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會娟
1
帶我爸去海邊旅游是臨時決定的。當時我爸正在看電視,屏幕上是一則旅游文化廣告,山美水美人更美,我留意到他用鼻子嘆了一口氣,眼皮也耷拉了下去。
我知道他想去看看大海,但一直都沒能如愿。雖然他當年是個叱咤風云的人物,但也僅限于在這座內(nèi)地小城,叱咤的長寬高度都十分有限,連大海都沒見過。
我記得我小時候我爸只要在電視上看到海浪拍打巖石的情景,就會忍不住發(fā)出嘖嘖贊嘆的聲音。兩年前,病情還沒這么嚴重的時候,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去海邊的旅行包,結(jié)果沒料想當晚就住進了醫(yī)院。
“海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杯水和一缸水的區(qū)別嗎?有那工夫還不如在家泡泡澡呢。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蔽覌屆看味歼@么說,但其實她也沒見過大海。
“還是想去海邊看看?”我問他。
他沒說話。問完我自己輕聲笑了一下,我爸現(xiàn)在沒法說話,血栓把他的嘴巴拴了個結(jié)實。他也沒點頭,但多年父子成兄弟,兄弟倆肝膽相照惺惺相惜,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往下說什么,但是我拍他肩膀的時候就暗暗下定了決心。
擺在我們兄弟倆——哦,不——我們父子面前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沒有錢。我媽是這個家里唯一的總管,銀行卡和現(xiàn)金都牢牢地攥在她手心里,這里面包括我們的工資卡、績效獎金卡、年終獎、過節(jié)費,以及前兩天我爸單位同事捐贈的一筆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錢。別說這個時候,就是平常,管她要一分錢都要經(jīng)過多次審批才可能通過。
那個時候我媽經(jīng)常會嘮叨:“這錢可不能亂花,你爸要看病,你馬上要結(jié)婚生子……而且,這里還有個大前提,我必須身體健康,不添亂。真的,這個家里實在是太需要錢了?!?/p>
為此,一貫省吃儉用的她更加節(jié)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昨天晚上蒸的基圍蝦是死蝦,葉子菜也是市場里別人揀剩下的打包菜。我確信沒辦法說服她一起去旅游看海,所以只能私自行動。
我媽還是這個家的掌舵人,在她的牢牢把控下,這個家三十多年都穩(wěn)穩(wěn)當當,沒有發(fā)生過一次側(cè)翻事故,甚至連大一點的顛簸都沒有過。按照她的說法,要不是她精打細算,我們家怎么可能過上這么不錯的生活?怎么個不錯法,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話說回來,誰家的生活不是這樣呢?
小點的顛簸我倒是記得有那么一次,那會兒我才四五歲,事情的來龍去脈不記得了,大概還記得那個女人的長相:一雙瞇縫眼,左邊太陽穴位置有顆黃豆大小的瘤子,特別顯眼。我長大后每當想起她來,就疑惑她為什么不把它摘掉呢,一個女人。她性格開朗,愛笑,喜歡穿長裙,每次見到我不是遞給我一塊奶糖,就是遞給我一把魚皮花生豆,還喜歡摸我的頭,夸我可愛。
我一點都不討厭她,每次在接過她遞來的東西的時候都想順便摸一下她的那個瘤子,瘤子看起來像是硬的,可我猜它應(yīng)該是軟的。但是當我媽哭著問我將來有一天必須選擇的話,是選擇跟她過還是跟爸爸過的時候,我還是覺得跟我媽過比較好。但是我也不想讓爸爸走,所以,我就努力讓自己討厭那個瞇縫眼一下,一小下。
如果把旅游計劃告訴我媽,她肯定不會同意的,因為她不想花錢。她當然也知道我爸想看海,這輩子都想去看一看。她自己肯定也想看,畢竟她也沒見過海。
我們辦公室?guī)讉€要好的同事給我捐了一小筆錢,大家都知道我爸的情況:三次腦血栓,再加上已經(jīng)不治的肺癌。我爸這半年來身體急速消瘦,話不能說,路不能走,吃飯時湯湯水水地往下掉,只有雙手還能哆哆嗦嗦地動一動。剛拿到這筆錢的時候我的打算是給他多買點好吃的,可后來我改變了主意。
這是我唯一的私房錢,確切地說,其實是我爸的私房錢,我暫時替他保管而已。我當然不愿意把它拿出來,我還打算帶女朋友多吃幾次大餐多看幾場電影呢。我當然也知道把這筆錢花在女朋友身上是不道德的,可誰讓我媽規(guī)定我們一個月只能看一場電影、下一次館子呢?她實在是太苛刻了。何況,這筆錢我之前沒有上交,這個時候再拿出來,肯定是不合適的。
但是既然決定了,那就容我再想想辦法吧。我不愿意欺騙我媽,天地良心,我所有對她撒的謊都是善意的,都是為了達成美好目的的善意迂回。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那天晚上下班回來,見我媽正在給我爸擦拭按摩腿腳,我一邊洗手一邊大聲跟她說:“我們單位要組織一次旅游,去上海、青島或者秦皇島,三個方向,可以帶一名家屬。媽你說我要不要去?”
