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大州

相比“我愛你”，“我信你”更打動人。

金茜坐在酒吧的角落，已有半個多小時。

其間一直有人來搭訕。她指著遠處的一桌，“我男朋友在談事！”那一桌有兩個男人，一個二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

“兩個男朋友？”搭訕的瘦高男孩調(diào)笑道，“姐姐騙我……”

金茜拿起手包，走過去，在三十多歲的男人旁邊坐下，挽著他手臂，黏糊說：“你們怎么還沒談完，我都喝醉了，頭暈，趕緊回家吧?！?/p>

男人頭發(fā)很短，穿著襯衫西褲，五官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也很好看。他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她身后跟著的男孩，“好，很快就走。”

男孩悻悻地離開了。

金茜這才坐正身體，跟男人作了個揖，小聲說：“冒犯了，多謝李總救我一命。改天請您吃飯?！?/p>

李惟之板板正正說了一句：“金總監(jiān)，客氣?！?/p>

金茜今晚蹲守，就為了制造一個機會“偶遇”甲方，那個男孩算是無心插柳幫了她一把。她絲滑地向旁邊二十多歲的男性作自我介紹：“邵總好，我是金茜，A集團客戶總監(jiān)，跟李總也算老熟人了，希望沒有打擾到二位。”

邵總笑瞇瞇：“那我們算是提前認識了。”

邵總是金茜今年重點跟進的潛在大客戶，年輕有為，旗下有一百多位達人主播，矩陣粉絲數(shù)量達數(shù)千萬人。如果達成合作，公司產(chǎn)品的銷量估計要翻幾倍。業(yè)內(nèi)不少公司都在爭取跟他合作，金茜勝算不說百分之百，七八成總有的，誰知臨下班前，聽說李惟之這個程咬金半途殺出，金茜坐不住了。

李惟之的公司規(guī)模不大，產(chǎn)品線單一，但質(zhì)量過硬，跟金茜負責(zé)的產(chǎn)品恰好是競品。金茜兩次遇到李惟之，一次慘敗，一次險勝。慘敗的那一次不提也罷，險勝的那一次她贏在背靠大樹好乘涼，公司給了她足夠的資源支持。

金茜使出百般解數(shù)打聽到兩人見面的地點，馬不停蹄地跟了過來。

雖然李惟之剛幫了她，但金茜絲毫沒有當(dāng)面撬客戶挖墻腳的尷尬：“我今天下班還在想明天的提案可以再優(yōu)化一下，正愁沒有思路，遇到邵總真是太好了?！?/p>

李惟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邵總也很有風(fēng)度，三個人也算氣氛融洽。最后李惟之更是格局大得很，開車護送金茜回家，連金茜都不得不贊一聲：李總，大氣。

但金茜還是輸了。

最終李惟之勝出，雙方私下簽了合同。金茜算了算，在當(dāng)前這種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李惟之的公司是贏麻了。

這一單對金茜也有很大影響。她升任總監(jiān)才半年，正是需要表現(xiàn)的時候，丟掉這個重要客戶，部門業(yè)績不達標(biāo)，大家工作量不飽和，團隊二十多號人，公司讓她末位淘汰兩個人。有個小姑娘是金茜招來的，入職不到三個月，還沒轉(zhuǎn)正就被裁，連賠償都沒有，小姑娘離職的時候哭得傷心。那天金茜一個人在家喝得爛醉，職場打工人，眼淚給誰看都沒有用，要哭，就喝酒吧。

周五下班時，金茜收到邵總邀約：“最近搬新家，請金總監(jiān)來家里吃個便飯?！?/p>

周日上午，金茜精挑細選了禮物赴約。當(dāng)然，李惟之也在。在場大多數(shù)都是男士，金茜掃一眼全場，還有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孩，估計都是邵總公司的時尚主播。

酒至半酣，大家開始說笑。不知怎么的，話題就扯到金茜身上。有人笑著說邵總不懂憐香惜玉，讓金美人競標(biāo)時一無所獲。坐李惟之對面的一個男人更是調(diào)侃：“追求我們李總的姑娘也很多，可能是金大美人心軟，故意讓給他的吧？”

金茜陪著笑，恨不得把酒潑到他臉上。男人主導(dǎo)的酒局上，女人有時就是一盤菜，她想在桌子上分到利益，就不能掀桌子翻臉。

忍到極限時，李惟之站了出來，“金總監(jiān)優(yōu)秀，我也學(xué)到很多，同行逼著人進步啊。邵總也是督促我進步的貴人，我代表大家向他敬個酒……”大家知趣，話題轉(zhuǎn)向了商業(yè)互吹。

金茜心想：李惟之做澄清，是怕影響今天的桃花運吧。

不久后的某天，金茜再次與李惟之在競標(biāo)現(xiàn)場相遇。

想起上次酒局的尷尬，金茜不想多話，點頭打個招呼，就算禮貌過了。沒想到，李惟之專門走到她面前，“這么巧，又見面了。”

