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 棟
我最好的朋友萊先生正在和擁有爬行類生物腰部的女人交配,兩具肉體在宿舍的板床上翻滾交纏,這個男人用手指扒開女人腰上的排氣孔,粉紅的嫩肉瓣便開花般暴露在空氣中。此情此景,我的大腦被看不見的鋼釘扦插難以運轉,更談不上挪動四肢了。
時至今日我仍驚嘆于自身所擁有的勇氣,目睹那個女人用粗壯如電纜的下半身將我的朋友層層圍絞起來后,我試圖逃跑,但她的上半身倏忽間從衣領處探出,攔住我的去路。一抬頭,腥臭的毒涎正從她大張的蛇嘴里滴落出來。好么,我一陣頭暈,兩手空空,根本找不到珀爾修斯斬下美杜莎頭顱的利刃,恐怕已經到了要被嘎吱嘎吱囫圇吞下的邊緣。我想起了那臺攜來災禍的徠卡相機……
2018年的夏天,我藝考不順,進入了省里一所說得過去的藝術院校攝影系。固然也算不得太壞,至少有熱心于分享學識的同學們(似乎是這類藝術生的通?。0嗬镆晃籄君開學第一天見面就對我說:“于君,你讀過伊恩·麥克尤恩嗎?我非常欣賞他說過的一句話:‘俾斯麥是只蜘蛛。’”我不知道回答什么比較合適,便點頭表示同意。而開學后的一個月內,我通過目睹和他人口述得知A君與至少六位同學講述了一模一樣的內容,且據說其宿舍的書架上除了學生紀律手冊只有大學英語四級教程。
諸如A君這類人物在本校比比皆是,但當我近乎灰心之時,正是上文那位萊先生的出現暫時打消了我決定四年混吃等死的念頭。說來不甚體面,我是在廁所認識他的。
那天是視聽語言課下課,我夾著筆記本去洗手間,他從我身后邁著八字步晃過,在男洗手間門口站定,開始擺弄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旋鈕。
“可以,麻煩借過?”我試探性向他提問,然而話語跟滲進了海綿似的了無回音。
“我說——”我的下半句話還沒出口,他突然驚醒一般猛抬起頭:“嗯,啊,好。”旋即側身讓開一條道。
我解開褲子正準備方便,扭過頭看見這個男人正對著瓷磚小便池調節(jié)光圈。他有一張跟《阿拉伯的勞倫斯》里的沙漠差不多扁平的臉,身上披件皺巴巴粘了毛的黑色風衣,褲腳一只卷了邊一只耷拉著,一雙瞇瞇眼在眼皮的縫隙里閃閃發(fā)亮。
彼時,我方定睛于那臺徠卡相機,一臺絕美的、絕妙的徠卡相機,黑漆機身被整齊裁剪的小牛皮相機套包裹,小巧的銀色鏡頭上鐫刻著“MADE IN GERMANY”,彌散出有別于浮躁的索尼佳能之流的優(yōu)雅氣味。
伴隨著悅耳的機械快門聲,他利落地結束了他的作業(yè)。洗手的時候他焦灼不安,看上去有點想給我展示他的作品,又帶著些許擔心被拒絕的羞澀,但至少他比對著小便池拍照時要近人情得多了。
“干嗎在廁所拍照呢,不怕遭人笑?。俊蔽宜餍灾苯訂柍隹?,但這話出口自己就有點后悔。
“你看這個光,這個丁達爾光的這個效果?!彼袷潜挥|發(fā)開關似的激動地湊過來,抓著我的衣角把屏幕打開給我看。屏幕上,一道來自窗外的陽光傾灑在墻壁上,穿透塵霧,為畫面劃出完美的分割線。我一時間不知如何稱贊,且不愿暴露自己對攝影欣賞體系知識的淺薄,便木木地點了兩下頭。他跟話畢七字真言的大師一樣滿意地收起了那臺徠卡相機,然后邁開他的八字步離開了洗手間,空余我一個人盯著泛黃的便池。
班級分流的時候,我終于第一次正式認識了他。也正是在這時間,我對他所背負的那個沉重詛咒第一次有了最初的理解。學校專業(yè)分流程序粗糙,且快速被搶占一空的基本是短視頻平臺運營這樣的專業(yè)方向,所以我得以不費力氣地轉到了頗感興趣的圖片攝影專業(yè)。
再次在課堂上見到他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整間教室的最角落,守著一排空椅子,我便抱著筆記本挨他坐下。
“是你啊。我姓萊,叫我小萊好了?!彼乱贿叺亩鷻C,主動跟我打招呼,看樣子是還認得我的。我沖著他笑一笑,點頭回應,并作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奇怪的是,作為在廁所方便時也樂于按動快門的攝影師,他對于攝影課卻不甚認真,只是用手肘撐著頭,神情嚴肅翻動桌上一本厚重的筆記。我應該在此聲明,關于這本筆記所有奇妙的一切都是我永遠不可能切實考證的猜測,但我用我的全部信譽擔保確有其事。
“這是……?”
