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璇
《困在時間里的父親》作為一部講述阿爾茲海默癥患者老年生活狀況的影片,與大多同題材影片不同之處在于其采用戲劇式線性結構,以“安東尼辭退多個護工”為開端,用非線性方式展開敘事。影片著重刻畫安東尼的性情以及父女兩人之間的沖突和矛盾。該影片敘事線索很單一,但情節(jié)結構卻環(huán)環(huán)相扣、邏輯嚴密,帶有很強的懸念和迷惑,引人入勝。
本片空間場景變化小,不包含愛情故事線,只是從單一人物角色出發(fā),以父親安東尼與女兒安妮兩人之間的關系進行敘事。本文基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將分析安東尼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身為阿爾茲海默癥患者,安東尼固執(zhí)、乖戾、情緒不穩(wěn)定,且記憶錯亂,意識混淆不清。記憶是人腦對經(jīng)驗過事物的識記、保持、再現(xiàn)或再認,是進行思維、想象等高級心理活動的基礎。①阿爾茲海默癥患者在記憶方面容易出現(xiàn)錯亂和遺忘,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主要闡述人的精神活動,包括欲望、沖動、思維、幻想、判斷、決定、情感等,會在不同的意識層次里發(fā)生和進行,這里“不同的意識層次”就包括意識、前意識和無意識。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深深影響了該影片的創(chuàng)作,對于安東尼這一人物的形象塑造也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意識,是指一個人能夠直接感受和感知到的內容。②該片重點在于安東尼的老年生活狀況,他記憶減退,時空逐漸混淆,喪失時間概念;經(jīng)常亂放手表,失去追溯能力;判斷力減退,發(fā)生人格變化,乖戾且倔強,情緒不穩(wěn)定。影片采用了大量的室內場景用于展現(xiàn)安東尼被“時間困住”的處境,他認為自己生活的房間就是屬于自己的公寓,他睜眼所見的公寓內部裝潢皆為自己公寓的裝扮。即使隨著影片敘事的深入,他的病情加重,房間裝飾發(fā)生改變,他也能夠在腦海中進行填補,讓自己感受到自己始終正處于公寓之中。
選擇手表作為體現(xiàn)安東尼健忘的符號,不僅是因為貴重物品容易激化矛盾,而且還因為手表代表著時間的流逝,具有一定的指向性。安東尼每每找尋手表,也就意味著他喪失了對時間的把握。安東尼認定是護工安吉拉偷了自己的手表,而女兒安妮說道:“你在浴缸下面找過嗎?”這一句話深深刺激到了安東尼,他急忙轉身前去查看。晚年的他對于公寓和財物極其看重,倔強地肯定自己不會離開公寓,與護工勞拉會面時言辭激烈,心情陰晴不定,更是揚言絕不會是女兒安妮繼承自己的公寓和財產(chǎn),而自己會活得比女兒安妮更加長久并繼承她的財產(chǎn)。
前意識是指那些此刻并不在一個人的意識之中,但可以通過集中注意力或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回憶起來的過去的經(jīng)驗。③安東尼身患阿爾茲海默癥,記憶的錯亂缺失與意識狀態(tài)的不穩(wěn)定致使他混淆過詹姆斯與保羅的臉龐、女兒安妮與護工凱瑟琳的臉龐。導演采用錯亂的時空組接方式,混淆觀眾的印象,模糊觀眾的體驗,引起觀眾對影片的猜想和懷疑。
影片的室內場景居多,出場人物較少,加之第一視角的視聽語言,觀眾極易將情緒代入到人物身上,經(jīng)歷著主角人物所經(jīng)歷的混亂與錯覺。每當鏡頭轉向下一幕安東尼便會產(chǎn)生一次迷惑,女兒安妮、護工勞拉、詹姆斯以及保羅的臉部容貌不斷隨著劇情發(fā)展在安東尼眼中來回變化。隨著下一幕故事的發(fā)生,出場人物總是在幫助安東尼梳理時間脈絡,理清時間線索,助其回想起往事。
在影片結尾部分,安東尼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養(yǎng)老院時情緒崩潰,通過護工凱瑟琳幫助其疏通時間線和記憶后說道:“我想要我媽媽,我想離開這里?!薄拔矣X得好像我的葉子都掉光了?!边@正是他內心深處的表達,這一刻將影片的情感升華:他只是想要呆在親人身邊,而不是與護工在一起。生命的開始呱呱墜地,抱入母親懷中,生命的終結就像是不斷飄零的樹葉,終究想要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人至暮年的蒼涼悲傷之感,在安東尼的情緒崩潰中釋放得淋漓盡致,將影片的情緒感染力放大化,令人動容,令人沉思。
