒之所為是也。其第二枝曰鉤稽史實,如趙甌北、王西莊之所為是也。(西莊書至駁雜,茲據(jù)其一部分言之。)”(14)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科學出版社,1955年,第255頁。這一說法較為貼切地闡明了錢大昕與趙翼的學術差異。從史學方法論層面看,治史不外乎考證與解釋兩途。它們并非對立關系,只是觀察視角和思辨程度的不同,在史學研究中均扮演重要角色。就呂思勉本人而言,他雖然重視考證,但反對單純的考證,明確指出“學問固貴證實,亦須重理想”(15)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11冊,第526頁。?!皻v史的可貴,并不在于其記得許多事實,而在其能據(jù)此事實,以說明社會進化的真相”(16)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12冊,第750頁。。在他看來,歷史研究不能以考據(jù)和史料為目的,而應在爬梳史料的基礎上有所發(fā)明,在宏觀把握歷史演進大勢和社會總體情狀的前提下,揭示出歷史發(fā)展、進化之規(guī)律,與梁啟超“新史學”的主張有一定相通性。
20世紀上半葉,以陳垣、傅斯年、陳寅恪、胡適等為代表的新考據(jù)學派一度占據(jù)學術主流,這派學人“差不多都遵奉同一種以材料整理為宗旨的實證范式”。(17)王學典:《新史學與新漢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30頁。這種治學范式在繼承乾嘉考據(jù)學的基礎上,借鑒西方實證主義史學思想發(fā)展而來,故有學人將此命名為“乾嘉范式”。呂思勉并不追逐這種以考據(jù)和史料為中心的治學范式,他的治學風格屬于博通周瞻的一派,追求融會貫通。顯然,長于歷史解釋的趙翼比長于考據(jù)的錢大昕更接近他的學術追求。
清人治學好寫學術札記,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記敘早年游學于學海堂及京師時,尚見“當時好學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記冊子’,每讀書有心得則記焉。”(18)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岳麓書社,2010年,第58頁。顧炎武《日知錄》、趙翼《廿二史札記》、《陔余叢考》等皆以札記體撰寫而成,《廿二史札記》更是直接以“札記”冠名。趙翼自敘“日夕惟手一編,有所得則札記別紙”(19)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1頁。,積久而成著作。他治史長于綜合歸納,對歷代大事的鉤稽和評論是《廿二史札記》的一大特色,差不多每個時代都提煉出一些與“古今風會之遞變”、“治亂興衰之故”(20)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1頁。相關的專題,不僅便于了解中國歷史梗概,且大多抓住了各時代特征,歷來為人稱道。就治史方法而言,此類條目先借助大量同類史料排比而后得出普遍性認識,與近代極為流行的歸納法如出一轍,梁啟超稱此方法為“屬辭比事”,指明“趙書于每代之后,常有多條臚列史中故實,用歸納法比較研究,以觀盛衰治亂之原,此其特長也?!?21)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第52頁。20世紀上半期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向現(xiàn)代轉型的重要時期,伴隨西學的大規(guī)模東漸,傳統(tǒng)學術遭遇前所未有之挑戰(zhàn),以西方新學理、新方法為參照,整理中國舊籍,闡發(fā)舊學新義,成為學術演進的一大趨勢,也為民國學人重新發(fā)現(xiàn)趙翼提供了歷史機遇。當接受了西學的梁啟超重新審視傳統(tǒng)學術時,最先發(fā)覺趙翼史學中蘊含的鮮明治史方法與西方近代科學歸納法有很大相似性,適時從史學方法論視角對其加以詮釋,為時人重新認識趙翼史學開辟了新方向。梁啟超的呼吁喚起了學界對趙翼的關注,諸多學人延續(xù)他開辟的路徑,繼續(xù)為之揄揚,極大提升了趙翼的史學聲望。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比較、歸納的研究方法并非始于趙翼,乾嘉學人中精于此二法者也并非他一人,后世卻將《廿二史札記》視為比較及歸納法治史的典范。蔡尚思甚至說:“古人讀盡全部正史而又能作歸納比較的深入研究者,以此書為第一?!?22)蔡尚思:《中國文化史要論(人物·圖書)》,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1頁。究其原因,在于趙翼熟練地將比較、歸納之法用于宏觀問題的歷史解釋中,擅長“運用考據(jù)學家所慣用之歸納方法與比較方法以觀察盛衰治亂之原,超越于孤立之繁瑣事實之上以觀察,自其中歸納出社會史與制度史發(fā)展的通則?!?23)杜維運:《清代史學與史家》,中華書局,1988年,第378頁。