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欣
《霍華德莊園》(HowardsEnd,1910)是英國愛德華時期著名的現實主義作家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的第四部長篇小說,被美國文學批評家特里林(Lionel Trilling)譽為“一部毫無疑問的經典之作”。(1)Lionel Trilling,E. M. Forster,New York:New Directions,1943,p.114.《霍華德莊園》中的鄉(xiāng)村莊園作為英國記憶場域的討論是該小說研究的一個焦點。司代普(J. H. Stape)認為,“霍華德莊園長期以來被看作是英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化的中心,是穩(wěn)定的,與流動的、無根的現代化城市倫敦相對立”。(2)J. H. Stape,“Picturing the Self as Other:Howards End as Psychobiography,”in Alistair M. Duckworth,ed.,E. M. Forster:Howards End,New York &Boston:Bedford Books,1997,p.339.德爾巴-加蘭特(J. Delbaere-Garant)則認為霍華德莊園“最終成了一個不同階級、文化與歷史的融合物,為英國的未來提供了堅實的基礎”。(3)J. Delbaere-Garant,“‘Who Shall Inherit England?’ A Comparison between Howards End,Parade's End and Unconditional Surrender,” English Studies,vol.50,no.1-6(1969),p.101.除了倫敦與霍華德莊園之外,埃文斯(Walter Evans)發(fā)現,小說中“奧尼頓也是英國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性的代表,也是理解小說的一個關鍵因素”。(4)Walter Evans,“Forster's Howards End,” The Explicator,vol.36,no.3(1978),pp.36-37.另有一些學者將《霍華德莊園》中的場所與物品所承載的記憶及象征意義與維多利亞時期出現的“懷舊商品化”(Commodified Nostalgia)現象聯(lián)系起來。如道爾(T. Douglas Doyle)指出,小說中施萊格爾姐妹“編織與做針線活”(sewing and weaving)的行為,與小說的記憶主題有深刻的內在關聯(lián)。(5)T. Douglas Doyle,“Forster's Howards End,” The Explicator,vol.52,no.4(1994),pp.226-228.國內學者何寧分析指出,“福斯特采取隱晦曲折的方式,通過兩次‘照片事件’展示出兩位主人公倫納德·巴斯特和瑪格麗特·施萊格爾所面對的社會身份邊緣化的危機”。(6)何寧:《福斯特與〈霍華德莊園〉中的照片》,《讀書》2021年第5期。以上學者都從懷舊和記憶的角度分析,但是并沒有揭示小說中記憶危機與記憶傳承的問題,而后者恰是理解《霍華德莊園》的一個重要方面。
《霍華德莊園》深刻地反映了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到愛德華時代世紀交替中文化記憶面臨的危機和傳承問題。特里林認為霍華德莊園的傳承,是一個“誰來繼承英格蘭”(Who shall inherit England?)的問題。這個問題事實上也是一個文化記憶問題,即:“英格蘭將選擇什么來傳承?什么會被它選擇作為遺產?物質還是精神?身體還是靈魂?”(7)Elizabeth J. Hodge,“The Mysteries of Eleusis at Howards End:German Romanticism and the Making of a Mythology for England,”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Classical Tradition,vol.13,no.1(2006),p.50.福斯特在《霍華德莊園》中給出的答案是“唯有聯(lián)結”(only connect)。小說將原本對立沖突的各階層重新聯(lián)結為一個象征性整體,建構霍華德莊園這一英國傳統(tǒng)記憶的“記憶之場”(Les Lieux de Mémoire or the Realm of Memory),以重建情感認同、歸屬感和凝聚力。
