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虛
“你說,啊,那個墨西哥人……現(xiàn)在在干嗎?”
竇金子問這個問題時,我翻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我記得出家門時褲袋里至少有三個打火機,現(xiàn)在無影無蹤。
“哪個墨西哥人?”我問他。我可不記得自己認識任何墨西哥人。竇金子已經(jīng)喝得舌頭腫大,他可能問的是莫西干人。莫西干人早就沒了,整個部落都沒了。墨西哥人倒有的是,我卻一個也不認識。
“隨便哪個墨西哥人,隨便哪個,都行,在干什么呢,你說?”竇金子上身搖搖晃晃,像在慢節(jié)奏桑巴,忽然從褲袋里掏出個粉色廉價火機,拍在我手肘上。
竇金子看我點燃煙,火花在他眼睛里發(fā)亮,他的眼睛本來也很亮。竇金子說,“墨西哥人,種玉米,種辣椒,種龍舌蘭,他們的祖先用活人獻祭羽蛇神,用黑曜石武器抵抗西班牙人的火槍和鋼劍?!?/p>
所以,按照竇金子的信仰,地球另一面,此時此刻,至少有那么一個墨西哥人,可能在烙玉米卷餅,可能在給邊境另一頭的親戚打電話,可能戴著面具在舞臺上摔角,也可能面對販毒集團的槍口命懸一線??傊?,有那么一個墨西哥人,他到底正在干嗎呢?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抖落一段煙灰,“地球那邊也有兩個墨西哥人喝龍舌蘭酒喝高了,坐在酒吧門口,跟我們一樣,問,那么那個中國人現(xiàn)在在干嗎呢?”
竇金子回答,“很簡單,現(xiàn)在這邊是晚上,大家都在睡覺,大部分人都應該睡覺。”
話雖如此,但竇金子已經(jīng)好幾天沒睡著超過四小時了。失眠癥是他唯一忠心耿耿的伴侶。竇金子沒睡覺,我沒睡覺,此刻我們身邊很多人都沒睡覺,可能會讓臆想中喝多了龍舌蘭的墨西哥人嚇一大跳。
比起墨西哥人可能隨機問到的那個中國人,我和竇金子更想知道現(xiàn)在老宏在哪兒,在做什么。
一個小時前我們在川香牛蛙館喝了三瓶古井貢,老宏結的賬,然后手一揮說,“去我女朋友那兒續(xù)攤兒,她們酒館明天就關門了,今天肯定特別熱鬧,走!”
老宏向來如此,有時候他女朋友是做醫(yī)美的,有時候是瑜伽教練,還有一次是三甲醫(yī)院的肛腸科醫(yī)生——取決于時間線上我們根本不在乎的某個點。老宏的女朋友們不斷冒出來,不斷地綻放,不斷地枯萎。竇金子有孩子沒老婆,我有老婆沒有孩子,老宏沒有結婚證和離婚證卻有個孩子,但我們都有房貸要還。
我們?nèi)俗惠v紅色出租車來到黃浦區(qū)的一條小馬路路口,司機說里面路太窄,開不進去,然后一壓表,三十八。和我們年紀一樣。副駕駛座上的老宏付車錢。我們勾肩搭背,相扶相攜,果不其然酒館門口人滿為患,想來都是老板的朋友,來見證最后時刻的到來,順便蹭點免費的酒喝。
我們對免費的酒水向來不拒,問題是老板的朋友們實在太年輕,女孩們穿得像男孩,戴著絨線帽,男孩們撲著粉、畫著眼線。似乎每個人都很久沒有性生活且對此毫不在意,似乎每個人都喜歡黑色或者灰色的衣服,似乎每個人手里都有一杯酒,似乎這里幾乎沒有胖子。
最后這點讓我們分外慚愧,一鍋粥里的老鼠屎就是我們自己。
竇金子問,“老宏,你這個女朋友多大?”
