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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必然相遇的人

      2023-03-26 03:15:00向以鮮
      美文 2023年5期
      關鍵詞:杜甫李白

      一生必然相遇的人

      杜甫為姑姑服喪,把對母親的思念、愛和悲慟,全部給了裴姑姑。

      裴姑姑死了,父親也走了,杜甫成了人間的孤兒。

      雖然還有幾個他舍不下的弟妹,繼母盧氏還在,但他們是無法理解杜甫內(nèi)心的孤獨的,徹骨的孤獨,比孤兒還要孤獨。但是,生活還得繼續(xù),而且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從一個漫游的青年變成了一個丈夫,還將成為一個父親。

      裴姑姑的墓地在河南縣平樂鄉(xiāng),位于洛陽以北五六十里外,那兒是裴家的墳園。

      服喪期間,杜甫就在平樂鄉(xiāng)和洛陽之間來回走動。

      在洛陽城北,有座著名的太微宮,那是紀念道家老子的地方。杜甫在洛陽生活了那么久,對這個地方應該不陌生。但是,在此之前,杜甫可能就沒有進去認真看過。自己出生于“奉儒守官”世家,和那兒沒有什么關系?,F(xiàn)在情況不同了,接連兩個親人離去,杜甫開始思考人生,思考生與死的問題。可能就是在杜甫往返于洛陽與平樂鄉(xiāng)的途中,天寶元年(742年)的冬天,杜甫第一次走進了那座深嚴的廟宇,并寫下《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這首詩通常系年于天寶八載(749年),洪業(yè)系年于開元二十九年(741年)冬末偃師到洛陽路上,我認為系年于天寶元年冬天是最合適的時間。太微宮改稱玄元皇帝廟的時間很短,據(jù)《舊唐書》載,僅在開元二十九年(741年)春天到天寶元年(742年)秋天,前后不到一年半的時間。杜甫寫此詩時已是冬天了,這座廟宇的官方名字可能剛剛恢復了舊名(太微宮),人們還沒有完全適應過來,仍然叫它已經(jīng)叫了一年多的玄元皇帝廟。洪業(yè)釋讀此詩時,提出一個疑問:作為一位偉大儒家經(jīng)典學者杜預的后裔,會怎么看待老子學派呢?顯然,這兒一定存在著某種內(nèi)心的爭斗。入世的儒家與神秘的道家如何保持平衡,不僅僅是此刻杜甫的問題,也是杜甫一生的問題。此詩末兩句帶有迷人的曖昧意味,“拙”更像是詩人的夫子自道:“谷神如不死,養(yǎng)拙更何鄉(xiāng)?!?/p>

      姑姑一走,這個杜甫生活了一二十年的地方,也不是家了。當然,與其二十歲后就離開洛陽漫游吳越齊趙差不多十年之久有關,再熟悉的地方,離開了十年再回來,都會有種說不清楚的陌生感。

      家的感覺沒有了,這種感覺并不是說沒有居住的地方,而是沒有了心的歸處。在為姑姑服喪的這兩年多洛陽時光,杜甫感覺就像是一個異鄉(xiāng)的客人一樣:“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比曙L里的姑姑家,隨著姑姑的離去,姑姑的兒女們對杜甫的態(tài)度可能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仍然很客氣,最后由客氣變成了客套。杜甫成了家,可能早就搬出了仁風里,暫住在租來的房子里,杜甫的異鄉(xiāng)感更為強烈,他開始品嘗到人生的變化和人心的“機巧”滋味。在此期間,杜甫也認識了一些朋友,其中不乏顯貴與名流。杜甫并不是洛陽社交圈兒的陌生人,早在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出游”洛陽的“翰墨場”,并且和一幫“老蒼”混得相當熟悉。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那時他是少年,是初生的牛犢,對人性的“機巧”理解尚淺,更不在乎?,F(xiàn)在,他已是一個過了而立的中年人。

      就在杜甫漸漸有些厭惡洛陽的社交圈兒時,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奪目的身影,一個天外來客,生活在另一個星球的仙人——李白!

      兩個注定要相遇的人,兩個八世紀必須相遇的不朽靈魂終于就要碰在一起了。

      他們本來已有好幾次相見的機遇,卻一再錯過。

      在吳越,在齊趙,都有過這樣的機會:杜甫游吳越時,李白北上太原到了齊魯;等到杜甫游齊趙時,李白又去了江南。

      這一次,不能再錯過。

      李白在天寶元年(742年)從江南的剡中北返長安,迎接人生最風光的翰林歲月。

      杜甫就在洛陽,他們已經(jīng)離得很近很近了。

      天寶三載(744年)春天,風光無限的李白,那個本來就不是,自己認為更不是“篷蒿人”的人,被十分欣賞他的玄宗皇帝給“賜金放還”。李白從長安東游,在洛陽、陳留、梁(開封)、宋(商丘)一帶旅游,反正現(xiàn)在手里有一大把花不完的金錢。

      天寶三載(744年)夏天,杜甫為姑姑守喪期可能剛結束。不久,杜甫的繼祖母盧氏在陳留(汴州)去世。杜甫很喜歡這個繼祖母,經(jīng)常去看她。洛陽到陳留的路程并不短,好幾百里呢。杜甫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杜審言,常常從這位繼祖母口中聽到一些關于祖父的軼事,杜甫的《假山》詩就是在繼祖母家寫的。從詩序及詩中可以看出,繼祖母的家境不錯,造型精巧的假山旁邊,還栽種著幾竿修竹。

      繼祖母走后,杜甫趕到陳留處理后事,撰文勒石。杜甫對自己真正喜歡的幾個前輩,都寫了走心的碑文。

      天寶三載(744年)夏天,杜甫和李白終于見面了。

      兩人相見的地方,大多數(shù)人認為就是在洛陽,也有認為是在陳留或梁宋的。我認為在洛陽或陳留初見的可能性較大,之后才有梁宋之游。按照郭沫若的系年,這一年李白在陳留迎娶他的第四位人生伴侶,武則天時當過宰相的宗楚客的孫女宗夫人(前妻許氏已于幾年前去世)。杜甫和李白,兩個一悲一喜的人,也有可能就是在陳留初遇的。

      必須相見的人的相見,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

      詩人聞一多這樣來再現(xiàn)那激動人心的一刻:“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fā)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因為我們四千年的歷史里,除了孔子見老子(假如他們是見過面的)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紀念的。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象,譬如說,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么,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

