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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行記

      2023-04-05 13:38:56戚佳佳
      延河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張松陳紅丹丹

      戚佳佳

      陳紅到底還是抵擋不了子宮里的那個瘤,它們像是被施了魔法,今年幾個月生長的速度超過了之前兩年多時間里生長的速度。陳紅常常用手去摸,她能感覺到它們的堅硬和頑固,還沒去醫(yī)院,她就知道,這一次,她無論怎樣也躲不過去那一刀了。

      她不知道結(jié)果會怎樣,她甚至想,如果自己一口氣上不來了,如果良性的瘤已演變成惡性的瘤,在她的腹內(nèi)正虎視眈眈地等待著一把刀的輔助,好隨心所欲地泛濫,如果她死了,她的丹丹該怎么辦?她一直覺得,丹丹是上天對她的恩賜,是她殘破生命里開出的花。

      這一天,陳紅流了太多的汗液。她的辦公室在一樓,她帶的八(3)班在三樓,每天她要上四節(jié)課,身體無恙的時候,也就是提前幾分鐘,上上下下來回跑的事,而對于此時虛弱得連一陣風都能吹走的她,卻完全不同了。

      陳紅挪了挪腿,一邊又下意識地撫了下自己的小腹,隔著四層布,似乎還能觸到那個高出平滑的膚質(zhì)表層的痕。兩星期前,曾有一把刀從那里劃過,七天后,一個條狀,呈深紅色的痂隱隱約約地從白茫茫一片的小腹浮出來,像一條身上伏著一道一道紋的蚯蚓。

      陳紅初看到它時,嚇了一跳。

      生完女兒后,為了防御那些可能長出來的斑,陳紅不惜與媽瞪圓的白眼抗衡,媽說,女人有這個斑不是丑,是美,更何況也不是所有人都會長。陳紅不管,陳紅不看自己的媽,反而用眼角的余光掃肖力。她看見掩在鏡框后的肖力正合不攏嘴地笑著,目不轉(zhuǎn)睛,目不斜視地盯著搖籃里熟睡的寶寶看,壓根沒在意陳紅和媽之間的談話。陳紅想,美不美,丑不丑,我還能不知道?再說,美不美,丑不丑,還能由自己說了算?她繼續(xù)往小腹上抹身體乳。剛結(jié)婚時,就聽佳慧說過,女人要把自己的身體當成臉那般愛護,要防患于未然,要給它足夠的養(yǎng)料。為了驗證,陳紅把佳慧堵在辦公室里,硬是讓她在多雙美目的注視下,褪掉了褲子。為此,佳慧差點和她翻臉,幸好陳紅及時彌補,晚上放學(xué)出校門后,陳紅把佳慧拽到了美食一條街,捏鼻子,讓佳慧狠宰了一回,才終于在佳慧的臉上重見了笑容。

      一片雪白,如之前那般,讓人目炫的小腹,陳紅也想有。陳紅想著那個光潔、細膩的平地,如今憑空多出了一道坎,也可能是一丘壑,心里說不出啥滋味。

      這個瘤已經(jīng)跟了她三年了,比肖力對她還要執(zhí)著。在最初發(fā)覺它的時候,陳紅心里仿佛揣進去一只兔子,醒時像睡著,睡時又醒著,白天站在講臺上,哈欠連天,課也講得顛三倒四,學(xué)生疑惑,同事恍然,家長把匿名信塞進了學(xué)校的意見箱,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為了表現(xiàn)她的老成持重,她一般不輕易把脾氣發(fā)出來,沒發(fā)出的脾氣便悄悄地潛伏于臉部的皮脂層內(nèi),隨時往外漾。

      陳紅終于頂不住了。

      校長說,有病治病,你多少也算一個知識分子吧?事不大,卻自亂陣腳,怎么給你女兒做榜樣?校長末了又加了一句,天塌不下來。

      她打電話給媽,她說,媽,我要開刀。媽顫聲問,怎啦?她說,醫(yī)生說不是什么大毛病,常見病,子宮肌瘤。媽大叫,說醫(yī)生真會唬人,怎就不是大毛病,不是大毛病能動刀?媽說著,聲音里帶著哭腔,能聽到被壓抑的哭在媽的身上漫漶。

      媽,你看你,跟你說沒事你還非說有事,你以為這是能讓我死的?。筷惣t說時,已經(jīng)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這么多天,一直被她憋著的眼淚,突然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呸呸呸,媽或許捕捉到了什么,以飛快的語速封住了陳紅的話頭,媽說,丫頭,你先做個準備,媽把家里安排一下就去。