這種歷史解釋傾向正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所缺少,而近代史學卻甚為重視的,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近代史學的發(fā)展趨勢,是比單純考據(jù)更高一層次的學術追求。呂思勉認為趙翼史學的可貴之處,恰在于能夠“專就正史之中提要鉤玄組織之,以發(fā)明湮晦的事實的真相”(24)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11冊,第392頁。。由是而論,趙翼史學之優(yōu)越性不僅體現(xiàn)在卓越的治史方法,還表現(xiàn)為精辟的史學識見。他眼光敏銳,往往能發(fā)現(xiàn)隱藏在紛繁史料背后的問題,有關一代大事的提挈和評論多能斟酌時勢,不蹈襲前人之論。
從民國學人對趙翼史學的接受情況來看,有兩種取向較為突出,一是以梁啟超為代表的對其史法的闡揚,一是對其史論的承襲與發(fā)展。就呂思勉個人而言,他不僅欣賞趙翼的治史方法,還鐘情于其闡發(fā)的史論,可謂兩者兼具。有關呂思勉對趙翼治史方法的借鑒,較為人所知(25)詳參李波:《呂思勉與二十世紀前半期的新史學》,華東師范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李波:《呂思勉與清代常州學術》,《常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金頂挑:《呂思勉的歷史研究特征及其啟示》,西北大學2014年碩士學位論文。,至于史論方面的汲取,則語焉不詳,有必要集中進行探討。受顧炎武、趙翼等清儒影響,呂氏治史從撰寫讀史札記入手,“每讀一本歷史書,都要仔細地排比史料,分門別類,寫成許多札記。他的不少歷史著作,就是從札記的基礎上寫成的?!?26)湯志鈞:《湯志鈞史學論文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3年,第267頁。學人楊寬曾如是評價他的讀史札記:“除了對史實作必要的考訂以外,十分講究綜合研究和融會貫通,著重于探討許多歷史事件的發(fā)展過程及其前因后果,注意摸索重要典章制度的變遷過程及其變化原因?!?27)楊寬:《呂思勉先生的史學研究》,《嵩廬問學記:呂思勉生平與學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5頁。這與趙翼的治史風格十分接近,細讀呂氏讀史札記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不乏關于趙翼史學札記的引用和具體評論。從內(nèi)容來看,大致有兩種情況。
其一,對趙翼史論的認同與拓展。呂思勉讀史札記中多次引及《陔余叢考》和《廿二史札記》兩書的史論,并提出自己的補充意見。譬如,《燕史札記》中《漢世豪杰多能讀書》一條,稱:
《廿二史札記》有《東漢功臣多近儒》一條,歷舉光武功臣,多習儒術,與其《漢初布衣將相之局 》一條并觀,可見世變之亟矣。然其所言,猶有未盡者。(28)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9冊,第586頁。
論者肯定了趙翼的觀點,并在其基礎上圍繞“漢世豪杰多能讀書”這一主題,補充《后漢書》的相關史料,就儒學對后世政治的影響展開探討。又如《唐將帥之貪》一條就《陔余叢考·南宋將帥之豪富》條的觀點做出補充:
趙甌北《陔余叢考》有論宋南渡將帥之富一條,往者讀之,未嘗不嘆息于國家之敗,由官??;官之失德,充賂彰;寵賂之彰,武人尤甚;恢復之無成,未始不由于武夫之貪黷也。然何必宋,唐中葉后將帥之貪侈,恐有甚于宋之南渡者矣。(29)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10冊,第842頁。
呂思勉不僅認同趙翼關于南宋將帥之富的論說,還進一步延伸到唐代,揭示唐中葉以后將帥的貪侈之習。此外,《京債》、《論金銀之用》、《續(xù)論金銀之用》等條皆在承襲趙翼論說的基礎上增益史料,拓展其說,得出更為全面、深刻的見解。
其二,對趙翼史論的辨訛訂誤。趙翼的史論雖見解獨到,卻并非精確無誤。呂思勉在借鑒趙翼史論時,持一種客觀、審慎的態(tài)度,不時對其觀點進行考辨糾繆。如《漢人多從母姓》一條糾正《廿二史札記》中《皇子系母姓》條的觀點,謂:
《廿二史札記》言“漢皇子未封者,多以母姓為稱”,舉衛(wèi)太子、史皇孫為例。實則其以母姓為稱,與其封不封無涉。(30)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9冊,第491頁。
《后魏吏治之壞》一條駁正《北齊以廝役為縣令》條的觀點,稱:
《廿二史札記》謂魏入中原,頗以吏治為意,及其末造,國亂政淆,宰縣者乃多廝役,入北齊而更甚。(卷十五)此誤也。(31)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10冊,第711頁。
《魏立子殺母》一條糾正《元魏子貴母死之制》條的觀點,稱:
《廿二史札記》云:“……立子先殺其母之例,實自道武始也。遍檢《魏書》,道武以前,實無此例。而傳何以云魏故事邪?《北史》亦同此誤。”今案魏自道武以前,曷嘗有建儲之事,況云欲立其子而殺其母乎?往史之誣,不待辯也。然云其例始于道武亦誤。(32)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10冊,第714頁。
以上諸例皆為對趙翼觀點提出異議者,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呂思勉以趙翼發(fā)表的史論為參照,廣泛搜集史料,在具體的史實考證中,不僅訂正了趙翼的錯誤,還獲取不少新的認知,加深了對中國古代歷史的了解,對他后來的中國通史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十分積極的影響。
近代史學偏向?qū)n}研究,然呂思勉卻以通史撰述見長,并憑借出色的通史成績奠定了自己的學術地位?!栋自挶緡贰泛汀秴沃袊ㄊ贰肥撬膬刹看硇灾?,因體例新穎、內(nèi)容豐富、見解獨到而名震一時。顧頡剛回顧中國通史寫作歷程時曾言:“編寫中國通史的人,最易犯的毛病,是條列史實,缺乏見解;其書無異為變相的《綱鑒輯覽》或《綱鑒易知錄》之類,極為枯燥。及呂思勉先生出,有鑒于此,乃以豐富的史識與流暢的筆調(diào)來寫通史,方為通史寫作開一個新的紀元?!?33)顧頡剛撰,王晴佳導讀:《當代中國史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1頁。如其所言,呂思勉的通史創(chuàng)作一改前人條列史實之弊,多闡發(fā)個人對歷史問題的認識。這些為人津津樂道的歷史見解中有不少是受趙翼史論的啟發(fā),茲先以《白話本國史》為例,加以說明。
《白話本國史》又名《自修適用白話本國史》,是我國第一部以白話文寫成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初版于1923年。呂思勉秉承梁啟超提倡的“新史學”精神,以進化論為指導,《緒論》中特別強調(diào)“歷史者,研究人類社會之沿革,而認識其變遷進化之因果關系者也?!?34)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頁。在進化史觀的統(tǒng)攝下,他敘述歷史時不僅重視歷代政治興亡原因的總結,還盡力揭示社會進步之軌跡,意在通過對史料的爬梳和融會貫通,向讀者展現(xiàn)社會的整體情狀,通覽中國社會發(fā)展、演變的全貌。趙翼的史論因觸及呂思勉感興趣的內(nèi)容,被多次引據(jù)。例如,西漢初年,開國功臣多出身平民階層,趙翼在歸納史料的基礎上提出了“漢初布衣將相之局”的經(jīng)典論斷。呂思勉深受啟迪,特意指出:
趙翼的《廿二史札記》里,有一段論這事的,題目是《漢初布衣卿相之局》,考據(jù)得很精詳,可以參看一參看。”(35)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上冊,第177頁。
又如談及魏晉南北朝的學術風氣時也備注參考趙翼之論,稱:
自隋以前,北方的學者,大抵謹守漢儒的學問。熟精《三禮》的人極多。(參看《廿二史札記》卷十五)這便是鄭玄一派學問。也有能通何休公羊的。這并是今文學了。至于南人,則熟精漢學的,久已甚少。(36)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上冊,第336-337頁。
此處以《廿二史札記·北朝經(jīng)學》一條的觀點作為立論依據(jù)。敘及南宋與金的和議時亦引據(jù)趙翼之史論。關于紹興和議一事,后人基于各自立場和理解,發(fā)表不同的觀點,至今聚訟不已。趙翼之說頗具代表性,他提出:
義理之說與時勢之論往往不能相符,則有不可全執(zhí)義理者,蓋義理必參之以時勢,乃為真義理也……是宋之為國,始終以和議而存,不和議而亡。蓋其兵力本弱,而所值遼、金、元三朝,皆當勃興之運,天之所興,固非人力可爭,以和保邦,猶不失為圖全之善策。而耳食者徒以和議為辱,妄肆詆諆,真所謂知義理而不知時勢,聽其言則是,而究其實則不可行者也。(37)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586-587頁。
他嘗試從義理、時勢兩個維度展開分析,指明金強宋弱的情形后,斷定宋金和議乃時勢之必然。其論斷備受后人爭議,不少學人對此持反對意見。金毓黻據(jù)此指出,“南宋與金成相持之勢,而得偏安于一隅者,由中興諸將善戰(zhàn)之所致也”(38)金毓黻:《宋遼金史》第1冊,商務印書館,1946年,第83頁。,而非和議之效用。周谷城也認為,“趙說頗帶主觀成見,且譏嘲義理派,恭維時勢派,都是今日的我們所不能同意的”(39)周谷城:《中國政治史》,中華書局,1940年,第218頁。。甚至有學人將此稱為趙翼的“漢奸哲學”。(40)陶懋炳認為,趙翼的漢奸哲學,最典型的是卷二六《和議》條所云,見氏著:《中國古代史學史略》,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83頁;倉修良也指出,這不僅是對歷史的顛倒,而且宣揚了漢奸賣國的反動哲學,其危害性之大自可不言而喻,見倉修良、魏得良:《中國古代史學史簡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09頁。呂思勉則反其道而行之,他非但認同趙翼的主張,強調(diào)“和議的在當時,本是件必不能免的事。(參看《廿二史札記》卷二十六《和議》條。)”(41)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下冊,第409頁。,還以此為據(jù)為秦檜開脫,為后來《白話本國史》的查禁風波埋下了伏筆。(42)關于《白話本國史》被查禁的原因,可參看王萌:《呂思勉〈白話本國史〉查禁風波探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
