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萍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譬”作為漢語比方義范疇最為經(jīng)典的詞語,是上古漢語比方句中最重要的比方動詞,也與“猶/若/如”等比方關(guān)系詞形成了多樣化的比方句式。在漢語雙音化進程中,“譬”逐漸與其他詞凝固形成雙音詞,后世使用最多的“譬如”貫穿古漢語各階段,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中還有一定的保留。在“譬”系雙音詞中,還有一個與比方句句法、語義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的詞,即“譬喻”?!捌┯鳌庇啥陶Z凝固為雙音詞,由比方指稱詞而產(chǎn)生比方動詞用法,在漢語史中有其特殊語境,句法、句式也有其獨特性,與比方動詞“譬”存在明顯差異。在漢語由文言向白話轉(zhuǎn)型的過程中,“譬喻”后為“比喻”替代,至現(xiàn)代漢語中,“比喻”成為最常用的比方指稱詞,在比方動詞用法上,“比喻”部分替換了“譬喻”。
李勝梅對“比喻”的句法功能作出了較為詳細的論述[1]119。本文認為對“譬喻”作歷時演變研究,不僅有利于探討漢語比方范疇的表達演變,也有利于揭示現(xiàn)代漢語“比喻”作動詞使用的特殊句式的動因。
“譬喻”也作“譬諭”,最早的用例見于《荀子》,上古漢語中“譬喻”“譬諭”見用較為有限,主要有:
例1:辯說譬諭,齊給便利,而不順禮義,謂之奸說。(《荀子·非十二子》)
例2:假象取耦,以相譬喻,斷短為節(jié),以應小具,所以曲說攻論,應感而不匱者也。(《淮南子·要略》)
《漢語大詞典》列“譬喻”詞條,合并“譬諭”,第一個義項為“比喻”,首舉書證即例1[2]6699。值得注意的是,該例“譬諭”語義并不是“比喻”,而是“比方說明”義,“譬”“諭”還具有較為明顯的獨立性,句法上兩者是連動關(guān)系,語義上是指通過“譬”的方式來“諭(使……明白)”。在上述二例中,“譬諭”“譬喻”仍可看作尚未凝固的短語。
“諭”“喻”,“本同一詞,古代通用。后來逐漸有分工,在比喻的意義上用‘喻’,在告訴的意義上用‘諭’”[3]1290。“譬諭”“譬喻”用法相同,由“比方說明”義引申出“比方;比喻”“曉譬說明”二義,本文討論的主要是其比方義用法。在比方義上,后多用“譬喻”,少用“譬諭”。故本文以“譬喻”為主要考察對象來梳理其句法語義的歷時演變情況。
“譬喻”成詞后,以作比方指稱詞為主,唐以后也發(fā)展出構(gòu)成比方句的比方動詞用法,其比方動詞用法產(chǎn)生的語境以及特定句式,均受源結(jié)構(gòu)語義的影響。
至中古時期,“譬喻”凝固為雙音詞,用法單一,為比方指稱詞。如:
例3:其寓言譬喻,猶有可采,以供給碎用,充御卒乏,至使末世利口之奸佞,無行之弊子,得以老莊為窟藪,不亦惜乎?(《抱樸子·釋滯》)
例4:于時沙門釋慧朗……以為此經(jīng)所記,源在譬喻;譬喻所明,兼載善惡;善惡相翻,則賢愚之分也。(《出三藏記集·賢愚經(jīng)記》)
“譬喻”均用來指稱比方行為或比方內(nèi)容,并不用于具體的比方句。
如例4的“譬喻”,中古時期佛經(jīng)多用譬喻解說佛法,“譬喻”一詞僅以作指稱比方行為或內(nèi)容,而不參與構(gòu)成比方句式,再如:
例5:爾時,世尊告諸比丘:“我今當說船筏譬喻,汝等善思念之,戢在心懷!”(《增一阿含經(jīng)·馬血天子問八政品》)