      歷史性的相見,像極了兩顆燦爛星座的相會。

      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中寫道:“乞歸優(yōu)詔許,遇我宿心親。”好一個“宿心親”,叫得這么親近,這要是杜甫的楊夫人知道了會怎么想!從“乞歸”(其實是“放還”)一語來看,兩人在洛陽相識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李白比杜甫年長十一歲,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祖上一直在西域一帶從事商業(yè)活動,所以李白出生在遙遠的中亞碎葉城(今吉爾吉斯坦托克馬克城),當然那時那片土地還是大唐的安西都護府。父親李客也是個商人,商人的流動性大,李白五歲時隨父入蜀。四川大學舒大剛與黃修明據(jù)李陽冰《草堂集序》、李華《故翰林學士李君墓志并序》、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和郭忠恕《汗簡》等文獻記載,考訂李白為神龍初年(705年)歸蜀所生,文中頗多創(chuàng)獲。如果是這樣,那么李白就只長杜甫七歲。李白在詩文中對其家世有過敘述,自稱是漢代名將李廣和晉代涼武昭王李暠之后,陳寅恪認為這些譜系基本上是“依托”之詞。唐人雖然已經(jīng)沒有魏晉人那么門閥了,但是,誰又不想出身一門顯貴呢!在世系方面,杜甫比李白更有來頭,也更真實。

      我們的大詩人李白,很快就以他的絕世才情,讓出身頗為高貴的杜甫徹底服氣。

      論天賦杜甫不可謂不高,七歲一張口,就是漫天的鸞飛鳳舞。

      李白呢醒得更早,五歲就誦六甲了,十歲就觀盡諸子百家了!

      李白是詩人是劍客還是箭客,曾手刃數(shù)人,真的殺過人。李白不僅劍術好,射箭的技術一樣厲害:“一射穿兩虎”“轉背落雙鳶”(李白《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和杜甫在齊趙時與蘇源明一起“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鸧”相比,更加兇猛。

      杜甫自己就很狂,看不上幾個人,這種狂還是他祖父傳給他的,遺傳學上有隔代遺傳的說法,看來還是有點道理的。在遇上李白之前,杜甫認為他就是最狂的人。見了李白之后,才知道世上還有比他杜甫更狂的人。

      在李白的狂中,還加入了幾分道家獨有的風骨,杜甫當然知道賀知章曾呼李白為謫仙人的典故,杜甫覺得這話一點不虛,李白本來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仙人。這種道骨與仙氣,讓杜甫十分著迷,從中看見了可以對抗死亡的希望——這幾年,杜甫經(jīng)歷了太多的死亡,父親的死亡,姑姑的死亡,繼祖母的死亡。

      杜甫還從李白身上看到了一種干凈。剛剛從長安白蓮池和沉香亭過來的人,身上一點兒也沒有官僚味兒。杜甫并不討厭這種味兒,自家就是世代為官的,當官是杜家的素業(yè)。心底里杜甫對李白的那段朝廷經(jīng)歷是很羨慕的。李白見識了最高的權力面目,卻保持了一種骨子里的干凈。杜甫在《贈李白》詩中寫道:“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野人對膻腥,蔬食常不飽。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喾Υ笏庂Y,山林跡如掃。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一身仙風道骨的李白,和杜甫在東都洛陽認識的很多人完全不同:那么清狂,那么坦誠,那么天真,那么可愛,沒有一點兒“機巧”。杜甫完全被眼前這個“金閨彥”給感染給鎮(zhèn)住了,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個“奉儒守官”世家子,渴望著和李白一起到梁宋去浪游去“幽討”,去神仙居住的地方尋找長生的仙草。

      對于這位風流倜儻的大哥來說,杜甫除了佩服和景仰,也許還有一絲絲的擔心。不過,這種擔心很快就煙消云散了,他要像李白那樣生活,要和李白一起去逍遙?!顿浝畎住房赡軐懹诶疃畔嘁姷那锾欤?/p>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p>

      很多人認為這首詩是杜甫對李白的一種婉轉規(guī)勸。金圣嘆就說:此豈“脫身幽討”猶未遂耶?讀“飛揚跋扈”之句,辜負“入門高興”“侍立小童”二語不少(杜甫《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入門高興發(fā),侍立小童清”)。先生不惜苦口,再三教戒,見前輩交道如此之厚也。言不如葛洪求為勾漏令而得遂也。看他用“相顧”字,每每舍身陪人,真是盛德前輩。此用“丹砂”,與前用“青精”“瑤草”同意。去又不遂,住又極難,痛飲狂歌,聊作消遣。飛揚跋扈,誰當耐之?一片全是憂李侯將不免!

      金圣嘆算是很會讀書讀詩的人了,對于這首詩的解讀,卻是強作解人。試想一想,李白是年長杜甫的大哥,他們相識不久,縱然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杜甫也是不可能這樣去“不惜苦口,再三教戒”的。這完全是一個兄長才能做的事,杜甫怎么可能這樣去對待他心儀的李白大哥呢!這首詩不能夠加上第二人稱,否則看上去好像年長的詩人被當作一個頑劣孩子一樣被斥責。洪業(yè)對此詩進行了英譯,曾祥波又把英譯回譯成了漢語:

      “又到秋天,我們依舊像蓬草般飄蕩在風中

      “我們未能如葛洪一樣,找到長生的丹藥

      “我痛飲,我狂歌,我白白浪費了每一天

      “我如此桀驁而不守規(guī)矩,這又是為了誰呢?”

      詩中有沒有一絲絲擔憂呢,我認為是有的。但那不是對李白的擔憂,而是杜甫對自己的擔憂,其中也包含著對道家的某種質樸的質疑,世上真的有不死的丹藥嗎?

