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南方平定后,元廷面臨著經(jīng)略江南的嚴峻問題。自至元十三年(1276)實施江南訪賢政策,到元貞大德之際,元廷對江南士人的籠絡一直沒有間斷。元初的訪賢政策顯示出元世祖忽必烈治理江南的雄才大略,在中央和地方行政機構中大量參用南人基礎上,有效緩解了南方的抵制情緒。與此同時,這種政策也得到了江南士人的積極響應,特別是程鉅夫、趙孟頫等人為江南士人仕進經(jīng)營的關鍵通道,對提振江南士氣、挽救一代文運產(chǎn)生重要意義。
[關鍵詞] 元朝 江南訪賢 趙孟頫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易代之際文學思想研究”(14ZDB073)
[作者簡介] 陳博涵,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文學博士(北京 100732)
[DOI編號]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2.013
南宋滅亡后,元廷最為緊迫的任務就是如何經(jīng)略江南之地。對于深受程朱理學影響的南宋故地,江南士人在接受新朝統(tǒng)治的態(tài)度上,遠沒有北方士人那樣主動。應該看到,自亡金士人入元至南宋滅亡,北方士人40多年的政治經(jīng)營和人脈關系培養(yǎng),使得南方士人感到相形見絀,這導致了平宋之際江南士人仕進的猶豫徘徊。此一局面的打破,得益于元廷持續(xù)不斷的江南訪賢政策,而使這一政策真正發(fā)揮作用,為江南士人群體帶來政治利好的兩個關鍵人物便是程鉅夫與趙孟頫。探討這一歷史進程,有助于深入了解元初南方士人群體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一、元初訪賢與程鉅夫的作用
自南方平定后,元世祖忽必烈就開始了持續(xù)的網(wǎng)羅賢才的工作。至元十三年(1276),在南宋呈送降表之際,元廷連續(xù)頒布了兩道納賢的詔書。一是“前代圣賢之后,高尚僧、道、儒、醫(yī)、卜筮,通曉天文歷數(shù)并山林隱逸名士,仰所在官司具實以聞”[1]45。二是“亡宋歸附有功官員并才德可用之士,窮居無力、不能自達者,所在官司開具實跡,行移按察司體覆相同,申臺呈省,以憑錄用”[1]45。截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鉅夫奉旨南下求賢,元廷的訪賢工作大約進行了八次之多 [2]。長達十年之久的大規(guī)模訪賢活動,一方面確實與經(jīng)略不斷擴大的南方版圖有關,元廷需要適時增補官員或籠絡當?shù)刭t達協(xié)助地方上的政務管理;另一方面對新附地區(qū)人才的籠絡,顯示出忽必烈吏治改革的重要一步。元廷中央機構從形成那天起,就是一個多族色彩的政治共同體。據(jù)王惲《中堂事記》記載,在中統(tǒng)元年(1260)于燕京設立的行中書省的官員結構中,就是一個融合蒙古人、漢地士人、西域人的多元綜合體,而且漢地士人在行省中占有絕對優(yōu)勢 [3]90-97。這有利于元廷加強漢地的穩(wěn)定和治理,也是忽必烈初步經(jīng)略中原的慎重考慮。隨著中樞行政機構的進一步完善,元廷新建立的中書省,作為管理全國的政務中心,就不僅限于北方漢地,其治理范圍更隨著南方的新附有了進一步的擴張。為了更好地經(jīng)略南方,吸納江南士人的策略基本上延續(xù)了元廷經(jīng)略北方的思維慣性。