呂思勉自認為,“我這部書,除掉出于愚見的考據(jù)議論外,所引他人的考據(jù)議論,也都足以開示門徑?!?43)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上冊,第2頁。藉此可見,在征引他人觀點時是經(jīng)過一番審慎思考,而非率意而為,以上諸多征引《廿二史札記》的例證足見其對趙翼史論的服膺。除以上直接引用的情況外,書中還有不少參考趙翼觀點而未加標注者,大致可歸為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關于朝代衰亡原因的總結有相似處。趙翼史論中有不少涉及“歷代治亂興衰之故”的探討。呂思勉也對王朝衰亡之原因頗感興趣,他在本書《緒論》中提到:“無論什么事情,都有個‘因果關系’。明白了他的‘原因’,就可以預測他的結果,而且可以謀‘改良’、‘補救 ’的法子?!?44)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上冊,第3頁?;诖四康?,他特別注重對歷代興亡原因的總結,書中有不少章節(jié)專門探討此類問題。巧合的是,兩人的諸多觀點不謀而合,最典型的當屬對東漢、唐、明三朝宦官之禍的分析。趙翼曾言:“東漢及唐、明三代,宦官之禍最烈?!?45)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114頁?!敦ザ吩洝分幸曰鹿贋檠芯繉ο蟮臈l目達15條之多。(46)具體條目包括:《東漢宦官》《宦官之害民》《漢末諸臣劾治宦官》《宦官亦有賢者》《魏以閹人為外吏》《北齊有賢閹》《唐代宦官之禍》《唐宦官多閩廣人》《萬歷中礦稅之害》《明代宦官》《魏閹生祠》《閹黨》《明代宦官先后權勢》《喜寧之擒》《曹吉祥 江彬》。呂思勉論述三朝衰亡原因時也分別提到宦官專權問題,觀點多有相似之處。先就東漢一朝而言,呂著認為宦官得以重用的原因是:
宦官的品類,固然是不齒于人的,然而他和皇帝極為接近。從來做皇帝的人,大概是閉置在深宮之中,毫無知識。天天同他接近的人,他如何不要聽信。(47)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上冊,第216頁。
趙書中也有類似的說法:
國家不能不用奄寺,而一用之則其害如此。蓋地居禁密,日在人主耳目之前,本易窺嚬笑而售讒諛,人主不覺意為之移。(48)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113頁。
此外,對東漢宦官掌權過程的梳理亦頗為接近,呂著稱:
前漢時代……在宮禁里侍候皇帝的,還多用些士人,而且要“妙選名儒,以充其任”。和帝時,鄧太后秉政,才把中常侍、黃門侍郎等官,都改用閹人。歷代君主,又都和他們謀誅外戚,于是宦官的權力大盛。(49)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上冊,第216頁。
趙書謂:
漢承秦制,以奄人為中常侍,然亦參用士人……和帝踐阼幼弱,竇憲兄弟專權,隔限內(nèi)外,群臣無由得接,乃獨與宦者鄭眾定謀收憲,宦官有權自此始……和帝崩,鄧后臨朝,不得不用奄寺,其權漸重。(50)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111-112頁。
前后對照可知,兩文在立意、觀點、文字表述上十分接近。不同的是,呂著偏向言簡意賅的概括性介紹,趙書則列舉諸多史料作詳細探討。此處借鑒趙說時,只是有針對性的汲取觀點,并不兼及具體史料。
呂著論及唐代宦官專權之弊時,較東漢一朝為詳,單獨撰有“宦官的專橫”一節(jié)?!敦ザ吩洝分幸沧小短拼鹿僦湣芬粭l,兩文在選題、立意、史料選取、文字表述方面皆有相近處,借鑒程度較上一例更甚。茲擷取相關內(nèi)容匯入下表,以資對照。
《白話本國史》與《廿二史札記》文本對照
1.《白話本國史》
(1)然而從中葉之后,也未嘗無有為之主,而始終不能振作,則實由于宦官把持朝局之故?;鹿偎阅馨殉殖郑钟捎谒沼斜鴻嘀?。所以唐朝宦官之禍,是起于玄宗,而成于德宗的。
(2)唐初的宦官,本沒有什么權柄。玄宗才叫宦官楊思勖出平蠻亂。又信任高力士,和他議論政治。于是力士“勢傾朝野”。權相如李林甫、楊國忠,尚且交結他。至于太子亦“事之以兄”。然而高力士畢竟還是謹慎的。肅宗即位后,寵任李輔國……代宗又寵任程元振、魚朝恩,一味蔽聰塞明,以致吐蕃入侵,兵鋒已近,還沒有知道,倉皇出走,幾乎大不得了。然而這時候,宦官的兵權還不甚大。
2.《廿二史札記》唐代宦官之禍