此例出現(xiàn)了比方對象“船筏”,但“譬喻”仍是比方指稱詞,指“船筏”的故事,以其為比方,解說蘊含的佛法。
通過考察,在唐代經(jīng)學家注釋經(jīng)典的語言中,“譬喻”首見用作比方動詞。如:
例6:《周禮·考工記》云:“審曲面勢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百工。”……此百事之工,各自獻其藝,能以其所能譬喻政事,因獻所造之器,取喻以諫上。(《春秋左傳正義·襄公十四年》)
例7:“故觀其器而知其工之巧”者,此又工匠之事譬喻禮樂。觀其器之善惡,而知工匠巧拙,器善則工巧,器惡則工拙。(《禮記正義·禮器》)
例8:“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者,……此言脩身之譬也。設我適彼人,見彼有德,則為我所親愛,當反自譬喻于我也。以彼有德,故為我所親愛,則我若自脩身有德,必然亦能使眾人親愛于我也。(《禮記正義·大學》)
以上諸例均為孔穎達對經(jīng)典進行注疏的內(nèi)容,“譬喻”用作比方動詞,例6為“以+N比方+譬喻+N被比方”句式,“以”亦可省略,如例7,這是因為N比方是解說對象,帶有話題性質(zhì)。
這種“以+N比方+譬喻+N被比方”句式出現(xiàn)在唐代注疏中,成就了“譬喻”作比方動詞的用法。注疏對典籍原文蘊含的深意加以闡釋,需引出語義比較抽象的N被比方,通過比方的關(guān)聯(lián)來說明被比方事物或事理,該語義與“譬喻”契合,“譬喻”因此被應用于聯(lián)結(jié)N比方與N被比方?!捌┯鳌痹唇Y(jié)構(gòu)中“喻”有“使……明白”的語義,這正是其后帶N被比方賓語這種句法結(jié)構(gòu)的語義基礎。N被比方也有通過“于”引介給“譬喻”的,如例8,有對N被比方強調(diào)的效果。
“譬喻”用作比方動詞出現(xiàn)在唐代解經(jīng)語言中,有其特殊的語用環(huán)境,是一種“學者”式運用。此外,唐五代及宋,“譬喻”多見于佛經(jīng),用來指稱比方行為,其后用比方動詞“譬如”引出具體的比方內(nèi)容。如:
例9:佛告阿難:“如來今日實言告汝,諸有智者,要以譬喻而得開悟。阿難,譬如我拳,若無我手,不成我拳。若無汝眼,不成汝見。以汝眼根,例我拳理,其義均不?”(《楞嚴經(jīng)》卷一)
例10:仰山問中邑:“如何是佛性義?”邑曰:“我與你說個譬喻,汝便會也。譬如一室有六窗,內(nèi)有一獼猴,外有獼猴從東邊喚狌狌,獼猴即應。如是六窗,俱喚俱應?!?《五燈會元·昭覺白禪師法嗣·信相宗顯禪師》)
宋代《朱子語類》多見“譬喻”一詞,“譬喻”仍主要指稱比方行為,不過開始出現(xiàn)新的變化。朱熹在與學生對話中,不僅善于分析前人使用的比方論說,在教導學生時也善于運用打比方的方式來加以闡釋。如:
例11:又問:“‘所謂“繼之者善”者,猶水流而就下也。皆水也,有流而至?!圃啤!痹?“它這是兩個譬喻?!w水之就下,便是喻性之善,……到得說水之清,卻依舊是譬喻。”(《朱子語類·性理一·人物之性氣質(zhì)之性》)
例12:此仁所以包得義禮智也,明道所以言義禮智皆仁也。今且粗譬喻:福州知州,便是福建路安撫使,更無一個小底做知州,大底做安撫也。(《朱子語類·論語二·學而篇上》)
以上“譬喻”均出現(xiàn)在朱子語言中,例11是朱子分析程頤、程顥所用之比方,例12是朱子給弟子解析《論語》內(nèi)容時使用的比方,“譬喻”或作名詞,或作動詞,語義均指稱比方行為或內(nèi)容,但句式上其后直接引出了比方內(nèi)容,可見,句法上“譬喻”與具體的比方句尚各自獨立,但語意上卻已緊密相連。