但是,新附的南方士人在元廷內部的地位遠沒有漢地士人那么顯赫。在北方歸附之初,忽必烈不僅在自己的顧問團隊中大量任命漢地士人擔任翰林學士,而且還在行政機構中讓漢人執(zhí)掌機要,他任命的十路宣撫司官員中,漢人成為治理國家的主力軍 [4]66。隨著漢地士人在元廷地位的鞏固和提升,尤其是得到真金太子的強大支持后,圍繞著許衡、竇默、張文謙等人形成了以義理為宗旨的儒臣群體,并與以理財為急務的中樞宰相展開了一系列的斗爭,被稱為“反功利思潮” [5]。遺憾的是,這些重大歷史事件中幾乎鮮有江南士人的身影,他們自然也就不可能成為政治的焦點,也沒有相應的政治地位。作為早期進入中央機構的南方降臣謝昌元、留夢炎等人,雖然元廷給予了較高的政治身份,但他們始終未能形成有氣候的政治勢力。至元十三年(1276)開始接觸元廷政要、十五年(1277)入職宿衛(wèi)的程鉅夫,在接受忽必烈改直翰林以備顧問的旨意后,謝恩自稱是“疏遠儒生”[6]585,雖是面圣時的一種卑稱,但卻帶有江南士人濃重的被邊緣化的心態(tài)。
然而,正是這位自稱“疏遠儒生”的程鉅夫,卻獲得了忽必烈的賞識與信任 姚從吾認為,程鉅夫得到忽必烈的賞識與信任,能夠得君行道的原因有兩個:一是相貌出眾,引起了忽必烈的敬重;二是公正評論賈似道,引起忽必烈的好感和注意?!逗霰亓移剿我院蟮哪先藛栴}》,《姚從吾先生全集》(七)《遼金元史論文下》,臺灣正中書局1983年版,第22-30頁。 ,并在落實籠絡江南士人的策略中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從另一個角度說,忽必烈借著這位江南才俊的政治活動能力,改變了元初的吏治格局,在中央和地方行政機構中大量參用南方士人,有效緩解了南方的抵制情緒。
至元十九年(1282),擔任集賢直學士的程鉅夫向忽必烈上書,陳說了五件有關政治得失的事情,其中三件涉及江南情況。一是至元十三年(1276)朝廷頒布的允許江南士人持告敕赴省“換授”以保留原職的政策,在執(zhí)行過程中并不徹底,導致很多有錢沒有告敕的人行賄作假,擾亂了江南的吏治。程鉅夫建議,朝廷應派遣有能力的南北官員,協(xié)同地方政府詳細核查江南州縣亡宋官員姓名,設立仕籍,登記造冊,以便辨別前來“換授”官員的真?zhèn)?,澄清江南吏治。二是南北混一后,除江南行省等大衙門由朝廷直接派員之外,其余郡縣官員的選任多為貪污狼藉之輩。這種吏治弊端的產(chǎn)生源于北方士人對江南的偏見,他們不僅不愿意遠走江南任職,而且還認為江南士人“不識體例”不適合在北方做官。程鉅夫建議,省部應詳細梳理、比較南北方府州司縣各級官員的任職情況,對官員進行流轉式選拔。江南士人可以進入北方州縣任職,北方士人也必須赴南方任職。三是建議支付江南州縣官吏俸祿,以革除貪戾之弊 [6]151-153。程鉅夫的建議大多得到了朝廷的采納,在推動江南士人參與元廷政治、打造江南仕宦群體方面,程鉅夫走出了關鍵一步。
至元二十三年(1286),借著集賢院的成立,程鉅夫又連續(xù)上書,他提議朝廷在監(jiān)察機構中參用南方士人,并建議再次遣使江南,搜訪遺賢。程鉅夫說:“臣竊惟國家自平江南以來,內而省部、密院等衙門,外而行省、行院、宣慰司、總管府州縣官,并皆參用南人,惟御史臺、行臺、按察司獨不用南人?!保?]159由此可見,程鉅夫多年的努力得到了回報,中央和地方行政機構在參用南人問題上已初見成效,只是在監(jiān)察系統(tǒng)中還缺少南方士人的聲音。程鉅夫建議御史臺、行臺、按察司也應該參用南人,這是因為南北風俗不同,若不參用各處人員,便不能盡知各地政府工作的利害得失,也就起不到監(jiān)督糾察的作用[6]159。程鉅夫積極爭取南方士人話語權的努力,引起了朝中大臣的不滿,但是從經(jīng)略江南的角度看,程鉅夫的建議固然是遵循了忽必烈的意圖。從程鉅夫官拜侍御史來看,忽必烈對其建議還是非常重視的,也因此打開了監(jiān)察系統(tǒng)任用南人的先例。 《元史》載,至元二十三年二月,程鉅夫陳奏御史臺參用南人后,忽必烈便征詢了御史大夫玉速鐵木兒的建議,玉速鐵木兒認為應該選拔有賢能的人。這種沒有明確態(tài)度的回答,實際上是在回避參用南人問題。忽必烈聽出了言外之意,便指責御史臺所用漢人也并非都是賢能之士,他說:“汝漢人用事者,豈皆賢邪?”(《元史》卷十四本紀第十四《世祖十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87頁。)至元二十四年,忽必烈下旨拜程鉅夫為御史中丞,遭到臺臣的反對,忽必烈大怒說:“汝未用南人,何以知南人不可用?