(1)東漢及前明宦官之禍烈矣,然猶竊主權,以肆虐天下。至唐則宦官之權反在人主之上,立君、弒君、廢君,有同兒戲,實古來未有之變也。推原禍始,總由于使之掌禁兵,管樞密,所謂倒持太阿,而授之以柄,及其勢已成,雖有英君察相,亦無如之何矣。
(3)……自德宗懲涇師之變,禁軍倉卒不及征集,還京后不欲以武臣典禁兵,乃以神策、天威等軍置護軍中尉、中護軍等官,以內(nèi)官竇文場、霍仙鳴等主之,于是禁軍全歸宦寺。其后又有樞密之職,凡承受詔旨,出納王命,多委之,于是機務之重又為所參預……《僖宗紀贊》謂,自穆宗以來八世,而為宦官所立者七君。今案《本紀》,憲宗時,太子寧薨,中尉吐突承璀欲立豐王惲,而惲母賤不當立,乃立遂王宥為皇太子。憲宗崩,宦官陳弘志殺承璀及惲,以皇太子即位,是為穆宗……敬宗夜獵還宮,與中官劉克明、田務成、許文端,軍將蘇佐明、王嘉憲、石定寬等二十八人飲,帝醉,入室更衣,殿上燭忽滅,劉克明等同害帝,蘇佐明等矯制立絳王。樞密使王守澄、中尉梁守謙率禁軍討賊,誅絳王,迎江王即位,是為文宗。是文宗之立,由王守澄等之力也。然此猶敬宗未有太子,故討賊立君,亦尚出于正。至文宗在時,已立敬宗子成美為皇太子矣,及大漸,宰相李玨、樞密使劉弘逸等又奉密旨,以成美監(jiān)國。乃中尉仇士良、魚弘志矯詔廢成美,立穎王瀍為皇太弟,即位,是為武宗。是武宗之立,由仇士良等之力也。此則廢先帝所立之太子而擅易之,其惡更非陳弘志、王守澄等比矣。武宗崩,中尉馬元贄立光王怡為皇太叔,即位,是為宣宗。(時武宗未有太子)是宣宗之立,由馬元贄之力也。宣宗疾大漸,以夔王滋屬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等,而中尉王宗實及丌元實矯詔立鄆王為皇太子,即位,是為懿宗。是懿宗之立,由王宗實等之力也。懿宗大漸,中尉劉行深、韓文約立普王為皇太子,即位,是為僖宗。是僖宗之立,由劉行深等之力也。僖宗大漸,群臣以吉王保最賢且長,欲立之,觀軍容使楊復恭率兵迎壽王為皇太弟,即位,是為昭宗。是昭宗之立,由楊復恭之力也。統(tǒng)計此六七代中,援立之權,盡歸宦寺,宰相亦不得與知。且不特此也,憲、敬二帝至為陳弘志、劉克明等所弒,昭宗又為劉季述所幽,近侍之兇悖,至斯而極……文宗欲倚李訓、鄭注誅宦官,甘露之變,反為仇士良等肆逆,橫殺朝士,橫尸闕下,帝亦惴惴不保,僅而獲免……卒之朝廷綱紀為所敗裂,國勢日弱,方鎮(zhèn)日強,宦寺雖握兵,轉不得不結外藩為助……唐室宦官之局,至此始結,而國亦亡矣。宋景文謂灼木攻蠹,蠹盡而木亦焚也。而抑知其始實由于假之以權,掌禁兵,筦樞要,遂致積重難返,以至此極也哉。(52)趙翼著, 王樹民校證: 《廿二史札記校證》, 第 452-455頁。
注:此據(jù)《白話本國史》的段落結構分行,內(nèi)容相近者用同一類型的下劃線注明,引文省略部分是一些具體的事例描述,本文著重探討的史論部分以“雙下劃線”標示。
唐代宦官專權的事跡散落于正史的不同紀傳,趙翼運用排比、歸納之法將相關史料分類編排,不僅厘清了宦官掌權的始末,還總結出宦官之禍產(chǎn)生的原因:“假之以權,掌禁兵,筦樞要,遂致積重難返。”呂思勉采用相同的方法,選取同樣的事例,做出相似的評論,盡管在敘述思路、人物事跡的次序排列方面略有差異,承襲痕跡依舊一目了然。
明代同樣存在宦官專權問題,趙翼謂:“有明一代宦官之禍,視唐雖稍輕,然至劉瑾、魏忠賢,亦不減東漢末造矣?!?53)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848頁。呂思勉也說:“明朝的內(nèi)治,差不多始終為宦官把持。”(54)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下冊,第510頁。兩人皆認識到宦官專權對明朝政局造成的危害,并就王振、汪直、劉瑾等權閹的種種劣跡做了說明?;鹿偈侵袊糯鐣囊活愄厥馊巳?,由宦官引發(fā)的宦禍是封建皇權政治中的一道奇景。東漢、唐、明三朝的宦禍最為嚴重,趙翼采用比較、歸納之法,梳理其經(jīng)過,指責其弊病,分析其原因,由此闡發(fā)的精辟史論被后人廣為稱引,呂思勉也難免受其影響。除以上所述外,有關兩漢外戚、唐代藩鎮(zhèn)、明末黨禍等問題的闡釋也與趙翼之論有相似之處,囿于篇幅,不再詳述。
第二,關于個別歷史人物的評論有相似處。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是趙翼史論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他評論歷史人物往往不為傳統(tǒng)觀點所囿,勇于提出獨到的見解。比如,王安石是一個富有爭議的歷史人物,南宋以后,否定王安石的評價一直占據(jù)主流,他主持的變法也被視為北宋覆滅的導火索。趙翼雖也知曉“王安石以新法害天下,引用奸邪,更張法令,馴至靖康之難”(55)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593頁。的主流意見,卻并不認同這一觀點。他認為,變法失敗的責任不能強加于王安石一人,“人皆咎安石為禍首,而不知實根柢于神宗之有雄心也”(56)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593頁。