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珊
(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089)
《塔上戀人》是托馬斯·哈代發(fā)表于1882 年的一部威塞克斯小說,被其歸于“浪漫與幻想”系列。相比其代表作《苔絲》,這部小說通常被視為他的次要作品。據(jù)哈代在再版時的序言,小說在問世后很快就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議,一些評論家斥責它悖德;而另一些評論家則贊揚其原創(chuàng)性。
這部小說雖是哈代的次要作品,實際上對分析他的早中期文學創(chuàng)作至關重要。近年來它的重要性和積極意義得到了一些國外學者的肯定[1]2-5,國內還鮮有人關注哈代這一創(chuàng)轉型階段的作品。本文試圖以小說中的重要情節(jié)和結尾即薇薇特之死為切入點,闡釋作品主題,走近轉型階段的哈代,從內因和外因兩個方面剖析薇薇特的死因,在三個維度闡釋薇薇特之死的隱喻意義,并希望由此對哈代小說及其女性觀提出一些新看法。
19 世紀英國女性自我意識逐漸增強,這類自我意識萌芽的女性被后人定義為“新女性”。她們既被期待為英國擴張盡一己之力,又被約束于扮演“家庭天使”的角色。小說中的薇薇特正是一個具有雙重身份的人物。她內心深處渴望自由,與新女性非常相似;但在當時敵視新女性的父權社會,她屢遭不平等對待,最終被迫重歸家庭天使。
19世紀(特別是下半葉)見證了英國新女性的誕生[2]138?!靶屡浴边@個詞最早由Charles Reade在他1877年出版的小說《憎恨女人》中使用[3]149,在整個維多利亞時代女性主義運動比以往占據(jù)更重要的地位,女性不再需要把大部分時間花在生育上,由于產業(yè)出現(xiàn)結構性調整,她們有更多的工作選擇。然而在農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過渡的19 世紀,盡管有上述諸多進步,婦女仍是英國社會的從屬角色。在婚姻關系中,從結婚到離婚,她們的待遇或多或少都與男性的不對等;另外在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社會的初期,她們不僅社會地位沒有得到大幅度提高,還不得不通過自我犧牲來支持現(xiàn)代化進程[4]202-232。面對社會進步和地位受限的矛盾,女性意識被進一步激發(fā)。那時社會朝著現(xiàn)代化的方向迅猛發(fā)展,英國公眾對女性角色和地位的看法卻并未隨之發(fā)生根本性變化,新女性雖被一些知識分子提倡,但在當時尚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傳統(tǒng)的父權制認為婦女仍應呆在家里,扮演家庭助手的角色,甚至一些女性自己也同意這種觀點,并按照男性主導的價值觀行事,例如一位女作家在1839 年表示,她只想在對家庭的奉獻和貢獻中尋求自己的幸福,這一宣言在當時很流行[2]140。
哈代是19 世紀的文學大師,觀照女性的社會角色與地位之爭是其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例如在其代表作《苔絲》中,女性個體承受著階級差異和性別歧視的壓力[5]46,其轉型作品《塔上戀人》中也關注女性身上的各種壓力。薇薇特是一個既新又傳統(tǒng)的女人,她最初并非一個堅定的利他主義者,出場時常存在明顯的自相矛盾,常被利他和利己之間的角力所折磨。小說情節(jié)的幾個轉折點是對這種自相矛盾的最好詮釋。薇薇特珍視自己的淑女聲譽,她從村民中聽到流言蜚語時,拒絕了他們后來的試探;但另一方面,她也可以連續(xù)幾周在黎明前起床,只為給斯威森記錄星空現(xiàn)象;邀請他到家里做客;不顧社會標準,忍不住與他見面。