比較佛經(jīng)中“譬喻”的用法,后面也往往引出具體的比方句,但“譬喻”與比方句之間句法距離還較遠,語意聯(lián)系也較松散,表現(xiàn)為“譬喻”所在句子的句法、語義自足,后面比方句則由比方動詞“譬如”引導。至《朱子語類》發(fā)生變化,一是“譬喻”句雖句法自足,但語意還不足;二是不再需要“譬如”等引導比方句,可見,此時“譬喻”已經(jīng)發(fā)揮了引出比方句的功能,只不過這個功能主要還是通過語意銜接來體現(xiàn),尚未直接體現(xiàn)在句法上。
《朱子語類》中有一例“譬喻”值得注意:
例13:孟子又以射譬喻,最親切。(《朱子語類·孟子八·萬章下》)
“以射譬喻”,句式與孔穎達注疏“以+N比方+譬喻+N被比方”相似,朱熹與學生答問,討論經(jīng)典文意,與孔疏在語用上是一致的。這是針對《孟子·萬章下》內(nèi)容來解說討論,即“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是用射箭為比方來對“圣”加以闡釋。例13,N比方“射”在解說語境中為解說對象,故通過“以”來引進,這里“譬喻”后省略N被比方“圣”。
“以+N比方+譬喻+N被比方”句式產(chǎn)生于經(jīng)典注疏、解說的語境中,開拓了上古漢語中“譬”系列比方句式的類型,上古漢語“譬”系列比方句都是被比方對象先行的句式,即“N被比方,譬之(猶)N比方”類句式。
明代小說中,“譬喻”有構(gòu)成比方句的用法,為:
例14:云寂道:“金剛世界之寶,其性雖堅,羚羊角能壞之。羚羊角雖堅,賓鐵能壞之?!薄茏拥?“還有甚么意味?”云寂道:“金剛譬喻佛性,羚羊角譬喻煩惱,賓鐵譬喻般若智。這是說,那佛性雖堅煩惱能亂之,煩惱雖堅,般若智能破之。”(《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第四回)
例15: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緊?!┯泻蜕屑业谝婚e……無得尋思,只是想著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說一個財主家,雖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閑事惱心,夜間又被錢物掛念,到三更二更才睡,總有嬌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水滸傳》第四十五回)
例14三個“譬喻”構(gòu)成三個比方句,為“N比方+譬喻+N被比方”句式,這里N比方是實物,具體易理解,N被比方是抽象事物。這也是一個“解說”語境,N比方是話題主語,與例7“工匠之事譬喻禮樂”用法相似。例15“譬喻說”相當于“譬如”用法,“譬喻”在音節(jié)上替代“譬”,“說”起到“如”的功能(“說”已虛化,相當于聯(lián)系詞,引出比方內(nèi)容),這兩方面都體現(xiàn)出文言向白話的轉(zhuǎn)型。該例或為“譬喻說”最早的用例,引起的比方內(nèi)容為假設情況,但與假設連詞“假如”共現(xiàn),可見,其語義仍側(cè)重類比解說?!捌┯髡f”用法少見,更多的是“譬如說”,后為“比如說”取代。
清代至民國期間,“譬喻”仍以指稱比方為主要用法,如:
例16:這備卷前人還有個譬喻法。他把房官薦卷比作“結(jié)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備卷,到頭來依然不中,便比作個“半產(chǎn)”,……這番譬喻,雖謔近于虐,卻非深知此中甘苦者道不出來。(《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五回)
