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宕
一
還沒有走近發(fā)亮家的場角,亞軍就聞到了一股茶水味道。發(fā)亮和他弟弟分家了,許多人去他家吃“分家茶”了。
亞軍想轉(zhuǎn)身,腳卻不聽他,繼續(xù)往前走。越走近發(fā)亮家的場角,鉆進(jìn)他的鼻腔里的茶水味越濃,茶水味中還摻著熏青豆、醬瓜、咸菜等小吃的味道。他的聽覺也靈敏起來,他聽到了聲音,聽到了聲音中有關(guān)他家的事。他們說的是娟娟。
娟娟是亞軍剛討進(jìn)家門的娘子。幾天前,沒有跟家里人打招呼,娟娟就一夜不回,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家。她大概不知道亞軍爸當(dāng)天夜里去過她娘家了,所以,她回家后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有事回娘家了,晏了,就在那里過夜了。亞軍張開嘴,想說什么,又終于沒有說什么,心想,隨便它了,反正已經(jīng)回家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件事卻讓村里人嚼起了舌頭。
一歇后,亞軍站起來,終于往回走了??伤亩呥€在不斷傳來吃茶現(xiàn)場的聲音,這些聲音還在說娟娟,很快,也說到了他,甚至說到了他爺娘。他甩甩頭,想甩掉這些聲音,可是,這是繁難的。他就奔起來,仿佛那些聲音是追逐他的幾條狗,他越奔越快,最后,奔進(jìn)了一片雜木林里。
聲音的狗似乎沒有跟進(jìn)來。亞軍喘著粗氣站定。地上的枯葉,在向他散發(fā)著一股溫?zé)岬臐駳?。他?cè)轉(zhuǎn)臉來,想傾聽吃茶現(xiàn)場上傳來的聲音,可聽到的是頭頂上傳出了一片鳥鳴聲。此時的他,覺得這鳥鳴聲從來沒有過的好聽。可好景不長,樹枝里的鳥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他,不叫了。他又側(cè)轉(zhuǎn)臉來,屏息片刻,什么都聽不到了。本來,他認(rèn)為鳥鳴聲沒有后,另一種聲音會重新傳來,可是沒有了。比起剛才的鳥鳴聲,他覺得突然降臨的靜更加動聽。他高興地在軟軟的樹葉上往上跳了一下。
可是,好像就是因為這一跳,把那些聲音重新跳了出來,那些聲音又鉆進(jìn)了他的耳朵里。與此同時,他的眼前還出現(xiàn)了一個吃茶的畫面,村里的茶客們被熱氣繚繞著,他們的嘴巴在頻繁落開的過程中,露出沾滿了茶垢和煙斑的牙齒。發(fā)亮媽拎著一把茶壺,來回走在幾張桌子間,給茶客們倒茶。她對茶客們嘴巴里發(fā)出的任何話語,都以微笑面對,卻不開口,她給茶客們面前的茶杯里倒水,好像就是為了讓他們說得更起勁、更暢快。于是,他們真的說得更起勁、更暢快了。是的,村里盡管經(jīng)常發(fā)生這樣、那樣的大小事情,可像亞軍家這樣的事,可能要好久才能發(fā)生一次,他們怎么能放過它呢?怎么會讓這樣的事情從自己嘴巴里輕易溜走呢?何況,村里還有“請吃茶”這樣的場所,這樣的場所把閑人們都集中起來了,閑人就要講“閑話”,“閑話”最熱衷的就是那些村里好久才能發(fā)生一回的事。
亞軍又看到一張嘴巴落開了,從蠟黃的牙齒縫里蹦出了一句更加難聽的話語。
他“嗷”地叫了一聲。那只聲音的“狗”也竄進(jìn)了林子里,還咬了他一口。他疼了,齜牙咧嘴了,然后跌坐到了落葉上。聲音的“狗”繼續(xù)咬他,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擰住自己的大腿,忍住,不再齜牙咧嘴。聲音的“狗”咬得越厲害,他右手的兩指在自己大腿上擰得更厲害。慢慢地,他感覺不到疼痛了。再后來,他的拇指和食指上竟然有了一股快意,這股快意往上傳遞,到達(dá)了他的心里。
亞軍居然盼望著茶場上的人繼續(xù)講他家的事,講得更著力,也讓聲音的“狗”咬他咬得更加著力。