      過了沒兩天,媽果然急急地來了,大包小包,肩上掛的,背上背的,后背馱的是一個蛇皮袋,袋子里鼓鼓囊囊。

      只是那時,陳紅剛把要動手術(shù)的念頭打消。

      陳紅看著一臉倦容的媽,有點于心不忍,還沒等她開口,媽先開口了。媽說,看你家這個樣子,不像是要去住院開刀啊?媽說著,從內(nèi)衣口袋里摸出一二十張平展展的錢放在桌上,憂慮地看著她。

      陳紅清楚地記得,那應(yīng)該是三月,學(xué)校里的桃樹上掛了一樹紅艷艷的桃花,天微微有點涼,媽的額頭卻沁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媽在陳紅家住了兩天,最終妥協(xié)了。

      媽說,丫頭,媽肚里沒進過墨水,你要是真覺得不妨事,媽就依你。

      陳紅笑了,陳紅說,您放心,我不會用自己的命開玩笑的,我還有丹丹。

      那媽得回去了,家里還有一身的事。

      陳紅本來想跟媽再說說醫(yī)生說的話,可轉(zhuǎn)念一想,要是說得不周全,反而給媽留下話把子,不如少說的好。

      其實陳紅是根據(jù)幾方面去綜合衡量的,眼看著女兒要小升初,自己帶的班,也走到了畢業(yè)季,松一松皮毛都怕牽動全身。

      校長后來遇見她時又說,你這個班是尖子班,看你了。

      校長話一出口,陳紅心里就明白了,再難也不能難孩子。陳紅咬咬牙,心想,反正瘤子在肚里不痛不癢,也不影響身材,那就等等。

      在媽來之前,她特意去醫(yī)院又做了回B 超,醫(yī)生說,沒見長。陳紅問,那我還用動手術(shù)嗎?醫(yī)生說,得看你自己。陳紅一聽,心想,這不跟沒說一樣,醫(yī)生是不想擔責任。唉!陳紅轉(zhuǎn)念又想,也是,我的瘤子,我做主。這時醫(yī)生又開口了,醫(yī)生說,從目前增長的情勢看,也可以緩緩。

      陳紅的心突然就松快了,一塊石頭落了地。陳紅說,噢,謝謝醫(yī)生,說著就從椅子上站起來,和醫(yī)生道別時,醫(yī)生說,你得經(jīng)常過來檢查,平常自己也可以用手摸摸,隨時關(guān)注。

      陳紅一個勁點頭,連聲道謝。

      這些,她不能跟媽說,她安撫媽,瘤子是良性的,在肚里也不見長,等暑假再開不遲。

      媽看看她,無奈道,你是離不了那些孩子和丹丹。

      陳紅無語凝噎。

      媽說時,聲音有點嘶啞,轉(zhuǎn)身進了廚房,踢踢嗵嗵地做了一桌子菜。

      那天晚上,陳紅和丹丹吃得特別香。

      遇見

      陳紅半佝著身站在塑膠跑道前,腹部隱隱作痛。這片平時很少有人問津的操場,像學(xué)校里的荒漠,體育課雖然照常上,但很多孩子到了這里,能走時絕不跑,能坐時,屁股挨著路牙石都要坐坐,他們總是顯得那樣累。要不是每年還要舉辦一次冬季運動會,以及中考要體育達標算分,各畢業(yè)班突擊訓(xùn)練,這個操場完全可以關(guān)閉了。

      陳紅來了之后,才知道原來張松比她還準時,背著個雙肩包,鍛煉前的準備動作也做得一絲不茍。

      而一臉疲憊的陳紅,卻是挪著過來的,她站在操場邊,任由一張原本就不算白皙的臉毫無遮擋地暴露在陽光里。五月已走到了末梢,此刻的陽光稍稍緩和了些,空氣里能聞到麥子的香味。操場上沒有草,只有光禿禿的水泥地在經(jīng)歷了一天陽光的炙烤后,散發(fā)出灼人的熱。

      這是她手術(shù)后上的第一天課,在醫(yī)院躺了一星期,在家要繼續(xù)躺,她卻躺不住了,每天看著媽和女兒出出進進,一臉肅靜的樣子,心里就不好受。

      媽也六十多歲的人了,待上十多天,心里就開始抓,她嘴上沒說,但身體在說。

      閑下來的時候,媽拿抹布這擦那擦,陳紅提醒,媽,桌子剛抹過了。媽聽了,就提拖把來拖,陳紅笑了,說地也拖過了,你歇歇。媽木然地噢著,送走了拖把,像突然想起什么,沖陳紅道,你肚子餓了吧?我用黑魚湯給你煮碗面條去。

      陳紅感覺胃里還未及消化的面條開始翻騰,可她不忍心再說什么,說什么呢?

      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哥哥弟弟家的幾個娃,指望爸一個人。媽偶爾會叨咕,平常連米飯都能煮夾生的人,這回硬是要頂幾個人用呢!