看金茜不接話，李惟之聲音放低沉，“競爭傷和氣，貴公司和我合作，贏面可能更大一些?？紤]一下？”

金茜冷笑，“結(jié)果還沒出來，話還是別說太早。另外，李總還是和我保持一下距離，免得影響您的桃花運?！?/p>

李惟之不生氣：“那我，榮幸至極?！?/p>

此后幾天，金茜想到這一幕還氣得咬牙，后悔沒有撓這個臭流氓一爪子。不過幸好她沒有撓李惟之。

周末下班時，金茜接到家人的電話，說是表弟去英國讀書，才入學(xué)就查出感染了病毒，情況有點嚴(yán)重，家里現(xiàn)在很著急，想找人去看看情況。金茜朋友圈里留學(xué)的人多，讓她打聽一下。

金茜腦中蹦出李惟之的名字，他也是英國G大學(xué)畢業(yè)的——調(diào)查競爭對手背景，是她的職業(yè)本分。她再次發(fā)揮了厚臉皮天賦，直接電話撥過去，開門見山，請李惟之幫忙。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后者沒推脫，迅速聯(lián)系了在校讀博的同學(xué)，很快就將事情安排妥了。

周一下午，金茜打電話給李惟之道謝，多謝他幫忙，表弟病情穩(wěn)定，已有志愿者在陪護。李惟之笑，“感謝金總，沒把我當(dāng)外人。”

“我知道一家私房菜，湯很地道?！?金茜多么上道的人，第二天就訂好了包廂。

店是好店，湯是好湯，菜是李惟之喜歡的，話題是李惟之感興趣的，整個晚餐下來，李惟之發(fā)現(xiàn)，但凡金茜想搞定一個人，估計沒人能抵擋得了，他之前怎么會誤以為她是一個為了簽單子不擇手段的女人呢？

李惟之想到這里就說了，“做對手，我很難搞；為人，我還是不錯的?！?/p>

金茜嘲笑，“李惟之，酒局上加你的小主播有好幾個，你來撩我？”

李惟之板板正正地說：“以本公司的年度業(yè)績起誓，我與她們并無聯(lián)系，不是一路人。”

“你君子的樣子，真好看?！苯疖缳澝?。

“你競標(biāo)時的樣子，滿臉都寫著野心?！?李惟之喝了口酒，繼續(xù)說，“也很可愛?！?/p>

金茜得意，“那必須的，上周打敗你，拿下單子，我的信心都升級了，女人有自信會更美?！?/p>

餐廳杏色的燈光下，李惟之看了她許久，然后輕輕嘆了一口氣，探過身來，親了她的頭發(fā)，“被你打敗，我榮幸之至?！?/p>

金茜的心莫名酥麻，腦海閃過兩句話：一、酒足飯飽思淫欲；二、李惟之真挺好看的，睡了不虧。

第二天早上，金茜醒來，想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衣離開。不承想，李惟之伸出胳膊摟緊她，有幾分孩子氣的依戀，與平日那冷靜板正的樣子大相徑庭：“今晚過來嗎？”

金茜愣住了，他知道這句話問出來是什么涵義嗎？

“過來吧，我晚上給你做好吃的……”李惟之仿佛看透她的猶豫，幫她做了決定。

接下來幾個月，金茜的夜晚，經(jīng)常與李惟之度過。他們在一起時絕口不談工作，對外也很默契地保持低調(diào)，但沒想到，還是被人看見了。金茜的前同事私下問她：“周末路過你們小區(qū)，看到你和李惟之一起進去?！?/p>

“哪能呢，你看走眼了?！?金茜不承認。

“他是老板沒錯，長得不錯，追他的小姑娘也多，行內(nèi)都知道。但一個創(chuàng)業(yè)公司，能不能活過三年都懸。被人發(fā)現(xiàn)了，你這個總監(jiān)也懸，下次小心點。”前同事提醒。

“謝謝提醒?！苯疖鐠炝穗娫挕４蟾攀沁@個深秋太冷了，有個人抱團取暖總是好的，她并不想結(jié)束。

初冬第一波寒流來的時候，金茜事業(yè)也迎來了前所未有的低潮和困境。領(lǐng)導(dǎo)私下透了話，公司還要裁員，她的團隊要收緊支出，年底要再裁掉兩個人。

金茜在寒風(fēng)中，看著金黃的銀杏葉一片一片掉落，想起以前的事。當(dāng)初前男友的母親催她回老家結(jié)婚，她拒絕了，異地戀也完結(jié)了。如果以愛情為代價，人生還是越混越糟，那些付出的沉沒成本意義在哪里？

金茜心事重重時，接到了李惟之的電話。

他把車停在金茜公司附近，又幫她開了車門，取下自己的圍巾給她系上。金茜這才回過神，警惕地看了看周圍：“你怎么開到這里了？當(dāng)心我同事看到?！?/p>

李惟之聳聳肩：“發(fā)現(xiàn)了，你可以來做老板娘啊?！?/p>

“這冷笑話有意思么？”