我媽顧不上我爸還沒擦干凈的腳,手里拿著毛巾把我堵在了衛(wèi)生間門口,問我:“要錢不要?”
我笑了:“單位組織的,要啥子錢?”
我媽像被一屁股壓下去的蹺蹺板一樣立馬彈起來,說:“去,當然要去?!?/p>
“小夏這段時間忙著對賬,走不脫,怎么辦?你要是去的話我爸又沒得人照看。”小夏是我女朋友,在一家私企干會計,“唉,這個破單位,非說只能帶一個家屬,要是能帶兩個就好了。”
我媽想了想,瞪了我一眼:“我去搞哪樣?帶上你爸,反正不能浪費這個名額,對不對?”
我媽就這樣分毫不差地中了我的圈套。
小夏大概率不喜歡我媽。小夏經(jīng)常說我媽這個人太過自律,她覺得有壓力,交往兩年了,小夏一直沒同意跟我領(lǐng)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我問過她,她倒沒說是。
我媽確實太過自律。比如,她堅持每天記賬,一分一厘的來龍去脈都必須搞得清清楚楚;比如,鑰匙永遠掛在第一個鉤子上,出門前拖鞋永遠要擺整齊,廚房的菜籃子里永遠不能有一粒沙土;就連吃也是,我們家每周三固定吃海鮮,周六固定包餃子。不僅如此,即便在發(fā)著高燒的時候,她也要堅持燒出三菜一湯,即便腳崴了也要把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這就是我媽,她活得像個程序固定、電量始終滿格的機器人,任務(wù)就是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2
就這樣,我和我爸按時出發(fā)了。出發(fā)前,我媽把我爸每日三次的藥仔細地放進藥盒里,讓我們帶上,藥盒分七層,分別裝著從周一到周日的藥。其實,按照計劃,我只準備在外面待三天,最多四天,我爸不能洗海澡,只能曬曬太陽??春B铮谝谎酆苤匾?,剩下的就無所謂了,所以多一天少一天對他來說無關(guān)緊要。
我推著我爸出門時,我媽的眼淚又掉了下來,雖然她平時很強勢,但在關(guān)鍵時刻往往掉鏈子,多愁善感,哭哭啼啼。
我媽紅著眼圈對我說:“照顧好你爸,記得吃藥,還有,每天無論如何要給他按摩兩個小時腿?!蔽尹c點頭,很懂事的樣子,出門前還用力抱了抱她。
送到樓下,我媽突然想起小夏給我爸新買的手環(huán),又一路跑上樓取了下來,累得氣喘吁吁的。我覺得她很可愛也很可憐。
上了車,我媽還像當年送我讀大學時那樣,隔著車窗交代這交代那的,都是些重復的廢話。雖然我爸不能說話,但是他聽得到,聽到了,他也沒怎么回應(yīng)我媽,他的心情應(yīng)該不錯,至少看起來表情愉快。
這是我和我爸難得的單獨相處的機會,我們的心一下就飛到了海邊。剛開始我很高興,但很快,這高興就被各種心煩取代了。
飛機剛起飛,還沒容我把垃圾袋拆開,我爸就吐了。幸好空姐見狀立馬給我拿來了紙巾和毛巾,我擦了半天才算打掃干凈,忙了一身的汗。
當天晚上到達賓館后,我本來是打算好好洗個澡的,但是因為要給我爸喂飯,把時間都耽誤了。因為我爸的吞咽能力已經(jīng)嚴重下降,吃一頓飯至少要花五十分鐘。吃完飯又給他洗澡、清洗衣服,并按照我媽的要求和她教授的手法對他的雙腿進行了按摩。這樣一來,我的時間就嚴重不夠用了,草草和小夏通了個電話,倒頭便睡。
前半夜無事,到了后半夜,我爸開始哼哼,也不知道是因為哪里痛還是睡眠不好。在一個遮光度極強的賓館房間里,這樣的聲音令我很害怕(此刻,我媽要是在就好了),我醒了,喊了他兩聲,他沒答話,照舊哼哼,他累了就這樣。我睡不著,一直半睡半醒,生怕有什么事。
早上天還沒亮,我爸又撥響了我的電話,他要起床了。
