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亦頔
這幾年,下關的街道更名了很多,連同“下關”這個地名,恐怕也會漸至湮沒在某個未知的時點。我站在路口,尋找二十多年前記憶的碎片,如同找到那些被梳齒刮落的碎發(fā)。
柏油馬路,一個短下坡,到達那個年代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的地名——人民公園。公園正中有一個石塑噴泉,弧形相交的巨大石柱頂部有隨風轉(zhuǎn)動的金屬盤,笨拙而懵懂。
不規(guī)則大理石鋪的路在公園盡頭戛然而止,印象中,路口左側(cè)的影碟店和書報亭已在原地停留了十幾年,影碟店的玻璃柜里碟片封面向外,都是迪士尼動畫,報刊亭的夾繩上展示著《中華五千年小太極》和《葫蘆小金剛》的故事畫冊;在父母眼中,它們都是價貴而無用的精神消耗品。距娛目的東西不遠,有慰口腹的攤位,尤其是傍晚,十余個黝黑的長型炭烤架分列兩旁,油刷蘸了香油、醬油和生辣子面的混合物,在粗糲的大坨洋芋、大片牛肉上刷掃過去,肉蔬上呲喇滴淌的油摧毀了火炭最后的矜持,叫嚷著噴出灰白的煙,瞬間賦予了食物“烤”和“熏”的雙重身份。燒烤幾串,又是一個小城市咸辣交織的夜晚。
當年多半是沒有“市中心”的概念,再往前走更近似于從衣食住行細化到柴米油鹽的過渡帶,或者是塑料盒里的黑色磁帶,反復播放著一首噪嚷的人聲。衣褲、鞋子、小賣部,甚至還有用彈簧床改裝的簡易攤位,立架上綁著松緊帶,竹夾子上黑色、灰色、肉色的絲襪微微彈動,雖不矜雅卻習以為常。正陽商場、新華書店同向相視,是一個沒有門頭的標識的菜市場入口:塑料桶蓋上的緬桂花,陰歷六月中的火把和“斗”,提勺現(xiàn)炕的苦蕎粑粑,跣足踏進歲月的積潭,百年前商號洋行、劇院餐館林立的商業(yè)中心,多年后四方街不存,新建商業(yè)廣場的入口處有銅色的墻塑,走馬、行商、吃茶用飯、尋醫(yī)問卜,衰老陳舊的灰塵被定格,時代經(jīng)過吹落的散絮是一兩代人日漸干癟的記憶。
記憶中,繼續(xù)沿著那條散發(fā)著香氣的不寬的路直走,左側(cè)有燒餌塊的攤子,一個稍小的男孩啃著餌塊并略帶“挑釁”(當時看來是)地看著我,5歲的我瞇眼迅速而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小男孩抓住身邊大人的衣角毫無征兆地大哭:“媽媽,她瞅我!”他媽說:“憨包,你不會瞅回去啊?你好好在著,我去排隊?!甭牭媚┮痪?,小男孩用眼睛狠“摳”我一眼,以勝者的姿勢轉(zhuǎn)身面向前面的鋪子,如果有可能,他一定愿意瞬間長出類似大公雞的鮮艷而高翹的尾巴,掃刷過我的雙眼。那是一家放著兩個碩大烤爐門口常年排隊的老字號烤鴨店,承包了很多年小城的人們對于年節(jié)餐桌的大部分回憶,甜醬椒鹽,繪著紅色烤鴨的塑料袋,還有香肥冒油的鴨皮??绝喯阄秾⑾瓷⑻帲ㄏ蛱鞂毥值牟砺房?,有三兩個黑小的早點鋪,店里最好吃的卻不是米線餌絲,是那碗微帶甜味加了薄荷的紅燒肉。繼續(xù)走,一爿總不見開門的店鋪,然而并不代表它們是荒廢的,熱鬧屬于前面的人行道。雨季,堆摞成小山的野生菌在早晨濡濕的空氣中出沒,調(diào)制了一域獨有的香調(diào),幼時對這種味道無感的我卻清楚地記得那些無關緊要的方位:雞一般在門市卷簾門下的臺坎上售賣,中間過道上賣見手青、虎掌菌,近馬路的矮坎上凈是一窩蜂“馬屁泡”,還有現(xiàn)下被作為高級食材的黑松露,盡管它“豬拱菌”的乳名并不體面。