李惟之見她情緒不對，立刻轉(zhuǎn)變話頭，“周末有時間嗎？我大學(xué)同學(xué)結(jié)婚，一起去吧？”

“你想干嗎？”金茜神經(jīng)緊繃，“你最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車開到我公司附近，還要帶我去參加同學(xué)婚禮，這跟公開有什么分別？”

“你怕什么？”

“我們當(dāng)初不是這么說的。”

“你當(dāng)我是什么？”李惟之沉著臉，看著金茜。

金茜不想回答，冷冷地回復(fù)：“我要回家?！?/p>

第二天早上，金茜憔悴地起來上班。沒睡好，工作效率也奇差無比。但就是在她狀態(tài)這么差的時候，大老板突然叫她去談話。她進公司以來，大老板沒有單獨找過她，職級上，她頭上還有副總裁，大老板是不會越過副總裁來找她的。公司要有大動作了？

盡管大老板沒有明說，但金茜領(lǐng)會精神，副總裁可能要走了，而大老板屬意自己將來走到高管崗位上來。金茜前所未有地需要一項突出的實績來向大老板表忠心，同時也證明自己有成為高管的能力。

她想到了邵總，這個晚上，金茜又失眠了。

如此過了三天。李惟之沒有跟她聯(lián)系過。終于，第四天晚上，金茜打通了邵總的電話。

邵總接到電話并不意外：“上次如果你答應(yīng)我，大家‘私下’多溝通，那合同就沒李惟之什么事了?，F(xiàn)在后悔了嗎？”

金茜手指甲掐疼了手心，還是穩(wěn)著聲音回答：“是呀，不知道邵總會不會再給我一次機會呢？”

“我跟李惟之簽了一年，明年的合同怎么簽，看你想怎么簽了?！?/p>

“我做了一個新策劃案和一個框架協(xié)議，邵總也許有興趣看看？”

“唉……”邵總笑著嘆了口氣，“明明有更簡單的辦法，你非要舍近求遠。我佩服你?！?/p>

金茜還是拿下了邵總公司一個單子，雖然不大，但整個團隊歡欣鼓舞——團隊不用裁人了。

兩家公司一起辦了個合作晚宴。金茜穿著禮服容光煥發(fā)地赴宴，盡管她聽到角落里有人竊竊私語，說她跟邵總關(guān)系不簡單。那天晚上的高潮是公司宣布這項業(yè)務(wù)由副總裁牽頭成立專項小組，金茜負責(zé)執(zhí)行。副總裁并沒有要走，金茜只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大老板宣布金茜入選公司年度優(yōu)秀干部時，她腦海中繃緊的弦斷了。

無數(shù)個加班的夜晚，費盡心思和各種給她暗示的客戶周璇，自掏腰包送禮物說好話套交情……就連李惟之營造的“你可以來做老板娘”的溫柔幻想，她都狠心掐斷了，最后，換來的就是這么一個猴子撈月的結(jié)果。

金茜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在工作群里發(fā)了一份辭職聲明，然后關(guān)掉了手機。

她深夜回到家，在家門口嚇了一跳。李惟之站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久。金茜有李惟之家的鑰匙，但她從未給過他自家的鑰匙。

李惟之面色難看。金茜開門請他進屋，他先幫她沖了一杯蜂蜜水：“解解酒。”

李惟之看著她緩緩喝完，才堅定地說：“你還有我?！?/p>

“是嗎？你三周都沒露面，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完了。”

“這三周我是留給你冷靜思考的。”

“我已經(jīng)思考完了?！苯疖缯f。

“然后呢？”李惟之追問。

“就是你看到的這樣，美色換項目，最后還落個一無所獲?！苯疖缯f。

“我不相信?！崩钗┲f，“如果你真是這樣的人，一開始，你就不會拒絕邵總，那我就簽不到這一單，我的公司也許就撐不過今年。但你拒絕了，你有底線，有你的驕傲。”

金茜詫異，他怎么知道自己曾經(jīng)拒絕過邵總？

“他們都說我靠睡甲方簽合同，你不懷疑嗎？”金茜追問。

“他們沒腦子，我有。要是你真跟他有什么，你何至被副總搶功？誰敢跟甲方的關(guān)系過不去？”李惟之握緊金茜的手說，“我相信你?！?/p>

金茜心中一軟，相比“我愛你”，“我信你”更打動她。李惟之太懂她了。

金茜嘆了口氣：“人家說，要達成目標(biāo)，最快的路徑是成為甲方的枕邊人。我為什么非要舍近求遠，跟競爭對手談戀愛?。俊?/p>

李惟之笑起來：“終于承認是在跟我談戀愛了？金老板，咱們也該公開了吧？”

“誰是老板？” 金茜瞪他。

“對，我說錯，你是老板娘?！崩钗┲ё∷?，親吻她的眼睛。

屋外北風(fēng)凜冽，金茜卻覺得自己迎來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