例17:欽若見已入彀,索性逼進一層,更申奏道:“臣有一句淺近的譬喻:譬如賭博,輸錢將盡,傾囊為注,這便叫作‘孤注一擲’,陛下乃準的孤注,豈不危甚?幸陛下量大福弘,才得免敗?!?《宋史演義》第二十三回)
“譬喻法”“譬喻”指稱比方內(nèi)容,而具體的比方句中,卻使用了“比作”“譬如”,可見,“譬喻”與“比作”“譬如”分工明顯?!捌┯鳌迸紶栆灿糜诒确骄?如:
例18:先是桓帝初年,京師有童謠云:“城上烏,尾畢通。公為吏,子為徒……”“城上烏”二句,是譬喻桓帝高居九重,專知聚斂;“公為吏”二句,是言蠻夷叛逆,父為軍吏,子為卒徒,同時外征。(《后漢演義》第五十四回)
此例“譬喻”也是用于解說語境,為“N比方+是譬喻+N被比方”句式,其中“是”強化了對話題N比方的闡釋性質(zhì)。
綜上,“譬喻”作比方動詞,產(chǎn)生于“解經(jīng)”的解說語境,為“以+N比方+譬喻+N被比方”句式,后見用于“N比方+譬喻+N被比方”句式,主要是對話題N比方進行解說?!捌┯鳌弊鞅确絼釉~,主要運用于唐代對經(jīng)典的注疏、《朱子語類》對典籍的解說、佛經(jīng)對經(jīng)意的解說等各種解說類語境。此外,“譬喻”以指稱比方行為或內(nèi)容為主,與“譬如”“比方”等比方動詞配合使用。
值得關(guān)注的是,元代直講體文獻也有對儒家經(jīng)典進行講解的,如許衡《大學直解》《中庸直解》等,但并無“譬喻”用例,究其原因在于直講體是用通俗的口語來譯釋經(jīng)典文本,而不是對經(jīng)典內(nèi)涵進行闡發(fā),二者目的不同,語體自然有差異。直講體不具備“譬喻”的話題性,它更多是語意的直接譯釋,如《大學直解》“明德、新民,譬如兩件物,明德便是本,新民便是末”[4]67,《中庸直解》解“此之謂民之父母”為“譬如父母愛養(yǎng)他兒子一般”[4]88,兩處都是打比方,用“譬如”引出比方對象,與上述“譬喻”的解說句式不同。
現(xiàn)代漢語中“譬喻”多用作名詞,來指稱比方行為或具體的比方事例,也有作為比方動詞用于比方句的少量用例?!稘h語大詞典》“譬喻”的現(xiàn)代漢語書證為:
例19:人們把牡丹譬喻為“木芍藥”,把芍藥譬喻為“草牡丹”,把煤譬喻為“黑色的金子”。(秦牧《花城·思想和感情的火花》)
這里有三個“譬喻”參與構(gòu)成的比方小句,均為“把+N被比方+譬喻為N比方”句式,這是現(xiàn)代漢語中“譬喻”作比方動詞最為常見的句式。
考察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中“譬喻”的用法,除去用作佛經(jīng)專名,如“譬喻經(jīng)”,以及詞典條目等,共計173條,其中,作比方動詞的有26例,約占15.03%,可見,作為比方指稱詞仍是“譬喻”的主要用法。比方動詞,根據(jù)其“譬喻”后銜接的成分來看,主要有三類句式:一是“譬喻+N比方”類,二是“譬喻+N被比方”類,三是“譬喻+N被比方+是+N比方”類。此外,還有幾例為靈活用法。
26例中最多的是被比方對象N被比方先行的情況,即“譬喻”引出比方事物或事理,用來對前面的被比方事物或事理N被比方進行說明,共有14例。其中,通過介詞“把”“將”引介N被比方的有3例,另有2例可看作該句式的變化形式。
有9例“(N被比方+)譬喻(為)+N比方”句式,如:
例20:佛性也是如此,它的體就譬喻為鏡子,既然有鏡子,它就能顯現(xiàn)出相來。(《佛法修正心要》)
例21:歲月倥傯中,經(jīng)歷的所見所聞卻是不少,書之竹帛,譬喻流水沉渣,譬喻行云散記。(趙清閣《行云散記》自序)