,“非安石之誤帝,實帝一念急功名之心自誤也”(57)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594頁。。在他看來,宋神宗作為王安石變法的背后支持者理應承擔主要責任。不惟如此,他還借考證青苗法之緣起為王安石正名。他經(jīng)考證發(fā)現(xiàn),青苗法并非王安石首創(chuàng),在此之前,陜西轉運使李參就曾實行該法,指責“世但知宋之青苗法始于安石,而不知李參先私行于下”(58)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595頁。的現(xiàn)象。還進一步解釋說,青苗法推行的初衷“本以利民”,“至著為功令,則干進者以多借為能,而不顧民之愿否,不肖者又藉以行其頭會箕斂之術,所以民但受其害而不見其利?!?59)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595-596頁。換言之,王安石實行青苗法的本意是為利民,只是在具體實施過程中,一些不肖官吏從中舞弊,才由利民變?yōu)楹γ裰?。趙翼的這一論斷頗具卓識,與傳統(tǒng)觀點截然不同。清末,梁啟超寫作《王荊公》一書時,不但充分肯定王安石的學術人品,還高度評價熙寧變法,至此對王安石的評價發(fā)生徹底轉變。呂思勉也高度褒獎王安石:“王荊公是我國有數(shù)的政治家,怕也是世界有數(shù)的政治家?!?60)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上冊,第384頁。評論青苗法時他借用趙翼的觀點:“‘青苗法’是陜西轉運使李參所行”(61)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上冊,第384頁。,又分析了當時反對青苗法的五個理由,指出青苗法本身并沒有問題,只是奉行不善才會弊病叢生,責任本身不在王安石,不能據(jù)此全盤否定他,與趙翼的觀點十分契合。
又如評價王倫時,也表現(xiàn)出相似的觀點。王倫是兩宋之交一個富有爭議的歷史人物,他對金主張議和,又頗受秦檜信任,故遭時人抨擊,后世對他也有非議。趙翼對此不以為然,辯駁道:
王倫使金,間關百死,遂成和議。世徒以胡銓疏斥其狎邪小人,市井無賴,張燾疏斥其虛誕,許忻疏斥其賣國,遂眾口一詞,以為非善類;甚至史傳亦有家貧無行,數(shù)犯法幸免之語。不知此特出于一時儒生不主和議者之詆諆,而論世者則當諒其心,記其功,而憫其節(jié)也。(62)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550頁。
前文提及,趙翼反對以義理思想為標準評價宋金關系,強調(diào)歷史評價必須參酌客觀時勢。然宋儒多不能正視現(xiàn)實,從義理出發(fā)反對議和,并對主張議和者大肆抨擊,胡銓等人對王倫的誣陷正是這一現(xiàn)象的直觀寫照,趙翼對此深為不滿,從當時的具體形勢出發(fā),極力為其辯誣。他認為宋得以收復河南、陜西之地,與王倫的外交努力關聯(lián)甚大,還解釋說:
設使金不渝盟,則存歿俱歸,境土得復,倫之功豈南渡文武諸臣所可及哉!只以金人自悔失策,旋毀前議,倫遂被拘于河間。(63)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550頁。
他本著知人論世的精神,結合具體時代背景來為王倫辯護,充分肯定了其外交功績和“歷百艱而不顧,而徇國之烈,甘一死而不撓”(64)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551頁。的民族氣節(jié)。《白話本國史》中談及王倫時也說:“王倫的外交,也很為有功,不過《宋史》上也把他算做壞人了?!?65)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下冊,第412頁。與趙翼一樣,呂思勉亦不認同《宋史》中對王倫的評價,并對此提出質(zhì)疑:
平心而論:不煩一兵,不折一矢,恢復河南的失地;這種外交,如何算失???主持這外交的人,如何算奸邪?卻不料金朝的政局變了:這是無可如何的事,也是不能預料的事;就能預料,這種有利的外交,也總得辦辦試試的;如何怪得辦這外交的人?(66)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下冊,第412頁。
這段文字的立意和觀點與趙翼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處,兩人均認可王倫在外交上取得的功績,并極力為之辯解,與傳統(tǒng)觀點大相徑庭。
以上所舉諸例雖未直接注明引用趙翼史論,但借助文本對照可發(fā)現(xiàn),無論是選題、立意、史料采擇、觀點表述方面均表露出借鑒的痕跡。加之,呂思勉本人對《廿二史札記》推崇備至,文中又不止一次引用其觀點,更加證實了兩者的承襲關系。事實上,不獨《白話本國史》,呂思勉的另一部通史教科書《呂著中國通史》(又名《中國通史》)也深受趙翼史學思想影響,引證趙翼史論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且多以明引為主,接下來就此問題略作探討。