另外為了改變自己沉悶的生活,薇薇特也有一些抗爭行為。在她與布朗特爵士的第一段婚姻中,哈代給出了兩個重要暗示。一是薇薇特深居簡出,丈夫卻猜疑她的貞潔、侮辱她的人格時,她在潛意識中便感到被冒犯,這是她極有自尊心的明證,面對丈夫她并非完全順從。二是丈夫離家前要求她不得外出社交,她試圖將自己從這種不合理的約束中解放出來。在沉重的道德壓力下,她仍直接告訴牧師她的丈夫“是個……有點嫉妒的人”[6]26,她想“打破對丈夫的那個承諾”[6]27。雖然牧師批評了她的意圖,但后來薇薇特事實上掙破了這個約束,否則她就不會出門登塔,也就不可能邂逅斯威森。
斯威森對薇薇特自我意識的贊賞是另一力證,能側面反應出她是一個新女性。在19世紀,英國一些男性精英會為婦女權利而斗爭[2]137。哈代沒有寫薇薇特受先鋒學者贊揚等類似場面,而將這一現(xiàn)實融入到小說中,接受過基礎教育并有科研追求的斯威森對她沖破桎梏的勇敢決定大加贊賞,并指責爵士對她的情感虐待。斯威森是學者群體的代表,通過這一角色哈代暗示科學界雖仍存在輕視新女性的情況,但對其看法和需求已與傳統(tǒng)鄉(xiāng)紳不同。
然而薇薇特起初是新女性,但她意識到自己想讓斯威森成功、愛他勝過愛自己時,她放棄了人格中的新女性部分。薇薇特最激烈的精神內耗出現(xiàn)在看到斯威森叔叔喬斯林的信之后。喬的信充斥著對新女性的斥責,在讀到他冷酷無情的措辭時,薇薇特起初感到被冒犯,非常憤怒[6]252-253;這是因為此刻她還有自尊和自我意識,這是她潛意識的最后一個信號。但與她之前同樣感到惱怒并反抗爵士[6]26-27不同的是,薇薇特在見信后最終放棄了對自我的關心,承認她的存在對斯威森造成了阻礙,這樣的想法呼應了時人對亞當和夏娃的傳統(tǒng)理解:如果夏娃沒有把知識樹的果實帶給亞當,他們就不會被放逐,女人是男人遭罪的罪魁禍首。薇薇特的最終決定近乎自我犧牲,她認同斯威森必須離開她,哪怕她在這個世界上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與他分開。哈代用“犧牲”和“利他主義”這樣的詞來描述她;后來的學者也提到了這個概念[7]5。利他是“天使”的化身;利己則是“新女性”的。在薇薇特做出決定的那一刻,利他便打敗了利己;這種利他主義是一個類似前文所述1839年女作家宣言的決定。
不過“天使”的特性盡管最終在薇薇特的精神內耗中占據(jù)上風,在與外界現(xiàn)實的斗爭中卻輸了,薇薇數(shù)年來一邊等待斯威森歸來,一邊養(yǎng)育他們的孩子,希望她的支持與犧牲不僅能讓他在科學事業(yè)上成功,還能保證他們有更好的未來。這些愿望幾乎都實現(xiàn)了,唯有涉及她的部分例外:斯威森回來時已淡忘他們的愛情。哈代曾以隱含的同情心描述了薇薇特發(fā)現(xiàn)喬斯林斥責信時的心情,揭露了這些科學家看似理性實則殘酷的本質,薇薇特讀信后意識到斯威森未來的成功對他們的生活來說很重要,她應該支持他去學習;斯威森此前幾乎生活在鄉(xiāng)村真空狀態(tài)中,眼里只有她和天文學,但她低估了外界的吸引力,也沒有預料到斯威森在滿懷對她的愛情遠行后會忘記她。
薇薇特身邊有三個重要的男性角色:她的第一任丈夫布朗特爵士、哥哥路易斯和情人斯威森。他們是19世紀英國從封建走向工業(yè)社會這一過渡時期典型的三類男性形象。
