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杰
文學藝術的發(fā)展,與審美意識的演變有關;審美意識的變化,又受制于社會生活風尚;社會生活風尚的形成,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該社會的物質(zhì)條件。所以,一切規(guī)章制度,雖然具有相當?shù)膭傂宰饔茫鋵嵍际菚簳r的,社會風尚和審美情趣,最終都要隨著社會物質(zhì)條件的變化而轉變。
明代初期,經(jīng)過連年戰(zhàn)亂,人口銳減,土地荒蕪,物資匱乏,恢復生產(chǎn)是第一要務,那時生活儉樸,還談不上充分享受。開國皇帝朱元璋提倡節(jié)儉,反對奢靡,不僅與他的出身經(jīng)歷有關,同時也受制于當時的物質(zhì)條件。那時所建宮殿,不筑園囿,不建臺榭,不事華麗,完固實用而已。而且還為各級官員規(guī)定了房舍、車輿、器用、衣服的等差制度,不許逾越,違規(guī)者嚴懲,官員百姓也不敢跨越雷池半步。所以,社會生活有一定的規(guī)范,這種規(guī)范緊緊地束縛住士人的思想,文學藝術則以復古為尚,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整個社會追求規(guī)整之氣。
但是到了明代中后期,由于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財富增加,人們的生活好尚和物質(zhì)追求也就不同了。
雖然當時官方仍然尊孔,科舉考試以四書為準繩,但是孔子在《論語》中一再稱贊的顏回精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卻沒有人肯仿效了,朱元璋的等級規(guī)范,也約束不住他們的手腳。士大夫們所崇尚的是另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張岱在《自為墓志銘》里,作了極其坦率的表述:“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蠧詩魔?!?/p>
這也是物質(zhì)存在決定思想意識的規(guī)律使然吧。豐裕的物質(zhì)條件,必然引發(fā)新的生活愛好,和與之相應的審美時尚。這就如時下的名媛,出門時總需挎一款價值不菲的名包,這才顯得臉上有光,不像新中國初期直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家以背一只草綠色軍布挎包為榮,或拎一只人造革書包為便。
園林宮舍,是古已有之的事物。司馬遷在《史記》中就有關于殷紂王大造鹿臺的記載:“以酒為池,縣肉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雖然殷紂此舉被視為亡國之兆,但后世帝皇建宮造園,仍不稍懈。秦始皇就大造阿房宮,“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杜牧《阿房宮賦》)。但他們的建宮造園,也并不單純?yōu)榱讼硎?,還包含著另外的政治意圖。這意圖,建造未央宮的蕭何說得很清楚。據(jù)《漢書·高帝紀》記載:蕭何治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大倉,劉邦見其造得這么壯麗,甚怒,對蕭何說:“天下匈匈,勞苦數(shù)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蕭何說:“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令壯麗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眲盥犃撕芨吲d。“自櫟陽徙都長安。置宗正官以序九族?!笨梢姽糯弁醯拇笾m殿,除了生活享受,還有宣揚皇室威儀、顯示統(tǒng)治力量的作用。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实坶_了頭,貴族大臣就要緊跟。所以在皇家御園之外,就有私家園林的興起。比較有名的,有南北朝石崇的金谷園。石崇是最喜歡顯示財富的人,還要與別人斗富,金谷園造得富麗堂皇,就有顯擺的意味。還有文人造園,尋求世外之趣,如唐代王維的輞川別業(yè),還有白居易的草堂等。到了宋代,造園藝術就大有發(fā)展了。李格非作《洛陽名園記》,所記洛陽一地的名園,就有十九座之多。但造園藝術的普及,還是在明朝中晚期,地點則轉移到商業(yè)繁榮的揚州、蘇州、杭州等處。而且還出現(xiàn)了造園專家和造園專著,如計成的《園冶》就是一本專門之作,還有文震亨的《長物志》和李漁的《閑情偶寄》,也有相當一部分講到造園。這些,都并不是單純的個人愛好,而是反映了時代的風尚。不過,李漁是明清間人士,他的藝術活動有相當一部分已在清朝了。