《呂著中國通史》創(chuàng)作于抗戰(zhàn)期間,與《白話本國史》斷代分期式的寫作體例不同,該書采取一種新的體例,以政治、文化各自為篇,厘為上、下兩冊。上冊為文化史,通論中國社會經(jīng)濟、政治制度和學術文化的發(fā)展狀況,下冊為政治史,按時代順序敘述政治歷史的變革。當時的客觀形勢是:“教育部所定大學課程草案,各學院共同必修科,本有文化史而無通史。后又改為通史,而注明當注重于文化。”按呂思勉的理解,“大約因為政治的現(xiàn)象,亦不可略,怕改為文化史之后,講授的人全忽略了政治事項之故,用意故甚習詳?!?67)呂思勉:《中國通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6頁。為此,他采用了這種“先就文化現(xiàn)象,分篇敘述,然后按時代加以綜合”(68)呂思勉:《中國通史》,第6頁。的新體例。如此一來,既突出經(jīng)濟文化的決定性作用,又兼顧了政治的發(fā)展、變革,可謂一舉兩得。
與《白話本國史》相比,本書的一大特點是突出社會文化的內(nèi)容和地位。然而,以往的史實記載主要偏重政治方面,有關社會狀況的材料不僅數(shù)量相對少,而且零碎,搜集、整理十分不易。趙翼史著中與社會風俗、風氣、信仰、制度等相關的條目,因觸及著者重視的社會文化問題被屢次征引。與前書不同,《呂著中國通史》中承襲趙翼成果時并不局限于《廿二史札記》一書,還涉及《陔余叢考》,按借鑒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史論征引和史料提取兩種情況。茲將其犖犖大者,列舉如下:
第一,直接征引趙翼史論者。如第一章《婚姻》論述古代掠婚現(xiàn)象時,引用《陔余叢考·劫婚》一條的觀點,稱:
古代掠奪婚姻的習慣,仍有存于后世的。趙翼《陔余叢考》說:“村俗有以婚姻議財不諧,而糾眾劫女成婚者,謂之搶親 。”(69)呂思勉:《中國通史》,第24頁。
又如第四章《階級》談及魏晉時期的門閥制度時,注明參考《六朝重氏族》一條的觀點,原文稱:
當這時代,寒門世族,在仕途上優(yōu)劣懸殊;甚至婚姻不通,在社交上的禮節(jié),亦不容相并。(可參看《陔馀叢考·六朝重氏族》條)。此等限制,直至唐代猶存。(70)呂思勉:《中國通史》,第65頁。
稍后,分析門閥衰敗的原因時,又將《廿二史札記》中相關的論斷匯集到一起,分析道:
這時候的門閥,為什么只剩一個空殼呢?(一)因自六朝以來,所謂世族,做事太無實力。這只要看《廿二史札記·江左諸帝皆出庶族》、《江左世族無功臣》、《南朝多以寒人掌機要》各條可見。(二)則世族多貪庶族之富,與之通婚;又有和他通譜,及把自己的家譜出賣的。看《廿二史札記·財昏》,《日知錄·通譜》兩條可見。(71)呂思勉:《中國通史》,第65頁。
談及種族間的階級分別時,特別提到了金、元兩朝的種族政策,此間又借助《金末種人被害之慘》和《元初諸將多掠人為私戶》兩條的論說。綜而觀之,僅第四章一章就先后援引了趙翼兩部史著的7條史論。這些條目原本分屬于不同的卷次,以獨立個體單獨存在,彼此之間并無太多關聯(lián)。呂思勉獨具慧眼,不為原書框架所限,有意識將分散在各處的相關條目匯集到一起,重新布局謀篇,與其追求融會貫通的治史風格一以貫之。除以上幾例外,書中汲取趙翼史論的情況尚不在少數(shù),旨在借助趙翼的言論為其論述提供史料依據(jù)和論述基礎。
尤應注意,呂思勉借鑒趙翼成果時并非盲目吸納,而是從不同條目中汲取所需內(nèi)容,按自己意志重新編排,顯示出強烈的主體自覺。呂思勉雖出身舊學,治學觀念卻并不保守,試圖立足舊學,融會新知,自言:“此書之意,欲求中國人于現(xiàn)狀之所由來,多所了解。故敘述力求扼要,行文亦力求淺顯。又多引各種社會科學成說,以資說明?!?72)呂思勉:《中國通史·自序》,第1頁。通觀全書,諸多章節(jié)中都貫穿著社會科學的理論與方法,史學家童書業(yè)對此做法大為贊賞,稱其“講文化史,處處以社會科學為基礎,同時也處處以中國史料為基礎?!?73)童書業(yè):《介紹一部最有價值的中國通史》,載李永圻,張耕華編《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89頁。此言不僅指明了呂思勉文化史撰述的風格,還從某種程度上道出了他廣泛采納趙說卻不為之所囿的原因。一方面,他需要借助該內(nèi)容作為論述的史料依據(jù)。另一方面,當時流行的社會科學理論又為之提供了理論指導,使他能夠從全新的視野和高度去審視以往的歷史,得出不同的結論。故而呂思勉在沿用趙翼史論的同時也有所質(zhì)疑和補充。譬如,第十二章《貨幣》言及后世黃金變少的原因時指出:
從前的人,都說古代的黃金是多的,后世卻少了,而歸咎于佛事的消耗。(顧炎武《日知錄》,趙翼《廿二史札記》,《陔余叢考》,都如此說。)其實不然。(74)呂思勉:《中國通史》,第195頁。
按趙翼在《廿二史札記·漢多黃金》一條中曾指出,佛教的盛行是漢以后黃金減少的一大原因?!囤胗鄥部肌ぴ獣r崇奉釋教之濫》一條也曾歷陳大興佛事造成的黃金損耗,呂思勉所指蓋本乎此。他并不認同趙翼的觀點,而是參照社會學的理論,借助對人民生活方式的考察,提出了新見解:
古代所謂金多,并非金真多于后世,乃是以聚而見其多。后世人民生活程度漸高;服食器用,等差漸破;以朝廷所聚之數(shù),散之廣大的民間,就自然不覺其多了。(75)呂思勉:《中國通史》,第196頁。