吃早飯時,因為我喂得太急,我爸被雞蛋黃噎住了,但當時我并沒有反應(yīng)過來,幸虧賓館餐廳那個看起來年邁但跑起來帶風的門衛(wèi),及時跑過來從后面抱起我爸,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把蛋黃給壓了出來。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渾身忍不住發(fā)抖。那一刻,我切切實實地想到了“死”這個字眼。
三次血栓,再加上癌癥,讓我對我爸的死這件事反復琢磨過,可以說有一定心理準備??墒?,準備打仗和打仗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準備死亡和死亡也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我不敢想象真到了那一天會怎么樣。
賓館距離海邊還有一段距離。這座海濱城市有不少海景房,但由于預算有限,只能如此。
我說:“今天就算了,好好歇一歇?!?/p>
我爸點了點頭,看得出來,他也很疲憊,原本已經(jīng)抽巴得很厲害的臉更抽巴了,氣色也不好,不如在家時那么紅潤。我有點后悔帶他出來了,真擔心會折騰出什么事來。
本來是打算睡個回籠覺的,但是我們爺兒倆躺了會兒,都沒能睡著。走廊里一直很吵,一會兒有小孩子嘰嘰喳喳,一會兒又有女人高唱著美聲旁若無人地來回走動,一會兒又有人大聲吆喝著什么,像個熱鬧的集市。
我把電視打開,里面正在播放一檔真人秀,都是些有名的小年輕,嘰里呱啦的,我爸把頭扭到一邊。我趕緊又換到了戲曲頻道,評劇《花為媒》,他又把頭扭了回來。
我倒了一杯水,端著杯子站到窗戶邊,看著窗戶外的風景。和我家樓下差不多,這里也是一片待建的工地,很多地方四周都被藍色圍擋圍了起來,里外都是雜草。我家樓下的那片工地已經(jīng)停工很多年了,據(jù)說是開發(fā)商打地基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底下有個無底洞,填了很久也沒填滿,他們就放棄了。后來,開發(fā)商、政府以及眾多的購房人之間就開始了各種糾紛,到現(xiàn)在也沒有搞定。
大家茶余飯后經(jīng)常會討論這件事情,當時我媽也想在那家樓盤買上一套的,但被我爸果斷阻止了,我爸的態(tài)度很明確,房子嘛,要那么多、那么大有啥用?他們兩個當時經(jīng)常為此吵來吵去,我媽說:“將來總不能和兒子一家住在一起吧,就近買一處,彼此獨立又能相互關(guān)照。”
我爸卻說:“我還不知道你的想法,啥子不是多多益善?勸你少些折騰,少管點事情。要買也可以,讓他自己掙錢自己去買。”
我可沒這實力,也從來沒想過和他們分開住,即便和小夏結(jié)婚,我也絕不會搬出這個家。
我媽永遠不知滿足,我爸卻永遠都很知足,而我,作為重要的一顆砝碼,一直堅定地站在我爸這個陣營里,雖然我從來沒表過態(tài)。
我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不是這個問題,我更擔心我們家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子。這套房子下面會不會與那個無底洞相連,齊整整的樓會不會哪一天說完就完?想想都害怕。但我們的生活卻沒有因為樓下那片爛尾的工地而有絲毫的變化。
不知道窗戶外面這片停工的工地上有沒有上演過類似的故事,如果有,會不會和我們那里一樣?