“譬喻”這種用法有6例出現(xiàn)在當代佛教作品中,很可能是受佛經(jīng)多用“譬喻”的影響,將“譬喻”直接用于比方句中,使得本為比方指稱功能的“譬喻”謂詞化,句法上受佛經(jīng)原來慣用的“譬如”等比方動詞類化。
通過介詞對N被比方加以標記的句式,為“把/將+N被比方+譬喻為N比方”,可變換為“被”字句式“N被比方+被+譬喻為N比方”,如:
例22:它的典型就是古希臘羅馬的奴隸社會,所以馬克思把它譬喻為一發(fā)育正常的小孩。(包遵信《思想的化石》)
例23:教師,被譽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被看作“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yè)”,被譬喻為紅燭和春蠶,用自己無私的奉獻哺育了學生,贏得了全社會的尊重。(CCL網(wǎng)絡語料)
“譬喻”與N比方之間有“為”銜接,“譬喻為”相當于“譬如”,“為”的功能相當于“如”,即聯(lián)系動詞。基于“譬喻”源結(jié)構(gòu)語義的特殊性,其后帶N被比方是其自然句法,而當帶N比方時,則需要聯(lián)系動詞。此時“譬喻”功能相當于“譬”。
“譬喻”源結(jié)構(gòu)是“譬而喻之”義,通過比方的方式使被比方對象得以說明,當其作比方動詞時,其后加N被比方作賓語是自然句法結(jié)構(gòu),與語義結(jié)構(gòu)具有一致性。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中共有7例,其中的4例有介詞“以”“借”“用”等引介比方對象,另外3例則沒有,如:
例24:以“滿口齒先落,終身舌未傷”譬喻“柔弱勝剛強”,從而指出學道修真,須以“挫剛銳”為“下手根基”。(卿希泰《中國道教〈磻溪集〉》)
例25:一篇書評里曾借李義山的一句著名的詩——“春蠶到死絲方盡”來譬喻朱光潛一生不知疲倦的勞作。(《人民日報》1993年)
例26:“輿”之為車、車廂、轎子這一類的東西必有所受、必有所載,用這個意象來譬喻大地承載一切,就生出“以天為蓋、以地為輿”的意思來。(張大春《認得幾個字》)
例27:“松風吹”,風從松葉上吹過來很清香。譬喻心清凈了,隨你怎么鬧,心都清凈無煩。(《佛法修正心要》)
“借”也是介詞,引進動作行為利用的事物[5]242,與“以”“用”相同,引進“譬喻”的比方對象。由于“譬喻”的“譬而喻之”義含有“喻”的目的性,“譬喻”前常有“來”起到連接作用,將“介詞+N比方”與“譬喻”連接起來。與唐經(jīng)典注疏中“以+N比方+譬喻+N被比方”句式比較可見,“來”的出現(xiàn)是隨著“以”被“用”“借”等替換而出現(xiàn)的,即口語性更強,同時也更為注重前后結(jié)構(gòu)之間的銜接。例27“譬喻”后面直接加被說明的事理、事件,比方內(nèi)容在前文鋪陳,較為松散,故無介詞引介。
有1例“譬喻+N被比方+是+N比方”句式,為:
例28:恩格斯曾譬喻克倫威爾是英國革命中“一身兼?zhèn)淞_伯斯庇爾和拿破侖的形象”。(《中國兒童百科全書》)
該句式與上古漢語中“譬之如/猶/若N比方”句式相似,比方對象通過比方關(guān)系詞引出,“譬喻”與“譬”都是比方動詞。上古漢語中被比方對象一般于上文出現(xiàn),“譬”比方句中用“之”復指,而該例“克倫威爾”為人名,亦簡短。只有N被比方形式簡短,才不會破壞“譬喻……是”的句法結(jié)構(gòu),也才能將“是”后面的N比方與前面的N被比方在語義上關(guān)聯(lián)起來。這是一個高度凝練的句式,“譬喻”的施事、受事、與事成分全部出現(xiàn)在一個單句中,當然,如果這樣的句子太長,則不易于理解,因此,這種句式使用得不多。