在某種程度上,《霍華德莊園》應該被作為英格蘭現狀小說(a condition-of-England novel)來閱讀。19世紀中葉,批評家卡萊爾(Thomas Carlyle)最先意識到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的社會困惑和反常,提出了“英格蘭現狀”問題??ㄈR爾指出,“社會財富增加,舊的社會方法已不能對它們進行有效的管理”,與此同時,“外部環(huán)境正在發(fā)生巨大變化,這是不容任何人質疑的。時代病了,混亂不堪”。卡萊爾在其1839年的論文《憲章主義》中,回顧了“法國革命”中產業(yè)工人強有力的政治表達所引發(fā)的日益增長的階級斗爭的威脅,他認為這一警告對英國具有特殊的意義:“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tǒng)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系都破壞了?!谷撕腿酥g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lián)系了?!?8)以上引文參見安妮特·T.魯賓斯坦:《英國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從司各特到肖伯納》下,陳安全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6年,第97、96、99頁。卡萊爾的觀念深深影響了維多利亞時期的一批重要作家,如蓋斯凱爾(Elizabeth Gaskell)、金斯利(Charles Kingsley)、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莫里斯(William Morris)、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等。他們“設法將一個正在裂變的思想體系凝聚在一起,這是維多利亞時期的知識界竭盡全力的目標。就當時的性質而言,這是一個解說和理論上的沖突、科學和經濟上的自信、社會和精神上的悲觀主義、深刻意識到進步的不可避免、深深的焦慮不安的時代”。(9)安德魯·桑德斯:《牛津簡明英國文學史》,谷啟楠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584頁。這些作家創(chuàng)作描繪英格蘭現狀小說,探索了經濟發(fā)展和帝國擴張背后社會道德淪喪、宗教信仰式微,以及工人階級低工資、失業(yè)、罷工等社會問題,反映出對英格蘭未來走向和發(fā)展的焦慮。
在此文學傳統(tǒng)和背景下,《霍華德莊園》所聚焦的“誰來繼承霍華德莊園”的問題,其象征意義從一開始就得到了廣泛的關注。特里林認為,“這本小說的情節(jié)如大多數英國小說一樣,是關于財產繼承的問題,也就是‘誰來繼承英格蘭’的問題”,而小說結尾倫納德和海倫的孩子成為霍華德莊園的下一任繼承者,預示著一個無階層劃分的英國社會即將到來。(10)Trilling,E. M. Forster,p.118.對于這一點,有研究者持相反意見,認為這樣一種階層間的融合只是表面上和形式上的,“因為倫納德的死亡和亨利·威爾科克斯的衰老,這個孩子實際上屬于施萊格爾姐妹所屬的那個階層”。(11)Thomas Churchill,“Place and Personality in Howards End,” Critique:Studie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vol.5,no.1(1962),p.72.也有研究者持相同意見,認為小說具備現實主義本質,福斯特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具有所有可能的最好的品質與價值觀念的英國繼承者,以確保英國偉大傳統(tǒng)的延續(xù)與活力”。(12)Peter Widdowson,“Howards End:Fiction as History,”in Duckworth,ed.,E. M. Forster,p.364.也就是說,誰來繼承霍華德莊園的問題,事實上是一個關于英國記憶繼承的問題。因而,小說中的霍華德莊園人物所具有的象征意義,以及這部小說是否成功地完成了其卷首格言所宣稱的“唯有聯(lián)結”的任務,一直以來都是批評家們關注的焦點。(13)關于這方面討論的相關梳理與總結,參見Leslie White,“Vital Disconnection in Howards End,” 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vol.51,no.1(2005),pp.43,57-58.