布朗特爵士是莊園保守派,是參與現(xiàn)代化的莊園貴族的縮影。他反對“新女性”的出現(xiàn),持絕對保守態(tài)度。故事之初,薇薇特在他離家前就期待日常生活中能有一些社交活動[6]26-27,這意味著她其實沒有社交,只能局限于家庭生活;而且她沒有獨立的經濟來源。爵士遠行后,這一情況更加嚴重。19世紀的英國社會崇尚去非洲進行殖民擴張[8]34,哈代在小說中也反應了這一時代特色,爵士熱衷地理探險,至少已“去非洲獵獅”[6]26三年。薇薇特向牧師懺悔時,哈代寫道:“……[她答應]在他外出期間像個隱居的修女一樣生活;不參與任何社交活動……”[6]26。這個充滿挑釁和沖動的承諾導致她的生活幾乎與世隔絕。她時常晚起,只呆在家里;除了直接描寫,哈代還借她的同伴塔比瑟小姐之口描繪了她枯燥乏味的一天:“她既沒有生病也沒有難過,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有多沉悶。我早上到那里時她正坐在床上,因為她不愿意起床;她讓我拿這本書那本書,直到床上堆滿大部頭,把她埋了一半,她靠在手肘上時看著就像被石頭砸死的斯蒂芬?!保?]18可見丈夫禁止薇薇特交際的命令是導致她婚姻悲慘的直接原因,也使她長期生活在亞健康狀態(tài)下,就身體健康而言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導致了她最終的猝死。
路易斯是過渡時期的資本家,他與薇薇特相似,也面臨著內心沖突,即資本和人性的斗爭。他給薇薇特寫過一封家書,哈代借此明示他比爵士為人更功利,講究利益至上,因為他在巴西更多是為了掘金,而非追逐地理發(fā)現(xiàn);正如路易斯在信中所寫,他從里約熱內盧辭職是“[因為他將找到]另一頭乳牛作為[他]的養(yǎng)料”[6]125。得知爵士之死和薇薇特破產后,他的第一個決定是如何充分利用她的二次婚姻,他想讓她與“一個和藹可親的鄉(xiāng)紳結婚”[6]125來維持他們的社會地位。他試圖以典型的資本主義方式安排親人的生活:充分利用任何可利用的資本。從這個角度看,路易斯是“家庭天使”的支持者,因為他倡導傳統(tǒng)標準下的婚姻的經濟價值。路易斯對待薇薇特的方式其實與爵士的別無二致,他們都是犧牲薇薇特以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但他也是一個矛盾的人,當終于發(fā)現(xiàn)薇薇特懷孕的真相,明白她對斯威森的愛時,他放棄了強迫她嫁給主教的想法。這是一個轉折情節(jié),反映出路易斯并非唯利是圖,也有人性,映射了英國少數(shù)先驅者對“新女性”價值觀的認同[2]138?!奥芬姿购芡樗辉俳o她的出行設置任何障礙”[6]275。然而路易斯的覺醒來得太遲,他利用薇薇特、給她帶來的傷害和痛苦都已既成事實。
斯威森也是一個過渡性人物,是過渡時期的科學家和現(xiàn)代主義者,代表英國人在現(xiàn)代化中面臨的科學與人性、鄉(xiāng)村與城市的斗爭。路易斯從支持“天使”到轉向“新女性”,斯威森的態(tài)度轉變則與之相反。最初斯威森鮮與外界接觸,生活在威蘭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鄉(xiāng)村,沉浸在自己的宇宙世界中。在他遠行前,尊重、信任和勇敢在他與薇薇特的關系中無處不在;這與爵士的冷漠和猜疑完全相反。遠行不只是地理空間的變換,還意味著他開始與社會主流價值觀長期接觸。在遠行階段斯威森萌生了父權意識,薇薇特的長年犧牲只換來他記憶的淡薄,當他在地球的另一端邂逅更多的科學景觀,她對他來說很快就變得幾乎無足輕重,對她的犧牲也不再表示感謝[6]294、301。