《長物志》和《閑情偶寄》并非造園專著,所涉范圍甚廣。《長物志》有十二卷,計有: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專題,造園只占一小部分?!堕e情偶寄》分兩部分:上冊為戲曲理論,涉及結構、詞采、音律、賓白、科諢、格局,以及演習部各種講究;下冊講各種生活享受,分為居室部、器玩部、飲饌部、種植部、頤養(yǎng)部,下面又分很多細目,所論甚詳。這就表明,晚明士人,由于經(jīng)濟條件好了,所以很講究生活享受,園林之外,兼涉文房雅趣,飲食享受。還有屠隆的《考槃余事》,則專講琴棋書畫、筆墨紙硯,起居服飾,茶飲器具,室內(nèi)擺設;而高濂的《遵生八箋》,雖以講養(yǎng)生為主,但在講去病延年之術的同時,還講了許多“燕閑清賞”的內(nèi)容,說的是怡情養(yǎng)性之道;袁中郎則有《瓶史》,專講插花,又有《觴政》,則談飲酒。這些書,在當時都有較大的影響,可見士風所向。
不過飲食起居太講究了,難免也會鬧笑話。袁中郎有篇小品《識張幼于惠泉詩后》,就講了這種笑話:
余友麻城丘長孺東游吳會,載惠山泉三十壇之團風。長孺先歸,命仆輩擔回。仆輩惡其重也,隨傾于江,至倒灌河,始取山泉水盈之,長孺不知,矜重甚。次日,即邀城中諸好事嘗水,諸好事如期皆來,團坐齋中,甚有喜色。出尊取磁甌,盛少許,遞相議,然后飲之,嗅玩經(jīng)時,始細嚼咽下,喉中汩汩有聲。乃相視而嘆曰:“美哉水也。非長孺高興,吾輩此生何緣得飲此水?!苯試@羨不置而去。半月后,諸仆相爭,互發(fā)其私事。長孺大恚,逐其仆,諸好事之飲水者,聞之愧嘆而已。又余弟小修向亦東詢,載惠山中冷泉各二尊歸,以紅箋書泉名記之。經(jīng)月余抵家,箋字俱磨滅。余詰弟曰:“孰為惠山?孰為中冷?”弟不能辨,嘗之亦復不能辨,相顧大笑。然惠山實勝中冷,何況倒灌河水。自余吏吳來,嘗水既多,已能辨之矣。偶讀幼于此冊,因憶往事,不覺絕倒。
這頗有點類似法國人之所謂“偽雅”者也。雖則是偽,亦可見當時士人的追求。
游山玩水,浪跡天涯,本是古代文人之雅事。許多詩文,都由此而生。但旅游的緣由和著眼點卻各有不同,觸發(fā)的心景也大相異趣?!对娊?jīng)》中《黍離》的作者,是東周的士大夫,他行役到故都,看到宗廟宮室都夷為平地,種上了黍稷作物,因而心中憂傷,彷徨哀嘆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屈原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忠言見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遂有《離騷》。謝靈運帶著數(shù)百僮仆,浩浩蕩蕩,開山辟林,舉火照夜,那是豪游。李白到處漂泊,或為謀生,或為求道,“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而晚明士人,則全無此種寄寓,也不特別顯擺,他們完全為了怡情養(yǎng)性而寄情山水。袁中郎辭了官職去游山玩水,優(yōu)哉游哉,自得其樂。張岱更是沉浸于西湖之上,游出了自己的個性和審美特色。他在《陶庵夢憶》中有一篇《湖心亭看雪》,寫他雪夜游湖心亭的情境道:“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驚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與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p>