與此同時,小時候的一個情景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幕上。
二
小時候,亞軍與白相淘伴常?;コ觥把盘枴眮碜髹`對方。像打乒乓一樣,兩個人讓“贛卵”等一類糟蹋性字眼在兩人之間快速往返。慢慢地,跟打架一樣,力大氣粗的一方還在把“乒乓球”“拍”向?qū)Ψ剑π舛痰囊环絼t不再招架,不吭聲了,眼睛里也在滲出眼淚。這個眼睛里在滲出眼淚的小孩就是曾經(jīng)的亞軍。
屈辱,讓亞軍眼睛里的淚水不斷掉落,而對方的嘴里仍舊在噴出各種“雅號”。這些“雅號”可以是有形的東西,如天地間各種丑陋的動植物,也可以是一些無形的東西,如“臭屁”等。所以,力大氣粗的人只要愿意,他嘴巴里可以源源不斷地吐出各種“雅號”,即使新的“雅號”一時想不出,他也可以把先頭說過的“雅號”再從頭來上一遍。
就在那個力大氣粗者的嘴里還在不斷噴出“雅號”時,亞軍不再落淚,他的嘴巴也動了,只是說出的內(nèi)容與之前有了差別,之前每當(dāng)他面前的那人動一次嘴,他動嘴還上的是一句“你是xxx”,這一次,他動嘴還上的是“我是xxx”。力大氣粗者先是呆了一下,然后饒有興致地繼續(xù)說下去,可很快,他的嘴巴不動了,似乎失去了再說下去的興趣。同時,輪到年少的亞軍“力大氣粗”了,他都不等對方“回敬”,嘴巴一開一合地連續(xù)動著,不斷噴出“我是百腳蟲”等一類自我貶損的話,一股快意居然也在他的心底涌動。當(dāng)他看到對方終于“吃癟”,不再出聲,心里的快意就涌動得更著力了,這快意還升騰起來,升騰到了他的喉嚨口,又從他的喉嚨口竄出來,變成了嘴角邊的一抹笑容。對方臉上則露出了氣惱的神色,一揮手,說聲操那,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亞軍立刻曉得,自己贏了。
可這是怎樣的一種贏啊,這是一種幫助對方一道攻擊自己后才取得的贏啊,這種贏算贏嗎?亞軍終于認(rèn)識到這種贏不算贏,所以,當(dāng)他后來獨(dú)自躲到一個林子里時,心底里的那股快意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屈辱感。他又哭了。面對著那棵長滿瘤子的大樹,他仿佛面對著剛才不斷給他出“雅號”的那個人,而那人仍在不斷地口吐“雅號”,因而他心底的那股屈辱感越加濃烈了,于是,他又開始自己給自己出“雅號”了,他的嘴巴不斷地說、狠狠地說——不知不覺中,他心底的那股屈辱感變成了一股恨意,他在恨自己。他幾乎是在咬牙切齒地說自己,他說,我是“赤練蛇”,我是……慢慢地,他心底的那股恨意化解開來,又一次化解成了絲絲快意,這快意迅速濃烈起來,還像先前那次一樣,升騰起來,竄出他的喉嚨口,再次變成了他嘴角上的一抹笑容??伤麤]有停止,繼續(xù)作踐自己,那抹笑容就牢牢地停駐在了他的嘴角上,還慢慢擴(kuò)大。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亞軍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秘密:很多時候,自己作踐自己,會讓他心里獲得快感。面對這一發(fā)現(xiàn),他說不清自己該不該高興。說高興,不到萬不得已,亞軍絕不自己作踐自己;說不高興,每次作踐自己,那股快感還是會真切地從他心底涌上來。
當(dāng)小時候作踐自己的情景再一次映現(xiàn)在亞軍大腦中時,他在布滿枯葉的地上站了起來,走出雜木林。
三
亞軍朝發(fā)亮家的場地上走,這一次,他不再猶豫,走得很快,沒費(fèi)多長時間,就走到了發(fā)亮家的屋場前。
不過,還沒走近吃茶人群,他的頭皮就麻了一下,他以為場上的人都在看他了。他鎮(zhèn)靜下來,往前走幾步,在一個空位上坐下。他認(rèn)為別人都在等著他說話,就開口說,應(yīng)該是你們說的,你們?yōu)樯兑任艺f?你們說吧,說說我家里的事……
亞軍轉(zhuǎn)一下頭頸,瞪著身旁的子云,說:
“你說呀!”