老宏卻不回答我們,雙手一拜,形成一個肉鏟,嘴里說著“讓一讓,謝謝”,分開年輕的人肉紅海,趟開一條路,自顧往酒館里面去了,想來是去找他女朋友了。
我和竇金子不好意思跟著,主要是身上熏天的白酒氣和超齡超重,看到酒館隔壁已經(jīng)關門的服裝店,便在門口蹲坐下來,等老宏帶著估計很年輕的女朋友出來。我們只能恍惚往酒館里望一眼,面積不大。這里的店鋪都很小,裝潢超前,把我和竇金子顯得如同從北宋末年穿越過來似的。
我們等完了兩支煙,討論完墨西哥人的“薛定諤的貓”狀態(tài),還有一則社會新聞,一個小偷隨身帶著印泥,方便被警方抓捕后在派出所里按手印。竇金子學著日本人的調(diào)性表示,“啊,真是不為他人添麻煩?!?/p>
可是老宏還是沒出來,老宏就是不出來。老宏出來與否對世界毫無影響,對墨西哥人毫無影響,對我和竇金子毫無影響。我們兩個都喝多了,坐在冰冷的水泥臺階上,暫時還沒一吐為快。我們兩個無所畏懼,只為地球那頭某個墨西哥人操心,希望不會死于販毒集團的槍口。我們毫不在乎,一如二十年前的夏天,趁父母不在家,我在電視機前獨自喝完一瓶冰鎮(zhèn)光明啤酒,手上滿是水珠,覺得世界屬于我,但我似乎又不屬于這個世界。
再后來,大學里遇到老宏和竇金子,我們都寫沒人看的詩歌和影評。如今,竇金子上網(wǎng)只下載小眾電影。老宏多年的藏書因為一次失火而泡了水。至于我,最近一次登錄豆瓣,上海還在舉辦世博會。
竇金子搖搖手,說,不對,不對,平時,老宏有那么大方嗎?我努力思考了幾秒鐘,沒有,平時這廝都不會爽快埋單,況且還連著埋單,又是吃飯又是打車的,亙古未有。以前打車讓他坐副駕駛座,猶如要他老命。
我問,要不我進去看看?竇金子往地上吐口唾沫,一絲口水掛在下巴,擦了擦說,別去了,他也不至于專門把我們騙過來。此話在理。
酒館外面的年輕男女彼此碰杯、交談、感慨,忽而大笑。這家酒館最后一晚的營業(yè),猶如鄉(xiāng)村喜喪,氣氛輕松歡快。沒有人在意我們,老宏可能已經(jīng)把我們忘在八光年以外,正跟現(xiàn)任女朋友在酒館里交談,可能在喝交杯,亦或是在衛(wèi)生間里忘我。
以我倆對老宏多年來的了解,這搞不好是他最心向往之的死法。
老宏可能忘了我們,就像我們自己也忘了很多事情。年未四十,記憶的抽屜被老鼠啃咬得千瘡百孔。我忘了求婚紀念日,忘了我大學里睡過的第一個姑娘的名字和罩杯,但我記得我和妻子一年零三個月沒有性生活,馬上快一年零四個月了,最快樂的時光是趁妻子不在,邊抽煙邊在抽油煙機下面打手槍。竇金子忘了五歲的女兒在哪家醫(yī)院出生,血型是A是B還是AB,也許是O,但他記得拐跑老婆的男人姓康,胸肌鼓得像超市速凍柜里的盒裝雞胸肉。
老宏不記得的事情更多,但有一次喝酒忽然跟我們說,“還記得大三的輔導員嗎,上吊自殺了,當時多年輕啊,父母該多傷心啊?!?/p>
老宏也有父親的兼職,是個兒子,跟著一個前空姐生活。忘了東航南航還是什么航,反正行行出狀元。老宏管前空姐叫“孩子媽”,我們既沒見過那孩子,也沒見過孩子媽。按老宏的說法,兩人談戀愛三個月,忽然女的懷上了,說孩子是他的。老宏就承認,孩子是他的。沒有鑒定,也沒有婚姻,老宏每三個月匯去數(shù)額可觀的撫養(yǎng)費,半年見一次孩子。老宏說,這叫格局,心胸。
前空姐,孩子媽,每次說起領證,老宏就答,我還年輕。
眼下,目前,有人比我們更年輕,就圍在酒館門外。有個男孩朝我走來,彎腰問,“哥,叔……哥……還有煙么?”