行旅之事,在晚明時期,已相當普遍,講實用藝術的書籍里,除了談書畫、文具、禽魚、水石、器具之外,總還要講些舟車設置及其他旅行用具,可見當時旅游業(yè)已經(jīng)相當發(fā)達,而且還出現(xiàn)了兩位旅游大家:王士性與徐霞客。徐霞客科考不利,后來干脆簡以旅游為業(yè),分期游歷全國名山大川,寫下詳細的記載,就是有名的《徐霞客游記》,此書不但是旅游文學的先驅,而且是地理學名著。王士性稍早于徐霞客,境遇也略有不同。他在萬歷五年中了進士,后來宦游四方,任職遍兩京十三省。他是履職所到之處,不忘游歷,寫有《五岳游草》《廣游志》《廣志繹》等著作,也是一位地理學名家。徐霞客重在自然地理的考察,王士性重在人文地理的調(diào)查,側重點有所不同,貢獻都很大。只是后來在宣傳介紹上的偏向,使得徐霞客廣為人知,而王士性則默默無聞。這在傳播學上,倒是一個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而這兩位旅游專家兼地理學家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正是當時旅游業(yè)發(fā)達的結果。
自從隋唐時代建立科舉取士的制度以來,科考成為士人的唯一上征之途。人們對言情小說和言情戲劇作出這樣概括性的調(diào)侃之語:“私訂終身后花園,落難相公中狀元?!边@句話概括得很全面。園林學家陳從周教授曾解釋前半句道:大門口太平直、太顯露,不宜于談情說愛,所以必須在曲折隱蔽的后花園進行,這也是造園的依據(jù)。我想補充解釋后半句:即使是感情至上的浪漫故事,也是有條件的,必須在落難相公中了狀元之后,才能有個大團圓的結局。感情,其實是依附在實際利益之上的。因為在那個時候,除了科舉之外,士子們別無出路。
但是,到了明代中晚期,情況有了變化。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為士子們提供了更多的選擇,不必吊死在一棵樹上了。
有些士人,在科場上遭受挫折,他可以另辟蹊徑,在文化市場上尋求出路,活躍于文壇畫苑,日子同樣過得風生水起。唐寅在省考上已經(jīng)取得成績,被稱為唐解元,但在進京會試時,卻因涉嫌泄題案,被排斥于科考之外。這對當時的讀書人來說,當然是非常沉重的打擊。他在精神上經(jīng)過一番掙扎之后,終于找到了新的道路:發(fā)揮自己的藝術才能,靠賣書畫為生,且與幾個畫友,形成了吳門畫派,在畫史上還占有一席之地,遠比一般進士、舉人的名望要高。陳繼儒原也想按照常規(guī),走科場之路,開始倒還順利,但在取得一定成績之后,便失敗連連,他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思考,決定放棄仕途,另謀生路。只是,他掛的是隱士招牌,別人也以隱士求之,故多有譏諷之語。其實,他是個聰明人,善于審時度勢,因看到了文化市場的發(fā)展,捕捉到了商業(yè)先機,做起了書籍的出版、經(jīng)營生意,成為一個文化商人。他進出豪門,當然有拉關系、抬高身價的作用,但這種關系和作用,也是為了推銷他的書籍生意—代人刻書和銷售自己所刻之書。窮人是買不起書的,更刻不起書,做賣書刻書的生意,只有進出富戶豪門。看清了這一點,對他的“飛來飛云宰相衙”也就不感到奇怪了。魯迅在《隱士》一文中論及這首針對陳眉公(繼儒)的諷刺詩時,曾說:“我以為這是一種誤解。因為一方面,是‘自視太高,于是別方面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從此口舌也多起來了?!比绻斒抡叱姓J自己是書商,別人也把他作為書商來看,不從隱士方面去要求他,也就無可厚非了。
后來,李漁帶著私家戲班子,奔走四方,為王公大人獻藝,亦為士人所不齒。但如果把這些巡回演出作為商業(yè)經(jīng)營來看,也是謀生的一條路子,就不足為奇了。這些,都是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之后,文人謀生的新途徑,因為與士人的傳統(tǒng)道路有異,所以頗遭非議。后來商品經(jīng)濟進一步發(fā)展,文人商品化加重,這類現(xiàn)象也就不奇怪了。我們只要看看晚清上海開埠之后的文化界情況,也就可以理解晚明時期南京、蘇州、揚州、杭州一帶新出現(xiàn)的文化現(xiàn)象了。只是上海開埠后的商業(yè)演出的領班,不再打著士人的招牌,別人也就不再以士人的規(guī)范去要求他們了。各種指責,也是過渡時期所必有的現(xiàn)象。