      就在這個秋天,杜甫與在汶水相識的高適重逢。陳貽焮認為此前高適就到了梁宋,高適長安失利之后,被舉薦中“有道科”作封丘尉之前一直住在梁宋,高適的家可能就安在宋州的虞地。

      李白也是認識高適的,這下好了,戲劇主人聚齊,梁宋的舞臺寬闊,好戲開場了。

      在高適的導游下,三個詩歌兄弟開始暢游梁(開封)宋(商丘)名跡。杜甫在《遣懷》詩的前半段追憶了這段愉快的時光:“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陳留亞,劇則貝魏俱。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娛。白刃讎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芒碭云一去,雁鶩空相呼?!睆V濟渠岸邊的宋州水陸交通十分發(fā)達,人口稠密,高樓林立,曾是漢文帝小兒子梁孝王劉武的封地。劉武在此修筑遼闊的三百里東苑(梁苑),里面遍布亭臺樓閣復道,林澤縱橫動物繁多,有落猿巖有百靈山,有雁池有鶴洲,還有著名的莬苑和吹臺,一時之間成為游賞之士的必到之地。用今天的話說,是人們必須打卡的地方。杜甫、李白和高適三人一起飲酒論交情,隨口都是才華和藻思,到處都是風景,登吹臺懷古,上芒碭射雁,仿佛幾年前的齊趙場景的重現(xiàn)。由于宋州商業(yè)興盛,南來北往商賈云集,也是天下各路英雄嘯聚的地方。刀光劍影,紅塵黃金,俠客恩仇,梁宋的江湖并不平靜。這種江湖氣氛對普通人而言可能意味著不安和危險,但對于李白和高適和此時的杜甫,卻是一種充滿刺激氣味的熱血舞臺。杜甫沒有像李白那樣親手殺過人,他的遠祖殺過人,離他很近的少年叔叔殺過人,此刻杜甫的眼前,一定浮現(xiàn)著遠祖杜叔毗或小叔父杜并的俠義身影。

      杜甫詩中用過好幾處“殺人”一詞,只有這兒一個地方說的是殺人于紅塵的殺人,其他地方的殺人都是將口語引入詩中,作為一種形容修辭手段來使用,目的在于強調(diào)其愁思(也可能是歡喜)之深之無法排遣。比如《奉陪鄭駙馬韋曲二首》的“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就是如此,和《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的“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意思完全一致。有趣的是,當代詩人柏樺寫過一首關于杜甫的詩:“他思了秋江,思殺人……我倒看你如何解脫?”柏樺將“殺”字讀成一個及物動詞,看來杜甫在秋江之上真的想殺人了(這事兒李白大哥干過)。柏樺此處有意無意的誤讀,顯得有趣且耐人尋味,其詩意出處來自于杜甫晚年作于夔州的《雨晴》:“天路看殊俗,秋江思殺人。”杜甫的本意肯定不是說他想在長江的閣樓上殺一個人,而是說他太想念故鄉(xiāng)長安了,想死個人。同樣的表達方式在《江月》中也出現(xiàn)過:“江月光于水,高樓思殺人?!?/p>

      杜甫、高適和李白三人還是宋州李太守和單父縣(今山東單縣)崔縣令的座上賓,白天在孟諸澤畔打獵,享受大自然的饋贈,日暮時分登上單父臺眺望,晚上在酒樓里一邊痛飲一邊討論著國家大事,關注邊塞,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感覺梁宋的舞臺都是他們?nèi)齻€人的?!段粲巍吩娭幸灿羞@次三人行表演的精彩片斷:“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寒蕪際碣石,萬里風云來。桑柘葉如雨,飛藿去裴回。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馀哀。”梁宋之游,高適在《宋中十首》,李白在《梁園吟》中均有回憶,但沒有杜甫寫得細致寫得深情。

      不久,高適決定南游,云蒸霞蔚的楚地還沒有去過呢。差不多在十年前,李白帶著家人(許氏和女兒平陽)離開湖北安陸來到山東任城居住,而且住了很多年,李白很多時候稱自己是任城人。所以梁宋之后,他是肯定要回任城的。杜甫舍不得和李白就這么分手,決定一起去“拾瑤草”。李杜兩人渡過滔滔的黃河,直奔神仙居住的王屋山。懷著長生夢想的李白和杜甫趕到王屋山去拜訪心中的神仙——道士華蓋君——這位神仙君卻已經(jīng)死了!這個偶然的巧合事件應該給李杜兩人,尤其是給杜甫當頭一擊:原來,神仙也要死??!杜甫在《憶昔行》和《昔游》中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仙人的“玉棺”已經(jīng)上天。兩人在盧姓弟子引領下,來到華蓋君生前的煉丹室。那兒的爐火早就熄了,只有一屋的藥塵和殘存的香氣,哪兒還有什么仙氣呢,完全是一種垂死的景象。李白從道的決心很堅定,杜甫就未必了,雖然后來他和李白還一起到東蒙尋過道。杜甫骨子里是一個儒家,佛啊道啊都只是插曲。

      大約在天寶三載(744年)的年底或者天寶四載(745年)的年初,杜甫和李白一同來到齊州。兩人的目的地相同,都在齊州,但是兩人的目的卻已經(jīng)完全不同。李白決心要做一名真正的道士,于是在齊州紫極宮受了道箓。杜甫來此訪問舊友,李邕和李之芳正好都在齊州,李之芳是李邕的族孫,時李邕任北海(青州)太守。杜甫寫有《同李太守登歷下古城員外新亭》和《陪李北海宴歷下亭》等詩作。李邕不僅書法寫得好,而且性情豪侈,武后時曾犯顏贊助宋璟以懲處張氏兄弟。其所作碑頌價值巨萬,李邕可能是唐代潤筆(稿費)收入最高的一位文人。李邕很欣賞杜甫的才氣和家學,兩人在年齡上屬于兩輩人(李邕年長杜甫三十多歲),相處如同輩友人??上н@樣一位堪稱智勇兼?zhèn)涞拈L者,兩年之后竟然被李林甫、吉溫等構陷,殘忍地杖殺于北海。從李邕之死亦可看出,大唐的江山實際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裂隙,潰敗只是遲早的事情。杜甫在《八哀詩》中痛悼含冤而死的李北海:“坡陀青州血,蕪沒汶陽瘞?!泵魅松蹖氄f:“二句痛其受刑而客葬也?!崩铉咚篮?,先是客葬于汶陽縣(境內(nèi)有東汶河),后來歸葬于故鄉(xiāng)(湖北盤龍山)。

      在齊州,李白經(jīng)受住了繁瑣痛苦的考驗,終于如愿以償當了一名注冊道士,于天寶三載(744年)冬天回到魯郡任城縣(濟寧),那兒有他的家室。杜甫見了老友,然后向北走了幾十里路,到臨邑看望大弟弟杜穎。杜穎在那兒當了一個正九品下的薄曹,《暫如臨邑至?山湖亭奉懷李員外率爾成興》一詩就是在臨邑寫的,?山湖在歷城東門外。