小說中,作為霍華德莊園繼承候選人的瑪格麗特和威爾科克斯父子,代表著19世紀英國兩種不同的記憶。施萊格爾姐妹祖上留有遺產,積極參加上流社會的文化活動,注重人際關系、個人情感、想象力與內在的精神生活,代表著浪漫主義的文化記憶。而威爾科克斯父子則是工具理性和金錢物質的擁戴者,他們講究實用,追求金錢的最大功效,通過精確計算功利來達到目的,代表著工業(yè)資本記憶。小說開篇提到的“威爾科克斯風波”所反映的正是這兩種文化記憶的沖突。在施萊格爾姐妹與威爾科克斯一家以極具浪漫主義色彩的方式相遇后,海倫在寫給姐姐瑪格麗特的信中說,“威爾科克斯一家的活力讓她著迷,在她的腦海里形成了眾多美麗的畫面,而她則積極予以回應”。其結果是海倫與保羅很快墜入了愛河,又以更快的速度分道揚鑣,因為保羅還要去尼日利亞干一番事業(yè),而海倫明顯不符合他選擇妻子的標準。這次風波對施萊格爾姐妹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她們看到了另外一種生活:“我們認為至高無上的親情關系在那里并不是最重要的。在那里,愛情意味著婚姻財產的授予,而死亡就意味著繳納遺產稅。”(14)以上引文參見E. M. 福斯特:《霍華德莊園》,巫和雄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22頁。施萊格爾姐妹文雅的行為舉止、優(yōu)雅的生活趣味和文化標準,和威爾科克斯父子粗魯冒失的作風、拓展海外生意的沖動及錙銖必較的生意頭腦形成了對比。海倫與威爾科克斯家人的矛盾實際上反映了在維多利亞時代到愛德華時代社會轉型期間,浪漫主義的文化記憶和工業(yè)文明的文化記憶之間的沖突,以及這種沖突帶來的情感生活中的失望、混亂和挫敗感。
19世紀,英國依靠工業(yè)革命和殖民地賺取了巨大利潤,成為世界第一工業(yè)資本主義強國。然而,機器時代的技術進步并沒有帶來精神的充裕,而是如西方研究者所言:“進步已經讓我們所有的精神如此的枯萎?!?15)Philippe Roger,The American Enemy:A Story of French Anti-Americanism,trans. Sharon Bowma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5,p.62.小說中即以瑪格麗特的感知表達了這種精神上的危機:“這個世界的靈魂是經濟,最深的深淵不是沒有愛,而是沒有金錢?!碑斀疱X變成了新的、世俗的“上帝”,經濟原則與金融體系變成了新的道德準則,以此為指導的人際關系就成為一種物質交換關系,如瑪格麗特所說,“我們的思想是擁有六百鎊的人的思想,我們說的話也是擁有六百鎊的人的話”。(16)以上引文參見E. M. 福斯特:《霍華德莊園》,第15、44頁。盡管瑪格麗特的沙龍中充斥著文學與音樂、女性權益、民主平等、社會責任等議題的討論,但這種浪漫主義者對理性、秩序和想象力的倡導,無法改變資本主義的市場交換和人的異化,也無法讓施萊格爾姐妹擺脫由倫敦拆遷帶來的“游牧生活”的不安。浪漫主義的溫情掩蓋不了物質主義的冷酷無情,這種沖突割裂了跨階層之間的交往,小說中的下層人士倫納德就處于這種理想和現實割裂的狀態(tài)。倫納德是一個有著較高藝術修養(yǎng)的人物形象,他不僅研讀斯蒂文森(Robert L. Stevenson)、盧卡斯(Edward V. Lucas)的文學作品,他的“夜間荒野漫游”更是展現了19世紀末期的“自我關注、自我懷疑、愛情的捉摸不定、旅行的自由”,(17)阿瑟·休克拉夫(Arthur Huph Clough,1819-1861)的《旅行之愛》(Amours de Voyage,1858)中,以旅行見聞和自我分析討論了19世紀英國人熱衷的旅行給情操方面帶來的影響。詳見安德魯·桑德斯:《牛津簡明英國文學史》,第661頁。而他的音樂愛好也使他有機會接近施萊格爾姐妹。但文學藝術并不能解決現實生活的窘迫,對于施萊格爾姐妹的信任反而使倫納德丟了工作,和海倫的私情也最終導致了他的死亡。