中間我媽打來兩個電話。第一個電話就是問吃的住的玩的情況,另外還問了天氣,像多年不見的老友。過了會兒又打來一個,也沒什么可聊的,對著視頻看著我爸看電視,看了一會兒,她就自己掛了。我猜她現(xiàn)在正處于一個人難得清閑后的無所事事,我們的離開打破了她日常的某種平衡。
3
中午吃過飯后,我爸很快就進入了他深沉的午睡。我也很累,看了會兒小視頻后也很快睡去。這一覺睡得很香,很解乏。我爸也是,我醒來時看見他還在睡,這一次他睡著的樣子像個正常的老人,嘴巴微張,呼吸均勻。
小夏給我打了兩個電話,還發(fā)了很多微信,問我和誰在一起,為啥不接電話。我喜歡看到她這個樣子,至少說明她在意我,我相信不遠的將來她會同意我的求婚,甚至是她主動提出來都說不定。女人嘛,三十歲了,你不急她急。
我給她回了微信,簡單解釋了一下。她發(fā)來一連串怒火中燒的表情。我又偷拍了幾張我爸的照片,給她發(fā)了過去,她立馬給了我一堆擁抱。這讓我越發(fā)信心百倍,我和小夏的婚事,早晚的事。
我爸很快也醒了。我侍候他用吸管喝了水,然后吃了點水果。一想到他夢寐以求的大海就在眼前,我內(nèi)心又忍不住開始激動起來。
我問他:“今天去不去看?”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搖搖頭,他的眼睛看起來有點水腫。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準備帶他到樓下轉(zhuǎn)轉(zhuǎn),順便找個靠譜的地方吃點海鮮。到了海邊不吃海鮮,就像小夏和我到了時候不結(jié)婚一樣,根本說不過去。
進了電梯,電梯門剛要關(guān)上的時候,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女人哼著《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進來了,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從聲音能聽得出來,她應(yīng)該就是大早上在走廊里唱美聲的那位。我忍不住從身后打量了她一下,歲數(shù)不小了,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但打扮得很年輕,白色背帶連衣裙加披肩長發(fā),腳上一雙平底鞋,很隨性。
樓下有一株三角梅,開滿了紫色的花,滿樹的花,不見綠葉,在這個廉價的賓館對面開得不管不顧的。我爸沒生病之前也在陽臺上種過一株三角梅,開的也是紫色的花。三角梅長勢很旺盛,花枝一直垂到樓下,剛開始的時候,樓下那個瘦得皮包骨的婆婆還挺高興,但隨著越垂越多,婆婆就提出了異議,遮了光,可不行。那玩意兒就像劉海,得定期剪,不剪就會遮眼。剪了兩次之后,我爸煩了,就把那株三角梅移出去送給物業(yè)了。
我爸顫顫巍巍地伸過手去,撫摸了一下三角梅,他的半張臉被陽光照得又白又亮。風很靜。這個畫面里,一個衰老將死,一個旺盛綻放。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爸能長命百歲。
午飯吃得很潦草,所以我們早早地就找了一家飯館,進門時,大廳的燈都還沒亮。這頓飯我吃得很有耐心,把蝦線挑干凈,分成小段,一小段一小段地喂他,像媽媽喂孩子那樣,不緊不慢。剝螃蟹的時候也很仔細,生怕他被沒有處理干凈的蟹殼卡住。他不時地輕輕點頭,表示滿意。
餐館距離賓館很近,但是在魚蝦貝蟹等味道的參與下,我們明顯都感受到了大海的氣息,那是一種新鮮的、清爽的氣息,能讓人忘掉一切煩惱。