子云說:“說啥?”
“說我家的事啊,說我女人的事。”
“你的腦子壞了?!?/p>
子云想伸手摸亞軍的頭,可亞軍別轉(zhuǎn)頭,讓開了他的手,反而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說:
“子云,你說啊,說說我家的人!我要聽,你怎么不說了?”
子云站起來,說:
“你腦子壞了。我不想跟你打架。”
子云掙脫亞軍的手,跳到一邊,他像是剛剛跳離一個險境,人雖離開,眼睛卻仍舊警覺地看著這個“險境”。
可亞軍沒有追上來,他轉(zhuǎn)了轉(zhuǎn)頭頸,說:
“你們不說,我來說?!?/p>
沒人應(yīng)他。他又說,我討了不該討的女人,這個女人以前跟祥生軋過朋友?,F(xiàn)在,她還在想頭祥生,那天,她就是跟著祥生走的,一夜不回……
屋場上出人意料地靜,大家都在聽。亞軍就又把剛才講過的話重復(fù)了一遍。重復(fù)了一遍后,他提高嗓音,繼續(xù)說,我是豬頭三,別人想偷我自家女人,不敢出聲;自家女人在外頭瞎七搭八,也不敢出聲……
場上的人都屏息聆聽著,好幾人臉上露出了笑,可沒有一個人出聲,似乎亞軍的出聲已經(jīng)讓他們不會出聲了。
亞軍的嘴角上泛出白沫,那里也掛上了一絲笑容——在他出聲時,面對著他的人都不出聲了,這說明他的出聲很有效。亞軍想,最好在他不在場、不出聲時,那些吃茶的人也不會出聲,不會講他和他的家人了,那么,他就徹底贏了——這個念頭,是他在獲得一份作踐自己的快感時生出的,是念頭,也可以說是目標(biāo)。他已經(jīng)隱約覺得自己離這個目標(biāo)不遠(yuǎn)了,只要自己繼續(xù)努力。
接下來,哪里有請吃茶的地方,他就想去那里,而且還要發(fā)聲。他要讓他們都像那個曾給他出“雅號”的人一樣,覺得繼續(xù)說他家的事很無趣。亞軍要一勞永逸地解決他們的“出聲”問題——想到這個目標(biāo),亞軍覺得身上滋長出了一股力道,也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名武者,即將趕赴不遠(yuǎn)處的一個擂臺。那個擂臺要是突然消失了,他感到對他來說倒不是一樁好事,會讓他渾身上下剛剛鼓起來的力道沒有出處。而且,他也有點(diǎn)擔(dān)憂別人不再講他家的事了。
所以,現(xiàn)在的亞軍,已變了。
很奇怪,這變了的亞軍似乎也改變了娟娟。娟娟對亞軍客氣起來。要知道,盡管娟娟嫁過來只有兩個月,可娟娟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亞軍吆五喝六,要不,就是不理不睬?,F(xiàn)在,娟娟對亞軍和顏悅色了。
她趁周圍沒有人時,輕聲細(xì)語地對亞軍說:
“我不好?!?/p>
亞軍不吭聲。
娟娟又說:“我不是好人?!?/p>
亞軍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娟娟,覺得她怎么也跟自己一樣了?也開始貶低自己了?