      天寶四載(745年)秋天,杜甫重游舊地魯郡(兗州)。幾年前,他曾來兗州看望父親,現(xiàn)在父親早已作古。杜甫來魯郡主要是和李白見面,然后一起去尋訪高人?!短綇V記》還說李白在任城縣內(nèi)構置有一家酒樓,“日與同志荒宴,客至,少有醒時”。看來詩人開酒樓大多是難以經(jīng)營得好的,里面的顧客除了請來的朋友就是他自己一個人在那兒醉生。

      在魯郡東蒙一帶,杜甫和李白尋訪了東蒙隱士范居士和元逸人,杜甫作《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和《玄都壇歌寄元逸人》。在這兒,兩人還見到了另一位神仙級的人物董煉師董奉先,董神仙后來又從東蒙到了衡陽。

      再痛快的歡聚也要散,再好的兄弟也會分。

      天寶四載(745年)晚秋,杜甫和李白,兩位中國最杰出的大詩人,兩顆星斗就要分開了。

      分手的地點在魯郡東邊的石門,杜甫可能暫時住在石門附近。石門這個地方杜甫以前是來過的,張建封的家就在那一帶?!额}張氏隱居二首(其一)》寫到過石門冬天的風光:“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澗道馀寒歷冰雪,石門斜日到林丘。”

      杜甫與李白兩人再一次痛飲,再一次吟詩,再一次互道珍重。

      杜甫在石門寫給李白的詩沒有流傳下來,幸好還有李白寫給杜甫的詩。

      兩人分手后,李白到了沙丘(山東臨清),寫了第二首給杜甫的詩《沙丘城下寄杜甫》。根據(jù)郭沫若的統(tǒng)計,杜甫寫及李白大哥的詩前后近二十處,專門寫給李白的詩多達十首。相比之下,李白寫給杜甫的詩就少多了,可以確認的實際上只有這兩首。郭沫若認為的另外兩首(《秋日魯郡堯祠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和《戲贈杜甫》),是不是李白寫的或者是不是寫給杜甫的還是一個問題。

      “李白《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p>

      請注意,李白詩中也寫到了“飛蓬”——顯然是對去年秋天小兄弟杜甫詩中的那一叢“飄蓬”的回應。是啊,無論多么壯大的靈魂也有卑微如草的時候!子美兄弟,請飲盡這杯金樽酒吧,從此以后,我們將像你詩中的那些蓬草一樣隨風起舞,隨風飛向天涯海角——也許我們兄弟此刻一別就是永別,誰知道呢!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

      杜甫起身仰首一飲而盡,脫口吟道: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

      兩人強忍住洶涌的淚水,他們都有一個預感,今生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除夕賭徒

      天寶四載(745年)暮秋時節(jié),杜甫和李白在魯郡(兗州)東門的石門分手之后,李白再游江東,從邳州、揚州進入越中。杜甫順著汶水南游,西歸洛陽,再從洛陽來到咸陽和長安一帶。到達長安時已經(jīng)是天寶五載(746年)了。在魯郡和李白相處的日子,天天尋幽訪隱,雖然還見到了董煉師這樣的真神,杜甫內(nèi)心并不安穩(wěn),總覺得這樣的人生不是他想要的。同時,杜甫也意識到自己并不能像李白那樣灑脫,他和李白大哥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李白骨子里那種放蕩和放下,自己怎么學也學不會,還是回西邊去從事“奉儒守官”的素業(yè)吧。

      來到長安時,杜甫最先認識的是鄭虔的侄子附馬鄭潛曜,潛曜是玄宗女兒臨晉公主的丈夫,其私第位于神禾原蓮花洞。從《鄭駙馬宅宴洞中》詩中可知,鄭家的府第相當講究,即使炎夏也十分清涼:“主家陰洞細煙霧,留客夏簟清瑯玕。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碗碧瑪瑙寒。誤疑茅堂過江麓,已入風磴霾云端。自是秦樓壓鄭谷,時聞雜佩聲珊珊?!庇写壕票鶟{,有琥珀瑪瑙,還有歌吟雜佩。鄭潛曜不僅常常請杜甫來宅中做客,還想方設法在經(jīng)濟上有尊嚴地幫助杜甫,比如請杜甫為去世的岳母大人(臨晉公主的母親)皇甫淑妃撰寫墓碑,這樣可以得到一筆不菲的潤筆收入。這樣的幫助對杜甫是很及時的,父親杜閑走了,杜甫的手頭越來越不寬綽。

      杜甫打小會喝酒,又有才華,長安的朋友也越來越多。先后結交了汝陽王李琎、詩人岑參和王維,還有奇才鄭虔。在杜甫眾多朋友中,鄭虔對于杜甫的影響僅次于李白。聞一多和劉文典均認為杜甫與鄭虔訂交于天寶九載(750年)。被玄宗贊為“鄭虔三絕”(詩書畫)的鄭虔實在是盛唐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詩書畫之外,還懂天文、知地理,通藥理、熟知國防要塞。不過,廣博的學識也給他帶來過麻煩,天寶初年被人告發(fā)私撰國史,被貶了近十年。一直到天寶九載(750年)才被召回長安,玄宗還是有些舍不得這位幾乎無所不知的鄭三絕,專門為他在國子監(jiān)中設置了一個官方機構——廣文館——讓他呆在里面做博士,從此人們就稱之為廣文先生。安史之亂后,由于廣文先生曾被脅迫于叛軍偽政府中當過水部郎中,盡管裝病不上任,還是被肅宗認為是一個小小的污點,給貶到了臺州當了司戶。這一貶就再也沒有回來。如果說蘇源明和李白兩人帶給了杜甫性格中的俠義和道骨,那么鄭虔則以其博學和對歷史人文的洞察所形成的通達與幽默感,給“奉儒守官”的杜甫略顯呆板的做派中注入了難得的趣味——我們無法想象一個沒有趣味的人會成為詩人!在最困難的時候,杜甫也沒有丟掉這種幽默感?!案F得叮當響”這個說法一定來自杜甫:“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保ā犊漳摇罚?/p>