我忽然改變了主意,問我爸:“現(xiàn)在就去海邊,怎么樣?”他把湯里的一只扇貝咽了下去,看了看我,像個孩子似的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到了海邊,夕陽正匆匆落下,海水被染成了紅黃相間的顏色,波光粼粼。我看見他把身子努力正了正,然后看著遠處的海天一色,有些許微風迎面吹來。我后退了幾步,用手機拍下了輪椅上他的背影,命數(shù)已定的他,背影努力支撐在海天之間,看上去荒涼而又凄美。
我把照片發(fā)給小夏,她立馬給我們發(fā)來幾個鼓掌,還額外發(fā)了一段語音,說等閑下來也要和我一起來一趟海邊,看大海,也看海上的日月星辰。我發(fā)了一個猛烈點頭的表情,她回了我一堆粉紅色的小愛心。
陸陸續(xù)續(xù)地,開始有人趕到海邊來:有孩子們唧唧喳喳、跑跑跳跳著走過,有人哼唱著小調(diào)走過,有牽手的戀人幸福不語地走過,也有人大聲喊著什么走過。我又看見了那個長發(fā)披肩的女人,也在人群中,她在離我們不遠處旁若無人地大聲歌唱,美聲版的《美麗的草原我的家》在這漫無邊際的大海面前,顯得格外深情。
下午,我在賓館下面的三角梅旁轉(zhuǎn)悠時,聽幾個服務(wù)員閑聊,說這個女人每年都要來這里住上十天半個月,今年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五天了,她每天看上去心情都很舒暢,經(jīng)常歌唱。可是我懷疑這里是不是有她的一些舊時光,她是來這里療傷的。
小夏發(fā)微信對我說,你就是多愁善感,這一點你和你老媽一樣。可能吧,這才離開一天多,我媽就打了好多個電話了,她最后說你們玩得差不多就快點回來吧。
我把我爸放在小廣場上,自己獨自面朝大海,走向沙灘。沙土松軟而又溫暖。我沖我爸揮了揮手,他向我點了點頭。太陽落下去后,海上的風開始大了起來,大到足以把女人的裙子和長發(fā)都吹起來。
人越來越多,我費力地把我爸從小廣場上推下來,有一對年輕的姑娘和小伙見狀還主動過來幫忙。我把輪椅固定在距離大海最近的地方。我看見我爸的格子絲巾被風吹了起來,流蘇在空中飛揚,有點像女人的長發(fā)。這條圍巾是我媽在商場里精挑細選買來的,又輕又暖和,自從第二次血栓之后,我爸的脖子就怕風。
那兩個幫忙的小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活力四射。女孩子穿了一件露臍短衫,脖子上還戴著五顏六色的絲巾。他們一會兒迎著大海,一會兒背對大海,一會兒跳起來,一會兒趴下去,像空中飛翔的海鷗。小伙子還把女孩子背起來,抱起來,做各種親昵的動作,一點也不在乎外人的眼光。
我又給我爸拍了幾張照片,拍照的時候我心里其實很難受,這些也許是他生命最后的見證了。我還請那兩個小年輕幫我們拍了幾張合影,拍第一張的時候,那個總是高聲歌唱的女人正好路過,小伙子于是又幫我們重新拍了兩張,還讓我擺出各種pose,有蹲在輪椅旁的,有靠在輪椅旁的。
我爸笑了,很開心的樣子。
回來的路上,我跟我爸講了關(guān)于已經(jīng)買好的墓地和他身后我的一些打算。墓地是第一次血栓之后,他和我媽一起選定的,面朝著一座水庫,背靠著一座山,風水和位置都不錯。我說你什么都不用惦記了,將來我和小夏一定會按時去看您。我爸顫顫巍巍地把手伸過來,讓我握緊了他的手,他滿臉笑容。
吃完晚飯,我給他按摩腿腳的時候,他似乎想和我說什么,一直欲言又止。問了好幾遍,我才知道,他想要回家了。
“明天一早我?guī)阍偃タ纯春_叺娜粘霭桑俊?/p>
他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給我媽打電話說:“我爸想你了,想回家了?!?/p>
我媽笑了,笑得估計眼淚都出來了,但開口卻說:“著什么急啊,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帶他好好逛逛嘛?!?/p>