      媽說時,擠出的笑極不自然地在雙頰間波動。陳紅每次看了,眼前都是模糊一片。

      其實,媽也不習慣和自己待在一個屋了,自從她不管不顧地梗著脖子,非嫁肖力的那天起,她和媽之間就被什么隔開了,到底是什么橫亙在她們中間?

      陳紅喜歡看踩街,肖力是踩街的藝人。陳紅從小就喜歡,那時候,是牽著媽的手,一蹦一跳地從五里地外趕去集鎮(zhèn)上看,只有到了過大年的時候,那些站在高蹺上的人,才會一高一低地往鄉(xiāng)里開拔。

      那次,是陳紅在鎮(zhèn)中學(xué)教書的第一個年,她本打算早點回家的,卻聽佳慧說年前街上要表演踩街,那些平日里在外鄉(xiāng)打工的踩街人終于要回來了,他們忙不迭地要過過踩街的戲癮。陳紅一聽,魂就被鉤子勾住了。

      陳紅和佳慧相約一起去看。離開場的時間越來越近,站在人群中的陳紅拉著佳慧的手,心按捺不住地怦怦亂跳。

      十點,街上的人群開始騷動,遠遠地,聽到敲鑼打鼓的聲音。待迎上去,街中央已來了一支穿著戲裝、踩著高蹺的藝人隊伍。戲服很單薄,卻色彩鮮艷,紅的、黃的、綠的。藝人們臉上妝容夸張,頭飾紛繁。

      他們踩著小腿長的高蹺,在一根棍子的支撐下,立著,走著,目視前方,旁若無人,從街那頭走向街這頭,每一步都是那樣從容,穩(wěn)健,如履平地。

      陳紅和佳慧跟著踩街的隊伍興奮地跑著,迎面看見大頭娃娃、唐僧師徒、支旱船、騎毛驢、抬縣官老爺,個個眉目流轉(zhuǎn),俏皮可愛。陳紅看那坐得逍遙自在的縣官老爺說,他最舒服。佳慧瞄她一眼說,那倒不一定,坐杠子上也是要功力的,不是什么人都能隨隨便便地坐。說著,兩人就嘻嘻笑。

      隊伍在大圓圈處停下來,人們向四周散開,圍成大圓,踩街的人和觀眾混在一起。

      兩只顏色鮮艷的舞龍騰空而起,佳慧“啊”了一聲,放開陳紅的手,邊跳邊揮舞著雙手,臉因興奮暈得通紅,陳紅卻被對面的丑婆吸引。那是一個男子裝扮的,他身披大紅外罩,頭上包著大紅巾,紅巾上別著大紅花,后腦勺是一根獨辮子,又黑又粗又長,兩腮畫了兩個大紅圓圈,一張紅色的大口,他閃轉(zhuǎn)騰挪,他擠眉弄眼,他在高蹺之上,動作嫻熟,滑稽驚險。陳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看,忍俊不禁。

      他左扭右擺,突然向地上倒去,陳紅心里“咯噔”一下,差點叫出來,誰知他竟在地上滾來滾去,還把高蹺抬得高高的,對著一圈的人們訕笑著,他躺在冰涼的地面上,搔首弄姿,半是撒嬌,半是諂媚。

      陳紅鼻子一酸,眼睛紅了。手被誰捏住,陳紅回頭,不知什么時候,佳慧站在身后了。

      他們真不容易,陳紅說,免費演出,卻也盡心盡力。

      嗯。佳慧點頭,他們是真的喜愛,出自于本心,來自于本能。

      就在這時,眨眼工夫,只聽呼啦一聲,丑婆竟單手點地,雙腿朝天,來了個倒立,人群騷動起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他是誰?

      肖力。

      他好厲害。

      聽說,他是家傳,為了扮演好丑婆,沒少下力,佳慧話還沒說完,就見他在倒立了五分鐘之后,又來個翻轉(zhuǎn)動作,腳下高蹺卻穩(wěn)如磐石,做完這一整套動作,他還不忘把手中的羽毛扇扇來撲去,惹得人們一陣陣喝彩,一陣陣發(fā)笑。

      陳紅也笑了。笑得心旌搖蕩,笑得淚眼婆娑。不知不覺中,陳紅向?qū)γ孀呷ァ?/p>

      婚宴

      堂屋門打開的聲音,接著是堂屋的燈亮,把沉浸在回憶中的陳紅驚醒過來。天都已經(jīng)黑了啊。

      該讓媽走了。陳紅從床上坐起,小腹還在疼,她不由得咧嘴,用手扶床下地,只是幾個簡單的動作,盡管開著空調(diào),后背還是出汗了。媽的聲音從廚房飄過來,行嗎?還是再讓傷口長長,這么急當心落下病根。

