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秋
我小的時候,劉家?guī)X有個啞巴,還有個瞎子。
瞎子不??吹?,而啞巴天天就在眼皮子底下晃蕩。
啞巴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蜷縮在離井臺不遠的山墻根兒等著。等什么呢?等著有人喊他給人家擔水。啞巴比我大不了幾歲,真論起來,我還得管啞巴叫叔。當然,我是不會管一個啞巴叫叔的。即使我叫了,他一個啞巴會答應嗎?不會應答就不必要叫,這是我那時候的認知。我和啞巴的交流也很簡單,只需要沖他一招手他就明白了,接過水桶便去井臺打水。那時候劉家?guī)X還沒有實現(xiàn)自來水入戶,而水井坐落在劉家?guī)X小學后面。啞巴挑空桶去,挑兩桶水回來,前后不過十幾分鐘。啞巴不會說話,干活兒卻賣力,就像是他把不說話的氣力都用在了挑水上。
啞巴當然不是白給人家挑水,每次叫啞巴去挑水的人家都會事先塞給啞巴一塊紅薯、一個玉米面餅子什么的作為酬勞。對,粗糧。雖然那時候改革的春風吹滿地,但餓慣了的莊戶人家對細米白面天生有著異乎尋常的拒絕力和忍耐力。雖然這拒絕不是真的拒絕,而忍耐主要是體現(xiàn)在對糧食的儲存上——幾乎每家每戶都深深地掌握了過日子要細水長流的不二訣竅,粗糧搭配著細糧出現(xiàn)在家家戶戶的餐桌上,春去秋來難挨的日子流水一樣就過去了。也只有到了過年那幾天,大家才會忘乎所以地胡吃海喝一番??梢怀稣?,勤儉節(jié)約的好習慣便正式回歸——為了全家不至于在新麥子下來之前斷糧,我家正式實施一天兩頓飯的計劃。
一天兩頓飯在那時候很平常??烧L身體的我總是覺得餓,望著一天天拔節(jié)長高的麥苗,恨不得擼一把塞嘴里嚼巴嚼巴咽了。三奶奶說半大小子賽過狼,我就是狼,可狼也怕餓??!我經(jīng)常餓得頭暈眼花,根本沒有力氣干任何活兒。癱坐在田埂上的我,就是在這時得到了啞巴慷慨無私的贈送。啞巴仿佛從天而降,在我面前晃著一塊玉米面餅炫耀,這誰抵擋得住??!我抓過餅子就朝嘴里塞,三兩下就吞進了肚,差點兒沒把我噎死。我艱難地向啞巴示意:“還有嗎?”很遺憾,不用啞巴擺手我也知道他也沒了。這之后,我和啞巴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時不時地,我就從啞巴那里得到紅薯、玉米面餅、玉米面饅頭、紅薯面窩頭什么的。這些食物一次次悄無聲息地進入我的腸胃,滋養(yǎng)著我茁壯成長,而我,對啞巴的態(tài)度也日漸友善。
這種默契和友善只存在只有我和啞巴兩個人的時候,但凡有第三人在場,我的態(tài)度就會變得模棱兩可似是而非。我以為啞巴明曉這些,可我的自以為是很快被打破了。
一天,我和幾個伙伴約好去鎮(zhèn)上補鞋。補鞋是借口——青春期的男男女女湊在一起說說笑笑,多么令人心情愉悅!最主要的是三大隊的王二丫也在。王二丫不像很多女孩兒那樣長得像豆芽菜,她那張臉白白嫩嫩,宛如發(fā)面饅頭,笑起來兩個小酒窩更是叫人樂意看。
“王二丫,你吃這么胖干嗎?”我擠眉弄眼地問王二丫。王二丫怒不可遏地回懟我:“捏餓這么瘦干嗎?”對,王二丫不說“你”,說“捏”。我一下就樂了。王二丫懟我,我很開心,我就喜歡讓王二丫這樣懟我??赏醵静⒉淮蛩愫煤玫貞晃?,她一看見理發(fā)店的招牌就立馬丟下我,嗒嗒嗒地跑到了街對面。
我再看到王二丫的時候是在大集上,頭發(fā)剪成齊劉海兒的王二丫竟然騎在一頭奇丑無比的毛驢上。毛驢昂著頭得意揚揚的,王二丫也昂著頭得意揚揚的。同樣得意揚揚的,還有牽著毛驢的啞巴。看見這三份“得意揚揚”我就不由得來氣,立即沖過去讓王二丫下來。
我說:“王二丫,你下來!”
王二丫說:“憑什么讓我下來?”
我看說不動二丫,便扭頭對啞巴說:“叫她下來!”
啞巴卻沖我笑笑,一言不發(fā)。好嘛,你給個啞巴說什么呢,十啞九聾他又聽不見。
我干脆直接按住驢脖拽王二丫下來。
王二丫“哎呀”一聲就被我拽下來了,落地的時候崴了腳。我開始以為王二丫是裝的,但很快發(fā)現(xiàn)王二丫白嫩嫩的腳脖子腫了起來。啞巴一彎腰就把王二丫攔腰抱起來安放在驢背上……啞巴牽著驢,驢馱著王二丫,他們仨一起朝鎮(zhèn)衛(wèi)生院去了。
我能怎么辦?只能呆呆地站著、看著,看著他們仨消失在大集上。
那之后我再沒讓啞巴幫我挑過一次水,也沒再吃啞巴給我的任何食物,事實上啞巴好像也在刻意避開我。而奇怪的是,我就像是春天的小樹苗不受控制地呼呼呼長起來了,一直長到了一米八。在個頭兒長高的同時,我的學習成績也開始有了起色。就在我考入省師范學院的那年夏天,王二丫和鄰村的一個養(yǎng)魚大戶結(jié)婚了。我在王二丫結(jié)婚那天發(fā)現(xiàn),一臉雀斑的王二丫矮墩墩的,很丑。我原本想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啞巴,后來又覺得太無聊了,算了吧。如果我知道隨后的半個月劉家?guī)X會一直下雨,云水河會不斷上漲,啞巴會下河救人而再也沒上來,即便是無聊,我也會找到他和他聊聊。或者,我們還可以像以前那樣胡亂比畫點兒別的什么。
我說這些并不是因為啞巴是救人英雄,我得管他叫叔。
究竟為什么說這些我也說不清,我只是想說一下啞巴的大名:劉大弓。
畢竟忙忙碌碌中的人們都是善于遺忘的。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