熄燈后,我拿出手機,翻看了一遍今天拍的所有照片。翻著翻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喜歡高聲歌唱的女人——那個在我和我爸的合影中露了半張臉的女人,左邊太陽穴的位置竟然有一個黃豆大小的瘤子。我嚇了一跳,趕緊坐起來仔細看了看,沒錯,那雙眼睛也是彎彎的,瞇縫眼,哦,天,我不確定世界上還有沒有比這更巧合的事情。我看了看對面床上的我爸,他已經(jīng)發(fā)出了均勻的鼾聲。
我重又慢慢躺了下來,對著那張照片又仔細看了一會兒。照片中,我爸背對大海,目光向前,微笑著,那個沿著海岸線走過來的女人目光也是向前的,兩個人呈標準的九十度相遇,近在咫尺但卻完美錯過。
我把照片發(fā)給小夏,小夏打了一個問號過來。
我說沒事,發(fā)錯了,又發(fā)了另外一張。
小夏說,你和你爸還挺像。
4
如果事情到此,我并不會感到有多么遺憾,畢竟我深信,我媽深愛著我爸,我爸應(yīng)該也深愛著我媽。我爸臨走之際,把所有的事項都一清二楚地交代給了我媽,是那樣毫無保留完全信任地交代給了我媽,其中包括對我和小夏生活的希望和安排,他還給他未來的孫子特留了一支鋼筆和一支毛筆,希望他將來好好讀書識字。
但事情沒有完。
我爸彌留之際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尊嚴。看完大?;貋砗?,他的身體狀況就急轉(zhuǎn)直下,很快就臥床不起了,連坐都不能夠了,吃喝拉撒睡,都被限制在那張床上。
我媽精心地伺候他,為他擦洗、按摩、翻身,她甚至不愿意讓我動手,除非是一個人實在辦不到。比如翻身,別看我爸已經(jīng)骨瘦如柴,但他的身子還是重如千鈞,有時候一個人真的抱不動他。
在我媽的精心呵護下,我爸臨走時身上沒有一絲異味,更沒有長褥瘡。
在他癱瘓在床一個月之后,我和小夏舉辦了簡單又不失隆重的婚禮。我請最好的哥們兒用手機把婚禮現(xiàn)場對我爸進行了直播,我爸一直在笑,給老人敬茶的時候,他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害得我那哥們兒也跟著掉眼淚。
按照我爸的意思,我結(jié)婚后我媽就把我的工資卡、績效獎金卡都交給了小夏。一同交給她的,還有我從小到大的許多證件和個人資料,包括小學三年級上學期的那張三好學生的獎狀,那是我獲得的第一張獎狀。還有第一次坐飛機留下的票根、第一個月的工資條,等等。
我媽把這些東西交給小夏的時候,眼圈又紅了,好像她交出來的是她壓箱底的一筆巨資。小夏說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放在誰那里不一樣?可我媽不答應(yīng)。
有了小夏,我媽操心的事其實一樣沒少,甚至更多一些,雖然她嘴上不說。比如早飯。小夏沒有吃早飯的習慣,我媽就對著手機跟著小視頻學,變著花樣給她做各種講究味道多樣的小吃。
有一天,小夏摟著我的肩膀?qū)ξ艺f:“早起十分鐘,曬著太陽,慢慢吃早點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p>
這讓我很意外,我完全沒有料到,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小夏就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我媽,或者說,適應(yīng)了我們這個家。
我爸雖然癱瘓了,但我照樣有多余時間追美劇,或者打游戲,只要我按時吃飯,按時上下班。如果不是晚上身邊躺著小夏,我甚至覺得這婚結(jié)與不結(jié)沒什么差別。