無意識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核心內容,它能夠反映出人心理的復雜性和層次性,引導人們注意到意識背后的動機及無意識心理對人的行為的影響。記憶可以作為過去生活的經(jīng)歷,留存在當下的無意識之中。在面對護工與二女兒極其相像的勞拉之時,安東尼變得與往常不同,既亢奮又放松,不僅與其握手侃侃而談,甚至跳起踢踏舞來??上攵椿疾∏暗陌矕|尼定是一位和藹可親、疼愛女兒的人,而現(xiàn)在的他因為病痛逐漸迷失,困在自己的心理時間無法自拔,無法正確回溯過去所經(jīng)歷的事情,拒絕接受故事背后的本來面貌,逐漸變得固執(zhí)起來,而在這固執(zhí)的背后正是他渴望家人陪伴的心理行為。
無意識是一種本能——主要是性本能——沖動,它毫無理性,是“一團混沌”;它處于大腦的底層,是一個龐大的領域。這一部分個人是意識不到的,但它卻能影響人的行為。④影片中有諸多細節(jié)展現(xiàn)了無意識作用下的心理行為,有一幕是安東尼從藍色袋子里掏出采買來的物品,跟隨音樂舞動了一下轉頭便忘記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低頭看一眼,將藍色袋子揣進口袋。這種單人場景下的拍攝,客觀表現(xiàn)了阿爾茲海默癥患者容易忘事、稀里糊涂的狀態(tài)。
影片中的聲音元素也可作為一種敘事方式進行心理行為的表達。影片開場選曲為英國巴洛克音樂《冷之歌》,能夠營造緊張感,但伴隨著安東尼摘下耳機的動作大幅度弱化,也為影片開頭的配樂安排了一處聲源,使得音樂緊緊為劇情情節(jié)服務,使其更加細膩化并帶有預示作用。此外,安東尼坐在昏暗的房間時,貝里尼歌劇《諾爾瑪》中的《圣潔的女神》出現(xiàn)了卡頓,卡頓的音樂也象征著安東尼的身體各項機能嚴重衰弱。并且卡頓的音樂也為故事的下一幕做好鋪墊,為影片結尾安東尼身在養(yǎng)老院房間中的敘事做準備。觀眾的情緒被卡頓的音樂感染,不由自主地猜想安東尼最后是否會被女兒安妮送去養(yǎng)老院。影片中的聲音效果為該片增添了敘事上的張力,產(chǎn)生了強烈的情感沖擊,營造了憂郁的情緒氛圍,使人陷入沉思的冥想。
不僅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深深影響安東尼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該片的鏡頭語言也為人物形象的塑造增添了多重的魅力感和神秘感。影片采用了大量的中景鏡頭、近景鏡頭和特寫鏡頭,采用固定式機位,將人物封閉在統(tǒng)一的畫面空間,正因為場景不多,在視覺上極易將觀眾的注意力放大集中。為了展現(xiàn)安東尼作為一名阿爾茲海默癥患者的生活狀況,影片將大量的鏡頭畫面放在安東尼身上,從其日常生活起居、穿衣、飲食以及戴手表等多個細節(jié)性動作出發(fā),為觀眾帶來了一場不同于以往的阿爾茲海默癥患者題材電影的視聽享受和情感沖擊。
影片一開始,伴隨著緊張、刺激且迅速的音樂聲音,女兒安妮踏著音樂節(jié)奏進入畫面,從一個固定的全景鏡頭轉向側拍,再到俯瞰鏡頭展現(xiàn)女兒安妮不斷行進的動作,都在預示著即將有重要事件發(fā)生。安東尼摘下耳機,音樂聲停止,至此觀眾以第一視角來看待接下來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房間昏暗,一個中景鏡頭出現(xiàn)——女兒拉開窗簾,緊接著一個近景鏡頭表現(xiàn)陽光灑在安東尼的臉上,他下意識躲避刺眼的陽光。由此可知,安東尼作為獨居老人,內心深處也如同拉上窗簾的房間一般封閉。