如果直走,大概率會到西洱河邊止步,而當時下關城區(qū)最大的菜市場卻是隱藏在路右邊的一截窄道之后,在盡頭豁然開朗處有干雜店和一個賣臭豆腐的,那個由攤主自己設計的木箱有兩層抽拉的小門,一疊三塊的豆腐整齊碼放在內(nèi),嚴謹?shù)镁拖褚?guī)則本身,一個小城生活的規(guī)則。菜市,綠色的大號塑料飲料瓶,底部戳了密集的洞,提水、澆淋,水珠在菜葉根莖瓜豆上滾爬,那些美丑不一的時蔬與水泥磚石砌的臺子發(fā)生著最直白的接觸,它們中間沒有那層透明泛白的批發(fā)市場特有的大號塑料袋。
我一直以為,近西洱河的河鮮市場旁邊老房子的墻上那塊斑禿的白色痕跡是一個人的側(cè)身像,靜默注視著老下關,從睡眼惺忪到喧喧嚷嚷,從每一天到每一種輪回。泥水和腥臭沾染記憶的褲腳,潮濕而真實,鐵盆里游擺的鯽殼魚,身上掛著鮮綠水草,嵌在粗糲地面上的魚鱗帶著青亮的光,魚蝦或黃鱔還有泥鰍是靜淌慢敘的西洱河身邊一個個活跳的逗號,時間走走停停,未完待續(xù)。
我對碼頭(大理港)的記憶夾雜著一種難言的異味,但并不妨礙通過碼頭初探到未知的洱海。海子顏色重,天半亮,不分晨昏,山水甫一開口,吐出一艘販豬的鐵皮船,人豬同船,跟家人上金梭島,進了開發(fā)不久的龍宮洞,本地人講,里頭有棵玉白菜。對這個與同年齡閱歷不稱的陌生物事我卻覺得親熟,翻年前的八月十五,一家子搭了三輪車在洱海邊追月亮看,老人說海子深處有棵玉白菜,白菜芯里汩汩的清水育養(yǎng)了洱海的眾眾生靈。我確信玉白菜在金梭島,盡管蘸了雜彩燈光的鐘乳也狀似倒置的佛手柑,因瞧見菜葉上將滴未落的水豆子,現(xiàn)實與傳說印證的欣悅是覆在心頭不朽不枯的絢麗色彩。要走了,有人說去看看吃的,我游想著寬慰饑腸的甜香吃食,迎上一道上鎖的鐵柵門,開門進了,只看見蜜黃光抹擦著垂掛的條片鐘乳,像極了乳扇面條,看得吃不得,作為發(fā)育未全的五感動物,我敗興而歸。
碼頭的對面就是珠海樂園,其實,珠海樂園與洱海公園是一線的,重新動用這個廢棄的名字,就像翻看影集中右下角帶著橘色日期噴碼的老照片,有灰塵的顏色。
6路公交車,直達,翹檐彩繪的仿古大門,年幼的我們絕不會去深究這里曾是唐代大理南詔政權王室養(yǎng)鹿狩獵的苑囿,還是數(shù)百年前珠海閣的舊址。只有站在時間尚不遠處回望,才會無聲吁嘆,這是大理,不是詩和遠方,不是表白艷遇,只是胸腔中搏動著古老而年輕的心跳的不矜不盈的大理。
那是一個夾在老式筆記本內(nèi)頁的園子,右下角應有注釋,亭臺水榭或是曲徑通幽。不確定我的記憶是否存在偏差,入門,開圓洞的影壁構(gòu)成了一幅活態(tài)的通景畫,畫的深處是小湖、垂柳、人,凡此對一個孩童而言都是無聊的,心念的只有湖上漂的天鵝船。攀跨過門檻,竟再也沒有見過這種頗具“門面”的“園”,當時的大理與國內(nèi)很多上了歲數(shù)的城一樣,有很多以姓氏或花木冠名的“園”,雜而無序。20年后,飽滿的光熱在洱海兩岸催生了更多的“園”,英文或網(wǎng)絡熱詞搭配的“花園”,再過20年,也許它們會與另一群人在記憶中相遇,也是符號。
現(xiàn)在想來,珠海樂園里可玩的物事其實并不多,直至一天,跟4歲的兒子閑諞吹噓,說他們這一撥娃娃太沒見識了。兒子不解也不服,我信口就說,裝在巴掌大的花瓶里只露個頭的小娃娃見過沒,用腳蹬著走的鴨子船玩過沒,葫蘆塑料瓶裝的七彩飲料喝過沒?待把兒子的情緒煽動到合適的位置,撇嘴收聲,可惜了,你們連珠海樂園都沒去過,這些話,是“90后”挾持著時間為“10后”勾畫的永遠也無法踏足的“夢”,“夢”的另一端還有以實體形式存在的巖嶼,有大門和圍墻的團山公園。
