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美星
(中共寧波市委黨校,浙江寧波 315012)
“道”作為萬物之本,它貫穿于天地萬物的始終,人為天地之間最為靈者,亦內(nèi)在地體現(xiàn)著道性。在老子看來,人身上最能與道相連的即為世人生而具有的“赤子之心”。這顆“赤子之心”,得道之本、德之全,它超越了善惡、是非、美丑,無心無別,自然而然,與物同體,故最為天下貴。隨著孩童的成長,在大道廢棄的社會中,此心開始蒙受塵世的“啟蒙”與“教化”之后,原本齊同萬物之心開始具有了是非、好壞、善惡的區(qū)分,塵世的“慧心”“慧眼”被慢慢打開,迎接著孩童到來的是紛爭的世界和矛盾重重的人世,為求生存,從此走上了一條離道越來越遠的人生之路。即便在經(jīng)歷了塵世洗禮之后,孩童心性之中卻一直含藏著一顆為大道所賦予的赤子之心,即仁心。在道家看來,當(dāng)個體離道遠矣,又不能自覺地為道行德,混亂的社會只能依靠個體內(nèi)心本自具有的那顆仁心來帶領(lǐng)世人看清道的面目,去超越世間的分別。在超越中具德,在超越中體道,復(fù)歸于嬰兒,重新走上那條回歸之路。因此,面對大道既廢、德性既失的狀況,老子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老子·第三十八章》),既看到了道德廢棄后的無奈,又看到了“仁”的超越性與現(xiàn)實有限性的沖突。
在大道未廢的社會中,人人持守大道,順乎自然,安樂祥和,與世無爭,無為而無不為。當(dāng)大道被廢之后,私欲橫行,上下逐利,致使大道廢止不通,社會紛爭不斷,戰(zhàn)爭連年。為改變這一現(xiàn)狀,知識分子中有看到“仁”之妙用者,主張以仁修身,以仁治國。正如老子所言“大道廢,有仁義”(《老子·第十八章》)。提倡用“仁愛”“正義”之說就成為世人用以改變社會狀況、糾正社會之失的良方。
關(guān)于“仁”的凸顯,現(xiàn)代學(xué)者盧育三先生在其《老子釋義》中說:“正因為社會出現(xiàn)了矛盾,出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出現(xiàn)了敵視和仇恨,才有仁的提倡,要求人們‘兼相愛’,要求人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因為人與人之間出現(xiàn)了相互侵奪的現(xiàn)象,才有義的提倡,要求確立社會秩序,要求人們安于自己的分位?!保?]99從歷史事實中我們可以知道,在大道廢棄的過程中,人與人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作為有著相親相愛內(nèi)涵的“仁”德,成為不得已而采用的一種救世之方。因此,“仁”的出現(xiàn)可以被認為是社會被判分之后不得已而采用的應(yīng)急之策。
從“仁”與“道”“德”二者的關(guān)系來看,在一個道德的社會中,“仁”與“道”“德”相比,其地位顯然并不重要,但是在道德廢棄的時代,“仁”的地位被自然地抬升。在此,有一個必須搞清楚的問題是,“仁”是因為大道廢棄才出現(xiàn)的還是在有道的社會當(dāng)中本來就有,只是因為大道廢棄才彰顯它的可貴,抬升它的地位呢?如果說是前者,難道在有道的社會當(dāng)中,人就不具備仁心,人與人之間就不相愛了嗎?這顯然不符合事實,在《莊子·天地》篇中有這樣的記載:“至德之世,上如標(biāo)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顯然,在有道的社會當(dāng)中,即便“仁”不被彰顯,但是人與人之間常能相愛無間,仁德本自具足?!肚f子·馬蹄》篇亦云:“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及至圣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痹谥恋碌纳鐣?,人與萬物和諧共處,相親相愛,因為人人具備仁德,因此并沒有君子和小人的區(qū)別,只是在社會失道的局面中,原本相親相愛的仁德開始失去,君子和小人的分野開始出現(xiàn),圣人為了讓社會回到有序的狀態(tài),“仁”的地位才被凸顯,相親相愛之德得到重視。為此,我們在探討“仁”的問題之時必須有一個認識前提,那就是“仁”是道的基本內(nèi)容,只因大道廢棄才彰顯出它的可貴。正如陳鼓應(yīng)先生所說:“某種德行的表彰,正由于它們特別欠缺的緣故;在動蕩不安的社會情景下,仁義、孝慈、忠臣等美德,就顯得如雪中送炭?!