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亞馬孫”帶回城市

王喆寧

李星宇1985年出生于北京，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音樂項目“鯨魚馬戲團”主創(chuàng)，大自然錄音師、聲音設計師。

“我們從鳥類身上學會了飛行，從螞蟻身上學到了建筑，我們模仿風、模仿雨、模仿海洋創(chuàng)造音樂和藝術。人類與地球上所有的物種有著共同的DNA，這并不只是巧合，或許所有一切的答案，大自然早已給了我們?！?/p>

2016年，大自然錄音師李星宇在“亞馬孫三部曲”系列專輯中，寫下這樣一段話。這一系列專輯由他收集到的雨林聲音組成。聲音，是他創(chuàng)作的重要元素之一，也成為他思考和表達的重要載體。

事實上，大自然錄音師除了收集自然界的聲音外，在后期對聲音進行分析、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也為人類提供認識世界、感知世界的重要方式。來自自然界的各種聲音，不僅能夠舒緩、治愈人的情緒，也為自然、生物研究帶來相關支持。

從粉紅鯨魚躍出水面，到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葉，再到撒哈拉沙漠的風浪聲，這些年，李星宇邊走邊記錄，捕捉自然的聲浪，通過聲音表達自我，試圖喚起大眾的共鳴和思考。

“每個人都在尋找自我生活的意義。不斷創(chuàng)作和思考，就是我存在的樂趣和意義，也是我多年來堅持這項工作的動力?！崩钚怯顚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記者說。

2014年，李星宇曾獨自前往南美洲亞馬孫。進入熱帶雨林后手機沒有信號，幾乎與世隔絕，“親人朋友都聯(lián)系不到我”。因為野生環(huán)境充滿危險，他必須緊跟向?qū)??！半m然聲音讓人震撼，但我無法都記錄下來”。

當時，李星宇感覺雨林很奇妙，回到城市后，愈發(fā)覺得生活特別壓抑，于是想重回雨林，把其中的聲音錄下來，讓更多人聽到。

第二年，李星宇開始計劃去雨林的項目——“亞馬孫尋聲計劃”。剛開始，他只打算先記錄，至于錄到什么、怎么處理素材，前期沒有做太多預設?！叭绻康奶鞔_，會影響工作狀態(tài)。我希望以一種更開放的方式去收集聲音?！崩钚怯钫f。

因為之前去過一次，李星宇有一些經(jīng)驗，大概知道如何去收集聲音。到當?shù)睾?，他和團隊成員先找到向?qū)В塘啃谐逃媱?。因為資金有限，所以要考慮在里面能待多少天、最遠能到哪里、哪些地方可以去、生物環(huán)境如何等問題。成員們逐一分析后，安排好路線，準備啟程。

根據(jù)預算，團隊在雨林內(nèi)能待15天，于是選擇從巴西的瑪瑙斯市進入雨林?！斑x擇這里是因為當時巴西即將開奧運會，簽證比較好辦?，旇故形挥趤嗰R孫河森林腹地，距市區(qū)80公里就是野生熱帶雨林區(qū)?！崩钚怯罨貞浾f，“我們提前跟巴西政府報備后，從雅烏國家公園進入雨林，第一天直接將船開到能夠到達的最遠的地方。按照安排，每天往外走一段路程，慢慢探索?！?/p>

踏入雨林后，團隊成員都被震撼了。“聽覺會更敏感。因為完全沒有城市噪音，大家能夠聽到復雜且強烈的自然聲音。”雖然雨林里聲音很多，但整個能量沒那么強，比較安靜。

白天，城市噪音在50分貝左右，雨林日常聲音大約為20分貝，差別非常大。人在雨林里就像戴上了降噪耳機。此外，城市噪音沒有規(guī)律，但自然界很奇妙，所有聲音都聽得見，此起彼伏。李星宇形容：“動物感覺像商量好一樣，不會同時在同一地區(qū)或期間發(fā)聲。聲音是互相協(xié)調(diào)的，層次感很分明。每一種生物都有平等發(fā)聲的權利?！?/p>