當時,團山公園(洱海公園)是有門票的,起“百二河山”,止海邊漁村,在我淺薄的認知中,水邊的螺螄蚌殼、村口的青樹即是關乎“盡頭”的天然地標,向北是永遠也無法確知的領域。
很多人憶起老下關有一獨特的現(xiàn)象,以當時的主要交通工具來劃分時間線,三輪車時代、公交車時代,小紅車的時代,無疑,洱海公園是屬于三輪車時代的。肌體粗糙的柏油路面快速退走,車頂?shù)呐癫疾⑽磽伍_,是折疊安放的時光,老式的拉桿剎車有極刺耳的聲響,將空氣剮蹭出不規(guī)則的毛邊,是了,到了,白族阿嫂打魚處(一個非常直白的地名)。面海的雕像,挑擔著兩條大魚的耕海女人,她寬碩的褲腿下包藏著時日更替的秘密——逢節(jié)會,總有新?lián)Q的盆花。而對孩童而言,目光的指向永遠是塑像對面通向山窩的長梯,曾為唐代大理南詔政權王室養(yǎng)鹿場的息龍山,平生了異趣的頭冠,一個近似于兒童游樂場的園子。
猴山、老虎、飛機,每一個在下關長大的“80后”“90后”幼時相冊中定會出現(xiàn)的元素。那架鉛身紅頭的退役戰(zhàn)斗機是在草坪上暫歇的鴿子,機體上有可供攀爬到機艙的扶梯,反復生長著永也褪不凈的人。幾乎每一個娃娃騎在那只花斑假虎身上的照片都是仰拍,任是兩三歲的孩童也顯得意氣風發(fā)、躊躇滿志;20年后,當看到那只巨虎被作為可有可無的綴飾棄置在新建的游樂場側(cè)門旁的時候,我竟開始懷疑當時短手矮腳的小人是否真的敢爬到老虎的脊背上。記得一次幼兒園的春游,我很認真地問過好朋友一個問題:你想變成猴山的猴子嗎?她還未開口,欣羨的枝蔓已在嘴角肆無忌憚地攀爬,想想想,我好想做一只猴山的猴子。是的,我也想。為了那座石砌假山頂上小巧的亭子,水潭上架的橋,橋邊微微生了銹跡的蹺蹺板和秋千架,還有永也吃不完的米花棒和蘋果瓜子。
20年前,龍尾關是上將軍洞的必經(jīng)路?;ú寂耔F欄桿的獨馬車過了,留下一地脆響和屎尿,層層相枕的坑槽路愈發(fā)難走。總愛逆著生辣辣的早光看老街上的龍尾關城樓,木雕花格圓窗被樹影遮了半臉。不遠了,樹下有館子,過路必進的李氏烤肉,身量還小,要父母拉拽一把才上得去臺坎。在擠窄中盤桓的水汽,白瓷磚面高物臺,三兩烤肉,一碗涼米線,一杯米涼蝦,屬于生活在這座小城的人的獨家記憶。過了被時間熏黑的城門洞,娃娃都喜歡跺腳張嘴大吼一聲,回聲是凝滯成塊的鍋底灰,佐上大清早半涼的空氣,有諳熟的意滿。被老人牽叫著上岔路了,轉(zhuǎn)身一眼樓額正中的小龕,供著精巧殘缺的佛像,回頭看不清佛像的眉眼,抬頭看不到老街的終點,在娃娃心性里總是耿介的不甘。
從岔路走了,目的地是似乎總也走不到的將軍洞。路兩邊有石頭壘砌的墻,老人總能在固態(tài)聳立的石頭海中找到那顆“奇石”——松鼠尾巴。黑底的石頭,白色的纖毛紋像毛茸茸的尾巴,因被人摸得多了,這個掌大的石頭光滑油亮。路左側(cè),精小的房子里供著佛像,大人在箱里掛“功德”,推著娃娃拜跪在蒲團上,守廟的老人敲著音缽念念有詞,及至起身,老人的聲音才滯后地由鼓膜流經(jīng)大腦,她念的好像是:保佑你家清吉平安,娃娃學業(yè)有成,讀完小學讀初中,初中讀了讀高中,高中讀了讀大學……
