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 彭驗雅
“丑”同“美”一樣,都屬于審美形態(tài)。但是二者的關(guān)系并非對立不可調(diào)和,而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即使是日常生活中并不那么討人喜愛的“丑”也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一直以來都對“丑”有著獨到的見解。貴州儺面具是宗教與民俗文化融合的產(chǎn)物,是一種相對質(zhì)樸原始的藝術(shù)形式。許多儺面具帶給人一種丑感,但這種“丑”并非“惡”,其往往能帶給人們愉悅與別樣的美。從這一看似矛盾的文化藝術(shù)現(xiàn)象中,可以看見“丑”與“美”的更深層含義。
儺是一種古老奇特的文化現(xiàn)象?!皟?,驅(qū)逐疫鬼也?!眱幕诼L的發(fā)展過程中成為一種文化復合體,愈來愈呈現(xiàn)出藝術(shù)化的色彩,表現(xiàn)形式與文化內(nèi)涵逐漸豐富。儺戲是儺文化的主要載體,儺面具又是儺戲中突出的藝術(shù)元素,具有重要作用。
儺文化存在時間久遠,分布范圍廣闊,形式多樣。貴州省是如今國內(nèi)儺文化保存最為完整,分布最廣的省份。康熙年間貴州巡撫田雯編撰的《黔書》有云:“歲首則迎山魈,逐村屯以為儺?!鼻宕饩w年間《思南續(xù)府志》中說:“冬日儺,夜間舉,皆古方相逐疫遺意?!边@些歷史文獻展現(xiàn)了一個鄉(xiāng)野城市中遍布著儺戲與儺文化的貴州。
本文以貴州儺面具為例,分點淺析儺面具中“美”與“丑”的對立統(tǒng)一,由此發(fā)掘其藝術(shù)與文化價值。
“丑”中躍動的生命力
貴州儺面具作為一種民族民間藝術(shù)形式,具有古樸、粗獷、渾厚的藝術(shù)特點。其并不像許多工藝品那樣精致雅麗,在形象上呈現(xiàn)“俗”的特點,面部造型往往帶有夸張或簡化的特征。這樣的外形并不能被稱為“美”,甚至可以歸為“丑”。但事實上這種“丑”依然可以成為一種審美意象,即廣義上的美,因為儺面具具有強大的生命表現(xiàn)力,外形的“丑”同樣可以生機勃勃。
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造型十分重視概括與取舍,儺面具就是在不失人物常態(tài)的基礎上,將其或簡化,或夸張,或變形,使人物面部造型個性而鮮活。這種獨特的藝術(shù)加工方式使儺面具做到了“以形寫神”。中國藝術(shù)千百年來追求氣韻生動,由外形深入內(nèi)在,表現(xiàn)出藝術(shù)對象的神韻與生氣。貴州儺面具便在粗獷中抓住了“生意”,展現(xiàn)出面具的生命力。一件藝術(shù)作品,如若能達到“神似”,那么即使它的外形被人們認為“丑”,也能形成審美意象,帶給人們美的感受,得到人們的欣賞與熱愛。
“丑”角色的感染力
“丑”的外形如果展現(xiàn)了生命力也會被納入審美活動,因為其超越了狹義的“美”。這在貴州儺堂戲的面具中可以找到許多例證。儺堂戲是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的儺戲,是較為成熟的戲劇藝術(shù)。黔東北儺堂戲有“半堂戲十二面具,全堂戲二十四面具”之說。儺戲面具種類繁多,造型千姿百態(tài),面具渾厚圓潤,樸實大方,裝飾簡約,色彩也相對樸實,展現(xiàn)出人物不同的性格。儺堂戲面具中最能凸顯“丑”的當屬世俗人物中丑角的面具,這類角色有秦童、秦童娘子、算命先生、唐二、秋姑娘等。
秦童這一人物出自正戲《甘生赴考》,又稱歪嘴秦童,是喜劇丑角,面具往往頗為滑稽怪誕。如圖1所示,儺堂戲歪嘴秦童面具在形象上與西方的小丑相似,秦童戴著高高的歪帽子,面部線條圓潤,五官全都歪斜,大嘴咧開,一派詼諧氣象,還有一些秦童面具被手工藝人做成了活口面具,下巴能夠張合,雙目也能活動。這樣一個丑角面具似乎只能和“丑”字掛鉤,但其形象鮮活豐滿,夸張的眉目之間帶著盎然笑意,上揚的嘴角弧線流暢傳神,面部肌肉曲線流暢,似乎帶有生命的活力,這使它“丑”的外形達到了神似,富有“生意”,此時它便成了“美”。