李星宇（左一）和團隊成員在雨林中工作。

在雨林里生活對成員們來說是極大的挑戰(zhàn)。大部分時間，成員們住在船上，徒步時就睡在吊床上，把腦袋蒙住——因為美洲豹看到，會來咬脖子。此外，人行走在雨林里沒有任何方向感?？赡苡龅绞裁礃拥纳锘蛭ｋU，都是未知的。有時，通過錄音大家才知道，前一日已經(jīng)和兇猛野獸擦肩而過。

雨林里到處都是動物：早上起來，要先檢查鞋，因為蛇經(jīng)常鉆進鞋里；開船時，水獺會在船邊發(fā)出警告；鱷魚一般不會和人類有正面沖突，但把它惹急了也會咬人；樹懶沒有天敵，什么東西都不怕，李星宇曾嘗試過抱起樹懶玩，之后再放回去。

遇到?jīng)]法近距離錄音的情況，李星宇和成員們只能在10米外用錄音槍，或把錄音機藏在雨林里，拿葉子擋住，像隱藏攝像頭一樣，第二天再收回來。這樣能錄到生物在沒有人類干擾下的日常聲音。

為了讓聲音多樣化，李星宇選擇在不同地點放置錄音機。除了放在大型猛獸出沒或有鳥類聚集痕跡的地點，還會放在河邊，這樣能夠同時記錄河水和動物的聲音，聽感很舒適。其余錄音機會被他放在鳥窩旁邊、瀑布上方等?！暗械脑O備會被鳥叼走，丟進河里?！崩钚怯钫f。

15天內(nèi)，團隊錄下大量音頻。回家后，李星宇幾乎24小時都在播放素材，睡覺也沒有停，花了近1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整聽一遍。按照錄音方式，成員們事先做了部分分類工作，其余錄音在回聽時，可以看到波形，以此判斷什么時間比較熱鬧，再讓向?qū)矸直媸鞘裁绰曇簟?/p>

在對大自然聲音的分析過程中，李星宇逐漸意識到，需要依靠更多知識去實現(xiàn)聲音表達，于是他翻看生物書、去請教生物老師，之后又參考了很多人文、社科類書籍。

他發(fā)現(xiàn)，雨林聲音法則中有“黃金溝通區(qū)”——1k到4kHZ的中高頻。這里是絕大部分動物留給警示、求偶和社交等重要聲音信號的專屬區(qū)，人類的聲帶無法發(fā)出如此高的音調(diào)。“我們從千萬年前的突變中誕生，但似乎從我們發(fā)出第一個詞語開始，便與自然聲音系統(tǒng)漸行漸遠了。”

后來，李星宇陸續(xù)完成三張專輯，將自己的思考融入其中，分別探討想象、真實與未知。第一張從純聲音角度，探討人與自然的關系。用演化論的方式，他梳理完所有聲音——從水中誕生的植物開始，到低等動物、昆蟲、鳥類和恐龍，之后是哺乳動物。

其中，最讓李星宇受觸動的，是雨林從日出到太陽升起后聲音的變化。在亞馬孫，目前已知的動物有上萬種，聲音非常復雜，加上夜晚與白天更迭，能深深感受到生命的律動。夜晚，蟲子的叫聲停止。白天到來，鳥類突然開始鳴叫，之后海豚在水面上呼吸?！案鞣N動物蘇醒的聲音，像一首美妙的交響曲。”他在制作時，花了大概10分鐘，讓人造噪音慢慢替代所有自然聲音?！跋Ｍ蠹夷芰私獾接炅致曇舻拿篮?，表現(xiàn)人類出現(xiàn)后，打破了自然聲音的平衡，由此引發(fā)我們對自然規(guī)律的思考?！?/p>

第二張專輯類似聲音紀錄片，記錄團隊發(fā)出的各種聲音，包括劃船、徒步和一段十幾分鐘的激烈探討——進入雨林這一行為，到底是對自然的破壞還是保護。有的成員認為，踏入雨林就會對自然產(chǎn)生破壞；也有成員覺得，哪怕距離雨林很遙遠，但人類的行為早已對自然生態(tài)產(chǎn)生了影響。在第三張專輯中，李星宇對神秘的亞馬孫做出自己的解釋。“人類對未知總是充滿幻想的。雖然當今科技非常發(fā)達，但依舊有很多未知等待人類探尋，我想喚起大家對自然的向往和浪漫的想象?！?/p>