施萊格爾姐妹對倫敦居所不定的不安,威爾科克斯父子時時在靈魂深處感到的罪惡,倫納德對世界不斷下墜乃至崩潰的感受,都隱喻著維多利亞時代中表面的優(yōu)雅平和、繁榮進取下,社會內部情感結構中各個階層深刻的分裂。不論是充滿緊張氣氛的家庭關系,還是社會成員明顯不安的行為方式和精神狀態(tài),都顯示出各階層的人們與穩(wěn)固安寧的傳統(tǒng)之間存在著記憶的斷裂。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無論是具有自由思想還是持保守思想的維多利亞人,不安感都日漸增強。盡管19世紀英國的國際聲望和經濟力量已為世界所關注,但維多利亞晚期和愛德華時代經濟增長率的停滯、社會和政治機構的激烈改變、海上霸權受到德國海軍擴張的挑戰(zhàn)等社會現狀,也成為公眾不安的來源。就如同阿諾德(Mathew Arnold)在多佛海灘,聲稱他聽到了“信念的海洋的‘憂郁、慢慢退卻的吼聲’”(18)安德魯·桑德斯:《牛津簡明英國文學史》,第654頁。一樣,這種對英國未來走向的不安感是無法避免的。卡萊爾的所謂英格蘭現狀問題正在指向一種不確定的未來。
19世紀的工業(yè)化進程一方面帶來了經濟、科技和城市的快速發(fā)展,但另一方面也導致了原本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與秩序遭遇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擊。物質層面的繁榮與精神層面的危機共同構筑了維多利亞晚期英國社會面貌,形成了不同往昔的突出特征。哲學家雅斯貝斯(Karl Theodor Jaspers)指出:“同那些曾認為他生活其中的世界是處于逝去了的黃金時代與將到來的世界末日之間的(一個持久不變的中間階段的)人相比,今天的人失去了家園,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生存在一個只不過是由歷史決定的、變化著的狀況之中。存在的基礎仿佛已被打碎?!?19)卡爾·雅斯貝斯:《時代的精神狀況》,王德峰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1-2頁。作為工業(yè)化和城市化進程的產物,倫敦是一個不斷擴張的工業(yè)經濟中心?!痘羧A德莊園》將倫敦所具有的龐大的非人的力量與盲目的、變動無常的本質描寫得淋漓盡致:這個倫敦有著不斷流動與變化的城市景觀,居住在這里的主要人物都“居無定所”,不是等待著搬家就是正在搬家,或者是被迫“流離失所”?,敻覃愄赜憛拏惗氐淖儎訜o常,更厭惡隨之而來的顛沛流離的感覺:
這個城市本身也在不斷變遷,……這個著名的大樓拔地而起,那個建筑則難逃拆除的厄運。今天改造了白廳街,明天就要輪到攝政街了。月復一月,路上的汽油味兒越來越濃,街道越來越難通過,人們越來越難聽懂對方在說什么,呼吸越來越困難,藍天越來越少見。(20)以上引文參見E. M. 福斯特:《霍華德莊園》,第79-80、106頁。
通過她的感受,我們可以獲得對當時倫敦人居處不安和彼此疏離的深刻感知。
《霍華德莊園》中所描繪的倫敦城市中的居無定所,并不是一種自然的社會流動,而是圈地運動和濟貧稅造成的社會流浪。隨著工業(yè)化進程和失去土地的人們不斷涌向城市,日益擴張的城市如同巨獸,逐漸吞沒了英國豐富的傳統(tǒng)文化記憶。由于傳統(tǒng)的文化被工業(yè)革命引起的變化破壞,如英國研究者所言:“我們已失去的是體現活文化的有機群體。民謠、民間舞蹈、科茨沃德山區(qū)的村舍、手工藝制品說明了一種生活藝術、一種生活方式,它有規(guī)則,有格調,涉及了社會藝術、交往原則,以及從遠古繼承而來的對自然環(huán)境和季節(jié)交替的適應能力?!?21)F. R. Leavis and Denys Thompson,Culture and Environment:The Training of Critical Awareness,Westport,CT:Greenwood,1933,pp.1-2.工業(yè)化的結果是勞動者失去了勞動的樂趣,工作只是為了謀生,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生活豐富多樣的生活節(jié)奏消失了,代之以單調、平和、機械的城市生活模式。