自今省部臺院,必參用南人?!保ā对贰肪硪话倨呤袀鞯谖迨拧冻题牱騻鳌?,第4016頁。)然而,省臺等中央機構參用南人的政策,在忽必烈之后基本被廢除?!敦晭熖﹤鳌氛f:“自世祖以后,省臺之職,南人斥不用?!保ā对贰肪硪话侔耸吡袀鞯谄呤?,第4295頁。) 與此同時,程鉅夫還對朝廷江南訪賢工作的得失進行了反思,并建議啟動新一輪訪賢工作。他在奏議中指出,朝廷派人到江南求“好秀才”、求“好人”。到底何謂“好人”?“好人”就是無所不能的人,可以用于一時,亦可以驗于一事,而不是卜相、符藥、工伎等人。程鉅夫認為,江南為數(shù)百年涵養(yǎng)之地,必定能找到為朝廷所用的“好人”[6]158。
程鉅夫的多次上書,深合忽必烈經(jīng)略江南的心意。隨后,御史臺作出反饋,臺臣建議:“近奉旨按察司參用南人,非臣等所知,宜令侍御史、行御史臺事程文海與行臺官,博采公潔知名之士,具以名聞?!?[4]287至此,程鉅夫奉旨南下求賢水到渠成。至元二十四年(1287),程鉅夫推薦趙孟頫、張伯淳等二十四人赴闕復命,高效完成任務。他說:“至元二十有三年(1286),余以集賢學士、行臺侍御史將旨江南,搜羅遺逸,得二十四人焉。既復命,朝廷分其半,掌憲諸道,余悉授任有差?!保?]265這一年的訪賢工作,程鉅夫歷經(jīng)浙東、浙西、江東、江西各州縣,向江南士人廣泛傳遞了元廷重用南人的信息,并且還帶來了兩位影響江南士林的重要人物,一位是南宋太學生葉李,另一個是宋宗室趙孟頫。
葉李是元世祖欽點的人物,可見葉李的聲名早就為元人所知。葉李的出名得益于他早年曾聯(lián)合南宋太學生一起上書批評賈似道,奏章末句“前年之師,適有天幸,克成厥勛”,深得元世祖贊許 [4]4047。所謂“前年之師”,即指南宋開慶元年(1259)賈似道與忽必烈兩軍對壘的鄂州之戰(zhàn)?!斑m有天幸”則是蒙哥汗的突然離世對戰(zhàn)場格局的深刻影響,為爭奪汗位,忽必烈不得不放棄南下,班師回朝。這是上天眷顧了宋軍,使賈似道“克威厥勛”,并非他真有卻敵之功。葉李直言不諱的批評,顯示出其內心固有的一片赤誠。至元十四年(1277),御史大夫相威向朝廷舉薦了葉李,元世祖立即授其為奉訓大夫、浙西道儒學提舉。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鉅夫南下行臺之際,元世祖密諭務必將葉李請來。葉李的到來,使元世祖如獲至寶,基本上五天一次入闕議事。葉李對江南儒生的貢獻,在于向元世祖陳奏保留學官體制。他認為,朝廷混一區(qū)宇,偃武修文之時,正需要培養(yǎng)人才,弘揚治道,而各道的儒學提舉及各郡教授正肩負著這項重任,不宜廢除。葉李建議恢復提舉司,專門提調學官,教育學生,為太學輸送人才,以備國家錄用,同時還建議豁免儒戶的徭役 [4]4048。這些都得到了元世祖的同意。江南士人能夠大量出仕為學官,或以斯文為系,或為國家作養(yǎng)人才,均離不開葉李的這番奏言。葉李令江南士人折服的另外一點,是其顯赫的政治地位。至元二十四年(1287),在尚書省成立之際,葉李被任命為尚書左丞,已然位居尚書省宰相之列[4]296。江南流傳這樣一個故事,是說葉李被元世祖召見后,非常受器重,凡是軍國大事都要與他商量。一天,元世祖沒有在朝堂看到葉李,便詢問原因,后來得知腿腳不好,便派人駕著五龍車去接他,讓他坐著議事。此事見于陶宗儀的記載,他甚至還補充道:“嘗于其孫以道處,見當時所畫《應召圖》,五龍車中,坐一山野質樸之老,其遭遇有如此者。使無賈似道以發(fā)其正大之論,直一書生耳,而望功名顯天下,亦難矣。”[7]310無論故事真假與否,葉李在元廷所獲得的聲名應該是盡人皆知的。然而,葉李終因早逝而沒有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宋宗室趙孟頫對士林的深遠影響,要得益于他廣泛的交際圈子和較長的仕元經(jīng)歷。趙孟頫自認為才能不輸葉李[8]520,但他初次拜官時為兵部郎中,卻位居葉李之下。大概趙孟頫在行政上并無太大優(yōu)勢,而且宋宗室的身份在朝臣看來畢竟心存芥蒂。然而,趙孟頫出色的文藝才能超越了他的政治身份和政治成就,他在廣泛結交朝中大臣、擴大交際圈子的同時,也為江南士人的出處進退做出了表率。