前面,非寺非觀,唐時征戰(zhàn)大理南詔政權的李宓將軍魂留異鄉(xiāng),邑人斂了遺骨奉了本主,續(xù)續(xù)纏纏千年不斷的香火就是將軍洞。
進大門,鐵柵的窗口,門票兩元一張,票面上有大青樹的照片。延走一段路,見到大青樹就是到將軍洞了。不知事的娃娃記憶里永遠都是那些斑斕的光點,穿過象征時間本身的大樹,投映在地面上。大門側(cè),有三兩個打氣球的攤位,一扇白布上夾著各色的氣球,音響以最大音量播放著相同的音樂招攬著不同的人,長大了才知道,那個熟悉的音樂叫做《土耳其進行曲》。然而,槍管里發(fā)射出的塑料子彈并不能引起孩子的興趣,我們更喜歡花一塊錢跟攤主買十個氣球,在水龍頭上灌得鼓鼓的,把中間捏下去,做成各色的“水蘋果”,直至伴著哭叫聲,它們在手里突然炸裂。尾著端了供盤進廟的大人,被蹲守環(huán)伺在一旁的小吃攤捕獲,支在小爐上的平底油鍋,鍋沿上有炸得金黃酥脆的洋芋和豆腐,裹著蛋液的魚蝦串串。手里攥著兩三張一元的紙幣,和同伴攀爬在冰柜上,指問冰棍的價格,總要把錢精算出來,保證甜的、辣的都吃到。娃娃眼中,在財神殿旁的盤龍水池里扔硬幣的大人是最傻的,于是,在寺廟老居士的喝罵聲中,一群臟屁股的“頑猴”找了樹枝竹竿,扒拉落在池底石銅錢眼里的硬幣,交到小吃攤主手上,換取待續(xù)的快樂,另一邊,又有大人捏著紙幣跟攤主換硬幣,再投到水池中,在神明的眼皮下,這是由娃娃們主導的經(jīng)濟“微循環(huán)”。
很多年后,當年攀爬將軍洞后青石屏的娃娃們才知道那叫“石交椅”。山腰上卷展攤開的青白裸巖,高處沖下的瀑布有殘水順著石縫走,力有不逮且膽小,我們只能逆了刺眼的光看著稍大的娃娃坐在巖上那個巨大的凹洞中,亂生的枝葉蓬草是松綠的云,在風間輕微搖動,對照著孩童每一個戛然而止的愿想?;蛘?,從石交椅右側(cè)的路走,去靈瑞庵。只要到達接近山頂?shù)乃掠?,每人都會獲贈一個紅色的布條子,上面寫著“清吉平安”,出山門,有大理三大名泉之一的觀音缽泉,順著螺旋狀的臺蹬走下,底部內(nèi)嵌的石缽,接捧著泉眼里冒出的水,層疊密集的草木下窩藏著每一個被清水洗過的年月。
離了將軍洞,回到龍尾關,終于走到盡頭。龍尾關上半段有老街難得的光鮮熱鬧,多是有鋪臺的房子,門半開,娃娃脆生生的哭聲驚醒了老宅經(jīng)年的宿醉,借風招呼一聲,房頭瓦間直立立雜生的花草也是舊友。陰涼處有貨物乏陳的小賣部,墻上漸褪色的塑料牌子還在,紅色框白底粗黑字,寫著公用電話。邊上間雜七八十年代的小樓,碎石墻面上有雙菱形的圖樣,在雜糅的時間鋪陳中也是一種生澀的相宜。人少,一截坡路像是老式相機的膠卷底片,抽拉開就是細致靜默的現(xiàn)實微雕,偏生一見光底片就壞了。路邊墻畫也是勾留,新墨描舊畫,是20世紀60年代的人民公社學大寨規(guī)劃圖:西洱河兩岸,阡陌縱橫、房舍在目,是畫外人的心神寄意;河道上篷帆少,是畫中山海未盡的只言片語。壁畫上天地都是凈透的水粉淡色,兀想起《五朵金花》,顏色不勻處也是老電影畫面的噪波噪點,也恰合,本身也是相去不遠的時年,唯獨人事垂暮,圖景中萬物還是青春形貌,恣意春風。
關于龍尾關,還有徐徐潺潺的尾綴,打水。條石壘砌,井水分明,宜飲宜洗宜漿,三塘水疊累順勢而下,既是井的契約也是擬水做人的種種境遇:不分高下貴賤,利萬物莫爭,或清或濁總有歸處。三塘水渾緘默不語;二塘浮菜葉,生生也讓白菜成了水生植物,靈氣還在;一塘零星有干花枯葉,抬眼就是一樹三葉梅越過了龍王廟挑檐的邊界,旁邊有人家,紅磚墻老式木窗,互窺互看,勾連俗世人間的紛擾悲歡。白色塑料扁桶進水,攪爛了透靜的水豆花,當時,恍惚記得是下關城里關于霍亂的恐慌,大家都說生水吃不得,也有說水管里的自來水有六六粉味,父母每天下班后就托扛起兩只桶到大井打水,只為了讓四五歲的我杯子里喝不到有怪味的水。