這次雨林之行前，因為資金短缺，李星宇曾發(fā)起眾籌?！皠傞_始沒抱什么希望，沒想到很多人支持我。其實當你有決心、有信念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并不需要顧慮太多。”之后，他開始按照這種方式做項目，先開始行動，再想客觀條件該怎么辦。過去，聲音創(chuàng)作對他來說是音樂的一部分。做完這個項目后，他發(fā)現(xiàn)，原來聲音能表達很多意義，可以傳遞想法，改變和激發(fā)很多人。

李星宇與聲音結緣，源于高中時期。當時，他開始迷上搖滾樂。披頭士、槍炮與玫瑰、平克·弗洛伊德等，搖滾樂黃金時期的樂隊伴隨他走過一段時光。高考后，他被北京廣播學院（現(xiàn)中國傳媒大學）錄音專業(yè)錄取。

彼時，老師讓同學們?nèi)ヤ浉鞣N各樣的聲音作為素材。李星宇在自己出去玩兒的時候，養(yǎng)成隨身攜帶錄音機的習慣，就像做筆記一樣，記錄下不同的聲音元素。后來在國外，他參觀了很多藝術展，接觸到當代藝術，逐漸發(fā)現(xiàn)聲音不只可以作為素材，也是藝術的一部分，能有更大的表達空間，于是開始嘗試用聲音進行創(chuàng)作。

李星宇正在錄音室工作。

多年來，因為對未知充滿好奇，李星宇走過世界很多角落，試圖通過大自然的聲音探尋生命的真理——撒哈拉沙漠、伊瓜蘇瀑布、云南高黎貢山……他一直堅持將從各地收集到的聲音呈現(xiàn)給大眾。

2017年，從亞馬孫回來后，李星宇和伙伴們自發(fā)前往摩洛哥，深入撒哈拉沙漠，做了一場24小時不間斷的電臺直播，只為將沙漠之聲傳遞給更多人。為了捕捉沙漠深處的風浪聲，在陽光烘烤下，李星宇和團隊成員穿著黑色防風衣，忍受近60攝氏度的高溫，記錄下獨屬于沙漠的聲音。“沙漠的聲音很單純，像海水的聲音一樣，一浪一浪往前推進，還有‘咕嘟咕嘟’的氣泡聲?！?/p>

除了對自然聲音進行探索外，李星宇在2020年參與到云南省高黎貢山天行長臂猿的保護項目中。天行長臂猿是中國科學家命名的唯一一種類人猿，國內(nèi)的種群數(shù)量不足150只，2019年被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確定為“瀕危”。

李星宇作為聲音藝術家參與該項目，目的是幫助天行長臂猿“脫單”。因為天行長臂猿種群棲息地破碎化，導致其基因交流困難。如何能夠讓不同棲息地的天行長臂猿進行交流，成為李星宇需要解決的問題。

當時，李星宇聯(lián)想到時下很火的直播相親，希望能通過“直播”的方式，來傳遞天行長臂猿的聲音，讓它們彼此知道幾十公里外還有同類。通過實驗，動物保護者們將直播設備置于不同棲息地，再架上強收音話筒，讓天行長臂猿通過鳴叫，與遠方的同類實現(xiàn)交流互動。

近些年，與李星宇一樣的大自然錄音師越來越多。他們?nèi)ネ飯@、森林、山谷、海邊，收集真實的自然之聲，再傳遞給更多人，讓不少飽受城市壓力的聽眾，從中感受到平和與寧靜。

如今，李星宇正在開啟新的聲音藝術項目。這次是關于海洋的。他試圖從東南亞出發(fā)，走馬六甲海峽，再到地中海、北歐，直至北極。“作為一名大自然錄音師和聲音設計師，未來我希望通過聲音表達更深層的思考，做出更深入的作品。”李星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