保?]146也就是說,“仁”并不是在社會失道后才出現(xiàn)的;相反,在有道的社會當(dāng)中,“仁”是一種普遍具備的德行。“仁”與“道德”的關(guān)系就像人與空氣的關(guān)系一樣,當(dāng)空氣新鮮的時候,人們似乎很難感受到空氣的重要,一旦空氣被污染,生活在霧霾天中的人們,在艱難的呼吸與壓抑的身體感受當(dāng)中,自然會感受到空氣的寶貴,才能體會環(huán)保的重要。莊子曾經(jīng)用魚與水的比喻闡明了相同的道理,從莊子所得出的結(jié)論來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自然而然才是老莊共同追求的理想,也只有在這樣的標(biāo)準(zhǔn)下,才能得到國家、社會、百姓最安寧的和諧與自由。正是因為社會道德危機的出現(xiàn),社會才會提倡更低層次的道德,如果大道能夠推行,人們的關(guān)系融洽,自然就沒有必要崇尚這些美德。正如空氣清新,環(huán)保的概念也不會被提出,環(huán)保的行動也無須施行一樣的自然。
事實上,從《老子》的文本來看,他非常贊成“仁”德,譬如在第八章中,他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薄墩f文》曰:“與,黨與也?!睆埶扇缯f:“所謂‘與善仁’,就是提倡與人交往時要有仁愛之心?!保?]學(xué)界一般將“與善仁”解釋為待人善于真誠友愛。老子以水之性來形容道,主張“上善若水”。從老子對水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沒有任何的功利心和差別心,對待萬事萬物一視同仁,順其自然。因此,老子主張人應(yīng)當(dāng)效法水之德,“仁”亦為水德之表現(xiàn)之一,故老子崇尚“仁”。正如孫以楷先生所言:“老子思想有不同層次,就復(fù)歸大道而言,須絕仁;就道德本性而言亦是自然不仁;就現(xiàn)實中人的行事而言,人仍須效法水、效法自然,尊重人的愛人本性,讀者當(dāng)仔細玩味?!保?]事實上,仁作為諸德之一,體現(xiàn)著相愛的特征。在無道的社會當(dāng)中,人與人交相惡,仁的德行作為個體內(nèi)在本身具有的自然情感,體現(xiàn)著人與人交相愛的特征,能有效地治理社會弊端,因此為老莊所肯定。
老子還說:“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保ā独献印さ谌苏隆罚┩蹂鲎⒃唬骸爸劣跓o以為,極下德之量,上仁是也。足及于無以為而猶為之焉。為之而無以為,故有為為之患矣。本在無為,母在無名。棄本舍母,而適其子,功雖大焉,必有不濟;名雖美焉,偽亦必生。不能不為而成,不興而治,則乃為之,故有宏普博施仁愛之者。而愛之無所偏失,故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也?!保?]我們知道,老子將“德”分為了“上德”與“下德”,其中,“上德”即“道”,“下德”則表現(xiàn)為“仁”“義”“忠信”“柔弱”“謙下”“守慈”等德目。不過老子并未說下德即有為,從“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來看,“上仁”雖屬于“下德”,但從無以為來看,又與上德類似?!俄n非子·解老》篇云:“仁者,謂其中心欣然愛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惡人之有禍也。生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報也?!笨梢?,“仁”是不帶功利目的,自然生發(fā)的親愛之情,是人內(nèi)在情感的流露,與道和上德有著相同的特征,因超越了個體之私,故“為之而無以為”。因此,作為自然情感之仁,老莊是持贊賞態(tài)度的。