四
在亞軍面前說過自己不是好人后,娟娟就打算離開亞軍家了。上次,她盡管不辭而別了一整夜,可第二天早上還是回來了。這一次,她真正想離開亞軍家了。打點(diǎn)好衣物后,她來到亞軍父母前,跪下,說:
“今生欠下的,只能來世還了,來世如果投生一條狗,就來給你們看門;來世如果投生一頭牛,就來給你們耕地;來世如果還是投生成一名女的,做女兒還是兒媳婦由你們定……”
看著涕淚交流的娟娟,亞軍爸媽一聲不吭。待他們想說什么時,娟娟已經(jīng)不在眼前。
亞軍媽搖晃著身子走到亞軍跟前,狠狠地抽了他兩個耳光,說,你丟盡了我們家的臉。說罷,她似是沉思了一下,舉手也抽了自己兩個耳光,說,誰都不能怪,讓她走吧。
亞軍媽愿意讓娟娟走,可亞軍的親親眷眷不情愿。有人還摩拳擦掌了,亞軍爸媽制止,親眷們的情緒才慢慢平復(fù)下來。可仍有兩人不能平復(fù)內(nèi)心的情緒,是亞軍的堂叔和表哥。第二天早上,兩人向娟娟家走去,他們要去“請”娟娟了。
盡管堂叔和表哥肚皮里還有氣,可他們還是按照“請”的規(guī)矩,用一根扁擔(dān)挑起了大竹籃和篾籮,竹籃里放著香糯糕、赤豆粽、蓮藕,籃的邊緣插著幾朵并蒂蓮花;篾籮里放著本地產(chǎn)的青角薄稻米,上面插著幾朵百合花——堂叔和表哥把娟娟的離去權(quán)且當(dāng)作了一次夫妻正常吵架后的賭氣。這在橫涇是常有的事,夫妻之間為生活瑣事發(fā)生爭吵后,男方的家人或親眷就會去女方娘家“請”。而此時,女方的家人一般也在等候著男方的人來“請”,男方的人來“請”了,就說明男方在吵架后認(rèn)錯了,放下了身段。如果男方去“請”得晚了,讓女方等待的時候過長,女方的家人會光火,這樣,男方就要增加去“請”的次數(shù),第一次是“請”不回的。一般情況下,只要女方因賭氣一回到娘家,男方就會立刻去“請”,而且,每增加一次“請”,男方就要多“破財”一回。這筆賬,橫涇人都會算。
可這一次,娟娟的回娘家并不是吵架這么簡單。亞軍的堂叔和表哥肚皮里清楚,娟娟的這次回娘家其實不能這樣來“請”的。堂叔和表哥挑著擔(dān)子來“請”娟娟,是權(quán)且把娟娟的回娘家當(dāng)作夫妻間一次正常吵架的結(jié)果了。
最初,娟娟爸媽也把娟娟的回家當(dāng)成了夫妻間正常吵架后的賭氣。所以,當(dāng)亞軍的堂叔和表哥到來后,她爸媽客氣地讓座、遞煙泡茶,還催著娟娟盡快收拾東西,跟堂叔和表哥回去??删昃瓴宦犓謰?,反而一溜煙地走出家門,直到夜幕降臨,她還沒有回家。
娟娟爸媽就去外面拷了大曲、買了下酒菜,盡心招待堂叔、表哥吃夜飯??墒牵钡桨胍?,娟娟也沒有回來。她爸媽急了,堂叔和表哥倒顯得不憂不急,一副要在這里繼續(xù)等下去的樣子。后來,娟娟爸媽在客堂間里給兩人打了地鋪,讓他們睡下。然后,娟娟爸媽走到門外,走到了月光如水的村道上,雙雙長嘆:攤到麻煩事了!