對于一些生長在下關的孩子而言,龍溪路幾乎安放著他們18歲以前的全部光陰,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背著書包的身影在這條路上交疊變換。
當時,龍溪路的婦幼保健站幾乎是每個娃娃的人生第一站,自三樓的產(chǎn)房里抱出來,父母會買一個可以刻上孩子生辰時刻和屬相的小銅牌,然后讓這些小物件不知所終,流蕩在歲月中就像拋扔在夜空里黃白的月亮。我對于婦幼保健站的記憶更多是停留在五六歲時,入夜,門診樓周邊有數(shù)家用彩條布圍搭的燒烤攤,藍色的小型風筒鼓燃了一盆炭火,架上方孔的烤網(wǎng),樂于追新求異的老板親自演示烤辣子和燒茄子,還有壓場的炒螺螄和炒辣螃蟹。一根牙簽一只螺,當年洱海中原生的美食,因嶙峋笨大的殼被稱石螺,烹炒入味或者白灼蘸水,肉片、花生、臭豆腐,一地螺殼,一扎生啤,也是當年老下關的另一種打開方式。
水電幼兒園現(xiàn)今已不存在了。1992年,父母初涉城市,因無人照管,一歲零八個月的我被送進幼兒園。每天放學,在媽媽一次次赧然的致歉聲中,老師把擦拭一新的我和揉洗干凈的衣服交給她,及至多年后,老師在街頭偶遇時仍能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即便是稚嫩的記憶也被全部喚醒——由單元樓改建的午睡室木質(zhì)高低床,幼兒園角落里紅色的滑梯,玻璃窗上小兔子跳繩的彩色貼紙,是指節(jié)輕叩或溫聲細語,在時間里留下細弱卻真實的回響。直到轉(zhuǎn)學,我對幼兒園都沒有具體的概念,我像一條掛在釘鉤上的小毛巾,被取下放在不同的教室。因一頭自然卷的頭發(fā),我被三五歲的同齡人冠以各種新奇的綽號,如果單獨拎出來肯定是很有喜劇效果的,但我自己不能笑。
曾經(jīng),龍溪路上有一個極具特色的建筑——少年宮,在下關一小旁邊。記憶中是圓弧形的頂,進門有虹橋式的走道,橋下的區(qū)域安置著電動小火車的軌道。與其說是頗具“學習”色彩的少年宮,不如說是孩童們的游樂場。因要花錢,我們很少有機會坐少年宮里的鉆洞小火車,多是在空的草地上跑叫。當年,少年宮里還舉辦過一場全城盡知的郁金香展,在小城對郁金香還缺乏實際概念的年月,各色郁金香在一夜之間成為少年宮后院的新奇添彩,似乎每家都買過十五塊一盆的郁金香,在窄小的客廳中營造出幾分異國情調(diào),是軟的,粉色、藍色、紫色的。
不久前,我在老大理日報社對面發(fā)現(xiàn)了龍溪路最后的秘密,或者說是殘存的記憶。岔路口,那個存在了至少二十年的書報亭還在,售書的窗口開著,如常售賣報紙雜志。我特意過去買了一本《故事會》,那是二十多年前父母常買而不準我看的刊物,現(xiàn)在,我以一個絕對成年人的身份在曾經(jīng)上學的路上買下一本“大人才能看”的書,心里脹脹的,也空空的。
“仁民街”的出現(xiàn)與“新橋”(今美登大橋)有關。1938年滇緬公路通車,下關到大理之間原有的黑龍橋無法承重卡車,在下關商會的組織下,各商家認捐籌集資金修建新橋。新橋建成后,因商業(yè)需要辟“新市場”,以工商界民族資本家董仁民的名字冠名“仁民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改稱“人民街”并沿用至今。