鄉(xiāng)村文化記憶的消失導致了個人心理的困惑和疾病,進而如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所指出的,“心理學的問題變成了政治問題:個人的失調比以前更直接地反映了整個社會的失調,對個人失調的醫(yī)治因而也比以前更直接地依賴于對社會總失調的醫(yī)治”。(22)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對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學探討》,黃勇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一版序言”,第1頁。小說中的施萊格爾姐妹生活在商業(yè)發(fā)達的倫敦城市中,盡管這里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但她們感覺“吸進口中的空氣冰如硬幣,……到處彌漫著粗俗的氣息”。而且“城市的面目有點猙獰,越來越狹窄的街道就像礦下坑道一般逼仄?!榫w的低落讓內心感受到愈發(fā)悲哀的黑暗,反過來又讓情緒愈發(fā)低落”。(23)以上引文參見E. M. 福斯特:《霍華德莊園》,第271、83頁。生活在現代都市里的個體,無力去關注未知的、無功利性的世界,精神和情感趨于麻木,逐漸喪失正確看待自我和批評社會現狀的能力。
與倫敦代表著對傳統(tǒng)文化記憶的破壞相反,霍華德莊園作為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化與貴族文化的中心,所代表的是傳統(tǒng)的“道德經濟”(the moral economy),(24)參見Judith Weissman,“Howard End:Gasoline and Goddesses,”in Duckworth,ed.,E. M. Forster,p.440.而其實質是“對一種以固定的、互惠性的社會和經濟關系為基礎的秩序的美化”。(25)雷蒙·威廉斯:《鄉(xiāng)村與城市》,韓子滿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51頁。小說通過霍華德莊園附近村民對它的評價,展現了這種英國傳統(tǒng)的道德經濟:“這家人特別仁義,老霍華德夫人從來不說別人的壞話,也不會把人家餓著肚子打發(fā)走。那個時候,他們的土地上從來沒有樹過‘外人免進,違者嚴懲’的牌子,而是客氣地說‘請勿進入’。”作為霍華德莊園真正的擁有者,威爾科克斯家的女主人露絲的形象與眾不同:
她拖著長裙不聲不響地穿過草坪,款款而來,手里還捏著一把草。她跟兩個年輕人以及他們的汽車似乎不屬于同一個世界,她只屬于這房子,屬于籠罩其上的那棵樹。大家都知道,她崇尚過往,而這過往將特有的智慧加持到她的身上——大家把這智慧不太貼切地叫做貴族氣質。(26)以上引文參見E. M. 福斯特:《霍華德莊園》,第125、20頁。
作為小說中第三種文化記憶的象征,露絲身上明顯表征著英國鄉(xiāng)村田園文化記憶。她出場時手里捏著一把草,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詩人華玆華斯的《露西組詩》中所描繪的英國田野形象:“你晨光展現的,/你夜幕遮掩的,/是露西游憩的林園;/露西,她最后一眼望見的,/是你那青碧的草原?!?27)《華茲華斯、柯爾律治詩選》,楊德豫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34-35頁。從中也可以看出,露絲的形象是對古希臘依洛西斯神話(Eleusinian Mysteries)中代表土地與莊稼的女神德墨忒爾(Demeter)的化用。在古希臘的依洛西斯神廟祭祀中,德墨忒爾的崇拜者就是手執(zhí)著“在寂靜中收割的一穗谷子”。(28)Edith Hamilton,Mythology, New York and Scarborough:New American Library,1969,p.48.因此可以說,手握青草的露絲,實質上是土地和英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明的象征。