他重視對生活方式的研究,認為“讀史的人,恒不免為有明文的記載所蔽,而忽略于無字句處”(76)呂思勉:《中國通史》,第196頁。。故另辟蹊徑,通過對古代人民生活方式的具體考證,得出與趙翼截然不同的結論,展示出一種新的研究思路。又如,第十五章《教育》中又對《陔余叢考·兩漢時受學者皆赴京師》一條的觀點進行糾正和補充,趙翼謂:
漢時凡受學者皆赴京師,蓋遭秦滅學,天下既無書籍,又少師儒……蓋其時郡國雖已立學……然經(jīng)義之專門名家,惟太學為盛,故士無有不游太學者。及東漢中葉以后,學成而歸者各教授門徒,每一宿儒門下著錄者至千百人,由是學遍天下矣。(77)趙翼撰,曹光甫點校:《陔余叢考》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68-269頁。
呂思勉則指出,趙翼所言頗為失考,稱:
趙翼《陔余叢考》有一條,說兩漢受學者都詣京師,其實亦不盡然。后漢所立,不過十四博士,而《漢書·儒林傳》說:“大師眾至千余人。”《漢書·儒林傳》,不能證明其有后人增竄之跡,則此語至少當在東漢初年??梢娒耖g傳業(yè),亦并非不盛。(78)趙翼撰,曹光甫點校:《陔余叢考》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36-237頁。
此處以《漢書·儒林傳》的史料為據(jù),反駁趙翼的“漢時凡受學者皆赴京師”一說,指出至東漢初年,私家授徒講學已十分興盛,糾正其觀點的同時,還補充說:“然漢代國家所設立的太學,較后世為盛;事實上比較的是學問的重心,則是不誣的?!?79)呂思勉:《中國通史》,第237頁。趙翼對歷代史事的評論雖不乏真知灼見,但由于時代局限,難免存在就事論事的缺陷,顯然不能滿足新史學家對歷史規(guī)律和因果關系的追求。因而,呂思勉在承襲趙翼史論的基礎上,又借社會科學之助,返觀中國歷史事實,疏通知遠,通觀其變,得出更為深刻的認識。
第二,從趙翼史著中汲取相關史料。趙翼的史論建立在扎實的史料基礎上,他每立一論都廣泛征集證據(jù),提煉典型史料,列舉多證,便于呂思勉直接從中擷取所需資料?!秴沃袊ㄊ贰分卸啻沃苯优灿泌w翼引述的史料,譬如,第九章《兵制》中論及唐代宦官統(tǒng)領禁軍造成的危害時,稱:
中官之勢,遂不可制。“自穆宗以來八世,而為宦官所立者七君。”(《唐書·僖宗紀》贊語。參看《廿二史札記·唐代宦官之禍》條)。(80)呂思勉:《中國通史》,第144頁。
查趙書原文,確有“《僖宗紀贊》謂,自穆宗以來八世,而為宦官所立者七君”(81)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第453頁。一句。據(jù)此可知,引文中的史料并非直接引自《唐書·僖宗紀》,而是據(jù)《廿二史札記》轉引。又如第十三章《衣食》中先后幾次轉引《陔余叢考》中的史料。先是在追溯煙草的由來時,引據(jù)王肱枕《蚓庵瑣語》中的一段史料,后備注:“據(jù)《陔余叢考》轉引”。(82)呂思勉:《中國通史》,第207頁。稍后,敘及衣服的原料時提到木棉,又說有關木棉的介紹“略據(jù)《陔余叢考》”(83)呂思勉:《中國通史》,第210頁。。敘及古代的服飾時又引述《陔余叢考·馬褂、缺襟袍、戰(zhàn)裙》條的文獻。呂思勉不僅以趙書為媒介轉引他書史料,還直接征引趙翼事先歸納好的材料,例如,第二章《族制》敘及歷史上的屢世同居現(xiàn)象時直接引用《陔余叢考·累世同居》條的內(nèi)容。
趙翼史學的內(nèi)容不限于政治方面,對經(jīng)濟、文化、社會風俗等皆有涉獵,他將散見于正史各篇的史料摘出,比較歸納,整理成一條條論據(jù)豐富的學術札記,為呂思勉的通史創(chuàng)作提供了絕佳的素材。他撰述上冊文化史時,正值抗戰(zhàn)爆發(fā),上海淪為“孤島”之際,能利用的文獻資源十分有限,自嘆“參考書籍,十不備一”(84)呂思勉:《中國通史·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頁。。在此情形下,很多時候無法引據(jù)原書,只能轉引他書,這或許是他倚重趙翼史著的又一原因。
綜上所言,呂思勉的通史著作確在一定程度上承襲了趙翼史學的成果,除兩部中國通史外,由他編寫的斷代史和歷史教材中亦不乏引據(jù)趙翼之說的顯例。關于呂思勉對趙翼史學的承襲還可做更為細致的考證,本稿僅略舉諸例,覽其概貌,揭明其旨。民國時期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向近代轉型的關鍵時期,新舊雜糅、中西交匯,呂思勉的史著帶有鮮明的時代印記。一方面他尊重傳統(tǒng)史學的成果,對乾嘉史學尤其是趙翼史學的借鑒尤為突出,另一方面取鑒傳統(tǒng)史學成果的同時又融入新史學的理論,摻入個人分析與考證,更多是借趙翼之說來為其建構的中國通史新體系充當注腳,實現(xiàn)了“舊學”與“新知”的融合。他的通史著作古今通貫,內(nèi)容周贍,久負盛名,這既源于對中國傳統(tǒng)思想資源的繼承與發(fā)展,又得益于新觀念和新方法的接受與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