除了上述用于比方句的用法,“譬喻”作動詞還有4例其他用法,如“把那極其微細的事物和場合,譬喻著,夸張到了極限”(陳伯吹《寓言漫筆》),“一直到四十歲以后,才知道光陰和日月都是快到無法形容和譬喻的”(林清玄《光陰似箭到日月如梭》),前例與“著”構(gòu)成方式狀語,后例“無法譬喻”作程度補語。
只有真正的比方行為動詞才具有這些用法,而“比方行為動詞+比方關(guān)系動詞”式的“譬如”是不能這樣用的。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在比方行為動詞范疇,單音詞以“譬”為典型,雙音詞“譬喻”在一定程度上對其有所接替,但由于“喻”的語義并合,“譬喻”未能兼具“譬”那么強大的比方句式功能[6]287-312。
由上述語例可見,比方動詞“譬喻”主要用于書面語,“把/將+N被比方+譬喻為+N比方”和“以/用/借+N比方+譬喻+N被比方”兩種句式較為典型。在佛教相關(guān)作品以及臺灣地區(qū)文人散文中較為集中。這是因為“譬喻”指稱在佛典中出現(xiàn)多,故在介紹佛教的作品中成為一個“熟悉”的選擇。漢語文白轉(zhuǎn)型中,作為功能相當?shù)碾p音詞,“比喻”中“比”替換了具有文言色彩的“譬”,“比喻”更適合白話語體,而臺灣地區(qū)文人作品偶用具有文言詞素的“譬喻”。
由于源結(jié)構(gòu)中“喻”的語義附加,“譬喻”凝固成詞后并不等同于比方動詞“譬”,而是用作比方指稱詞。直到唐代解經(jīng)學者在經(jīng)典注疏中,對某一內(nèi)容蘊含的抽象事理進行解說、闡釋時,“譬喻”被用作比方動詞,主要句式為“(以+)N比方+譬喻+N被比方”。相比于“譬”式比方句式,句法、語義都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語義上,由對N被比方解說轉(zhuǎn)變?yōu)閷比方解說;句法上,由N被比方先行轉(zhuǎn)變?yōu)镹比方先行。此后,“譬喻”用于比方句式,其本質(zhì)亦多為“解說”語境。
花詠認為:“‘譬’與‘諭(喻)’本來就有意義上的密切聯(lián)系,加之使用中常常同時出現(xiàn),‘譬’所包含的‘比喻、比方’的意義就慢慢地過渡到了‘諭(喻)’的身上?!盵7]10-14本文認為,單獨的“諭(喻)”具有“比方,比喻”義,或許是受了“譬”的詞義類化作用,但在“譬喻”成詞后作為比方動詞使用時,其語義、句法特征仍然受到“譬而喻之”這一源結(jié)構(gòu)影響,而不是單純的“比喻”用法。
至現(xiàn)代漢語,“以+N比方+譬喻+N被比方”句式中“以”為“用”“借”等替換,同時,“把/將+N被比方+譬喻為+N比方”句式更為普遍。在后一種句式中,“譬喻”即“譬”的等價體,當其后語義成分為N比方時,比方關(guān)系詞“為”附著其上,功能相當于“如”;通過句式轉(zhuǎn)換,語義功能又回到了“譬”式比方句的功能,即對N被比方進行說明,只是原先“譬(之)”句式中,N被比方或以“之”復指,或承上省略,而現(xiàn)代漢語則通過介詞“把/將”把N被比方提前。此外,佛經(jīng)多用譬喻的“熟悉語境”影響、“譬喻”之“譬”的文言色彩,這些因素也一定程度上導致“譬喻”在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中被作為比方動詞來使用,這些用法是區(qū)別于“比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