“啊,這個嘛,我抄寫的《高品質黑白攝影》的筆記?!彼Φ?。
即便他自然地將筆記本快速合上收起,我還是瞥見了一二。那本筆記的紙張已經有點發(fā)黃,表皮皸裂,用流暢的筆體記載著密密麻麻的內容。我雖然沒來得及看清其內容為何,但絕非教學如何制作高品質黑白相片之流。我冒著冒犯的風險想進一步問下去,但他適時阻止了我。
“等下再說,我馬上要做發(fā)表了?!?/p>
我這才回想起這一節(jié)課的任務——學號最前的萊先生要做發(fā)表。臺上老師大談特談布列松的聲音終于逐漸流進我的耳朵。這節(jié)課的老師是我們的學院主任,一個約莫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作為男人最大的特點是會對遲到的學生進行刻薄的侮辱。我一度認為萊先生已然成為主任眼里潛伏而未發(fā)作的病毒,理由是主任目光掃至百無聊賴的萊先生時整個面部很像一只腮部凹陷的松鼠。
事實上,和萊先生說話的時候,周圍的聲響好像都會淡下去。他夾著筆記上臺打開了投影。
“我選擇攝影這條道路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身負一個詛咒,我將拍下我自己殺死父親的畫面。如果做不到的話,我將失去存在于世的意義。所以諸君!如果愿意,請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驚掉了下巴。被主任趕出教室的時刻,他竟然舉起相機拍下了主任齜牙咧嘴的生動姿態(tài)。同學們哄笑的氣流在教室里奔涌不息,而我盯著投影上打開的他的攝影集作品發(fā)呆。下課后,我看見他還坐在教學樓底下的長椅上翻他那本厚厚的筆記。我過去問他今天發(fā)生的一切,他只是苦笑著拿手指往我身后點。
回頭看,三四個一起上課的同學在朝著這邊竊竊私語,見到我回頭,都急轉彎假裝是在和我打招呼。我一一對他們點頭致意,才回過身來面對他。他見到我這般動作,從鼻腔深處發(fā)出悶悶的嗤笑聲。
“不管怎么樣,我愿意理解你?!蔽易熳镜匮a充道,“我知道你講的那些不是故弄玄虛?!?/p>
他沒有回答,把手指放在他筆記本的皮封面上。“你想知道里面的內容對吧?你一定會知道的。”我覺得受到了某種溫暖的鼓勵,從泥潭中浮起。他拖著皺巴巴的風衣下擺,抬手跟我告別,然后八字步一搖一晃地離開。恍然間我好像看到了戲劇里忒拜城英雄的背影。
在那之后,萊先生再沒來上過課。這件事在我心頭終日縈繞,只得天天去圖書館泡著解悶。說到底,那是這所大學里唯一值得花費一整天待著的建筑物,我偶爾碰到萊先生在找資料研究他的那本筆記,脖子上掛著徠卡相機。說起來,由于萊先生的事件,學校決定對攝影系學生們的儲存卡進行逐一檢查。
我還在慶幸他們沒有被裝入火車扔進大海的時候,萊先生卻顯得神態(tài)自若。我后來得知他作為拍下老師憤怒丑態(tài)的罪魁,每天被主任抓去關在辦公室寫萬字的懺悔錄。不僅如此,因為他的高調行為受到連帶影響的這些學生,有的三三兩兩去他的寢室想毀掉他的作品,但讓我欣慰的是他們和檢查人員一樣一無所獲——他把所有儲存卡藏到了不知哪里。
“你帶手機了嗎?用軟件幫我測個光。雖然這個結果可能說不上標準……”這是我去悄悄探望他時,我在緊鎖的辦公室門外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我不知道他怎么把那臺徠卡帶進去的,但我總是乖乖照做,然后貼著門縫,一只耳朵享受令人興奮不已的快門聲,另一只耳朵捕捉樓道里隨時可能出現的腳步。