二、趙孟頫的出處之義
在儒家傳統(tǒng)中,士人出處進退的選擇是多元的。孔子曾將伯夷、叔齊、柳下惠、虞仲等人的出處分為三類:一類是守志保身者,一類是降志辱身者,一類是避世隱居者??鬃诱f:“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保?]186朱熹注道:“孟子曰:‘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所謂無可無不可也?!保?]186 即便孔子能夠做到進退自如、無可無不可,但一以貫之的社會關切總是蘊含其中的。孟子通觀了伯夷、伊尹、柳下惠等人的出處之義,指出“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伊尹“自任以天下之重也”,而孔子則是三者的集大成者[9]314。也就是說,士人出處進退的方式可以隨時機而變通,但不變的宗旨卻以道義為遵循,即出處之義的“義”兼有“道義”與“時宜”兩層含義。
趙孟頫出處進退的選擇有其“道義”性,他曾作《詠逸民》十一首,對古逸民的氣節(jié)操守給予充分肯定,這也堅定了他早年不愿出仕的選擇。詩云:“矯矯孤竹子,求仁斯得仁。于心有不厭,視世等埃塵。俯仰志不屈,又不辱其身。”“勞生本非情,祿仕吾不茍?!薄肮γ豢蔀?,我志久已安。一聞耆舊傳,使我心悠然?!保?]11-12趙孟頫被推薦入仕與夾谷之奇是分不開的。至元十三年(1276),隨著南方的新附,一批北方士人南下為官,夾谷之奇是這批南下的北方官員。至少在至元十四年至十九年間(1277—1282),夾谷之奇先后擔任過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司(路治今浙江杭州)、江北淮東道提刑按察司(路治今江蘇揚州)的僉事等職,而他舉薦趙孟頫為翰林國史院編修官一事應在任職杭州期間 《元史·夾谷之奇?zhèn)鳌份d:“會御史臺立,擢之奇僉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司事,既而移僉江北淮東。至元十九年,召為吏部郎中……”(《元史》卷一百七十四列傳第六十一,第4062頁。)按至元十四年,元廷在南方設立江南行御史臺,并置八道提刑按察司,其中包括浙西江南道提刑按察司(路治今浙江杭州)和江北淮東道提刑按察司(路治今江蘇揚州)(徐松、文廷式輯,王國維編《大元官制雜記》,文殿閣書莊1937年,第54-55頁),這里的御史臺應指江南行御史臺。至至元十九年赴任吏部時止,夾谷之奇至少在這五年間曾任職杭州、揚州,擔任提刑按察司僉事。又趙孟頫在《贈別夾谷公》詩中表明了自己不愿出仕的想法,并說:“此別雖非遠,懷思渺難任。”應作于夾谷之奇離開杭州赴任揚州之際,而非遠赴大都吏部之時。因此,夾谷之奇舉薦趙孟頫之事應發(fā)生在任職杭州期間。按楊載在《大元故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趙公行狀》中的記錄,夾谷之奇舉薦趙孟頫時的身份是吏部尚書,此應視為對夾谷之奇的尊稱,因在至元二十五年,夾谷之奇才出任吏部尚書,此時趙孟頫已經(jīng)仕元。 ?,但趙孟頫拒絕了夾谷之奇的好意。在夾谷之奇調任揚州之時,趙孟頫作《贈別夾谷公》一詩表明自己的心跡。詩云:“青青蕙蘭花,含英在中林。春風不披拂,胡能見幽心?相去千里余,會合大江潯。促席談自古,知我一何深!此別雖非遠,懷思渺難任。公其愛體素,尚無金玉音?!保?]18詩歌以幽居山林的蘭花起興,以春風相拂比喻詩人與夾谷之奇的相識,連二人會面的地點都顯得那么隱逸。詩人認為夾谷之奇是深知自己幽棲之心的人,引為知己,并對他的離別表示難舍難分,希望他保重身體,常通音訊,不要疏遠了友情。蘭花之喻本身就有道德高尚、寂寞林泉、不與群芳爭艷的脫俗品質。趙孟頫借此表達了與世隔絕、不求聞達的幽心,以委婉的方式,拒絕了夾谷之奇的薦舉,但詩歌末句還是為自己的將來打算留下了余地。