      我們把時間推后幾年,來讀一讀杜甫寫于天寶十三載(754年)秋天的那首為鄭虔而寫的名作《醉時歌》: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德尊一代??草V,名垂萬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相如逸才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p>

      詩中寫到了一場自然災害帶來的社會事件,《舊唐書》載:天寶十三載京城霖雨,米貴,令出太倉米十萬石,減價糶與貧人。當時市面上的高價米有多貴呢,杜甫在同時所作《秋雨嘆三首》之二有說“城中斗米換衾裯,相許寧論兩相直”,就是說一斗米可以換個太太回來。大雨下了六十天,玄宗皇帝下召,向長安市民提供一百萬斛低價太倉米共度時艱。具體每家買多少,史書上沒有明載。從杜甫詩中可知,每家每天可以購買二十分之一斛(日糴太倉五升米),亦即每個家庭每天可以用較低的價格領買到六七斤糧食。唐代一斤比現(xiàn)在的一斤要重百分之二十左右,也就是說一家一天可以擁有八斤多糧食,基本上是可以滿足六七口人的需要。杜甫這時家里人口并不算太多,他和妻子,大兒子宗文,也許小弟弟杜占也住在杜甫家里(也可能已經(jīng)成家)。按照杜甫的風格,可能還有一兩個仆人,加起來頂多不超過七八人,勉強填飽肚子是不會有太大問題的。杜甫的幾個弟妹中,除了大弟弟杜穎入了仕途一直呆在山東一帶,其他幾位都混得不怎么樣。妹妹嫁到安徽鐘離韋氏人家(很早就守了寡),二弟杜觀后來也去了山東,三弟杜豐則去了江東。

      這場秋雨過后,杜甫將其城南下杜陵附近的家移居至長安東北方向的奉先縣(陜西蒲城),奉先離長安二百四十多里。奉先縣令姓楊,有可能是妻子楊氏的本家。離奉先不遠的白水縣,當縣尉的又是杜甫的舅父崔頊。這樣一來相互之間頗多照應。杜甫的長子杜宗文已經(jīng)三歲多,次子杜宗武出生,而且很可能就出生于奉先。天寶十三載(754年)秋冬之際,杜甫曾來到奉先并拜謁過睿宗的橋陵,在楊縣令的安排下暫住縣署公舍,寫有《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nèi)諸官》一詩?;氐椒钕燃抑羞€寫有《天育驃圖歌》《沙苑行》《魏將軍歌》等幾首作品,與其早期在齊魯所作之《房兵曹胡馬》等相較,更顯老辣,一派骨氣縱橫。

      杜甫說,像鄭廣文先生那樣道出羲皇,才過屈宋的人也只能呆在冷清的廣文館中,有時連飯都吃不飽,就別說像他杜甫這樣的“野客”了。杜甫穿著又短又窄的粗布衣服,雖說才四十多點,頭發(fā)早已經(jīng)花白了,每天還得排隊,在長長的望不到盡頭的人群中等待認領幾升太倉米。唉,人生多艱,還不如和鄭老先生一起一醉方休呢,醉了的感覺真好,尤其是和鄭老一起沉醉。夜色深深的時刻,雨滴不住從屋檐上滴下來,在燈光的映照下,仿佛一朵朵轉瞬即逝的花蕾。還可以縱情歌唱,歌聲中似乎能傾聽到鬼神的聲音。人生無常,不知道在哪一天就在哪一片山谷中餓死——這兒是否有一種后來會在同谷大雪中尋覓橡實以充饑的預感?就算是司馬相如和揚雄那樣有才氣的人又如何,還不是要自己去清洗酒具或者跳樓!想到這兒,杜甫第一次對自己崇尚的“儒術”提出了質疑,圣人也好強盜也罷,在歷史的長河中都是塵埃!一定是受了鄭虔的影響,杜甫突然把人生和理想看穿了。在袞袞諸公與孤獨冷峭的鄭虔之間,杜甫明白了許多。

      長安的冬天很快來臨,杜甫突然想念獨自到南方漫游的李白——《冬日有懷李白》:“寂寞書齋里,終朝獨爾思。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短褐風霜入,還丹日月遲。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倍鸥σ粋€人坐在書房里,整個早上都在想念著李白大哥。春秋晉大夫韓宣子(韓起)出訪魯國,宴席間賦《角弓》詩以示友好,魯大夫季武子家宴歡迎韓宣子,表示一定要植嘉樹以示不忘《角弓》之情。杜甫想到李白一個人在江南,那兒的冬天也該很冷了吧,衣裳帶夠沒有,短褐能抵擋風霜嗎?還有,李白一門心思修煉的丹藥如何了,是否遙遙無期??!可惜我杜甫是一個俗人,沒有乘興和你一起去到那兒。我也希望能夠像高人龐德公那樣,帶著妻子一起去鹿門山采藥。杜甫很想念妻子,就算是龐德公那樣的人,也舍不得丟下妻子。

      時間再退回到天寶五載((746年)除夕,杜甫本來是想從長安回到洛陽的家過年,結果路上一耽擱,走到咸陽就已經(jīng)是除夕,只好在旅舍中暫住下來,第二天再趕路。為了打發(fā)旅舍中無聊的時光,杜甫和幾個陌生客人一起玩兒賭博的游戲(唐代有些客舍兼具賭場性質)。有人認為杜甫從山東西歸后一直住在長安和咸陽附近的旅舍,恐怕未必是這樣,畢竟咸陽離長安還有好幾十里路,長安房租雖然要貴一些,畢竟方便很多。

      “《今夕行》:今夕何夕歲云徂,更長燭明不可孤。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馮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愿,家無儋石輸百萬?!?/p>

      這首詩有條杜甫的原注:“自齊趙西歸至咸陽作?!边@是杜甫詩中罕見的寫到自己參與賭博的詩。杜甫和客人們玩兒的是一種什么樣的賭博游戲呢,通常認為就是一種被稱為樗蒲的古老游戲。唐人李肇曾詳細記載了“古之樗蒲”的玩兒法:說有個叫崔師本的洛陽令,好為古樗蒲,其法三分其子三百六十,限以二關,人執(zhí)六馬,其骰五枚,上黑下白,黑者刻二為犢,白者刻二為雉,擲之全黑為盧,二雉三黑為雉,二犢三白為犢,全白為白。四者貴采也。開、塞、塔、禿、撅、梟六者雜采也。貴采得連擲,得打馬,得過關,余則否。聽起來有點兒像是在擲骰子定輸贏。如果擲出來的五個骰子全是黑色的五條牛犢就叫盧,是最貴的彩,那就贏大了。運氣差一點兒,有四個黑的或四個白的也還是不錯,也算是貴采。清人俞樾認為五子皆黑就是盧,五子皆白就是雉,純黑純白都是高采,但是純黑高于純白。骰子的質地最初是用木刻而成又稱五木,后來花樣翻新,代之以玉石象牙等,故擲骰又叫投瓊。甚至還有鏤骨為竅,將相思紅豆鑲嵌其中的,做工越來越考究。