他們明白,娟娟的回家,不是緣于一般的夫妻吵架。他們走到娟娟出嫁前的一名小姐妹家門口,敲門。他們耳熱面赤,既希望門被立刻打開,又希望門不要立刻打開。他們覺得自己已沒有臉面面對門里走出的人了,不論走出來的是女兒娟娟還是門的主人。
第二天一早,在健康奶牛場的一間鉛皮頂小屋里,娟娟爸媽尋到了娟娟。那小屋是擠奶工阿秀的住處,因為要半夜擠奶,阿秀就常年住在這間小屋里。見到她爸媽,娟娟呆了呆,又別過臉去,好像只要別過臉,她爸媽就不會發(fā)現(xiàn)她了。她的手臂上套著袖套,一只手上還戴著一只乳膠手套??磥恚趲桶⑿銛D奶了。娟娟媽說,回去。娟娟把臉轉(zhuǎn)向了她媽,她的眼睛惺忪、紅腫。她媽又說,好了,你已經(jīng)幫了阿秀大半夜的忙,該回去了!娟娟說,我要夜夜幫阿秀擠奶,我要吃住在這里!娟娟爸媽抖動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了。這時候,阿秀提著一雙濕手走過來,她對娟娟爸媽說,娟娟也想在這里做,她不是幫我,老牛(奶牛場負(fù)責(zé)人龔德生被人稱為老牛)都答應(yīng)了給她工錢。顯然,阿秀剛才已聽見了娟娟媽與娟娟的對話。
娟娟爸媽的嘴唇抖得更厲害了,可還是說不出話來。
娟娟媽的雙腿突然一彎,在娟娟面前跪了下來。娟娟的臉快速轉(zhuǎn)開去。阿秀沖上前,要拉娟娟媽,娟娟媽的雙臂一揮,居然把阿秀也帶到了地上。阿秀迅速立起來,然后伸出手想去為娟娟擋住啥,可已來不及,娟娟爸的巴掌已落在了娟娟的臉上。
娟娟爸對捂著臉的娟娟說:
“我年輕時想跟著你媽分開,你媽都沒有跪下來!你這個沒良心的,生你出來難道就是要讓你媽在你面前跪下來?”
娟娟身子一扭,突然往東面奔去,那里有一排茂盛的荊樹,好像這些荊樹能夠保護(hù)她似的。她跑到荊樹邊后,蹲下身子。她身體兩旁的荊樹枝條果然開始“保護(hù)”她,竟然俯下來,合攏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包圍圈。娟娟就蹲在這個小小的包圍圈里,可這個包圍圈并不嚴(yán)實,一陣風(fēng)吹來,它就散了。這時,娟娟爸奔到了荊樹邊時,他把不再受包圍圈“保護(hù)”的娟娟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后幾乎是拖著她往前走。娟娟滿臉是淚,犟著身子,可腳步倒是在移動,當(dāng)她走過她媽身邊時,她媽終于立起來,跟著娟娟和她爸朝前走,朝前走的還有阿秀。
十多分鐘后,娟娟在自家客堂里見到了亞軍堂叔和表哥,他們坐在地鋪上打牌。他們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敞著口子的包裹,娟娟爸媽看到了里面褪色了的汗衫背心,立刻明白面前的這兩個人是準(zhǔn)備在這里打“持久戰(zhàn)”了。娟娟也明白了這一點(diǎn),她張張嘴,似乎想說啥,最后只是無望地長吁一口氣,然后,像是被猛地抽去筋骨,依著墻角癱軟下去——娟娟明白,她如果堅持下去,只能增添男女雙方的麻煩和痛苦,或許給她以及她爸媽帶來的麻煩和痛苦更多。她終于從墻角落里站起來,對橫涇來的那兩個男人說:
“好吧,我跟你們回轉(zhuǎn)?!?/p>
五
按照橫涇村的風(fēng)俗,新娘子嫁過來后的第一個立春日過后,男方要在家里拉臺子請吃“春茶”。而巧得很,回了娘家后的娟娟也在立春日前的前一天,被亞軍堂叔和表哥請回來了。
那天一大早,亞軍媽就打開雙扇門,把一張“福緣善慶”圖貼在了左門扇上。在這張圖上,一位老人手拄系著香櫞的木杖,背著一個拿磬的小囡,還有一個小囡則立在他一旁擊磬。她在右門扇上又貼上一張“魁星點(diǎn)斗”圖,魁星正在點(diǎn)“斗”,他的一只腳站立在鰲頭上,另一只腳向后踢斗,手里的“神筆”點(diǎn)向被他踢起的“斗”。
在門上貼好圖畫,亞軍媽就把熏青豆、醬瓜片、腌漬菜等小吃放進(jìn)一只只小碗里,把小碗一一擺上桌面,然后靜等村上有空的人來喝茶。
半空中,有一些柳絮在飄動??諝庵袕浡参镅挎叩那逍職庀?,而春陽則散發(fā)出著一股溫?zé)帷?/p>
亞軍媽不時走到場角上去眺望。先是零星地來了幾位老人,接近中午時分,村里的正勞力們吃茶來了,亞軍家的客堂里立刻變得熱氣騰騰,熱鬧的話語聲又與熱氣交融在一起,客堂里變熱了。很快,有人脫得身上只剩背心了。后來,大部分的人坐到了屋外。
在屋外,有人指著右門扇上那張“魁星點(diǎn)斗”圖,說亞軍的兒子還在娘肚子里呢,怎么開始巴望他考試得頭名了?——像這樣拿請吃茶的東家說事,甚至開些不重不輕的玩笑,都是正常的。大家甚至可以開新娘子的粗俗玩笑,不要說開一些不咸不淡、無傷大雅的玩笑了。可大家都已經(jīng)曉得,亞軍是那樣的一個人:即便你想把玩笑開大也沒有用,你想開他的玩笑,他自己先開自己的玩笑了,而且比你開得還大,這玩笑就沒法往下開了。
不過亞軍今天在哪里?剛才說話的那個人轉(zhuǎn)臉?biāo)念?,想尋找亞軍的蹤影,似乎想讓亞軍接他的話頭,讓亞軍自己把這個話頭說大??芍钡浆F(xiàn)在,無論是在場地上,還是在客堂里,他都沒有見到亞軍,他只見到了亞軍爸媽和他的過門兩個多月的新娘子娟娟。
有人問正在走上前來的亞軍媽:“亞軍呢?”
亞軍媽說:“他大嬤嬤生病,他爸讓他探望去了?!?/p>
那人說:“是他爸把他支開的吧?”
那人真是說對了,亞軍嬤嬤的毛病是老毛病呢,最近也沒聽說發(fā)作,他爸卻讓他去探視。他爸把裝著雞蛋的籃頭遞給他時說,去,到嬤嬤家,好久沒去,她的老腰病又要犯了吧?去嬤嬤家所在的村莊,亞軍要走十多里路,一個來回,起碼要小半天。亞軍爸在他家請吃茶的這天支走他的意圖很明顯。既然為了支走他,都以亞軍的嬤嬤為借口了,亞軍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何況,亞軍曉得茶客們在嚼舌頭時,對吃茶的東家一般不會嚼重話,甚至在嚼舌頭時會避開請吃茶的東家。誰會吃了東家的茶,又把開東家的玩笑開大了的?大家在開東家玩笑時都有個度,超過這個度,你是真正在給主人家搗蛋了,在散他們家喜氣、觸他們家霉頭了。所以,在拿東家說事、開東家玩笑時,一方面東家會保持適當(dāng)?shù)拇蠖群蛯捜?,這叫“聚喜”;另一方面,開東家玩笑的人也會掌握一個度,這叫“不破喜”??傊?,拿東家說事、開東家玩笑,是為了熱鬧,為了讓聚集在主人家的喜氣更旺、更足。