這體現(xiàn)了時人的一個觀點,即女性要作為“天使”在社會中支持由男性主導的英國擴張事業(yè)[2]。此外其叔喬斯林博士所象征的科學界在當時也對女性表現(xiàn)出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當時盛行的學科如生理學和進化論等,聲稱女性在大腦、身體、健康等方面都不如男性[9]13-34。哈代借喬斯林的信,巧妙地傳達了社會上的這種傲慢態(tài)度。喬代表著那些認為“新女性”阻礙科學進步的人,同時他也是未來的成年斯威森。他認為“女人的大腦不適合協(xié)助任何深奧的科學:她們缺乏看問題的能力,除非是具體問題;[而且]她會把你最秘密的計劃和理論告訴她認識的每一個人”[6]138。喬斯林不僅從世俗角度對薇薇特的年長和貧窮大加鞭撻,且通過貶低她們在科學發(fā)展中的作用來侮辱女性。斯威森起初反感喬斯林對女性的看法,但長年在外與社會接觸后,他的心意也逐漸改變。斯威森剛讀信時,他“憤恨不已”[6]137;其后哈代沒有直接描寫斯威森在旅途中的思想變化,而讓斯威森在結尾和塔比瑟小姐這個新的完美的“薇薇特”重逢。塔比瑟和他一樣年輕,在倫敦學習過藝術,但并不以此為生,現(xiàn)在她能做他的秘書,幫他做些“重新整理和重新抄寫”[6]308工作,為他的科學事業(yè)服務。這是一個典型的“天使”角色;最重要的是斯威森回來后確實對她表現(xiàn)出了一些情感上的興趣,不再癡戀頭發(fā)已沾上“淡淡灰霧”的薇薇特。由此推測,斯威森已從倡導“新女性”變?yōu)榇負怼疤焓埂绷恕?/p>
在小說結尾薇薇特猝死;與她一起走向衰落的是她所在的工業(yè)化過渡時代的鄉(xiāng)村文明,哈代對她那個時代和之后女性命運也作出了悲觀喻示,最終對浪漫主義產生猶疑,轉向現(xiàn)實和現(xiàn)代主義的探索。在哈代眼中,小說人物所在的環(huán)境發(fā)生惡性劇變,人特別是女人的命運和遭遇并未隨現(xiàn)代化而至臻至美;薇薇特的結局處理,更凸顯出他對浪漫主義的放棄。從紙上到書外,三者都在變化,過去的舊事物被拋棄,激烈的交鋒以主人公達到情緒高潮時的猝死告終,哈代也在告別過去,探索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
哈代借薇薇特之死首先暗示19世紀英國鄉(xiāng)村在工業(yè)化沖擊下的衰落。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中葉出現(xiàn)了第二次工業(yè)革命,英國在這個時代普遍實現(xiàn)了工業(yè)化和城市化,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也走到了衰落的盡頭[10]。哈代離開鄉(xiāng)村后深有“失落感和疏離感”[11]68,他把鄉(xiāng)村作為作品的一個關鍵創(chuàng)作主題,《綠蔭下》等多部早期作品都圍繞這一主題展開?!端蠎偃恕冯m是其中期作品,但也與鄉(xiāng)村主題密不可分。典型鄉(xiāng)村在小說中的具體化身叫威蘭(Welland),這是貫穿整部小說的關鍵線索。威蘭一詞若拆開看,本就指“好的地方”(well land),它是一片未受干擾的恬靜之地,有田園綠野之風光,以其草坪、樅樹、農田、荒草和其他風景吸引受眾的注意力,堪稱哈代勾畫的武陵源。除卻風景秀麗恬謐,那里的人們也普遍率性天真,哈代還借村民淳樸的方言對他們的勞作生活表達了隱秘的同情??偠灾?,《塔上戀人》反應了哈代對鄉(xiāng)村的明顯熱愛。