一個愿與朝廷命官保持聯(lián)系的士人,一個曾多次感受朝廷南下訪賢的南人 《大元故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趙公行狀》載,趙孟頫的母親教育他說:“圣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之,汝非多讀書,何以異于常人?”這說明,元廷自至元十三年起多次南下求賢的事情,趙母應該是知曉的。見錢偉強點?!囤w孟頫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17頁。 ,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他沒有出仕之心。至元十九年(1282),夾谷之奇調任吏部,也恰恰是趙孟頫入仕機緣的開始。
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鉅夫奉旨南下求賢。在程鉅夫接受任務之初,元世祖的名單中并沒有趙孟頫這個名字,但程鉅夫薦賢的首推人物便是趙孟頫,因此這可能與吏部官員夾谷之奇的推薦有很大關系。這一次,趙孟頫接受薦舉,北上大都,開啟了出仕新朝的仕宦生涯。與他一同北上的還有江西大儒吳澄,當然吳澄并沒有因此出仕,而是在大都生活了一段時間后便去了江浙。在離別之際,趙孟頫作《送吳幼清南還序》,集中探討了出處問題。他說:“士少而學之于家,蓋亦欲出而用之于國,使圣賢之澤沛然及于天下,此學者之初心。然而往往淹留偃蹇,甘心草萊巖穴之間,老死而不悔,豈不畏天命而悲人窮哉!誠退而省吾之所學,于時為有用耶?為無用耶?可行耶?不可行耶?則吾出處之計,了然定于胸中矣,非茍為是棲棲也。”[8]170學而優(yōu)則仕,是儒家最基本的處世原則,然而天命有別,窮達不一,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順利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因此,在這一矛盾中,士人需要審慎地思考“所學”與“時用”的關系,恰當選擇自己的出處進退,不能茍活于世。至元二十三年(1286)的出仕,對趙孟頫來說是一次難得的機緣,雖然有些不情愿,但畢竟還是答應了程鉅夫的薦舉。 趙華在《關于趙孟頫致郭天錫〈應酬失宜帖〉的幾點意見》一文中指出,趙孟頫寫給郭天錫的《應酬失宜帖》應作于至元二十三年程鉅夫南下訪賢之際,并認為是趙孟頫的“應酬失宜”導致了出仕大都的“遠役之憂”。帖云:“此番應酬失宜,遂有遠役之憂。即雖見爾辭之,尚未知得免否?若必欲行,將何以處之?憂煩不可言?!币姟稌ā?,2016年第8期。 也可以說,趙孟頫此時以“時用”衡量出處,其所謂“了然于胸”,蘊含著待時而動的智慧和不愿茍活的人生抱負。他北上之后,雖然羨慕吳澄的翻然歸去,并說道“吳君之心,余之心也” [8]171,但他畢竟沒有選擇歸去。學以致用的事功心態(tài),是趙孟頫擺脫夷夏觀念、出仕新朝的主要因素。他在送序中領會了吳澄南歸的意味,正如孔孟在其出處觀念中所顯示的那樣,士人會因時機不同對自己的出處進退做出靈活的變通,但儒家固有的社會責任和擔當意識卻是不變的遵循。
三、南方士人仕進與趙孟頫的影響
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鉅夫南下求賢之后,南方士人通過薦舉而入仕的方式并沒有停止,至元二十四年(1287)、二十五年(1288)、二十六年(1289),元世祖先后派遣朝臣多次到江南訪賢。而二十五年(1288)的訪賢,謝枋得成為南方士林的焦點,甚至成為一個事件。