      賭博可大可小,賭得大的有時會弄得傾家蕩產(chǎn),一些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王公大人,頗或耽玩,至于廢慶吊,忘寢休,輟飲食者”。杜甫并不是一個賭博沉迷者,在以后的歲月中再難見到這樣的情形。杜甫后來不僅不再參與任何賭博,對別人的賭博行為還相當反感,晚年在夔州期間,杜甫對那些長江上往來商賈的賭博行為提出了多次批評。他在《滟滪》詩中勸誡道:“寄語舟航惡年少,休翻鹽井橫黃金?!?/p>

      這個時候的杜甫還有幾分年壯氣盛的來頭,還有心情和余力來呼喚五白(五子皆白)。杜甫這次偶然參與的賭博行為,很可能受到鄭虔的某些影響,那個全知的并且具有個人修史能力的天才,肯定是熟知賭博史及相關技藝的。杜甫的詩里活靈活現(xiàn)地描繪了一個賭徒的形象:大呼小叫,神情亢奮,袒胸赤足,旁若無人。請注意,還是寒冬臘月冰天雪地呢,杜甫和客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這一切,要賭就認真地、忘情地、忘我地賭,賭博見精神,賭博見性情!人類為什么會有賭博行為出現(xiàn)?為什么在所有的生命中,只能人類會玩這個!杜甫想得更多,英雄的人生和事業(yè)也就像這樣吧,玩兒大玩兒小都得賭上一把,賭贏了就是贏家,賭輸了就是輸家。

      杜甫詩中提及的那位著名賭徒劉毅,在《晉書》中有這樣一則記載:劉毅曾在東府聚樗蒱大擲,輸贏高達數(shù)百萬。有一次,劉毅一擲得了雉(五白),大喜,褰衣繞床叫謂同坐:我不是不能得到盧(五黑),只是不屑罷了!這句話把后來的劉宋開國君王劉裕給氣壞了。劉裕握著五個骰子良久不說話,眾人不知所措。劉裕才緩緩說道:我來回答一下你們。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轉躍未定,眼看白色一面的雉雞就要落子,劉裕厲聲喝叫道,牛!牛!果然變成了黑色的牛——即成盧焉。這段史實,恰恰可以成為杜甫“馮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一句的最好注腳,也是對杜甫當時傾情投入場景的生動再現(xiàn)。我的老師曹慕樊還把這兩句杜詩譯成了白話:(人們)靠著床,光著臂膀,打著赤腳,望著骰子高聲喝彩,無奈那家伙任你怎樣都不肯出好點子!但是曹先生認為杜甫此句不是實寫,語雜五木、六博,糅合《楚辭》《晉書》,全是辭藻。其實,曹先生大可不必為詩人而諱,杜甫為什么就不能賭一回呢!

      《今夕行》中的杜甫,為我們罕見地呈現(xiàn)了杜甫的另一面,“馮陵”與“袒跣”之際,可以想見杜甫的那雙激動的,激情的手怎么樣在咸陽客舍的冬夜中舞動著!那情形,讓人想起奧地利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那位賭徒。女主人公(陌生女人)走進一家賭館,摸出金幣預備下注,忽然迎面?zhèn)鱽硪魂嚪浅F婀值穆曧?,一陣咯咯喳喳的響聲,像是骨?jié)折裂。她不自主地向對面望了一眼,立刻見到兩只從沒見過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像兩匹暴戾的猛獸互相扭纏,在瘋狂的對搏中你揪我壓,使得指節(jié)間發(fā)出軋碎核桃一般的脆聲。她一見就意識到,這兒有一個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齊驅上手指,免得留存體內(nèi)脹裂了心胸。

      是的,詩人杜甫,除夕的賭徒,此刻正是一位情感充沛的人。

      盛世的側影

      水運專家韋堅是一個很有想法和行動能力的人,他的妹妹韋氏做了太子肅宗的妃子。在擔任江淮租賦水陸運使的天寶元年(742年),他主持了一項巨大的水運工程。在咸陽填塞渭水為堰以絕灞浐二水,向東開挖一條與渭水并行的人工渠,再在華陰永豐倉與渭水匯流,以此解決渭水曲淤的固疾。同時,又于長安禁苑東面修葺雄偉的望春樓,樓下開鑿廣運潭與浐河相通。這樣一來,加上南北運河網(wǎng)絡,長江與渭水便可暢通無阻,揚子江上的往來商業(yè)和漕運船只可以直接開攏長安的皇宮前,引至玄宗皇帝的眼皮底下。不僅節(jié)約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水運能力提高十倍不止,還逗得皇帝滿心的歡喜。