在安東尼懷疑是護工安吉拉偷了自己手表這一片段中,固定的全景鏡頭用來展現(xiàn)兩人在房間中的位置變動,從而交代人物關系,引出關鍵性情節(jié)——為什么趕走護工安吉拉。畫面從中景鏡頭——安東尼在房間不停挪動,再到近景和中景——安東尼走向女兒安妮并提出護工安吉拉偷了手表。當安東尼在浴缸下找到手表并帶上后回到自己房間的沙發(fā)上坐下,這里的呈現(xiàn)為景深鏡頭,前景是女兒安妮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后景則為安東尼坐在自己房間的沙發(fā)上,此處極大加深了房間的縱深感和視覺效果,也展現(xiàn)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感。
飽受疾病折磨的安東尼,常常被安排住在有門窗框的位置,一方面是有意識地展現(xiàn)縱深方向的空間關系,通過前后景的距離表現(xiàn)安東尼與女兒安妮之間的疏離感,另一方面門窗形成了一個個狹窄的畫框,能夠削弱人物本體,強化其被“時間困住”的處境。護工勞拉前來拜訪時,因為像極了安東尼的二女兒露西,所以他十分高興,而女兒安妮尷尬的表情特寫也為后來的故事留下的懸念,即心情陰晴不定的安東尼開始言辭激烈地責備女兒安妮,指責她妄想等其死亡后繼承公寓。這一片段中有一個關于繞著客廳走的場面調度,從面向窗戶到側面對窗再到背面對窗,光源都來自于窗外,因此形成了從順光到背光的變化,由光影陪襯點綴角色。
連續(xù)三個公寓內部的空鏡組接鏡頭交代了時間的推移,更是為女兒安妮離開家后增添了一絲冷清的氣氛??蛷d,臥室,不斷流水的水龍頭,連續(xù)兩次出現(xiàn)的空鏡,公寓裝飾的色彩存在差別,從明亮黃綠色調變?yōu)殛幇档乃{色調。在影片中第二次出現(xiàn)時,水龍頭的水流減小,滴答滴答,不斷從水龍頭中流出的水作為一組象征性的符號,代表著生命力。從潺潺流水變?yōu)橐坏我坏蔚芈湎拢路鸶嬷^眾安東尼的生命力像極了這水滴,從壯年至暮年,直至生命的盡頭。此外,影片中多次出現(xiàn)安東尼望向窗外的主觀視點鏡頭,進一步加深觀眾對安東尼的感受。
影片結尾,在養(yǎng)老院的房間中真相揭開,此時鏡頭大多為淺景深,重點突出安東尼因在養(yǎng)老院而情緒崩潰。女兒安妮離開養(yǎng)老院的鏡頭有著極大的隱喻意義,她經(jīng)過的人臉雕塑指向性十分明顯,表現(xiàn)因阿爾茲海默癥導致的記憶消逝,親人的臉愈加模糊。護士凱瑟琳幫助安東尼梳理記憶:女兒安妮幾個月前將其送到養(yǎng)老院,去往巴黎,偶爾會回來看望他;醫(yī)生比爾前來問候,這正是之前保羅的形象,安東尼也通過護士凱瑟琳的講述暫時理清了眉目,情緒激動的他開始崩潰大哭。鏡頭移動,視點從室內轉移至室外,室內是一位老人風燭殘年,飽受病痛折磨;窗外陽光明媚,大片綠色樹葉在搖晃。樹木有著極強的生命力,綠色更是代表著生機勃勃,室外這一片綠色盎然,預示著新的生命輪回即將來臨。
弗洛伊德通過長期的研究和實踐,指出不僅是患者甚至是正常人,在意識的背后都有著各樣的欲望和沖動,因不被社會風俗、道德和法律所容許,被壓抑并不被意識到。這種壓抑是指當一個人的某種觀念、情感或沖動不能被超我接受時,就會被壓抑至無意識之中去,以使個體不再因之而產(chǎn)生焦慮、痛苦,這是一種不自覺的主動遺忘和抑制。安東尼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正是根植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之上,他忍受著自然老去的無奈、記憶錯亂的無助、身處養(yǎng)老院的心酸、時間感覺的喪失。在意識、前意識及無意識的影響之下,安東尼在病痛折磨之下逐漸走向死亡。
海內外講述阿爾茲海默癥患者生活題材的影片數(shù)不勝數(shù),諸如《依然愛麗絲》《柳暗花明》《戀戀筆記本》等影片,但大多都聚焦于愛情故事。而《困在時間里的父親》改編自佛羅萊恩·澤勒導演的舞臺劇《父親》,電影版別出心裁般地以一個線索出發(fā),在安東尼·霍普金斯和奧利維婭·科爾曼的精湛演技的加持下,通過豐富的鏡頭語言重塑時空,將一個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孤獨晚年生活狀態(tài)刻畫得入木三分。面對這樣厚重的題材,拍攝本身是具有一定挑戰(zhàn)性的,但這部影片卻能夠在世界范圍內受到廣泛贊譽,離不開情節(jié)的多重設置、演員出神入化般的演技、精美絕倫的鏡頭語言,這些都是該影片獲得成功的關鍵所在。
注釋:
①楊治良.漫談人類記憶的研究[J].心理科學,2011,34(01):249-250.
②③④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