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煌/文
佛教起源于古代印度地區(qū),公元元年前后傳播到中國,在漫長的發(fā)展中,不僅梵文經書典籍被翻譯成漢文,原始的佛教文化更與中國傳統(tǒng)儒家、道家等思想文化相結合,形成了獨特的中國佛教文化。隨著以唐朝為中心的東亞國際格局的建立,佛教也經由朝鮮半島傳入日本,在東亞世界廣泛傳播。在掌握實權的大臣蘇我氏和時任攝政的圣德太子兩方的推動下,佛教開始扎根于日本,一度成為日本的“國教”。佛教的傳播除去佛教經典之外,佛像和寺廟建筑也是佛教文化不可缺少的部分,在圣德太子攝政時就曾興建了四天王寺、法隆寺和飛鳥寺等。文化交流推動文化發(fā)展,中國僧人鑒真東渡傳法,在東大寺建立戒壇,授戒傳律建立日本律宗,建唐招提寺;日本留學僧最澄、空海入唐求法,回國后分別創(chuàng)立日本天臺宗和真言宗,建比叡山寺(后為延歷寺)和金剛峰寺來傳法[1]??梢哉f中國對日本文化、宗教和建筑藝術方面影響深遠。
到了10—12世紀即日本平安時代后期,天臺和真言二宗已占據日本佛教主流,僧侶的特權地位也讓日本佛教各宗派獲得了莊園和僧兵等世俗力量,使得其開始因自恃有朝廷庇護而不自重,僧尼之中假佛惑眾等墮落之事也屢見不鮮。隨著平安末期莊園經濟和武士階級的興起,日本國內矛盾日趨尖銳,上層與庶民、貴族與武士以及各階級內部的矛盾,使得當時的日本一直處于混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其結果是以天臺、真言二宗為代表的日本佛教隨著平安舊貴族的衰敗而陷入停滯狀態(tài)[2]。對日本佛教現(xiàn)狀不滿的僧人則前往中國尋求正本溯源之法,明庵榮西(1141年—1215年)便是其中的先驅之一。榮西不僅將臨濟宗帶入日本,推動禪宗乃至日本佛教復興,在禪寺建筑的建造等方面對后世也有巨大貢獻。本文正是對此展開的研究。
榮西,字明庵,宋孝宗賜予其“千光大法師”稱號,俗稱賀陽氏,備中(今日本岡山縣)的吉備津出生。早年榮西在比睿山學習天臺宗的教義,專修天臺宗的密教(臺密)。1168年,榮西乘宋商船入宋朝,巡禮天臺山等地,后攜帶三十多種天臺宗經典與日本僧人重源(1121年—1206年)一同回國。盡管當時榮西目睹了宋地禪宗興盛狀況,但在回國后的約20年間,榮西仍專修天臺密教,學問高深并自成“葉上派”。1187年,立志到天竺朝圣的榮西再次入宋,但由于北方蒙古的影響未能成功前去,因此又回到了天臺山。在第二次入宋滯留的4年間,榮西師從臨濟宗黃龍派第八代虛庵懷敞,并獲得了臨濟宗傳法許可?;貒螅瑯s西開始傳播臨濟宗,并在幕府的支持下,臨濟宗受到日本武士和一部分貴族的信奉,作為鐮倉時代的新興佛教之一發(fā)展起來。1215年7月5日,榮西在京都建仁寺圓寂[3]。
榮西的禪宗思想主要見于《興禪護國論》一書。榮西傳禪伊始,天臺和真言二宗雖然受平安后期日本混亂社會的影響,在道德、修行和教學等方面已經衰落,但其仍占據日本佛教主流地位,榮西宣揚禪宗的行為無疑在挑戰(zhàn)其權威,因此日本禪宗在早期一直受到日本僧界的阻礙和攻擊,在這樣的背景下,榮西撰寫《興禪護國論》,闡述禪宗主張,并宣揚“興禪”與“護國”的聯(lián)系,由此來爭取天皇等貴族世俗勢力。另一方面,榮西還與鐮倉幕府等武士階級保持了良好關系,以上措施為榮西傳禪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政治條件。榮西將禪宗思想與天臺、密教思想相結合,貫徹“兼修禪”的理念,由此減小日本僧界對禪宗的抵觸?!杜d禪護國論》書中不僅包含了榮西的禪宗思想,還記錄了中國禪宗經典的語錄和其在宋期間的活動等,以入宋僧的立場對中國宋代佛教,特別是禪宗情況的記錄,具有一定的客觀性和學術價值。榮西不僅是日本禪宗的始祖,還將荒廢的飲茶習慣再次傳帶到日本,對日本后世茶道的形成有重要的推動作用,因此也被認為是日本的“茶祖”。榮西的《吃茶養(yǎng)生記》被稱為日本最古老的茶書。他在書中不僅記錄了中國茶的形狀、種類和飲用方法,還利用了中國道教養(yǎng)生理念和陰陽五行說的概念來宣揚禪法,并且還論及了中國的傳統(tǒng)醫(yī)學,對于研究中國和日本茶道史是不可缺少的資料[4]。