萊先生有時完不成一天的懺悔任務,便被強迫睡在黑暗的行政樓辦公室里。從門縫里萊先生告訴我他經常做夢。夢的內容不盡相同,但幾乎都關乎萊先生從未與任何人提及的家庭。他和我分享夢里的母親——母親一絲不掛地面對著他,身上附著著一層半透明的薄膜,塑料一樣。
英雄主義的故事,懷疑主義的故事。在萊先生尚未失去人身自由的日子里,我結束上午的閱讀后會在圖書館回廊里等他研究完自己的一部分筆記,然后兩人一起去吃午飯。萊先生每天中午只點一模一樣的食物,并堅持不吃晚飯。問及緣由,他便盯著自己盤子里一坨類似羊食的東西含糊解釋那是一種養(yǎng)生方法。
“對于那個詛咒的解法,今天進展如何?”我如往常開口問他。
“就那樣?!彼皖^沿著盤子邊銜起一大口食物。
“我只是想知道這樣做對你來說是不是值得。你知道,選擇這所大學,獲得本科學位,然后后面做什么,全都沒聽你提起過?!蔽艺f。
“其實對于我來說,哪里都一樣。這樣的大學和那樣的大學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只是我到達了這所大學這樣的場所,遇見了你這樣有可能提供幫助的人,所以我想在這里施展手腳罷了。”
“那么,你想過逃離一整個事件嗎?”我問。
“我想過。但是赫伯特·勞倫斯不寫性愛故事,轉而去寫三流偵探小說的話,還有人會將其作為赫伯特·勞倫斯么?就是諸如此類的道理。我表述不好?!?/p>
“我覺得你已經說得很明白了?!?/p>
“真的很想逃跑,非常想,明天都好。才不需要什么本科文憑!”
“等整件事情做完之后嗎?”
“嗯?!彼c點頭。
辦公室里的折磨持續(xù)到那一天的凌晨,詛咒應驗了。我正在宿舍酣睡,一道人影撞門而入,嘶啞地呼喚著我的名字。我來不及穿衣服,赤腳爬下床,只看見萊先生神情恍惚,雪白的襯衫胸口浸透了殷紅,臉上和雙手都沾滿血污,只有斜背著的那臺徠卡未染一塵。
我一陣耳鳴,上前顫抖著伸手解開萊先生的襯衫,胸口很光滑,那血顯然不是他的。
“我殺死了父親?!彼p聲說。
我急忙打開那臺徠卡相機。照片里,他低垂著頭,手中滴血,主任躺在陰影里,表情融化在黑暗之中。我死死地盯著萊先生的雙手,可是那上面沒有一點搏斗的痕跡,手指干凈得像是剛剛從冰塊桶里取出來。
我想:該說“怎么搞成這樣”還是“你先睡我的床”呢?我?guī)退呀M血的衣服脫掉,換上我的干凈襯衫;又遞給他熱毛巾擦臉上的血污。擦臉的時候,萊先生盯著宿舍里的穿衣鏡,我能聽見他牙齒在輕微打戰(zhàn)的聲音。
我把萊先生安頓在自己的床上。我看著萊先生裸露在被罩外的雙腳,腳趾圓潤光滑,腳掌中心泛著健康的粉紅,和他粗糙的手指截然不同。一想到這雙腳可能即將被烈火焚燒、被木釘刺穿、并再不存在于實在界,我便有一種吻上去的沖動。
黎明他拖著疲憊的身軀離開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有開口詢問照片來歷的勇氣。
第二天一大早開始,學生會的消息就將整個校園席卷。萊先生被大家用敬佩的語氣口口相傳;上文所提到的那位A君,通過一整個學年分享“學識”已經積累不少聲望的A君,當眾和萊先生勾肩搭背,并逢人便稱自己與其是至交。經過A君的組織,萊先生甚至在校內開辦私人的攝影培訓班。我觀看了培訓班上傳校園網的現場視頻,實質上就是萊先生在階梯教室放映自己的作品集,每放一張在座的諸文藝青年吹捧贊美一陣,下課前再給每個人發(fā)一本自己印的畫冊罷了。