竇金子一揮手,“滾。”我說,“哈,你想好叫我什么?”然后煙盒里抽出一支遞過去。
竇金子對年輕人都不大友好,一來,他在銀行上班,每天面對的多是老頭老太;二來,誰的老婆被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健身教練拐跑,都很難對年輕男孩有好感,何況還是在暗中裝上的家庭監(jiān)控里發(fā)現(xiàn)的,但有時候他又信誓旦旦是提早回家、捉奸在沙發(fā)。反正,這是竇金子的故事和悲劇,他有篡改故事和事實的權力。
竇金子又說,“滾?!蹦泻⒄f,“哥,能不能再給一支,我女朋友也抽煙?!蔽矣殖槌鰞芍?,說,“防止你有不止一個女朋友,多拿點吧?!?/p>
男孩嘿嘿一笑,拿過煙,不急著走,也蹲下來,問我借了火。男孩問,“哥,你們在這里干嗎?不進去拿杯酒?今天都免費?!?/p>
我說,“我們在等人?!?/p>
“等誰?”
竇金子說,“戈多!我們等戈多。”
男孩說,“哦,倒沒看到什么外國人?!?/p>
竇金子說,“嗯,墨西哥人,黑頭發(fā),黑眼珠,看不太出來?!?/p>
我說,“他喝多了,我們等個朋友,是老板的男朋友?!?/p>
男孩瞇起眼睛,沒停下吸吮,吐煙道,“啊,這,酒館老板……不是男的嗎?”
我臀尖發(fā)冷,好似屁股上抹了龍虎牌清涼油。竇金子也瞇起眼睛,問,“你確定?”男孩說,“這家店我常來,老板就一個,男的,四十多歲,他老婆比他大十來歲,我見過好幾次了。”
我說,“啊?!?/p>
竇金子說,“啊。”
男孩說,“可能我記錯了,哥,謝謝你的煙?!?/p>
又留下我們兩個,坐在水泥臺階上。這一刻,老宏可能活著,只是認錯了酒館——這世界上有那么多經(jīng)營不下去的小酒館準備關門,酬謝廣大老客人——正在哪個角落里喃喃自語,胸口都是嘔吐物,帶著古井貢酒的芳香,或者在廁所里脖子如紅色噴泉,褲子還沒穿上,眼睛如同滿月。
也許,老宏已經(jīng)跑路了,坐在出租車上唱他最愛的《雨一直下》,唱到“沒有后路的懸崖”這句,必須破音,讓司機師傅不勝其擾。
也可能,老宏大三就上吊自盡了,我們活在他的記憶里,他活在我們的記憶里。但總之,老宏不可能找個男的女朋友,或者找個大十歲的女朋友——如果真是那樣,我們記憶中的老宏應該已經(jīng)在大三年級上吊了,耷拉出的舌頭吐露出桀驁和不馴,嚇死他最討厭的室友,讓對方這輩子都考不上南京大學的研究生。
真是如此,那么前面吃牛蛙,誰帶的古井貢?誰吃飯結賬?誰出租車埋單、帶我和竇金子來到此地?我不知道,竇金子也不知道。竇金子只是給了我肩膀一拳,說,“去他媽的,你又開始分析文本了。”
啊,那是大一年級下學期。老宏拉著我們?nèi)ヅ月犞形南档恼n程,一百二十人的階梯教室坐著五十多人,女孩們已經(jīng)提前衰老……你要對文本進行分析,可能這個,可能那個,或者……搞得像平行宇宙理論,每人各執(zhí)一詞,總之不能跟其他人同流合污,那樣就不能凸顯自己的見解和特殊的學術價值。
“操。”竇金子說,“去他媽的,所以,去他媽的,別分析了,老宏肯定活著,只是我們不知道在哪里,就像我們不知道那個墨西哥人在干嗎……老宏肯定會回來找我們的,所以,那個墨西哥人現(xiàn)在到底在干嗎?”
我說,“我也不知道那墨西哥人在干嗎,不如等會兒老宏回來,你問問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