      《新唐書》上是這樣記載的:“堅為使,乃占咸陽,壅渭為堰,絕灞、浐而東,注永豐倉下,復與渭合。初,浐水銜苑左,有望春樓,堅于下鑿為潭以通漕,二年而成。帝為升樓,詔群臣臨觀。堅豫取洛、汴、宋山東小斛舟三百并貯之潭,篙工柁師皆大笠、侈袖、芒屨,為吳、楚服。每舟署某郡,以所產(chǎn)暴陳其上。若廣陵則錦、銅器、官端綾繡;會稽則羅、吳綾、絳紗;南海玳瑁、象齒、珠琲、沉香;豫章力士瓷飲器、茗鐺、釜;宣城空青、石綠;始安蕉葛、蚺膽、翠羽;吳郡方文綾。船皆尾相銜進,數(shù)十里不絕。關中不識連檣挾櫓,觀者駭異。先是,人間唱《得體紇那歌》,有‘揚州銅器’語。開元末,得寶符于桃林,而陜尉崔成甫以堅大輸南方物與歌語葉,更變?yōu)椤兜脤毟琛?,自造曲十馀解,召吏唱習。至是,衣缺胯衫、錦半臂、絳冒額,立艫前,倡人數(shù)百,皆巾軿鮮冶,齊聲應和,鼓吹合作。船次樓下,堅跪取諸郡輕貨上于帝,以給貴戚、近臣。上百牙盤食,府縣教坊音樂迭進,惠宣妃亦出寶物供具。帝大悅,擢堅左散騎常侍,官屬賞有差,蠲役人一年賦,舟工賜錢二百萬,名潭曰廣運。”那首《得體紇那歌》,在《舊唐書》上有載:“得體紇那也,紇囊得體那。潭里船車鬧,揚州銅器多。三郎當?shù)钭?,聽唱得體歌?!泵鞔鸷嘣凇短埔艄锖灐氛f:“《紇那曲》,不知所出??继铺鞂氈校蕹筛Ψ兜皿w歌》,有‘得體紇那也,紇囊得體那’之句,豈其所本歟?按唐人于舟中唱《得體歌》,有號頭,即和聲?!v那’者,或曲之和聲也。”中唐時代的劉禹錫寫有《紇那曲》,詞中“楊柳”“竹枝”等語,當屬來源于北方民歌的唐聲詩,人們可以在江邊船頭踏舞而歌。劉禹錫又于《竹枝詞》中寫道:“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xiāng)歌。今朝北客思歸去,回入紇那披綠羅?!睏钌髡J為:“劉禹錫詩言翻南調(diào)為北曲也?!?/p>

      這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盛唐愿景,一座流動的水上博覽會,百方來賀,千船競發(fā),萬物皆備于我,數(shù)不盡的風物,聽不盡的歌聲,看不完的舞蹈!韋堅不僅是一個水運專家,還是一個極具才藝的室外情景劇創(chuàng)立者和大導演,連船工的服裝也進行了統(tǒng)一設計,一派南國水鄉(xiāng)風情,搶盡了北方人的眼球。那位坐在望春樓上俯瞰盛大表演的“三郎”(睿宗李旦第三子)不是別人,正是年富力強的大唐天子李隆基。

      韋堅用他的才智和豐富的物質文明,為我們展露了大唐盛世的側影。

      杜甫可以說是吃著玄宗時代的飯長大的,杜甫出生那一年,正是玄宗從睿宗手中接過玉璽,登上歷史舞臺的一年。玄宗李隆基年長杜甫二十七歲,杜甫對于這位皇帝內(nèi)心中寄予了太多的愛和希冀。很多人不理解杜甫對玄宗的感情,說杜甫是儒家的愚忠,這話聽起來好像有一定的道理,對杜甫卻不甚公平。實際上,杜甫一生所眷戀的是前期的唐玄宗,具體地說就是開元、天寶時期尤其是“開元全盛日”的唐玄宗——那個時代的玄宗皇帝絕對稱得一代明主,意氣風發(fā),雄心勃勃,開疆拓土,政治清明,官僚廉潔(張說、張九齡、姚崇、宋璟、張嘉貞、王晙等)。帝國幅員遼闊人丁興旺,八大節(jié)度使(東北范陽、平盧,南方河西、隴右、劍南、嶺南,西方河東、朔方)拱衛(wèi)江山、兩大都護府(北方北庭和安西)鎮(zhèn)住西域。史載開元十三年(725年)唐朝軍隊的馬廄中養(yǎng)了四百三十萬匹駿馬,主要集中在隴右地區(qū)。那是什么概念,幾百萬匹戰(zhàn)馬的嘶鳴何等的威風。再想一想馳騁在遙遠的蔥嶺(帕米爾高原)以北的名將高麗人高仙芝,勇敢地對壘著阿拉伯帝國和中亞聯(lián)軍,又是何等的壯烈。戰(zhàn)爭時有勝負(比如怛羅斯戰(zhàn)役),雖敗猶榮,一點兒不丟大唐的臉!二十世紀初的英國漢學家阿瑟·韋利(Artur David Waley)認為李白的《戰(zhàn)城南》一詩可能與此戰(zhàn)役相關。

      據(jù)洪業(yè)計算,當時唐朝的每年國家收入達到驚人的二十億文錢,糧食近兩千萬斛,絹七百四十萬匹,絲一千多萬兩,亞麻布上千萬端。那時的大唐,真是富得流油——稻米流脂粟米白??!那時的大唐還是詩歌兄弟的祖國,音樂姐妹的天堂。正如杜甫在《憶昔》詩中所歌頌的那樣:“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余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p>

      那時的長安,才是世界的中心,是全世界人民向往的地方。我在《唐詩彌撒曲》中的《望長安》中這樣寫道:“前額才抖落蔥嶺積雪/舌尖又舔嘗印度洋的氣流/多么溫暖又虛無/駱駝的白骨一直綿延向東方/在流沙嗚咽的盡頭/絲綢掛樹梢 瓷器正蜿蜒/粟特人落日中跳舞/夢想的街市如新世界喧嘩/龜茲的樂工用箜篌訴說寂寞/少女刺繡常常發(fā)呆/春風十里花襲人啊/年輕的帝王威武又仁慈/還有高車人 天竺人 樓蘭人/翹首望長安 燈火隱樓臺/一聲駝鈴炸響天外/長安突然點亮”。

      玄宗還下詔整理充實了國家圖書館,建立專門的文學藝術機構集賢院、翰林院和梨園。玄宗皇帝甚至會為某一個人(鄭虔)的特殊才華而設立專門的國家機構(廣文館),這在古今中外的人才史上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人。玄宗皇帝只要聽說民間有高人異士,有著不同尋常的才能,便以特殊的考試啟用,有時求才心切干脆直接召用,大詩人李白就是這樣被玄宗選入朝廷做了翰林供奉。那場具載于正史中孟浩然與玄宗的對話,在我看來一定是真的。自視清高的孟浩然自己不努力于仕途,卻在詩中報怨“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玄宗覺得很冤枉,輕輕地回擊了一聲:“卿不求仕,奈何誣我?!边@是我讀到的古代皇帝與詩人之間一場最動人的對話,在責備和怨氣之間,充溢著無比溫暖、平等和自由的氣息。一個是堪稱中國最英明的君王之一的萬乘之尊,一個是住在“南山敝廬”的隱士詩人,他們的對話卻像兩個久違的朋友一樣。杜甫所鐘愛的玄宗皇帝,正是這樣的玄宗,正是這時候的玄宗。這樣的愛,單純、固執(zhí),沒有理由,沒有理由的愛才是最真的愛。即使遭遇安史之亂這樣的滅頂之災,杜甫依然無法更改他心目中的玄宗形象,并且隨著玄宗的離去和唐王朝的一步步衰落,杜甫對玄宗的懷念更加強烈。