當然我很感謝小夏,不只是因為小夏很快就懷上了我們的孩子,還因為小夏十分孝順我爸,她給我爸買來很多稀奇古怪的水果,還在我爸有感冒癥狀的時候第一時間煮姜糖水。小夏像個貼心的小棉襖一樣,在我爸生命的最后階段,給予了他特殊的溫暖。
我問我爸對小夏是否滿意,他立馬點點頭。我感到心滿意足。
我媽也經(jīng)常在背后夸小夏,說有了小夏,她這輩子也就放心了。我和小夏的感情很快就得以升華,我們在彼此面前不再裝模作樣,而是以一種十分放松的狀態(tài)坦然相對。晚上,在合二為一的歡愉后,小夏會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愛我嗎?愛我嗎?愛我嗎?但是在那種時刻,我一點都不想說話。
我爸沒能等到我們的孩子出生,沒能過上一天含飴弄孫的日子,也是一個不小的遺憾,如果我和小夏早結(jié)婚兩年就好了。我爸臨走時,把小夏的手放到了我的手中,他這么做,和我媽把我的那些個人物件交給小夏是一個意思,我爸隆重地把小夏托付給了我。我答應(yīng)我爸一定會好好愛她,一心一意愛她,對她好。
我爸走的時候,小夏哭了,像親生女兒那樣嚎啕大哭。反倒是我根本哭不出來,腦子里異常冷靜,接下來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每一步都一清二楚。
他走后的那幾天,我們一直忙著收拾東西,準備把該燒的都燒給他。好多東西我媽都舍不得,既舍不得燒掉,也舍不得不燒,許多都是他們共同擁有和見證過的,單獨放在誰這一邊都不合適。
那天晚上,在小夏洗澡的時候,我找出了我的相冊。相冊里有我從滿月開始的所有照片,有單人照,也有很多合影,這其實不止是我一個人的相冊,也是我爸我媽的相冊,相冊里的照片記錄的起點是他們初為人父人母時,然后一步步從年輕到衰老。
如果不是因為有一張照片被放歪了,我不會注意到它的,那是一本很小的相冊,里面的照片都是五寸照。當我拿開一張當年我去大學報到時的照片,看到了它下面壓著的另外一張照片時,我驚呆了。
說實話,只看了一眼,我就十分清楚了,當年我家這艘船肯定是傾覆了。
我拿著照片左右端詳,忍不住想,那天在海邊遇到的那位瞇縫著眼、左邊太陽穴上有顆黃豆粒大小的瘤子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就是那個女人?而我當時對我爸隱瞞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對他來說是不是一個遺憾?
我有一百個理由不說,但也有一百個理由說出來,可問題是,他們幾次擦肩而過,也沒能認出彼此啊,這個遺憾難道只是由我造成的嗎?他們自己身上難道沒有原因嗎?退一步說,見了面又能怎樣?就不遺憾了嗎?那個女人就會停止歌唱了嗎?
那張照片是我爸和那個女人的合影,他們站在海邊,背對大海。藍天之下,大海之濱,我爸挽著褲管,抱著雙肩,女人用手拽住被風吹起的連衣裙,兩個人離得不遠不近,表情也都很自然,但目光里充滿了甜蜜,這種甜蜜在我印象中幾乎不曾在他目光里見到過。但是我錯過了,他們也錯過了。
我忽然就淚流滿面,從我爸去世那一天,我就開始各種忙碌,我想哭但是一直哭不出來。但是這一刻,我很崩潰,我舉著那張已經(jīng)泛黃的照片,渾身顫抖,淚如雨下,直到小夏洗完澡出來。
聽到門響,我把照片收了起來,一聲不吭地放回原來的位置,然后擦干了眼淚和鼻涕。小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她能看得出來我很難受,便走過來,攬我入懷。我把腦袋深深地扎進她的懷里,像個孩子一般,雙手攬著她的腰,聞著她身上沐浴露的香味,感受著她肚子里那還只有核桃般大小的我們的孩子。如果這個時候小夏問我愛不愛她,我肯定會說,愛呀,愛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