帶著這種熱愛,他將薇薇特喻作鄉(xiāng)村,二者之間有很多共同點。薇薇特是一個像威蘭一樣迷人的女性;她崇高而仁慈的優(yōu)秀品質都與她所處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相似;而且薇薇特的人生可劃分為三個階段,這也隱喻了當時英國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給鄉(xiāng)村帶來的變化。第一階段的薇薇特的生活一成不變,這代表威蘭的平靜和與世隔絕。但隨著通曉天文學的斯威森侵入她的生活,舊的生活模式被打破。在小說中村民們包括薇薇特都對新人或說生活中的異類斯威森很感興趣,但他們大多無法跟上新知識的步伐。有兩個重要的場景反映了這種無知:薇薇特書房里的天文書籍幾乎都已過時;斯威森要求祖母不要和村民談論他的天文研究,不想被他們嘲笑。類似情節(jié)間接反映了隨著現(xiàn)代化新事物的入侵,鄉(xiāng)村對這些新事物搖擺不定,表現(xiàn)出適度的抗拒。
第二階段薇薇特夫家破產,這是故事的一大轉折點,不僅改變了薇薇特的命運,也是鄉(xiāng)村急劇衰落的一個縮影。19 世紀下半葉英國社會對殖民擴張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崇拜,個人難以不受影響[7]57-58。小說中任何受過教育的男性一旦擁有足夠的資金,就會狂熱地探索外面的世界。爵士在黑非洲探險;路易斯在巴西淘金;斯威森在開普敦做科研,即科學層面的殖民開拓。而擴張的背后,鄉(xiāng)村和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則被拋之身后。爵士對莊園毫不負責,對妻子薇薇特也不聞不問。當他負債累累去世時,不只薇薇特面臨破產,威蘭這一以地主為中心的經濟系統(tǒng)也難逃衰敗。
第三階段塔比瑟的出現(xiàn),她的出現(xiàn)宣告了薇薇特的情感悲劇和威蘭的最終衰落。斯威森一回到威蘭就先偶遇了塔比瑟,成年后的塔比瑟是薇薇特的完美替代品,她更年輕、更進步、更有學識,更重要的是她在外部世界如倫敦這樣的大都市生活過。這些與斯威森遠行后的經歷很相似:他出發(fā)后沉迷于科學探索和見聞開拓,不久就把他對威蘭的所有關注都拋之腦后,其中也包括對薇薇特的感情。見識過新世界后,他不再癡迷容顏不再、魅力大減的年邁薇薇特,也意識到年輕時曾給他帶來巨大滋養(yǎng)的鄉(xiāng)村不是生活的唯一選擇。
不過威蘭的衰落并不等于英國鄉(xiāng)村從此徹底走向衰落,實際上英國后來還出現(xiàn)了逆城市化的過程。這里所分析的衰落指的是在19世紀城市化過程中的相對衰落;和工業(yè)革命前鄉(xiāng)村在經濟生產和人口分布上的主導地位相比,衰落是對其時鄉(xiāng)村的準確概括,在哈代的時期談逆城市化還為時過早。但哈代也是一個聰明的預言家,正如他寫斯威森重回故土,打算靜下心來整理研究成果,他自己也選擇在成名后的晚年重回鄉(xiāng)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這一故土情結也預示著英國逆城市化的必然,是其文化基因所在。
其次,薇薇特之死也是哈代對當時和之后女性命運的悲觀喻示。薇薇特混合了傳統(tǒng)天使和新女性的特征,是二者矛盾的一個縮影。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她試圖追逐個人的幸福,這集中體現(xiàn)了她想成為一個新女性的愿望,但這種自我意識萌芽不久便被遏制了。這兩種特質在她內心的對撞加速的是她的死亡,而非成長。哈代借她的死亡不僅寫出了當時女性的現(xiàn)實命運,還對之后女性的命運做出了警示性的預言。