近日,人民街與建設路交叉口的大屏幕被拆除,有網(wǎng)絡博主跟拍視頻,標題是,下關城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沒有言過其實,20世紀90年代末,如果風城旅社的拆除是歷史的終結(jié),那人民街建設路大屏幕的啟用就是另一種繁華的發(fā)端。差不多七點,拎著一個啤酒瓶,抓著一把炒豆的人附生在大屏幕對面馬路的欄桿上,看央視新聞聯(lián)播,也看黃金檔的《渴望》。身后,整修后的人民公園有新式噴泉,水下各色的襯燈讓水霧也擁有了一種迷幻的色彩,夏夜的風生出細小的觸角,與人的皮膚相遇,冷濕而黏膩。
5歲那年,當父母問我要什么兒童節(jié)禮物的時候,我說要人民街古城商場一樓的錄音機玩具。進到商場,玩具底部售價標簽上的數(shù)字讓我終生難忘,60塊,幾乎是媽媽月工資的三分之一。最后,那個大紅色機體,彩色按鈕的玩具還是出現(xiàn)在了我的臥室,裝上電池,每個按鍵都能發(fā)出不同的短音,那個玩具讓我被院子里的女孩們迅速孤立——我捧著紅色的“玻璃鞋”,躲在花臺后面獨自觀賞。原來,近似于奢侈品的玩具并不能給我等價的快樂。
古城商場向南有購物中心,記得售賣的多是各類中老年服裝,收入微薄的媽媽極少在里面買衣服,連試穿都是小心翼翼的,把我籠在闊大的褲腿背后,似乎一個矮小無知的娃娃都能勉強支撐她的底氣。她與同事更喜歡在下班之后穿過長長的鴛浦街,到紫云市場二樓買“難民服”,那些當年被大家趨之若鶩現(xiàn)在被稱為“洋垃圾”的時興服飾,十幾元一件,飄帶流蘇領結(jié),與電影、電視劇鏡頭相互印證。
一二年級的時候,民貿(mào)幾乎是我對人民街上半段的全部記憶。尤有兩家店,一是鄧川奶粉廠的門市部,可以批零各類冰棒,牛奶冰棒和人頭雪糕,還有塑料杯裝的酸奶,杯身上有一條綠色的路,一條小狗回頭舔捋著自己的皮毛。另一家是文具商場,小學三年級開始用鋼筆書寫,第一支英雄鋼筆就是在商場柜臺里挑選的,三十二塊五。不起眼處,有一個常年擺設的小攤,賣紅糖米糕。鋪面之間的夾縫里也辟出位置,剛剛能容放一個電烤箱,最出名的是擦了甜辣醬的烤洋芋和烤豬皮。
幸福路一直在,屬于它的拼角是掌形的梧桐葉和地上朽壞成一團毛絮的果實。暗綠描邊的半瓶狀圍欄擁有鮮麗的體色——是矮小的我從間隙中捕獲的銀亮的單車大板鈴、軍綠色的人力三輪車篷布、深紅的夏利出租車扁圓的屁股,它們在這條路上只有過短暫的重合,卻在我的記憶中混合攪拌成同一種清晰的顏色。
淺黃或灰白的墻,還有不知道從哪里冒頭得比山上野蕈還多的娃娃,確切地說,我們更像是墻根地腳的青苔,群聚且慌張地生長。
沿幸福路向南,有無名的路(現(xiàn)在叫白州里),我們更習慣叫它“州政府那條街”。而對于沒有經(jīng)濟自主權的娃娃而言,去人民公園玩老虎蘋果車是要花錢的,去政協(xié)滑滑梯和州政府看“猴子”是不要錢的。政協(xié)的滑梯是辦公樓前的長方形大理石,通體光滑(也可能是被娃娃們的屁股傾心打磨的)。入夜,是眨著耷眼皮的行道燈,是比院中老萬年青身上的蜘蛛網(wǎng)還密結(jié)的笑叫聲,每一個娃娃都是上過發(fā)條的玩偶小人,不知疲倦地順著既定軌道的卡槽重復著上上下下的動作。