露絲和她所擁有的霍華德莊園代表著一種更加穩(wěn)定和有機的鄉(xiāng)村生活記憶,而作者福斯特對霍華德莊園(鄉(xiāng)村宅院)和露絲(宅院主人)的青睞,則意在建構黏合社會各階層的穩(wěn)定的文化象征結構。阿斯曼(Jan Assmann)認為:“每種文化都會形成一種‘凝聚性結構’(Struktur),它起到的是一種連接和聯(lián)系的作用,它可以把人和他身邊的人連接到一起,其方式便是讓他們構造一個‘象征意義體系’——一個共同的經驗、期待和行為空間,這個空間起到了連接和約束的作用,從而創(chuàng)造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信任并且為他們指明了方向。”(29)參見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金壽福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頁。《霍華德莊園》中人物之間的關系是復雜的,存在著不同層面的、不同角度的沖突與聯(lián)系,階級的對立以及文化上的差異往往交織在一起,但最終這些沖突都通過霍華德莊園所建構的共同的回憶、經歷和情感而逐漸趨同。小說中的所有人物都似乎在去往或者說尋找霍華德莊園的路上,而當他們最終抵達的時候,所有的傷痛似乎都會得到撫慰,所有的沖突也會得到化解。首先到達霍華德莊園的是瑪格麗特和海倫,原本以為這將是一次不愉快甚至是最后的會面,但是霍華德莊園里面被重新安置的施萊格爾家的舊家具勾起了兩個姐妹共同的回憶——椅子上一處污漬,使她們回憶起童年的趣事,并深刻地認識到她們“彼此不可能被分開,因為她們的愛根植于共性的東西”。(30)E. M. 福斯特:《霍華德莊園》,第297頁。而所謂“共性的東西”很明顯就是共同的記憶及其附著的情感與經歷。之后,查爾斯和倫納德兩人之間爆發(fā)了劇烈而短暫的沖突,造成倫納德死于刺傷引發(fā)的心臟病,查爾斯也因為過失致人死亡而被捕,導致其父威爾科克斯精神崩潰,最終來到霍華德莊園在瑪格麗特這里找到了安慰。從露絲來到倫敦尋找到她精神上的女兒瑪格麗特,到她逝去后將霍華德莊園留給瑪格麗特繼承,最終海倫的孩子入住莊園,成為繼承人,霍華德莊園繼承人之間在整體上形成了誕生-死亡-重生的記憶聯(lián)結。
《霍華德莊園》中所描述的所有相互對立沖突的元素,其本質上都可以說是不同的文化記憶之間的對立沖突。記憶是一種選擇過程的產物,這一過程通過各種記憶的矛盾沖突而形成記憶交織的凝聚點,即將某一記憶圖像置于其他形象之上,成為特定共同體內獲得公眾認同的最終選擇。在這一意義上,小說中的霍華德莊園正是福斯特試圖建構的一個擁有情感認同、歸屬感和凝聚力的記憶之場。有研究者將“記憶之場”定義為“任何經由人類的意志或時間的打磨,已經成為其所在社群的紀念性遺產的一個象征性元素的(物質的或非物質的)實體”,(31)Pierre Nora,“From Lieux de memoire to Realms of Memory,” in Lawrence D. Kritzman,ed.,Realms of Memory:The Construction of the French Pas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6,p.ⅹⅶ.認為雖然“記憶之場作為一種實在的、象征性的和功能性的場所,但是其核心在于象征性,歸根結底是象征性使一個‘場所’成為‘記憶之場’”。(32)皮埃爾·諾拉:《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黃艷紅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6-29頁。因此,霍華德莊園的真正價值也并不僅僅在于提供了一種記憶的聯(lián)結與重組,而更在于它還提供了一個英國記憶傳承的象征。