      能生活在玄宗開創(chuàng)的開元天寶時代的人們是幸福的,可以個性張揚,可以目空一切。

      杜甫的《飲中八仙歌》,被程千帆稱為“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是杜甫西歸長安后不久所寫(當作于李適之罷相的天寶五載(746年)四月之后,李適之在宜春服毒自殺的天寶六載(747年)七月之前)。那時杜甫對玄宗對未來充滿了無限的想象。這八位沉醉的人間仙人傳(賀知章、李琎、李適之、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和焦遂),是杜甫為大唐盛世所描繪的另一幅盛世側影。在某種意義上,它比韋堅的水上博覽會更令人神往,更動人心弦。我試著把這首名作譯成現(xiàn)代漢語詩歌,以便人們窺見得更真切一些。

      老詩人賀知章騎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就像是騎在一只波浪中的小船上;

      醉眼昏花,一不小心落到枯井底,干脆就在井底睡著了。

      汝陽王李琎本來要去覲見當今圣明的君王,先喝三斗大酒再去也不遲;

      路上又遇到一輛裝滿酒麯的車子,車中散發(fā)出來的濃烈酒味讓人口水嘀噠;

      那一刻,我們的汝陽王為自己沒能移封到酒泉郡而深深遺憾起來。

      左相李適之每天只要一打開大門,就意味成千上萬的酒水花銷開始了;

      左丞相啊只要一飲酒就勸不住,像一頭大海中的長鯨,可以飲盡百川喝干千河;

      還為自己的豪飲找了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圣賢讓別人當去,我只想醉我的酒!

      俊逸傲慢的美少年崔宗之,飲酒時從不看人只看天,一雙白眼仁兒就那么向上翻著;

      他長得太好看了,如同一棵玉雕的玲瓏樹木,在風中傲然擺動。

      那個叫蘇晉的人,一方面在古佛青燈面前沐浴、齋戒、吃素;

      另一方面又經(jīng)不起酒的誘惑,一看見酒就忘記了所有的清規(guī)和戒律。

      從天上來的李白大哥,就為兩件事而來:飲一斗酒,寫一百篇詩。

      醉了就去長安西市胡姬掌柜的酒肆睡上一覺,醒了繼續(xù)喝;

      就算是當朝天子在龍池畫舫上邀請他來赴宴,也是一副要理不理的樣子:‘陛下,微臣本來就是酒世界的仙人,還是不上人間的船好些……’

      草書圣人張旭沾不得酒,哪怕沾上兩三杯,就非得進行書法表演了!

      他在紙上揮毫,如同大風在天空中揮舞著云煙,隨手一掃,都是美不勝收的風景;

      興致高昂時,管得你是王公還是大臣,他都要扔掉帽子,解開滿頭長發(fā)(將頭發(fā)灌進硯池中,以發(fā)為筆,進入一種癲狂的書法狀態(tài))。

      布衣焦遂可能是八仙中最低調(diào)的,但酒量大得驚人;

      要喝完五斗酒之后,才感覺到自己真是喝了點兒酒;

      才會來點兒精神,才會在宴席上海闊天空地談論;

      焦遂啊,不說話像啞巴,一說話就驚呆天下。

      杜甫的這八幅人物速寫,以寫意、點染或白描手法,抓住每一個人的性格及行為特征,僅用十四個字、二十一個字或二十八個字就將各位酒中大神躍然于紙上。就將每一個人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某一個瞬間,某一個表情,某一個姿態(tài)定格在歷史的巨幕之上——時間仿佛停止了流逝!有學者認為杜甫的這種人物肖像詩作可能受到唐代佛經(jīng)變相的影響,或有一定的道理,藝術之間是相通的。在這些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身上(從王公大臣到落第者或普通人),寄寓了無限的贊美和遺恨。在每一個人的身上,杜甫都看見過自己的某一個側影:放縱的側影,抒情的側影,失意的側影,熱烈的側影。這些側影既是杜甫的,也是大唐盛世的。

      望春樓上,還有一些側影,美麗的側影,陰謀的側影。

      玄宗的旁邊是風姿綽約的楊玉環(huán)及三個風韻猶存的姐姐。

      不遠處,一雙陰鷙的眼神掃了過來,在韋堅興奮的臉上停頓片刻。

      說來李林甫和韋堅的關系還比較近,他的妻子姜氏是姜皎之女,姜皎又是李林甫的舅父,姜氏和李林甫就是表兄妹。姜皎在李隆基還是臨淄王時兩人就交好,參與過先天政變,玄宗即位后拜殿中少監(jiān),遷殿中監(jiān)、楚國公。姜皎還是一位畫鷹高手,杜甫的《姜楚公畫角鷹歌》就是為他而作。

      在李林甫眼中,除了權力還是權力,只要有一絲擋道的可能性,他都會六親不認,妹夫又如何,擋了道一樣得滅。此刻,從玄宗無比欣賞的表情中突然意識到,這個他曾經(jīng)幫過的妹夫很可能在未來某一天會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他還那么能干,懂水運懂工程懂經(jīng)濟懂藝術,最重要的是,還懂得如何討玄宗的歡心——這個太要命了,必須除掉!很快,韋堅就被李林甫給除掉了。

      李林甫的政治迫害一刻也沒有停止,杜甫并不知道其中的細節(jié),憑著詩人的直覺,他嗅到了帝國潛藏的危險氣味兒,杜甫的《貧交行》可能與這種氣味相關:“翻手作云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shù)。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崩盍指φ沁@樣一位翻覆云雨的陰謀家。

      李林甫的那道眼神,不僅給韋堅和眾多的心懷理想的人們投下可怕的陰影,也給大唐盛世覆上濃重的烏云。

      (責任編輯:龐潔)

      向以鮮 詩人、隨筆作家,四川大學教授。有詩集及著述多種,獲詩歌和學術嘉獎多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與同仁先后創(chuàng)立《紅旗》《王朝》《天籟》和《象罔》等民間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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