而偷偷潛入州政府大院確比滑梯有趣得多,我們這些野孩子都知道有三條路線(大門除外)。第一條最便捷卻失敗率最高,在大院東有單獨的停放公車的區(qū)域,車庫旁側(cè)是連接政府大院的小門,但時常是緊鎖的。第二條最安全卻距離最遠(當然成功率也不高),需繞行到另一條街,由鐵柵門翻爬進去。第三條最危險最復雜,要先避過守門人偷溜進政府旁的家屬院,再從花園邊緣迂回到靠近大院的一側(cè),上小坡后見虛掩的鐵門,掛著鎖頭但幾乎從不扣上。進門,迎頭是高低錯生的雞冠花,紅白的瓣子貼在眉心上,風動了,挑動稚小無措的心。瀕臨“犯錯”的微妙愉悅是一滴純藍墨水,溶開是冰青的襯色,雙聯(lián)水池,假山上細弱的噴水,兩端對稱的小花園,調(diào)適的色調(diào)賦予了一切卑小的生靈“說話”的權利。草地,那是一種類似于發(fā)育不良豌豆的植物,掐頭去尾,擠去極小的豆粒,放在口唇上吐氣就能出聲響?;ㄅ_,或是多色的“耳環(huán)花”(紫茉莉),在朵瓣的根蒂處找到小球形的花托,輕輕撥開,花絲隨之被抽出,即成了有垂有吊的“耳墜”,加之頂端花托泌出的汁液有黏性,足以在女娃娃的耳垂上支撐一段時間。然而,在草植的海中泅渡之后,孩童的目光始終撒向那座蘇聯(lián)式建筑物的后門。棗紅色嵌著玻璃的木質(zhì)門背后,住著一只“猴子”——它是一座天然大理石的屏風,青黑石彩,猴王出世,蹲身側(cè)立,前面是翻涌的云海。對于自小浸泡在《西游記》電視劇中的娃娃而言,石屏風是神話與現(xiàn)實的微妙連接點,為此,不惜以“跋山涉水”的形式完成一次次背離“乖”和“聽話”的逃亡。
我們曾試圖用手去摸那只“猴子”,冷涼的觸感,與太陽落山后排水溝里的水無異,是的,我們還熱衷于去抓政府大院水溝里的蝌蚪,蝌蚪黏滑弱小又很快游走的身體,像極了時間。
“80后”的記憶是錄像廳,“90后”的回憶勾纏著影碟店。1997年左右的幸福路是VCD碟片的背面,反射映照著斑斕喧鬧的影子,幾百米的路蹲守盤踞著四家影碟店,氣勢洶洶地攻占了無數(shù)家庭稍顯貧瘠的文化生活。最大的一家緊鄰小菜街(幸福路的中心地帶),不記得是哪一天,門前固定著數(shù)排盒裝磁帶的展示架被換成一張古裝的海報,書法體的“血玉金刀”,父母說亂講,那是“血璽金刀”。在主要出資人(我媽)的鼓動下,我第一次染指了“租影碟”這件事。影碟店不收押金,抵押物只能是身份證,如果租借的是“珍貴”的連續(xù)劇碟片,還要預留一百塊,因為每張碟片每天的租金是一塊,一套二十集碟片的吃錢速度是很快的。老板自柜臺櫥窗里取出類似禮品盒的碟片,開蓋銜出來細致核對,讓你在記錄本上簽字確認,只在眉梢處吐出那幾個固定的字,影碟丟失污損三倍賠償。后來,我嘗試“叛逆”的第一件事也是關于影碟,偷爸媽的身份證去租《西游記》。那是一家稍小的店鋪,老板對于我這種每天只能租一集碟片的小散客沒有表示出太大的鄙夷,只是在代管了25天我媽的身份證之后間接出賣了我——在單位上直接把身份證還給了我媽。是的,老板的媳婦是我媽的同事。
在絮絮縷縷的記憶中,我還能準確地捋出第一次看《還珠格格》的情景。院子守門大爹的小間是無蓋的玻璃罐子,擠塞進來的半大娃娃們是各色的水果硬糖,密不透風卻又異常香甜?!坝字伞鼻冶患议L深惡痛絕的電視劇占據(jù)了我們整個小學低年級時光,直至某天,在橋頭的報刊攤看到懸掛展示的《當代歌壇》六月號封面的標題:小燕子八月結(jié)婚。某些“期愿”在瞬間黏合,小娃們艱難集資買下了雜志,而某些“情緒”又在片刻后斷裂,電視導演不會欺騙你,但是娛樂版記者會。