霍華德莊園的擁有者露絲的形象與其說是一種久遠的神話象征,不如說是以她為表征的這個田園神話記憶給現代英國帶來了精神慰藉。西塞羅曾對古希臘羅馬神話有過這樣的評價:“這些神話讓我們的性格甜蜜,讓我們的習慣柔和;它們讓我們從野蠻的狀態(tài)進化到真正的人性。它們不僅給我們展示了愉悅生活的方式,而且教誨了我們如何帶著更好的希望死去。”(33)轉引自Hamilton,Mythology, p.48.而霍華德莊園也正是以其特有的英國鄉(xiāng)村神話傳奇,展示了文化記憶中大地女神和土地的聯(lián)系。如小說描繪莊園中栽種著英國古老的山榆樹,(34)山榆樹長期作為“英國”的隱喻出現,如蓋斯凱爾夫人的《露絲》(Elizabeth Gaskell,Ruth,Global Grey Ebooks,2018,p.38);艾略特的《費利克斯·霍爾特》(George Eliot, Felix Holt:The Radical,Free Classic eBooks,p.8);及哈代的《一雙藍眼睛》(Thomas Hardy, A Pair of Blue Ey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10)中都有相關的意象?!澳强脴涞臉涓缮锨读藥最w豬的牙齒,離地面大概有四英尺的高度,是很久以前鄉(xiāng)下人嵌上去的,他們認為這樣的話,嚼一塊樹皮就能治好牙疼?,F在這些牙齒幾乎被樹皮覆蓋住了,也沒人再理會這棵樹”。(35)E. M. 福斯特:《霍華德莊園》,第97頁。這里的豬牙故事是和希臘神話相聯(lián)系的。在希臘神話中,美少年安東尼斯(Adonis)是從樹中誕生的,愛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和冥界的王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都愛上了他,宙斯判決讓安東尼斯秋冬季節(jié)與冥后在一起,春夏季節(jié)則與愛神共處。在一次狩獵中,安東尼斯被野豬的獠牙刺傷流血而死,化為了血紅色的銀蓮花。(36)參見Hamilton,Mythology, pp.90-91.霍華德莊園山榆樹中的豬牙,作為神話和鄉(xiāng)土的記憶之錨,成為死亡和再生的象征;如同小說中倫納德最后被刺傷而死于心臟病,他的兒子卻成為莊園的最后繼承人,證明霍華德莊園作為繼承英國文化記憶的“場所”,本身具有神奇的愈合力量。
作為英國傳統(tǒng)文化的“記憶之場”,霍華德莊園發(fā)揮了福斯特所言“唯有聯(lián)結”的作用。威廉斯指出:“圍繞著定居的觀念發(fā)展出了一種真正的價值結構。這種結構依賴于許多真切而持久的情感:對那些我們生長于其間的人們的認同感;對我們最初生活于斯和最先學會用眼去看的那個地方,那片景色的眷戀之情?!?37)雷蒙·威廉斯:《鄉(xiāng)村與城市》,第121頁。作為霍華德莊園的繼承人,瑪格麗特第一次造訪霍華德莊園時,她就感受到了霍華德莊園所承載的英國傳統(tǒng)文化記憶:“如果說,有什么地方可以讓人從容領略人生,一切盡在掌握,一眼看清人生的短暫和青春的永恒,并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毫無痛苦地聯(lián)結起來,直到所有人都情同手足,那就是這些英格蘭農場了?!?38)E. M. 福斯特:《霍華德莊園》,第266頁?;羧A德莊園具有神奇的治愈能力,能夠讓疏離的現代人重新感受到生活的溫情。當施萊格爾一家的房子租約到期而不得不搬離倫敦,他們把所有的家具、書籍和生活物品全部都打包運到了霍華德莊園。在這里,那些三十年來都沒感受過陽光的可愛的小椅背被曬得挺熱乎的,不僅如此,霍華德莊園還恢復了被遺忘的家庭溫暖,使矛盾的文化記憶共同建筑在英國共享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之上,成為施萊格爾姐妹和威爾科克斯父子認同的記憶之場。