也就是在那里,萊先生結識了他的情人阿蘇。阿蘇是萊先生在校內最忠實的擁戴者之一。
2019年2月中旬,學校決定改建圖書館的大部分建筑為工作式咖啡廳。我因為此事郁悶的心情持續(xù)到萊先生邀請我與他和阿蘇共同參與情人節(jié)晚餐為止。萊先生挑選了一間離大學城兩個半街區(qū)、顯然不屬于學生消費能力范圍內的高檔餐廳。我匆忙趕到時,萊先生和阿蘇已坐在桌邊等我,我略感歉意。
“省展比賽拿來的獎金,盡管吃喝?!比R先生笑著把菜單往我這里推。他和阿蘇點了一樣的主食,我點了價格盡可能低的兩道菜。招呼服務員時,萊先生從托盤上取下兩瓶波爾圖葡萄酒——印象里,萊先生是從未提起過會喝酒一事的。服務員侍酒時,笨拙的萊先生差點拿起醒酒器直接往嘴里灌,惹得阿蘇掩嘴而笑。萊先生仰頭暢飲時,我注意到了他脖子上的那根肩帶——我的視線被桌面擋住,但我篤定地明白那臺安靜勇敢的徠卡相機一定掛在那里,即使銀色的鏡頭可能因為長久未保養(yǎng)清潔而不再那么閃亮。
說實話,阿蘇是一個美麗的女性,只論容貌,僅僅淡妝便具備某種決定性的力量;衣著也得體,質感上佳的的淡紗裙勾勒出乳房優(yōu)雅的形狀。只是她的眼神中有道不明的令我不安的因素,讓我更愿意去反復想象那臺徠卡相機的細節(jié)。
半瓶葡萄酒下肚,萊先生已經顯出口齒不清的跡象。
阿蘇一臉茫然,摟過面龐油膩赤紅的萊先生,耳語幾句,旋即對我報以帶有歉意的尷尬微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里面分明充斥了不容置疑的、對萊先生這番胡言亂語感到恥辱的因素,簡直像是一個孩子在公共場合出了大丑的母親。
萊先生好像完全沒有聽到女友的什么話,斬釘截鐵地向下繼續(xù):“我不求被人理解、完全不求?!比R先生的喉嚨蠕動著,最后近乎要將字眼嘔吐出來。
“每次都是這樣,連和于君吃飯都是這樣。女人如何?你是不需要我不成?要我教多少遍……”阿蘇用手輕輕叩擊萊先生的背部,似乎催促萊先生嘔吐可以改變他的想法一般。
“先吃飯吧,主菜都還沒上呢。”我想打圓場,講出來的話卻怎么聽也不夠地道。
“你!讀過拉康么?女人,不存在于象征界。因為你的存在是對我的生殖器崇拜,我才想從你身上發(fā)現自己是什么,就這樣罷了?!比R先生站了起來。今晚第一次,我見到了那臺徠卡相機,像一只覆了翳的眼睛。阿蘇一言未發(fā),拎起包就此離開。
我攙扶著萊先生叫車回到學校。路過由圖書館改建成的咖啡廳,透過落地窗室內充斥著曖昧不清的暖黃色燈光,抱著筆記本電腦無所事事的學生們盯著磨豆子的機器發(fā)呆,書架上整齊擺著各種DV等小玩物。在咖啡廳門前,萊先生臉上的潮紅在二月的夜風中褪去,露出深重的苦楚顏色。突然間,他低頭取下肩帶,把從未離身的徠卡相機掛在了我的脖子上。
“謝謝今天奉陪。發(fā)現了你一直很想玩來著,其實長期借你也未嘗不可。那本筆記也是……在我房間的書架上?!比R先生作此解釋,如同在那節(jié)攝影課上一般沒有給我更多的詢問空間。喝得過頭的緣故,我決定和萊先生一起散散步吹風醒酒。路上我跟在萊先生身后,偷偷打開徠卡相機想看看他最近拍的照片,然而機器卻提示我缺少儲存卡。是被誰取走了呢?