維多利亞中后期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使薇薇特無法避免尖銳的沖突,她的“天使”特質被她萌發(fā)的自我意識和現(xiàn)代化需要女性走出房門支持社會運轉的訴求所抑制。另一方面,她的“新女性”特質又受到掌握經濟科學等話語權的男性的輕視,如爵士、路易斯、喬斯林博士和斯威森等人。斯威森已算其中另類,欣賞她的進步性,或許他并非主觀有意,但最終其成功得益于新女性薇薇特選擇重歸天使的退讓。薇薇特為斯威森購置儀器、記錄觀測,也獨自撫養(yǎng)他們的孩子,既新又傳統(tǒng)。然而當新的“薇薇特”即塔比瑟出現(xiàn)時,她無論追求和抑制過哪些新女性特質,都無法避免被新人取代的命運。
薇薇特的悲劇背后是以男人為中心的19世紀社會現(xiàn)實,她的命運就是她那個時代任一普通女人的命運。雖然隨著經濟和政治的發(fā)展,女性本應成為勞動力[4],但仍被期望回到家中,讓男性解脫家庭的負累,尤其是在英國擴張階段[2]139。在這種自相矛盾的情況下,人的現(xiàn)代化落后于技術的現(xiàn)代化,女性的地位并未躍升,因為當時由男性主導的社會希望女性能同時滿足他們的物質需求和精神享受。盡管社會正從農業(yè)時代邁向現(xiàn)代化城市化,但人們對男人和女人的理解仍故步自封。薇薇特的經歷不是個體悲劇,而是時代女性的寫照和縮影,遲早會有一個新的塔比瑟代替塔比瑟,就像塔比瑟代替薇薇特那樣。
薇薇特之死也是哈代對其后女性命運的預言。二戰(zhàn)后女性的地位極大的提升;但從薇薇特的時代到當代社會,女性仍然面臨著“家庭天使”和“新女性”的沖突。而今也可從許多流行詞中找到時代的回音,如“辦公室女郎”“職場媽媽”,這些將女性性別特征或家庭角色與事業(yè)捆綁討論的熱詞從側面反映出女性平衡家庭與事業(yè)的不易:假如兩性早已實現(xiàn)地位對等,沒有必要再單獨強調女性,相反地正是因為男性出現(xiàn)在職場被社會視為理所當然,所以沒有“辦公室男郎”的說法。進一步地,根據(jù)一些社會學研究,雖然婦女地位在20世紀下半葉得到了改善,但平衡家庭和事業(yè)仍是困擾女性的主要問題,特別是20 至30 歲的女性[12],這一年齡段也與薇薇特的出場年齡相近。簡言之,借薇薇特之死,哈代實際上扮演了一個預言家的角色,在現(xiàn)代化開始加速的過渡時期他已注意到社會主體和女性個體可能發(fā)生的碰撞。
最后,薇薇特之死隱喻著哈代對浪漫主義產生猶疑轉而進行新的創(chuàng)作探索。哈代的創(chuàng)作生涯跨度很長,是一位具有多種風格和屬性的作家[13]82,很難用浪漫或現(xiàn)實主義等詞對其進行簡單概括?!端蠎偃恕贩从车氖枪鷱睦寺髁x向現(xiàn)實主義過渡,對新的題材與主題的探索,其中甚至涉及一點現(xiàn)代主義的元素。《綠蔭下》等早期代表作展現(xiàn)了其浪漫主義特征,歌頌田園理想和傳統(tǒng)風俗[14]84,但在《塔上戀人》這部小說的結尾他放棄了牧歌思想,拋棄了塑造理想化女性這一典型的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哈代并沒有讓薇薇特完美,除了為她設置一些敢于違背當時倫常的選擇,還保留了她性格中的沖動、猶豫和反悔。他也沒有把她的悲劇單純歸結為命運的捉弄;盡管外部環(huán)境仍是造成悲劇的關鍵因素,哈代對她的個性悲劇也給予了同等關注:受新女性和舊天使的內心沖突影響,薇薇特的勇敢摻雜猶疑,利他暗含利己,這些自相矛盾的心理使她屢屢沖動、最終改變后半生命運并導致猝死。