于是,在亞軍家的屋場上,又有人拿那張圖開玩笑了,說亞軍媽太心急,孫子還沒有從娘肚皮里鉆出來,就巴望著他獨(dú)占鰲頭。其實這話與先頭那人說的話是同一層意思??杀M管是同一層意思,在不同時間段說會產(chǎn)生不同的效果。今天,這兩人的話就是這樣,第一個人的話引起了一片開心、喜氣的笑聲;第二個人的話在還沒有引出笑聲前,第三個人就輕聲接嘴,快生了,你們看。
這時,娟娟正巧走上來了。她端著一只篾籮,篾籮里放著瓜子、冬棗、柿餅等小吃。她這次不該來,一來,就讓人看到她變粗變大了的腰身。本來,這腰身也不一定能引起別人的多想,別人會以為她的腰身本來就是那樣的。關(guān)鍵是剛才第三個說話的人常去娟娟娘家走親眷。他在娟娟添罷小吃離開桌邊后,鬼頭鬼腦地一笑,又小聲嘀咕,上次,我見她的腰身還細(xì)得像楊柳,好日后的這兩個月來,難道她吃了發(fā)糕粉?聽了他的話后,大家一陣沉默。有人低頭喝茶,碗沿邊發(fā)出了夸張的“哧溜”聲,這響聲打破了沉默,有人低聲附和,是吃了發(fā)糕粉。隨即,又有人提高了一點(diǎn)聲音說,是吃了發(fā)糕粉。這個人仰臉看著右門扇上的那張圖畫,突然嘆口氣,立了起來,說差不多要上工了,走吧。隨即,大家都跟著立起來。
這樣看來,茶客們確實遵循了橫涇村的一個風(fēng)俗,盡量不給東家“破喜”,眼見著要給東家“破喜”了,他們選擇了離開。
六
亞軍從他嬤嬤家回來了。這時候,時間差不多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亞軍的腳步卻沒有往他家的客堂里邁,他走到了他家正屋和豬圈之間的一條小道上,接著,他在六七步遠(yuǎn)的地方看到了娟娟。
娟娟在小屋的東墻邊跳。起初的一剎那,亞軍以為娟娟是想去夠小屋頂上的啥東西??删昃甑氖植蝗?,不去碰小屋的屋檐,就舉著,跳一次,她的手就舉一下;再跳一次,再舉一下。亞軍在離她六七遠(yuǎn)的地方立停了。娟娟也看見了他,停止了跳動,也立停不動了。亞軍想走上前去,可覺得腳頭很重,他轉(zhuǎn)過身來,重新來到了他家的屋場上。
正想走進(jìn)客堂時,亞軍感到眼門前一亮。他抬頭,看到鉛色的天空中閃起一道細(xì)長的亮光。他一驚。橫涇人把晴天里發(fā)生的閃電稱為“天笑”。都說“天笑”是不好的兆頭。他還聽說,即使在同一片天上發(fā)出“天笑”,有人會看到,有人不會看到??吹降娜艘?dāng)心可能會來到眼門前的災(zāi)禍,看不到的人眼門前不會有災(zāi)禍。亞軍的心抽緊了,他又想到了娟娟,連忙返身,走回到了正屋和豬圈之間的那條小道上,重新往北走了幾步,走到了娟娟身邊。
娟娟又在跳了,舉著手臂往上跳,像要去夠小屋頂上的啥東西。她也看到了亞軍。這次,她沒有停下來,繼續(xù)往上跳,一下,又一下。
亞軍似乎已經(jīng)看到降臨到自己眼門前的災(zāi)禍了,他要把災(zāi)禍的根源扼殺掉——一旦明白自己能做啥了,他就又快速上前一步,他的身體幾乎要貼上娟娟的身體了。
娟娟還在跳。亞軍一下子拉住了她舉著的臂膀。待她站穩(wěn),他的手揚(yáng)起,然后落下。
一聲脆響在娟娟的面孔上響起。娟娟臉色慘白,她發(fā)出粗重的喘氣,高突的胸脯一起一伏。她還要跳,亞軍再次拉住她的臂膀,低吼一聲:
“再跳,敲斷你的腿!”