謝枋得是參與過宋末抗元斗爭的忠直之臣,宋亡后拒不出仕,隱居閩中以買卜為生,在江南遺民圈子里具有相當?shù)挠绊懥Α3题牱蚰舷轮?,力薦謝枋得,卻被其拒絕。謝枋得在《上程雪樓御史書》中,以為母守喪的古制和解官持服的大元制典為理由,詳細申明了盡孝于家,方能盡忠于國的道理[10]卷四。顯然,程鉅夫并未強人所難。至元二十四年(1287),朝廷又舉薦謝枋得被婉拒。二十五年(1288),在江西行省參政管如德奉旨江南求賢之際,禮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留夢炎再次推薦謝枋得。謝枋得《上丞相劉忠齋書》,沒有給故宋同僚一點情面,他從君臣大義出發(fā),反復強調拒不降元的堅強志意。他甚至懷疑舉薦帶來的逃遁之苦和困頓受辱,是留夢炎心懷不軌,有意加害自己[10]卷四。謝枋得所說的困頓受辱,是福建行省參政魏天祐在建寧崇真道院囚禁了他,并迫其北上。在《與參政魏容齋書》中,謝枋得借用公父文伯之死的典故,意在表明魏天祐的行為是出于對自己全節(jié)的嫉妒,其所謂“干冒鈞嚴,不勝悚慄”,即希求速死,以成全自己的氣節(jié),他說:“與周夷齊、漢龔勝,同垂青史,可以愧天下萬世為臣不忠者?!保?0]卷四這種堅持忠孝節(jié)義的浩然正氣與文天祥如出一轍,是那個時代留給我們的深刻印記。北行之際,謝枋得作《初到建寧賦詩一首》,再次表明以身許國、舍生取義的高尚節(jié)操。詩云:“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綱常在此行。天下久無龔勝潔,人間何獨伯夷清。義高便覺生堪舍,禮重方知死甚輕。南八男兒終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保?0]卷二由詩序“魏參政執(zhí)拘投北,行有期,死有日,詩別妻子良友良朋”可知,這是寫給妻子、朋友的訣別詩,謝枋得并沒有在詩中流露一絲的生死離別之痛,反而呈現(xiàn)出誓不降元的錚錚鐵骨。他以龔勝、伯夷的高節(jié)相激勵,決心赴死,不負道義。謝枋得堅信自己的行為肩負著萬古綱常,將有助于廉頑立懦,維護社會風教。
謝枋得之所以成為一個焦點,是因為他踐行了殺身成仁的儒家精神。至元二十六年(1289),到達大都的謝枋得,絕食多日后以身殉國。對于謝枋得的慷慨赴死,江南士林反響強烈,友人王奕、陳杰、何中、毛直方、葉愛梅、游古意及門人張子惠、蔡正孫、魏天應、王濟淵等人均作詩送別;友人謝翱、王奕、趙澗邊、洪光基、李仲栗以及門人周岳等人在其身后都有詩文悼念。例如,王奕送別詩《和疊山到山陽郡學》云:“君臣分義如能盡,天地鬼神終不忘。自有人心香火在,不消畏壘與桐鄉(xiāng)?!保?1]卷二悼詩《聞疊山己丑四月七日死于燕》云:“諾士倘能如孔子,殺身未必死盆成。骨埋北壤名山重,冤入南天上帝驚?!保?1]卷二無論送別詩還是悼詩,王奕都對謝枋得的不世之舉給予了崇高的敬意,并相信這種舉動定會澤被后世,千古流芳。
謝枋得不仕新朝,絕食而死的行為受到南方士人的普遍關注,似乎延續(xù)著對文天祥當年殉節(jié)時的情感向度。但是在南方新附十余年后,在朝廷三番五次南方求賢的政策影響下,這種情感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微妙變化。隨著謝翱元貞元年(1295)的離世,那種群情激昂的亡國之痛,正在被平和正大之音所代替。由宋遺民組織的“月泉吟社”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吟社主事者以陶、杜為典范,重視詩歌的寄托感興,具有肇開元音的意義[12]。作為遺民以及抗元英雄后人的何中,是這個思潮轉變中的過渡人物。他身上既保留著父輩忠肝義膽的文化基因,又受到元廷三番五次南下訪賢的影響。他曾在謝枋得北行之際作《別謝提刑》詩送別,顯示著“主恩天罔極,茍生豈良圖[13] 431”的忠直之氣。二十年后,受到程鉅夫的招引,他與揭傒斯一同北上游走其門下,并借機拜見了許多朝中大臣[14] 413。從揭傒斯后來官拜翰林院,步入仕途來看,他們二人的北行絕非簡單的游歷而已。只不過,何中逗留了兩個月便返鄉(xiāng)了,其真實原因不得而知。但是,何中不肯茍合于人的個性以及骨子里存在的忠義氣節(jié),在出處進退的關鍵時刻還是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15]。由此,我們看到了遺民身份在時光流逝中不斷地被消解,那些信念不堅定的遺民或逸民,受舉薦而出仕新朝的情況就變得容易理解了。