由于文化消費的需求,說書藝術和戲劇演出也得到相應的發(fā)展。早在唐宋時期,茶樓、酒館、瓦舍中就有說書人出現(xiàn),到了明代,隨著都市文化的繁榮,說書藝術有了更大的發(fā)展?!度龂萘x》《水滸傳》《西游記》等長篇小說,都是據(jù)游藝場中說書人的底本整理而成,在此基礎上,還出現(xiàn)了個人執(zhí)筆的長篇小說《金瓶梅》,這本書的作者雖然至今還爭論不休,難以定論,但它對市民生活描寫的成就,是無可爭議的;從寫作本身看,作為個人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的出現(xiàn),也很值得注意。這段時期,還出現(xiàn)了短篇小說的代表作:“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和“二拍”(《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叭浴倍噍嬩浌疟?,但反映出百姓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對婚姻自由的追求;“二拍”則是自作,反映出商品經(jīng)濟下的時代要求。編寫者馮夢龍和凌濛初也都是科考不暢,仕途上不順之人,所以才有時間和心思來搜集和編寫故事。馮夢龍除了編輯“三言”和《三遂平妖傳》等小說之外,還編了許多傳奇和民間文學,如《墨憨齋傳奇定本》《智囊》《廣笑府》《古今譚概》等,反映出市民的閱讀觀賞需求,推動了通俗文藝的發(fā)展。戲曲方面,不但有湯顯祖、梁辰魚這些劇作家,還出現(xiàn)了魏良輔等曲調(diào)改進家,打造出十分雅致的水磨調(diào)。而且,詩書畫都得到改造,出現(xiàn)了徐渭這樣全才的作者。
在文藝思想上,也突破了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出現(xiàn)了強調(diào)表現(xiàn)自我的理論。文藝思潮大抵與哲學思潮相聯(lián)系的。先有了陽明心學來對抗程朱理學,這才生出李贄的童心說、公安派的性靈說。公安派主張寫文章要“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說是“信腕信口,皆成律度”。性靈派散文一時成為風尚。
這種空靈的文風,在清初還有些余波,但在文字獄壓迫之下,就不可能生存了。于是考據(jù)之風大起,出現(xiàn)了許多經(jīng)學家與小學家,這叫實學,與晚明的文風大相異趣。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又有人崇尚性靈,提倡晚明小品了。始作俑者為周作人,推波助瀾者為林語堂。
一九三二年從二月底到四月底,周作人應邀在輔仁大學連續(xù)作了八次演講,后來根據(jù)記錄稿整理出來出版,題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在文學界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特別是經(jīng)過林語堂等人的鼓吹,一時間,標點袁中郎,匯印晚明散文,提倡性靈小品,蔚然成風。從文學史上看,肯定公安派對言志文學的推動作用,將新文學的源流上溯到晚明時期,自有其道理,但在國難當頭、文網(wǎng)森嚴之時,引導文人逃避現(xiàn)實斗爭,專寫些輕松幽默的文字,卻并非其時,所以受到魯迅的批評。
其實,袁中郎本人也并非一個超脫現(xiàn)實的作家。魯迅指出:“中郎還有更重要的一方面么?有的。萬歷三十七年,顧憲成辭官,時中郎‘主陜西鄉(xiāng)試,發(fā)策,有“過劣巢由”之語。監(jiān)臨者問“意云何?”袁曰:“今吳中大賢亦不出,將令世道何所依賴,故發(fā)此感爾。”(《顧端文公年譜》下)中郎正是一個關心世道,佩服‘方巾氣人物的人,贊《金瓶梅》,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保ā丁罢匈N即扯”》)
晚明那些性靈派作家,在清兵入關,國難當頭之時,大都表現(xiàn)出倔強的民族氣節(jié)。有些參加了抗清斗爭,有些則藏匿山中或隱入寺院,不肯投降。張岱就到處躲藏,在艱難的日子里堅持完成他的史學大著《石匱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