小一些,被爸爸牽著去幼兒園,總愛問同一個問題:爸爸,你們大人長得這種高是不是很好玩?大人回答不了的奇怪問題。其實我只是想快些長高,看看遠處那只跟我撞了小名的小狗有沒有被主人溜出來。我不知道,即使長得再高,也看不到躲在拐彎處的狗,即使長大了,也看不清時間的遠處潛藏的暗昧。總是在巷道口的“小菜街”吃早點,有一家小攤食桌上的白糖是用小水桶裝的,不管放多少糖,稀飯都不會甜;還有在州政府前巷里賣的燒餌塊,醬料咸得發(fā)苦。太久了,早已記不得稀飯和餌塊的味道,只知是“不甜”和“咸苦”,也許是街上的娃娃們對生活“挑剔”的發(fā)端,被溫柔以待,童年總會結(jié)束得慢一些。
1998年的一個傍晚,媽媽強行關了我的《西游記》電視劇,收拾床單被褥,把我和爸爸攆到人民公園。那是生平唯有的在草窠里對著星空睡覺,不大的地方擠躺著小城以“家”為單位的熟人或陌生人,有娃娃追鬧的,有大人打牌的,以近乎露營的方式等待著一場傳言中可能到來的地震,一場幸福的虛驚讓人加深了對蚊子的認識,我卻始終牽掛那集沒有看完的《西游記》。再后來,自以為懂了事的年紀,世紀之交的傍晚全家在街上的小餐館吃了一頓飯,算是跟20世紀道別。旁聽大人說著“據(jù)說”在今夜千禧跨年出生的嬰兒將得到怎樣的獎補,我深信不疑并有預感這條街一定會有世紀寶寶出生。大人說“千年蟲”,自揣跟《新白娘子傳奇》里的白蛇是差不多的,又聽到“很多地方都發(fā)現(xiàn)了”,第一次悚然感到幻想與現(xiàn)實還是要有些距離才好。搬家前最后一次去街口的單車攤補車胎,那個外地口音的老爺爺少收了五角錢,我自認他平時太“精”,錯了也是“該”。等他把內(nèi)胎補好細細按在水里試漏的時候才說:你們要搬得遠了,以后胎子再壞怕是要喊爹媽換個小新車啰。少算你五角去轉(zhuǎn)一回糖畫去,要是轉(zhuǎn)了個小花籃,你就兩塊錢賣給伴去,包管搶!
我不知道下一個20年幸福路會怎樣定義幸福,我只知道每一個時代之所以值得追憶,是因為每一個時代都留著每一個人成長的印跡。
時間落地成灰,老下關的碎片在一切有形或無形物質(zhì)的作用下漸至生長出與常人無異的手腳,或快或慢地行走在我或我們的記憶里。
編輯手記:
每個城市,都有屬于它的街巷;每個時代,都有屬于它的色彩;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段城市記憶?!独舷玛P的記憶碎片》作者楊亦頔以孩童的回憶視角給我們展示了20年前的下關城區(qū)生活實景圖。黑龍橋菜市場、珠海樂園和洱海公園、龍尾關和將軍洞、龍溪路、人民街、幸福路這些都是屬于昔日下關的“地標”,它們在時光的流淌中漸漸變了模樣,甚至有些已消失不見,但透過文字,它們的模樣漸漸清晰。在整個回憶的過程中,作者既是旁觀的敘述者,又是融入其中的參與者,因而她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受得到那些漸行漸遠的記憶對于她生命的滋養(yǎng)和溫暖。她帶著我們故地重游,踏遍街巷的每一個角落,那些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街景,散發(fā)著香甜和煦的光,滿載著20年前的時代氣息將我們團團圍住,那是城市發(fā)展的歷史郵戳,也是生活其間的每一個人生命成長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