當我們再次回到謝枋得去世前后那段時間時,發(fā)現(xiàn)謝枋得盡管受到了南方士林的極力頌揚,但步武其后塵的人物幾乎沒有,也有學者將其視為南宋的“最后殉葬者”[16]。這也意味著另一個時代已經(jīng)開啟,即程鉅夫經(jīng)營的入仕通道,已經(jīng)再次激活了南方士人的政治熱情,葉李、趙孟頫的入仕對南方士人出處的影響要遠遠大于謝枋得。至元二十六年(1289)的江南訪賢,激發(fā)了另一波人的熱情,即南方文藝人才的仕進。為應對大型的寫經(jīng)活動,元世祖于至元二十六年(1289)派遣牙牙住僧前往江南搜尋藝術人才。北上的士人中有后來以詞學成名的張炎,以及應征途中偶遇溫日觀的書法家曾遇。他們二人的北游,有著以榮名相期的目的性,并非只是完成寫經(jīng)任務[2]。盡管他們此次寫經(jīng)活動,因種種原因,沒有達到目的,但是借徑文藝以致身的途徑并沒有堵塞。元世祖之后,幾乎歷朝都舉行過隆重的寫經(jīng)活動,其中元成宗大德二年(1298),由趙孟頫親自組織的北上寫經(jīng),對南方文藝人才的仕進影響最為顯著。
趙孟頫再次被朝廷啟用是他元貞元年(1295)離任濟南后的第二年,未赴任,次年年初便收到朝廷詔書,責令他組織善書者赴大都撰寫金字《藏經(jīng)》。按楊載所寫《行狀》記載,此次寫經(jīng)使趙孟頫帶來的二十多人“皆受賜得官”[8]522。在趙孟頫北上之際,方回作《送趙子昂提調寫金經(jīng)》長詩送別,詩有云:“北門學士董此事,一儒迥勝緇輩百。精神如玉鬢如漆,天上知己密如櫛。省臺要官俱可得,還自管城子中出?!保?7] 卷二十四“北門學士”是對唐高宗朝二圣并立后, 武后周圍若干以修撰為名,行參決朝政之實的文官的特定稱謂[18]。方回以“北門學士”相期許,顯然對趙孟頫此行寄予厚望,加上趙孟頫出色的書法造詣,他相信寫經(jīng)活動的圓滿成功一定會帶來豐厚的回報。其謂“省臺要官俱可得”,雖有夸張之嫌,卻道出了北上寫經(jīng)的事功之實。方回對趙孟頫有如此期待,在《送邱子正以能書入都,并呈徐容齋、閻靖軒、盧處道集賢翰林三學士》一詩中,他更加明確地提出了“借徑文藝以致身”的主張。他在詩中坦言,自古以來仕進之路就非常艱難,能夠邂逅登名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十之八九都會沉淪下僚。他指出,身懷絕技的士人要懂得韞櫝而藏、懷才待用的道理,書法不是無用之物,“胸中奇者五色筆,可以補天可活國”。既然士人以能書聞于朝廷,那么就會產(chǎn)生它的事功價值。“公等翰墨今第一,誰云識字不得力。借徑文藝以致身,勛名政要無心得。九萬里迅扶搖風,今日朝廷貞觀同。聯(lián)翩房杜肩王魏,試代常何草封事?!保?7] 卷二十四可謂對當時文藝才華之于仕進的重要性進行了較為精確的把握。
蜀籍士人鄧文原是步履這條“終南捷徑”較為成功的一例,他早年曾與張楧有十年之久的共同研習學術的經(jīng)歷,但這并沒有給鄧文原帶來仕進的機緣。戴表元說:“先是巴西鄧善之與仲實兄弟交,分一室共居,而題其扁曰‘學古齋,相與讀書玩義理于其中,如此十年。而善之以藝選召,且由此而進為于時?!保?9]76大德二年(1298)的寫經(jīng)活動,正是鄧文原“借徑文藝以致身”的重要機遇,戴表元所說的“以藝選召”即指此事。方回在《送鄧善之提調寫金經(jīng)》一詩也說:“平生識字乃余事,倉頡科斗揚雄奇。飾翠泥金寫梵夾,凡善書者能辦之。至用儒流董厥役,借此進賢培邦基?!保?7] 卷二十四這個機遇的到來,距離上次寫經(jīng)已過去約十年時間,距離謝枋得殉國亦近十年,這十年足以消磨南方士人的遺民情結。遺民氣息較重的牟巘在《送鄧善之》一詩中也對鄧文原應征的做法給予了充分肯定,他說:“此事惟須一艮卦,今朝頓見兩文星。幘溝婁畔傳書去,人在金坡白玉扃。”[20]卷四而袁桷的送序更多地關注出仕后如何保身守志的問題,他說:“君子之出也,大言以行道者,夸誣之流也。相時而行,守身于不辱,謹?shù)帽茈y,貞白而無愧,斯近之矣?!保?1]440如此看來,大德間南方士人的仕進,已不在于要不要入仕,而在于何時入仕,更在于出仕后如何做到守身而不辱。寫經(jīng)任務完成后,鄧文原即由學正調任崇德州教授。大德五年(1301),擢應奉翰林文字。九年(1305),升修撰[21]416。至此,鄧文原顯然已成為元廷省院內的一名要員。