然后,他喃喃耳語,是我的。
此刻,在嬤嬤家和表哥喝的那半湯盞大曲好像在他身上顯效了,他噴出一口酒氣,醉了一般繼續(xù)喃喃而語,是我的,是我與你在廂房里的黃道磚上……
他想起來了自己與同村的阿靜的一次經(jīng)歷,那是他成家前的僅有一次經(jīng)歷,那次,他去了阿靜家的廂房里。
娟娟也像聽到酒話一樣,面孔上露出茫然神色。不過,有一點(diǎn)她是明白了,那就是亞軍不讓她跳了。其實她已經(jīng)跳了好多次,就差要拿什么東西往自己肚皮上撞了,只是還下不了手?;蛟S,就在她想用啥東西撞自己肚皮時,亞軍阻止了她的企圖。后來,當(dāng)她的孩子長大到五六歲時,娟娟有一次摸著她的頭頂心,說你這殺胚,命大呢,我跳那么多次,你都沒落下。在我要發(fā)狠、想用啥東西撞自己肚皮前,你爸阻止了我,所以你命大呢,所以你爸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七
發(fā)亮家的“分家茶”剛請好,他又要請吃“監(jiān)生茶”了,他的老婆生了——在橫涇,生孩子的人家請的茶叫“監(jiān)生茶”。
亞軍向發(fā)亮家的屋場走去,和上次一樣,遠(yuǎn)遠(yuǎn)的,他就聞到了一股茶水的味道。這味道中仍摻著熏青豆、醬瓜、咸菜等小吃的味道。他的聽覺還是那么靈敏,還沒有走近發(fā)亮家的屋場,他就聽到了茶客們的聲音,聽到了聲音中有關(guān)他家的事。
一個聲音說,她不想要她肚子里的孩子。
另一個聲音說,那說明她不想離開這里了。
亞軍也開口了,說,你們怎么什么都知道?既然你們那么喜歡講,那我就告訴你們一些你們不知道的,我告訴你們,即使她不要肚子里的孩子了,我也已經(jīng)有一個兒子了,現(xiàn)在正由隔壁村的阿靜帶著……
亞軍邊說邊朝前走。他不再和上次一樣,走得很猶豫。他怎么會猶豫呢?他都參與發(fā)亮家茶場上的聊天了,盡管他還沒有走到那里。
他走到發(fā)亮家場角上的一剎那,看到了一個讓他驚訝的場景:茶客們紛紛從凳上站起來,還抬頭望天。
亞軍也抬頭望天,他看到太陽已經(jīng)鉆進(jìn)了一朵鉛灰色的云里,天空顯得灰蒙蒙的。除了一片灰色,亞軍在天空中沒有看到什么??刹杩蛡兿袷窃谝黄疑锟吹搅耸裁?,他們中的一些人臉上露出了異樣的神色,他們開始走動,還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亞軍的身上。
他們把天上看到的東西跟亞軍聯(lián)系了起來。當(dāng)他們紛紛走過亞軍身邊時,一個人嘀咕了一聲,亞軍就知道他們在天上看到什么了。而今天,亞軍自己卻沒有在天空中看到什么。亞軍的心跳快了,他突然意識到,關(guān)于他家的事情,以后的茶場上可能不再有人提及了,他也用不著像小時候那樣,跑到茶場上去“作踐”自己了。
亞軍又抬頭。太陽突然從云朵中鉆了出來,一束燦爛的陽光投射到了亞軍的身上,也給讓他身上產(chǎn)生了一股暖意。他低頭,想跟以前一樣,輕輕松松地加入到茶客的隊伍里,可發(fā)亮家的屋場上卻已空空如也,沒有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