從薇薇特之死的處理也能窺見哈代在轉型時期的風格變化。哈代的早期小說基調輕松,矛盾沖突在結尾多能圓滿解決[14]84;《塔上戀人》在莊園破產前的部分也具有類似的田園和諧特征,但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哈代意識到他幾乎不可能寫出科學與人性之間的平衡關系[15],最終在結局上放棄了早期的輕松風格。在轉型中的哈代看來,在當時“家”至少是女性的“家”是不存在的;這與典型的浪漫主義對家的理解有很大不同。面對著威塞克斯傳統(tǒng)社會受到的沖擊和農民的破產,他意識到田園理想只能緩解現(xiàn)代化中鄉(xiāng)村和女性的窘境,而無法根治,人們依然要直面這兩個尖銳的問題。在處理薇薇特的死亡時,哈代進行了認真的反思,在其中融入了對現(xiàn)代化、理性、性別問題的思考,這些都是后來現(xiàn)代派常涉及的重要議題。若哈代最后為薇薇特設置一個多年后重逢戀人、迎來幸福生活的圓滿結局,這個故事可能就會流于庸俗,它告訴女性她們如果為男人的野心做出犧牲,會迎來更美好的生活。這種寫法會使小說停留在詩情畫意的田園頌歌上,而不具有目前這樣偏向現(xiàn)代主義的思考的深度。
此外哈代在這部小說中對女性的態(tài)度也佐證他非是厭女之人。過去有一些研究認為哈代作品中的大多數(shù)女性角色都在艱難地抗爭她們的當代倫理,而且這類新女性都有“悲慘的結局”[16];相反,遵守和善用社會規(guī)則的人往往成為最終勝利者。按照這個思路薇薇特之死被視為哈代厭女的另一個例證。但首先這些悲劇收場并非完全出自他的本意,還受限于當時的出版需要等客觀原因;也有劇情需要等主觀考慮,例如前文提到的給薇薇特這樣的搖擺新女性設置圓滿結局會解讀為哈代歌頌女性犧牲。其次,如果把薇薇特之死與其時和之后的鄉(xiāng)村以及女性的命運結合起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不是厭女,而是哈代對女性的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觀點。哈代并未在小說中抹黑女性形象,尤其是薇薇特;相反,資本主義冒險家、科學狂和迂腐的宗教人士才是他想抨擊的對象,這一點可從其1895 年的再版序言中找到依據(jù):小說出版后,立即因其對英國鄉(xiāng)紳和圣公會的諷刺而受到猛烈批評[17]。這部小說盡管不成熟,卻是哈代在創(chuàng)作上的有益探索,也展現(xiàn)出了他對女性議題的進一步思考。
通過分析薇薇特之死,可發(fā)現(xiàn)維多利亞時代“新女性”受到的抑制與女性的自我矛盾和外部環(huán)境的壓制都密不可分,也可窺知哈代在小說結局上設置的至少三重隱喻意義:隱喻鄉(xiāng)村文明的衰落;哈代對同時代和之后女性命運的悲觀喻示;以及哈代對浪漫主義的猶疑。以此為基礎,小說的主題也可有更深一步的理解,哈代在小說中試圖表達的并不完全是1895年他在再版序言中所寫的渺小個體間以宇宙為背景的愛情;相反,有些議題和愛情一樣重要:性別的沖突,傳統(tǒng)天使和新女性的沖突,貧和富的沖突,社會地位的沖突,利他和利己的沖突,科學和人性的沖突,鄉(xiāng)村和現(xiàn)代化的沖突等等。這部成完成于哈代創(chuàng)作轉型時期的作品,值得進一步關注,或許有助于撕下哈代身上的許多刻板標簽,還可回應“哈代有厭女癥嗎”“哈代是浪漫主義者、現(xiàn)實主義者還是現(xiàn)代主義者”等熱點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