貴州儺堂戲和地戲中都有和尚的角色,和尚們出現(xiàn)在各類劇目和儀式中,如道真儺戲《和尚揀齋》《借五臺》,德江儺戲《毛雞打鐵》等。和尚面具以老者形象居多,多以笑面示人,眼角向上翹起,面部多有笑容帶起的皺紋,雕刻的線條堆疊流暢。如圖2的黔北仡佬族儺戲和尚面具,抬頭紋明顯夸張卻又不顯得突兀僵硬。有些和尚面具還咧著嘴,露出一口不整齊的牙齒,顯得十分喜慶。與其他戲劇中莊嚴肅穆、普度眾生的和尚形象不同,貴州儺戲和尚面具帶給人一種親切感。
安順地戲通常被認為是儺戲的一種,圖3安順地戲雞嘴道人面具出自《薛丁山征西》,為人面雞嘴形象,碩大而彎曲的雞嘴幾乎占據(jù)了面部的一半,雞嘴周圍設置了一圈雜長的胡須,這進一步模糊了人與雞的外形,整個面容更顯怪異和陰邪。雞嘴道人沒有地戲面具標志性的頭盔與耳翅,而是頭戴道冠,道冠由抽象的雞翅與雞尾構(gòu)成,相比地戲中武將面具精美威武的頭盔耳翅顯得頗為古怪。類似的面具還有《封神演義》中的飛缽道人、鐵板道人等,這些面具的外形雖“丑”,但在造型上寫實與夸張兼?zhèn)洌诵闻c精怪共生,大大豐富了地戲的內(nèi)容與表現(xiàn)形式。
工藝奠基“丑”背后的“美”
這些或怪異或滑稽的儺面具背后是頗為講究的制作技藝。制作儺堂戲面具時須先將木料劈開、去皮、挖瓢,在中點用墨線標記,再根據(jù)角色用筆打上草稿,用大號雕刻刀粗略打坯,刻出基本的五官,進行鏤空處理,接著用更鋒利、較小號的雕刻刀進行精細刻畫,完成裝飾和面部細節(jié)的刻畫,最后進行細致打磨,打磨光滑的面具白胚才能更好地上色。有些地區(qū)的土家族儺堂戲面具還會在雕刻完后添加一個步驟——油炸。面具被放于桐油鍋中浸透,高溫油炸,這樣既可以驅(qū)蟲、防潮,又可以使木材變色,視覺效果更為厚重,也更有質(zhì)感。
地戲的戲劇化程度更高,面具也更為精致。地戲面具的制作流程大致可以分為剖半、挖瓢、粗雕、打磨、細雕、上色、上漆、安裝鏡片、上胡須。剖半與挖瓢同儺堂戲面具一樣,對半剖開圓木,去皮,挖空里側(cè)做出面具的雛形。在進行粗雕前要先畫線做出比例草稿,然后從面具中心位置開始雕琢,做出基本的五官,砂紙打磨后再進行細雕,精細刻畫面具的形態(tài)、裝飾。
講究的制作流程為生動有趣的面具形象奠定了基礎,儺戲角色靈動的表情全部依靠匠人的技藝。匠人們爐火純青的刀法與設色造就了一個個生動有趣的面具,向世人傳達出一種獨特的美感。清代劉熙載《藝概·書概》中所說的“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正是對貴州儺面具藝術(shù)“丑”與“美”關(guān)系的闡述。
內(nèi)在呈現(xiàn)“美”
藝術(shù)的內(nèi)在也給人們帶來了美感,原本外形屬于狹義上“丑”的藝術(shù)作品由于顯示了其內(nèi)在的崇高精神以及力量,形成了審美意象,此時藝術(shù)作品表現(xiàn)出的人物外貌的“丑”并不會影響它的“美”,其內(nèi)在的精神與力量共同形成了一種“意義的豐滿”,這是對外在的輕視和對內(nèi)容的強調(diào)和肯定。在這種審美觀念里,外形是否美觀不再重要,其思想與力量的充沛成為美感的來源,形式的美不再是影響審美的決定因素,有了動人的內(nèi)在便擁有了美的鑰匙。
撮泰吉的原始力量
貴州省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板底鄉(xiāng)倮戛村是一個偏遠的村寨,當?shù)乇A糁环N極為原始的彝族儺戲,彝語音譯為“撮泰吉”,簡稱“變?nèi)藨颉保宫F(xiàn)了人類剛剛誕生時的生存狀態(tài)。撮泰吉面具的原料簡單,一般是就地取材的硬木,如杜鵑木、漆木、柏木等。冷硬的木料使撮泰吉面具更具野性,制作上也不講究精雕細琢,將圓木剖半挖空,變?yōu)榘肫招牡膱A柱,在此基礎上描刻人臉,面具的眼睛和嘴巴是鏤空的扁平化的幾何形,沒有眉毛和耳朵,鼻梁直直地豎立在面部中央。
不同于其他儺面具,撮泰吉面具沒有過多的裝飾,既不優(yōu)美也不威武,極富原始色彩,整體造型具有猿猴與野獸的特征,詭譎而野性,和“撮泰吉”的本義“變?nèi)藨颉毕嗪魬?。在色彩方面,撮泰吉面具整體以灰黑色調(diào)為主,染色材料主要是鍋煙灰或油墨,這與彝族人崇尚黑白有關(guān),面具僅有的裝飾都集中于粗疏的數(shù)道白線,如圖4所示。這些白線是率性之作,用筆隨意不羈,古樸簡約。撮泰吉中的角色很少,不同人物面具最大的區(qū)別是胡須,面容不分男女老少,通過有須或無須來區(qū)分性別和年齡,譬如阿布摩為白胡須,麻洪摩為黑胡須,這種角色區(qū)分方式與其他面具藝術(shù)相比,顯得有些簡陋。