與唐末五代時期混亂的社會狀況不同,隨著宋朝的建立,政治的穩(wěn)定和商業(yè)經濟的繁榮使得宋朝貿易向海外擴張,中日文化交流便在商船來往之間逐步展開。據日本學者木宮泰彥《中日交通史》記載:“考宋日間商舶往來,異常繁數,恐無歲無之”[5]。雖然宋日兩國并未建立正式國交,但對民間交流大致呈默許態(tài)度。因此僧人群體可以憑借文化方面的優(yōu)勢前往中國,來進行求法巡禮,而這些借由宋商船到達中國的日僧群體被學界稱為“入宋僧”,榮西便是入宋僧之一。據《興禪護國論》記載,榮西于1169年4月到達中國的明州,即現(xiàn)在的浙江省寧波地區(qū),明州不僅自古是中國的水上交通要道,普陀山和天童寺等佛門勝地也坐落于此。榮西到達明州后,先是拜訪了廣慧寺,與寺廟的知客僧就禪法進行了問答,之后和日僧重源相遇并一起拜訪了阿育王寺。在這里榮西和重源才實際目睹到禪宗興盛之景,對佛寺尤其是禪宗建筑有了進一步認識。隨后二人又前往天臺山進行巡禮,在《興禪護國論》中,榮西感慨天臺山的山川勝景和清凈的道場,說自己佛法修為有了精進。榮西第一次入宋僅滯留半年左右,歸國前他與重源又重訪阿育王寺?!稑s西入唐緣起》記載二人請求在阿育王寺修建舍利殿并獲得許可,這一點在南宋學者樓鑰所著的《攻愧集》卷110《阿育王山妙智禪師塔銘》中可以得到佐證,可以說榮西第一次入宋不光帶回了大量佛教經書,對中國寺廟建筑的建造也有了一定了解。
榮西第二次入宋在18年后的1187年,已然四十七歲的榮西希望能經中國前往天竺巡禮,但到臨安府被告知不準通行后,便打算回國,結果仍不如意。榮西在《興禪護國論》中這樣寫道:“即登天臺山,憩萬年禪寺,投堂頭和尚敞禪師為師,參禪問道。頗傳臨濟宗風,誦四分戒,誦菩薩戒已畢。[6]”榮西到達天臺山萬年寺,機緣巧合下在禪寺住持虛庵懷敞門下正式學習禪法。關于虛庵懷敞的記載中國方面較少,《攻愧集》中《天童山千佛閣記》提及其在傳播佛法和援建千佛閣的貢獻,榮西則在《興禪護國論》“宗派血脈門”一節(jié)中將師承詳細地記載下來,明確其為臨濟宗黃龍派禪僧。除卻必要的禪宗修行外,榮西還多次參與了萬年寺的修繕工作,例如萬年寺的山門、智者大師智顗的道場和塔院等,《嘉定赤城志》中也記載到“淳熙一四年日本國僧榮西建三門西廡,仍開大池。[7]”據《天童山千佛閣記》記載,宋淳熙十六年,即1189年,虛庵懷敞離開天臺山萬年寺前往天童寺,榮西也跟隨同行,并協(xié)助其修復天童寺千佛閣。在這期間,榮西還托商船將天臺山的菩提樹移栽到日本筑紫的香椎神宮,后又經重源等人分栽到東大寺等地,《元亨釋書》用“天下分栽”來形容其在日本移栽后的盛況。
1191年,榮西返回日本,在回國前,《興禪護國論》記載虛庵懷敞破例將以前作為臨濟宗黃龍派傳法象征的袈裟傳給榮西,并表示榮西為外國僧,希望他“佩其祖印,歸國布化末世,開示眾生,以繼正法之命”。虛庵懷敞又將“佛祖正傳菩薩戒”授予榮西,這樣擁有了傳法之印袈裟和菩薩戒的榮西在日本有了開宗傳法的基礎?;貒蟮臉s西也心系千佛閣修繕一事,《天童山千佛閣記》記載,“越二年,果致百圍之木,凡若干。挾大舶,泛鯨波而至焉。(中略)列楹四十,多日本所致,余則取于境內之山”。虛庵懷敞也評價道“吾事濟矣”[8]。
榮西對日本禪寺建筑的影響主要歸功于其使得禪宗在日本復興,并在日本以中式禪院為藍本興建禪院?;貒蟮臉s西開始積極傳播禪法,《元亨釋書》記載其于滯宋四年后回國的第二年1192年,在香椎神宮建立建久報恩寺,舉行菩薩戒的授戒會。后又于1195年在博多建立圣福寺,榮西稱其為“鎮(zhèn)護國家,且為除兇徒之障礙,且為備向后之證跡”。由此可知,榮西在建圣福寺時已經有將傳禪與鎮(zhèn)護國家相結合的思想,日本學界也公認圣福寺是日本第一座禪宗風格的寺廟建筑。