通過前文的分析我們可以肯定的是,老子所謂的“大道廢,有仁義”,并不是說他反對仁義,事實上,從“仁”與“道”和“德”的關(guān)系來看,“仁”作為個體內(nèi)在本身具有的自然情感,是有道社會中的應(yīng)有之德。正如馮友蘭先生所說:“大道廢,有仁義,并不是說人可以不仁不義,只是說,在大道之中,人自然仁義,那是真仁義。至于由學(xué)習(xí)、訓(xùn)練而來的仁義,那就有模擬的成分,同自然而有的真仁義比較起來它就差一點次一級了。”[6]對于馮友蘭先生的這句話我們還得這樣理解:事實上,在“仁”被作為一種治世之方被人加以提倡和強調(diào)之時,原本作為個體自然情感之“仁”被強制運用到社會規(guī)范,就造成了以外在規(guī)范約束內(nèi)在情感的沖突。我們知道,仁德的普遍具有是在社會有道的局面下,在社會失道、人心不古、私欲橫行的年代中,人與人相親相愛成為難以企及的社會高度,為此,強行以“仁”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世人,不僅有違混亂狀態(tài)下世人的內(nèi)在情感,各種虛偽之事亦會隨之出現(xiàn),給仁德造成扭曲。近代學(xué)者周輔成先生也看到了道家思想中“仁”的兩層含義:“一是作為主觀的道德情感,一是作為客觀的社會責(zé)任感,是社會秩序上的義務(wù)?!保?]作為主觀情感,即無以為,作為社會秩序的要求,就屬于有為的范疇,非自然的行為。
莊子在其著作中也多次提到強行仁義的危害,他說:
“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shù)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災(zāi)人?!保ā肚f子·人間世》)
莊子認為,世人如果強行用仁義法度之言,陳述于暴惡人之前,他就會以為你有意揭露別人的過惡來顯揚自己的美德,而被認為是害人的。正如《說文》所言:“仁,親也。”相親相愛是仁的本意。在道家眼中,真正的大仁是超越了人我的分別、遠近的分別,是泛愛眾的德行,如果以行仁義而喪失了愛人的本質(zhì),這顯然違背了仁之本義,故不可取。莊子甚至認為,世俗層面的仁義教育降低了仁的本義,是對人自然天性的傷害,因此反對世人行俗世之仁義。莊子曾用一段對話表達了這樣的觀點。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之涂乎?”意而子曰:“雖然,吾愿游于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币舛釉唬骸胺驘o莊之失其美,據(jù)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錘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大略。吾師乎!吾師乎!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莊子·大宗師》)
從《莊子·大宗師》這段對話中我們可以得知,按照以仁義治國的標(biāo)準(zhǔn),堯讓意而子一定要實行仁義而明辨是非,然而許由卻認為,躬服仁義就像受了黥刑,明言是非就像行了劓刑,受此刑罰之人豈能逍遙放蕩、無拘無束地游于變化的境界呢?意而子反駁說,我雖遭仁義是非殘傷情性,焉知造化之內(nèi),不補劓息黥,令我改過自新,乘可成之道,隨夫子以請益耶?至此,許由只能如實以告仁義的大義,他說,我的大宗師啊,調(diào)和萬物卻不以為義,澤及萬世卻不以為仁,長于上古卻不算老,覆天載地、雕刻各種物體的形象卻不以為靈巧,這才是游心的境地!
莊子認為,大道雖有仁義之行,但并不以仁義為意,人的本性亦如大道一般是純樸美好的,沒有所謂的仁義、是非觀念,仁義是非觀念是后天教育的結(jié)果。保持本性就符合大道,以仁義是非觀自矯則違背了大道。莊子在此處通過黥劓破壞了人的本來面目,比喻仁義是非教育對人的本性的破壞。在莊子看來,“天生的人性是最為完美的,具有這種天性的人互相幫助而不知道這就是‘仁愛’,講話誠實而不知道這就是‘忠誠’。因此,世俗的有關(guān)仁義、是非的人為教育,不僅是多余的,而且是對這種美好天性的戕害”[8]。莊子主張必須認識仁義的本義,如果執(zhí)著于仁義,必然不能游于道的境界。因此,世人必須從世俗的仁義是非觀念中超越出來,達到忘仁義的境界。
在老莊看來,“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世俗之“仁”與道德相比,有其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和差異性,是下一層次的治國安邦之策。因此,對于提倡以仁治國、以仁治世的方略,他們并不贊同;相反,世人只有從世俗的“仁”的觀念中超越出來,才能忘記仁義、禮樂,全然無拘束,身心安適于大道之中,沒有外在的規(guī)范,亦沒有內(nèi)在的差別,有的只是坐忘之后的安適和自然而然,才能真正游心于大道,達到如天地般“大仁不仁”的境界。