從現(xiàn)在的審美角度來看,撮泰吉面具的外形并不屬于“美”的范疇,甚至更符合“丑”的標準,但是它在彝族人心中仍然神圣而奇麗,這是因為其內(nèi)在意義與精神使其得到了升華。
撮泰吉講述的是彝族人在這片土地上生存與生活的歷史故事。古時候,人們遇到災害饑寒交迫時,“撮泰”老人出現(xiàn)了。他們的模樣不像現(xiàn)代人,更像猿猴,他們背著糧解救人們,不僅帶來了種子,還為人們驅(qū)逐災厄,保佑人們繁衍生息,世代平安?!按樘崩先耸且妥迦诵闹械淖嫦壬?,撮泰吉一方面是對開墾創(chuàng)業(yè)的祖先的緬懷,另一方面是在向“撮泰”老人祈求風調(diào)雨順。撮泰吉面具對于彝族人來說意義重大,面具與劇目中寄托著彝族人對“撮泰”老人救苦救難的感恩之情,如此一來,撮泰吉面具便實現(xiàn)了“意義的豐滿”,于是狹義上算是“丑”的撮泰吉面具走向了廣義的“美”,形成了一種審美意象。它粗獷的外表中透露出獨特的韻味,即一種厚重美、獰厲美,這種夸張粗獰的外貌是對先祖拓荒的傳承,也是驅(qū)除邪祟的力量,具有原始藝術(shù)的純真性、生硬性、力量性與野性。人們在欣賞撮泰吉時可以獲得神秘而空靈的審美體驗,這種美的感受也在潛移默化中給了人們生活的信念與力量。
粗木灰墨的面具,在神秘古老的唱詞和儺舞的簇擁下,閃爍著古老蒼茫的美,其中迸發(fā)的精神力量影響了世世代代的威寧彝族人,美與精神在這片高聳的山川大地上賡續(xù)綿延。
啞面筍殼面具
貴州西南部南盤江流域的布依族流傳著神秘古老的“啞面”,這是一種在布依族傳統(tǒng)喪事繞棺儀式中表演的具有啞劇性質(zhì)的儀式性儺戲。啞面面具以筍殼為主要原材料,制作過程相對簡單。首先取大片的筍殼,鏤空出兩道縫隙,算是眼睛,又給鼻孔留兩個窟窿,再用燒火的炭條畫出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等,個別面具還在頭部頂端畫上一些線條表示頭發(fā),所有的描繪都簡樸稚拙。
如此簡略粗糙的啞面面具在外形上與“美”似乎毫不相干。它們沒有過多的裝飾,五官稚拙,制作粗糙,可以從中看到人類觀察自身容貌并進行初步描摹的嘗試。然而,筍殼對布依族人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竹子在人們心中是具有神性的圖騰,因此布依族人的生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以竹子和筍殼為原材料的物品,尤其是在重大的人生儀式中。有諺語道:“生前靠神竹投世,死后靠神竹升天。”啞面面具簡陋的外觀背后蘊藏著布依族人對生與死的思考,它的“美”在意義上達到了豐滿,承載著當?shù)厝说钠谂?,能帶給人直面生死的力量。
中國傳統(tǒng)美學語境下的“丑”是一種獨立的審美形態(tài)。當“丑”的事物具有了內(nèi)在的力量,就會成為一種審美意象,從而被廣義的“美”所接納。貴州儺面具形式古拙,粗獷的刀痕與渾厚的著色造就了一種別樣的樸厚韻味。透過儺面具的幽幽雙眸,仿佛能看到千百年來人們的虔誠與敬畏,儺面具神秘的美感表現(xiàn)著生命之力,包含著中華民族綿延不息的文化基因,其在后世人們的血脈之中注入精神力量,得以代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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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 晴(1997—),女,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民族民間美術(shù)。
【通信作者】彭驗雅(1986—),女,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民間藝術(shù)、動畫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