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璇
我兒時的多數(shù)記憶,都與深巷里的老戲臺有關(guān)。
那青石小巷里的戲臺,一直是奶奶在打理。掉漆的紅臺柱、殘破的雕花窗戶,怎么看都是歲月遺留下的痕跡。平日里來聽?wèi)虻囊簿徒址粠讉€,而臺柱子,無疑就是奶奶了。據(jù)奶奶說,新中國成立后,作為桂劇名角的她跟著公辦桂劇團,活躍在廣西各大城市和鄉(xiāng)野山寨,因此名聲大噪。可以說,是桂劇成就了奶奶,而奶奶也沒有辜負(fù)桂劇的厚愛。
奶奶曾問我,要不要與她一起上戲臺。我拒絕了。在我看來,桂劇不過是寥落的門庭與陳舊的唱腔罷了。但奶奶還是苦心地勸我,而我終是孩童心性,聽不進奶奶的嘮叨,跑出戲臺,摔門而去。
十多年光陰如奔騰的江河飛逝而過,青石小巷里只留下奶奶越加蒼老的身影和額上深深淺淺的皺紋。
有一次,奶奶表演時從戲臺上摔了下來,幸得聽?wèi)虻泥従觽儙兔?,她才保住了腿。我匆忙趕到醫(yī)院,看到面色慘白的奶奶,與戲臺上風(fēng)華絕代、寶刀未老的形象判若兩人。我看著她不知何時蔓延滿頭的縷縷銀絲,聽著那起不了嗓的喉嚨低沉沙啞,恍如隔世。我側(cè)過臉,猛地眨了下眼睛。我問她,我能為她做些什么。奶奶卻只是用她干枯瘦弱的手輕輕地握住了我。四目相對。我知道,奶奶想讓我學(xué)桂劇。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她的瞳孔里倒映著我的樣子。我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嘴角強扯出一抹笑,同意了。她也笑了。
等奶奶腿好后,我正式跟她學(xué)桂劇。從貼片子、戴頭面到上下臺的步態(tài),無所不學(xué)。戲臺上,我忍著戲裝的悶熱厚重,忍著頭面里榆樹膠的黏膩。卸妝后,我靜靜地看著奶奶堅守的古戲臺、青石巷、蟲蛀蟻咬的冷落木門,不禁想著桂劇的將來。它或?qū)螠缭跉v史的長河中,或?qū)⒊蔀槭窌锏闹谎云Z吧。而堅守的人,也只會成為街坊鄰里的談資或一聲嘆息,比如奶奶。
一個普通的秋日午后,我還是與往常一樣,穿著新潮的牛仔褲,推開破舊的木門。不記得這是我第幾次曠早功了。進到門里,看到了正在走臺的奶奶,觀眾席上有一個外國人。我來了興致,用生澀的英文與他攀談,他卻沒有理會我。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奶奶唱得全情投入,身著戲裝的她風(fēng)采依舊,但厚重的白粉也遮不住眼角的歲月痕跡。我也坐下,安靜地欣賞起來。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仔細(xì)聽奶奶唱戲。奶奶唱完,那個外國人起身鼓掌大聲叫好。然后,外國友人用流利的中文不滿地問我,為什么剛才打擾他聽?wèi)?。接下來,他給我講起了桂劇的發(fā)展歷程。從一個外國人口中聽到我們中國的梨園文化、廣西的藝術(shù)歷史,我被震撼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下午的所見所聞,十幾年來第一次認(rèn)真思考“傳統(tǒng)”二字的分量。秋深露寒,我卻是愈想愈心頭燥熱,羞愧難當(dāng)。我看到了奶奶肩上一副名叫“桂劇”的擔(dān)子,沉重卻無人接過,只剩她一人在苦苦支撐。一夜無眠,直至晨光熹微,我走到院子里,開始練嗓。奶奶許是被我的咿呀聲吵醒,看著在吊嗓的我,眼底是難掩的喜悅和欣慰。
我終是接過了她的擔(dān)子,與她一同登上了戲臺。
在頭面的閃耀中,在觀眾的叫好聲里,在泛著金光的浮塵后,是奶奶的模樣,也是桂劇的模樣。
(指導(dǎo)老師:王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