在先秦道家哲學(xué)家們看來,世俗之人看到了仁者相親相愛的一面,然而這并不是仁的最高境界。真正的仁者是如天地一般“澤及萬世而不為仁”,甚至說是一種“不仁”的境界。這就是老子所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保ā独献印さ谖逭隆罚?/p>
《莊子·天運》篇在注釋芻狗時說:“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齊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fù)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游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心且數(shù)瞇焉?!碑?dāng)祭祀的時候人們給芻狗穿上華麗的繡巾,莊重地供養(yǎng),并不是愛它才如此,當(dāng)祭祀完畢,芻狗任人踩踏,棄之不顧,也不是人們不愛它才如此,因此,人們對芻狗并無所謂愛也無所謂不愛。天地對萬物,就如同人們對芻狗一樣。正如宋代范應(yīng)元先生在其《老子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中所說:“夫春夏生長亦如芻狗之未陳,秋冬凋落亦如芻狗之已陳,皆時也,豈春夏愛之而秋冬不愛哉!”皆時也,自然的運作即如此,并非人為所能刻意為之。
嚴遵在《老子指歸》第五章注解中也說:“天高而清明,地厚而順寧。陰陽交通,和氣流行,泊然無為,萬物自生焉。天地非傾心移意,勞精神,務(wù)有事,凄凄惻惻,流愛加利,布恩施厚,成遂萬物而有以為也?!保?]天地本是任萬物自生,不加干預(yù),自然而然,故無所謂對萬物的愛與不愛。蘇轍在《老子解》中亦說:“天地?zé)o私而聽萬物之自然,故萬物自生自死。死非吾虐之,生非吾仁之也。譬如結(jié)芻為狗,設(shè)之于祭祀,盡飾以奉之,夫豈愛之時適然也。既事而棄之,行者踐之,夫豈惡之?亦適然也。圣人之于民亦然。特?zé)o以害之,則民全其性,死生得喪,吾無與焉。雖未仁之而仁亦大矣?!保?0]
盧育三說:“不愛是相對愛而言,愛是相對于不愛而言,老子則超出了對待。天地、圣人沒有情感,無為而任自然。”[1]57就是說無所謂愛也無所謂不愛。萬物在天地之間遵循著自然的法則而運行,并不存在天地對某物的眷顧與厭棄。陳鼓應(yīng)先生說:“人類通常將一己的愿望投射出去,把自然界予以人格化,因而以為自然界對人類有一種特別的關(guān)心、特別的愛意。老子卻反對這種擬人論的說法。他認為天地間的一切事物都依照自然的規(guī)律‘道’運行發(fā)展,其間并沒有人類所具有的好惡感情或目的性的意圖存在著。”[2]97正如老子所言“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老子·第四十九章》)一樣,天地對萬物有的只是超越了世俗之愛的自然之愛。天地不仁,只是說天地?zé)o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它沒有情感、意志,它只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存在。這是對以往的作為人格神意義上的天地意蘊的超越。
莊子在其著作中也提出了相同的觀點: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芩,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保ā肚f子·齊物論》)
“大仁不仁”,不仁,謂無愛之心。郭象曰:“無愛而自存也?!保ā赌先A真經(jīng)注疏》)成玄英說:“亭毒群品,泛愛無心,譬彼青春,非為仁也?!保ā赌先A真經(jīng)注疏》)林希逸說:“無仁之跡而后為大仁?!保ā肚f子鬳齋口義》)意謂大仁是沒有偏愛的,這和老子第五章“天地不仁”同義。
“仁常而不周”,“?!敝腹潭ㄔ谝环剑爸堋痹鳌俺伞?,奚侗《莊子闕誤》云:“成,江南古藏本作周?!薄赌先A真經(jīng)注疏》郭象注曰“物無常愛,而常愛必不周”,意味據(jù)守一處便不能周遍;成玄英疏曰:“不能忘愛釋知,玄同彼我,而恒懷恩惠,每挾親情,欲效成功,無時可見?!币簿褪钦f,真正的大仁,其行為是沒有任何痕跡的。真正的大仁是不會有所愛的,因為有愛就一定會有所不愛,或者有愛的等差之別,而大仁是講究物我一體、一視同仁,沒有等差和區(qū)別對待。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鰌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肴亂,吾惡能知其辯?!保ā肚f子·齊物論》)