在第二教學樓底下駐足的時候,萊先生突然想起今天的晚自習是他作為教師的攝影培訓班授業(yè)時間。萊先生執(zhí)意要去。我想勸他算了,他還是堅持抬手指給我看。順著手指的方向,三樓的某一間階梯教室仍燈火通明。那或許是他的教室,學生們危坐著等待著他們的神像到來。
我不得已跟著萊先生快步上樓,樓道燈壞了,只有安全出口的綠色告示牌幽幽發(fā)光。三樓的走廊盡頭,那間階梯教室的門留了一條縫,燈光從門縫中斜射至黑暗的走廊,在不知成分的塵霧中呈現出美妙的丁達爾效應。和燈光一同泄漏的還有慷慨激昂的男聲解說。
我輕輕拉住萊先生的風衣腰帶。我們從門縫里悄悄往里望,階梯教室人滿為患,一整面墻的投影儀上播放的赫然是萊先生很早的作品集,恐怕只有我目睹過。而剛剛在門外聽到的男聲,在講臺上大施口舌的熟悉面龐,不正是那位A君么!
“大家應該都明白……作為萊老師的摯友,這些作品有相當一部分是我的創(chuàng)作、包括萊老師的課也是由我組織。如果大家想進一步學習可以私下聯系我,我會給大家提供最優(yōu)惠的價格……”A君如是說道。學生們紛紛上前排隊報名。
“你他媽的?!比R先生怒不可遏地沖進了教室,一腳踹在仍不明就里的A君腹部,A君像灌滿了鉛的假人模特那樣往后傾倒下去。學生們作鳥獸散,我撿起講臺上的教棒向上方的投影儀擲出,投影閃爍了兩下歇了氣。
“騙子!混蛋!”萊先生揪起A君的衣領罵道。我掀翻了第一排堆滿A君工作室宣傳冊的桌子,好像正在掀翻一座人際交往的大廈,大廈里平日衣冠楚楚的男女們正在尖叫求饒。萊先生雙手一松,A君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宣傳冊之海上。萊先生輕蔑地叫他滾蛋,他非常理智地爬出了教室。
我看著衣衫凌亂的萊先生,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們坐在一地的宣傳冊中間,在掀翻的桌椅和歪了脖子的投影儀中間大笑不止,享受著少年特有的殘酷極端的快感。我從未體會過萊先生如此強烈的情感,像是褪去殼的蝸牛,掀翻了束縛。是啊,他畢竟才十九歲呢。他唱起自編的歌。
我干這事有何錯?
何必事事都怪我。
想做炒飯給你吃,
可惜身上沒帶鍋。
詞編得莫名其妙,曲調也是亂七八糟。但是萊先生反反復復,最后竟唱出凄楚的味道。我叫萊先生再編一首,他說下次吧于君。
我送萊先生回到宿舍樓下。
“你知道后面會發(fā)生什么的吧?”他問我。我當然知道,接下來的故事人盡皆知,但是我仍想為萊先生付出我的努力,即使那如此自私。
我再講不出什么別的話。
“祝你幸福。從個人角度?!比R先生看著語塞的我笑了。
穿過走廊,萊先生的宿舍門口整齊疊放著阿蘇今晚身著的淡紗裙和高跟鞋。我說來也不會有人相信有這么一回事吧?宿舍空無一人,阿蘇赤裸著上半身側躺在萊先生的床上,乳房高而飽滿地挺立著;最令我悚然的是她的胸口往下是碩大無朋的爬行類生物的腰和尾部,盤桓在床沿。
阿蘇,或者說和她那么相似的東西向我們前傾身體,我的所有毛細血管都凍結了起來,但萊先生卻像是被那眼神中不可抗拒的指令召喚——皺巴巴的風衣、襯衫、卷了一邊褲腿的長褲,一件件褪去,剝個精光。女人用尾部纏住萊先生的腳踝,兩具身體順勢合二為一。
究竟為何?我最好的朋友萊先生正在和擁有爬行生物腰部的女人交配。女人將我的朋友層層圍絞,即將消化殆盡。我伸手摸向萊先生的書架,像渴求真相的克瑞翁一樣翻開皸裂的牛皮封面。無法翻譯的文字……無法理解的公式……那是一整頁阿蘇的乳房特寫,恰如這悲壯的一幕,萊先生如嬰兒沉溺于女人強壯的腰和尾。
我以我的身份轉動對焦環(huán),對著面前的所有按下了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