總而言之,程鉅夫和趙孟頫,二人前后相繼,在推動江南士人仕進問題上作出了重要貢獻。大德二年(1298)寫經(jīng)之后,趙孟頫出任集賢直學士,行江浙等處儒學提舉,總攝江南各地學校教育等事。到至大二年(1309)秩滿,趙孟頫為江南仕進通道的暢達做出了近十年的努力。隨著趙孟頫在仁宗朝的進一步顯達,其威望已覆蓋大江南北?!对贰房偛霉偎五ピ@樣評價趙孟頫:“文運中微,頹波日靡。公起東南,作天一柱……三百年間,西東萬里。雄鳴一代,如公者幾?!保?2]2124可謂看到了趙孟頫的出仕,對振作士氣、挽救文運所產(chǎn)生的歷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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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洪軍]
Jiangnan Talents Participated in Politics with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Policy of Visiting Political Talent in Southern in the Early Yuan Dynasty
CHEN Bo-han
Abstract: After the pacification of the south, the Yuan Court was faced with the serious problem of governing the south. The Yuan Court never stopped enlisting the talents in the south, from the thirteenth year of Zhiyuan (1276) to the period of Yuanzhen Dade, when implemented the policy of visiting political talents in southern. The policy showed Kublai Khans great ability and bold vision governing the south. It helped ease southern resistance effectively, by assigning a number of southerners to the central and local administration post. At the same time, ?this policy also got the active response of Jiangnan talents. In particular, the key passage opened by Cheng Jufu and Zhao Mengfu for Jiangnan talent not only advanced their careers, but also were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boosting the morale of Jiangnan and saving the literary fortunes of a generation.
Key words: Yuan Dynasty ?Visiting Political Talents in Southern ?Zhao Mengf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