文化記憶是一個不斷被選擇和闡釋的過程。社會發(fā)展、歷史變化和階級利益等都會影響我們如何定義過去,如何傳承價值。“記憶不僅重構著過去,而且組織著當下和未來的經驗”。(39)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第35頁。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露絲對事物所做的判斷依靠直覺,然而她本能地對土地存有溫情,本能地抵制威爾科克斯家族那種堅不可摧但庸俗無趣的中產階級價值觀。也許在這個人物身上,福斯特投射了他對‘以前的英國’的種種想象”。(40)納海:《尋找英倫的神話:〈霍華德莊園〉中的“英國問題”和國民性》,《外國文學》2017年第4期。露絲選擇瑪格麗特作為霍華德莊園的繼承人,正是看到了瑪格麗特身上既具備英國傳統(tǒng)文化的理想,又能夠引導工業(yè)資產階級的進取方向。從詞源來看,“霍華德莊園”(Howards End)指涉著“hog warden”(“看豬人”)或“guardian of the home”,從象征意義來看,其所指的是“家的守護者”。作為霍華德莊園的繼承者和守護者,瑪格麗特清楚地意識到金錢和靈魂之間的矛盾,看到都市生活的不確定和鄉(xiāng)村生活的安寧之間的反差,所以她賦予自身的任務就是建起一座“彩虹之橋,把我們內心的平淡與激情聯(lián)結起來。沒有這座橋梁,我們就是毫無意義的碎片,一半是僧侶一半是野獸”。(41)E. M. 福斯特:《霍華德莊園》,第185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瑪格麗特成為“家的守護者”,而霍華德莊園也成了施萊格爾姐妹、威爾科克斯先生、海倫和倫納德的兒子的家園。三種文化記憶通過霍華德莊園的聯(lián)結,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象征意義體系,一個具有情感認同、歸屬感和凝集力的“記憶之場”。在這個意義上,福斯特也回答了英國未來將繼承什么、誰來繼承的問題。
烏特卡(Elizabeth Outka)指出,“福斯特對霍華德莊園空間上的重新組織實際上是對于空間所承載的時間(包括記憶與歷史)的重新組織,以此重新建構一種時間上的連續(xù)性,從而將人、物與場所聯(lián)合為一個有機的整體”。(42)Elizabeth Outka,“Buying Time:Howards End and Commodified Nostalgia,” NOVEL:A Forum on Fiction,vol.36,no.3(2003),pp.330-350.小說中,施萊格爾姐妹和威爾科克斯父子的沖突、倫納德的淪喪反映了英國19世紀以來各種社會問題,延續(xù)了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現狀小說對英國現實問題的揭露和思考;同時,倫敦城市和霍華德莊園之間的對立,也展現了現代與傳統(tǒng)、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矛盾,表現為情感的困惑和記憶的斷裂。福斯特在小說中對傳統(tǒng)記憶的繼承問題提出了“唯有聯(lián)結”的斷語,他通過文學的表現力,以霍華德莊園為記憶之場,尋找記憶之錨,建構了過去和現在、城市和鄉(xiāng)村、階級沖突之間的聯(lián)系。如德爾巴-加蘭特所指出的那樣,霍華德莊園“最終成為了一個不同階級、文化與歷史的融合物,為英國的未來提供了堅實的基礎”。(43)Delbaere-Garant,“‘Who Shall Inherit England?’ A Comparison between Howards End,Parade's End and Unconditional Surrender,”p.101.盡管小說充滿作者主觀性的想象和希望,但霍華德莊園所承襲的英國傳統(tǒng)文化記憶和所象征的英國“記憶之場”,卻通過承認差異并且認同差異,讓生活在其中的浪漫主義者與物質主義者可以和諧共處,讓原本沖突的各階級可以重新找到各自的位置,使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可以“按照他們預期的那樣去發(fā)展”。(44)E. M. 福斯特:《霍華德莊園》,第336頁。小說的結局預示著一個充滿希望與無限可能性的未來,在這個意義上,《霍華德莊園》展現了愛德華時代對改變維多利亞時代晚期陰郁態(tài)度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