與榮西相關的日本禪寺建筑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數于1202年在京都建立的建仁寺?!对噌寱分杏涊d榮西受鐮倉幕府賜地,建立建仁寺,傳臺密禪三宗。京都作為天臺宗圣地比叡山的所在地,在當時仍是日本佛教各宗派的主要所在地,雖然如今已無當時建仁寺遺址,但根據后世留存的建仁寺復原圖來看,榮西確實保留了天臺密宗風格的真言院和止觀院等,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反映出榮西倡導“兼修禪”的特點,即在禪宗思想中也帶有密教思想。建仁寺與以往寺廟最不同之處在于其中央的佛殿旁修建有茶堂,這一點反映其受中國禪宗建筑影響,據12世紀中國禪宗最為完備的清規(guī)著作《禪苑清規(guī)》記載,茶是參禪悟道的重要載體,飲茶的禮儀也是禪宗修行的重要一環(huán)。榮西將中國禪院的茶道帶回日本,并要求門下僧人每日修行中也養(yǎng)成飲茶的習慣,后來又撰寫《吃茶養(yǎng)生記》并上書給幕府將軍,使得飲茶之風隨禪宗傳播在日本逐漸盛行,茶堂也成為以后日本寺廟建筑中常見的配置之一[9]。
1206年,榮西繼任重源的“東大寺勸進”一職。東大寺始建于奈良時期,唐朝僧人鑒真東渡日本,在東大寺建立戒壇并為當時皇室授戒,此后僧人均須在戒壇受戒后才能成為正式僧侶。后來源平之爭時期東大寺毀于戰(zhàn)火,鐮倉幕府建立之后,重源奉朝廷和幕府兩方命令重建東大寺,重源圓寂后榮西繼任并繼續(xù)修復工作。重源曾在榮西第一次入宋期間同行,對中國寺廟建筑也有一定了解,在東大寺的重建過程中,他模仿南宋福建等地水平穿斗結構修復了大佛殿等建筑,后來這種建筑樣式被稱為“大佛樣”。榮西在東大寺主持修建的部分為鐘樓、部分戒壇院和供奉舍利的七重塔,其中現(xiàn)存的僅有鐘樓。東大寺鐘樓除了具備“大佛樣”的樣式外,還采用多斗拱結構用作裝飾,帶有明顯的中國禪院建筑風格,經日本學者比較研究,東大寺鐘樓與后世日本寺廟建筑樣式中的“禪宗樣”大致相同,榮西也被譽為日本“禪宗樣”建筑的先驅[10]。
作為遣唐使廢止以后中日交流的先驅之一,榮西禪師兩次入宋求法,不僅帶回了大量珍貴經典,還將臨濟宗的傳承帶到日本,并按本國發(fā)展情況提倡“兼修禪”,建立禪苑,使日本禪宗得以復興。同時,榮西乘宋商船入宋,滯留期間受到中國官方的庇護,并在中國名僧那里學到佛法,自己也不忘師恩,積極將師門傳承至海外,還提供一些日本木材,為恩師寺院修復工作做出了一定貢獻,體現(xiàn)了中日兩國的友好交流。榮西的《興禪護國論》作為記載了大量中國宋代佛教的儀禮和建筑等的相關資料,對中國宋代佛教的研究也有價值。在建筑領域,榮西在日本以中國禪院為藍本主持修建了圣福寺、建仁寺等建筑,使得中國禪宗式建筑在日本開始出現(xiàn),并隨禪宗興盛而得到廣泛傳播,由此中國的“五山十剎”制度也走入日本?!?/p>
引用
[1] 樓鑰,紀昀(校).攻愧集[M].蘭州:四庫全書.1784.
[2] 虎關師煉.元亨釋書[M].日本:佛書刊行會,1912.
[3] 明庵榮西.興禪護國論[M].國譯大藏經,日本:東方書院,1923.
[4] 浙江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宋元浙江方志集成[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9.
[5] 木宮泰彥.中日交通史[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
[6] 郝祥滿.禪宗東漸與中世日本的社會轉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
[7] 梁淦明.南宋禪宗文化影響下的日本寺廟建筑及其園林研究[D].濟南:山東大學,2019.
[8] 龐超.論12-13世紀中國禪寺清規(guī)對日本禪林制度的影響[D].寧波:寧波大學,2020.
[9] 蔡超.明庵榮西對中國南宗禪的傳承與嬗變[J].韶關學院學報,2019,40(10):22-25.
[10] 蔡超.試論明庵榮西對《六祖壇經》的參鑒[J].文學教育(下),2020(1):1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