在莊子看來,仁義的觀點,是非的途徑,紛然錯亂,世人哪里有法子加以分別呢?莊子通過用不同動物對環(huán)境的不同愛好、表現(xiàn)來說明是非沒有一定的標(biāo)準(zhǔn)。而至人則超越了這一境界,泯滅是非而達到了處變不驚的境界。
哪怕是面對戰(zhàn)爭,也不能有偏心。莊子指出: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圣人也;有親,非仁也;時天,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保ā肚f子·大宗師》)
在莊子看來,圣人用兵滅亡了敵國而不失掉人心,恩澤施及萬世,并不是因為愛人的目的。所以圣人并不是要有心和人交往。仁人并沒有私愛。賢人并不會去揣度時勢;君子也不會利害不能相通為一。求學(xué)之士不會為了求名而迷失自己;主宰世人的人也不會喪身忘性?!赌先A真經(jīng)注疏》郭象注曰:“至仁無親,任理而自存?!闭^有親則有心矣,有心則私,有私則非仁矣。至仁無恩,不可得而親也。
在大道遭遇廢棄,德行已衰之后,社會陷入混亂與戰(zhàn)爭當(dāng)中。各界有識之士,出于醫(yī)治社會的目的,為解救社會的危機,矯正人們的錯誤行為,于是發(fā)現(xiàn)了“仁”的價值,提出了行“仁”以治國的主張。
對于“仁”本身,道家其實并不反對,老子在描述上善若水之時,還肯定了其“與善仁”的特點,雖然,道家對“仁”的認識是其作為主觀的道德情感而言,看到了仁德之用,但是對于在道德喪失的世俗社會企圖將“仁”作為客觀的社會責(zé)任感、與治國的方略之時,道家提出了反對意見。正如《莊子》書中所描述的那樣,作為外在規(guī)范的“仁”德,本身就違背了自然的原則,將“仁”作為一種約束人們行為的規(guī)范就像對人施行了黥刑一樣,阻礙了世人游心于道的境地。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前提,道家既看到了“仁”作為自然時好的一面,又看到了仁作為社會規(guī)范時不好的一面。老莊站在“道”的層面上,對“天地不仁”作了闡發(fā),提出了“大仁不仁”“至仁無親”“仁常而不周”的觀點。在老莊看來,真正的大仁超越了世俗之等差之愛的層面,可以用大愛或者說“無愛”來形容,如天地一般,任萬物自然而然地生長,并不以私心干預(yù)其中,因此,在體道的過程中,老莊提出了忘仁的主張,要世人從現(xiàn)實層面中仁的規(guī)范中超越出來,達到一種更高層次的仁境,超越私心,超越差別之愛,在施仁的自覺性方面,老莊要求把它由有意識的行為變?yōu)闊o意識的行為,如大道般無心、無愛。他們認為,“至仁”超越了偏私,對所有的人和物都一視同仁。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chǔ)之上,老子說:“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保ā独献印さ谑耪隆罚?/p>
然而哲學(xué)本身的超越性決定了道家哲學(xué)并不應(yīng)當(dāng)被直接用來建構(gòu)具體的社會形態(tài),道家超越差別之愛、無為之為,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深刻省察與生命的關(guān)懷,應(yīng)當(dāng)在價值層面發(fā)揮道家哲學(xué)應(yīng)有的作用。面對社會整體失道的現(xiàn)實,道家之“大仁”“至仁”并不能提供切實可行的治國方略,因為道家之治是圣人之治才能達到的至高境界??v觀中國歷史,當(dāng)?shù)兰艺軐W(xué)每每站在更高層面作為價值追求、境界指向時,都能與現(xiàn)實社會政治、儒家道德傳統(tǒng)等要素構(gòu)成良好的既互黜又互補的陰陽和合關(guān)系,出現(xiàn)難能可貴的盛世之治,道家的反對才能發(fā)揮哲學(xué)效用。因此在道家“至仁”與儒家“仁義禮智信”的道德教化及治國方略之間,只有用新的視角來厘清并化解其中的分歧,補足舊有儒家德治之不足,才能從中尋找到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走向現(xiàn)代的理論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