      陳紅已顧不了許多了,她躺在床上,心里也不得安,就跟澆了油一樣,滋啦啦地響。她想,她要鍛煉,她不能這樣下去,課不能上,績效被扣了個精光,在醫(yī)院又多出了很多額外的開支,她要是再不上班,恐怕工資都保不全。一想到這,陳紅的心里就發(fā)急,畢竟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丹丹,她已經(jīng)在家庭情感上委屈了丹丹,就不能再在經(jīng)濟上委屈她。她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收獲,也是唯一的希望,為了女兒,她要強壯起來。此刻,雖然她的身體輕飄飄的,一陣風都能把她刮走,但當她看到了墻角的瑜伽墊時,還是不由分說地挪了過去。

      就像她那次毫不猶豫地走向肖力。

      陳紅是在次年春天把肖力帶到爸媽跟前的,爸媽沒睡醒一樣,一臉錯愕地瞪著她。

      爸,媽,陳紅臉騰地紅了,趕忙把挎在肖力胳膊肘里的手抽出來。

      媽不說話,爸說,李發(fā)海的師侄,不到他家,帶我家來干嘛?

      陳紅說,帶來給你們看看,你們不一直催著要看看嗎?

      就他?看來村里的傳言不假,虧你有眼光!爸說著,眼光像一支利箭射向肖力,肖力的臉騰地紅了,一直紅到了耳根。

      爸,你們那么喜歡看踩街表演,不是還經(jīng)常夸贊扮演丑婆的演員嗎?肖力就是啊!陳紅還想說什么,可在異常冷寂的氣氛下,陳紅忽然覺得自己的語言是多么蒼白無力。

      爸擺了下手,說,我喜歡的是丑婆,不是他。他就是一個一名不文的人,爹娘老子早下世了,連一個像樣的窩都沒有,要工作沒工作,看人,能管飽?

      陳紅的臉掛不住了,她不敢看肖力,她想,是自己非要拉肖力來見爸媽,可現(xiàn)在卻讓他抬不起頭,爸媽真是太不近人情了。肖力的臉由紅轉(zhuǎn)白,他張了幾次口,到底沒說出一句話。在妝容后生龍活虎、妙趣橫生的丑婆,此刻卻呆若木雞。

      爸說,我們辛苦供你上學(xué),讀師范,有了好工作,不是讓你去走回頭路的。爸說得情緒高漲,滿臉寫著憤懣和失望。陳紅幾次張口,都被媽擺手制止了,媽的意思陳紅明白,爸血壓高,她不能火上澆油。肖力像突然回過神來,轉(zhuǎn)臉向門外走,陳紅上去抓住他的一只胳膊。陳紅說,要走一塊走。肖力掙了掙,沒掙脫,陳紅抓得很牢。

      肖力走后,陳紅無數(shù)次地想,假若放開肖力,他和她或許都會有另一種人生?

      爸神色凝重,不言語,只有媽反反復(fù)復(fù)地抓著陳紅的手,反反復(fù)復(fù)叨叨,丫頭,現(xiàn)在誰還把戲當回事?一笑而過罷了,那又唱不來錢,技藝再高,也是擺設(shè),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你和他,真是一對冤家,一個真唱,一個真聽?,F(xiàn)在這社會不時興真了,將來你會遭罪的。爸媽對誰都沒成見,但我們會想,自己這么出色的女兒應(yīng)該過得更好才對。

      陳紅一個勁點頭,說不出話來,她的眼睛停在了掛在墻上的相框上,那里大大小小的幾張照片,全是陳紅的。每當家里來人,爸就指著相框?qū)θ苏f,看我們家丫頭,一張比一張好看,看這眉眼、鼻子,還有這小嘴,將來要站在講臺上給娃兒們講課,娃兒們不定有多喜歡呢。爸說得眉飛色舞,媽有時也放下手中的針線活湊上前,喜滋滋地指著她倆的合影說,我說不照,丫頭非要我照。

      媽最喜歡那張合影了,其實媽是喜歡照相的,她只是不好意思,每次一說要照相,她就開始擺弄衣服、頭發(fā)、鬢角,嘴上還反反復(fù)復(fù)地叨咕,這樣可行?這樣照出來可好看?當看到照片里的自己,她總是喜滋滋的,又顯得有點難為情地對陳紅說,我說我不照的,你非要我照。

      陳紅和肖力的證婚人是肖力的師叔李發(fā)海,李發(fā)海在婚宴開始前發(fā)了言,他說得情真意切,令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他說,肖力是他師兄的獨苗,十五歲時父母前后撒手人寰,這些年,他是拿肖力當半個兒來帶的,肖力能吃苦,對踩街這門藝術(shù)喜歡得簡直有點癡迷了,年關(guān)前后,他一次不落地跟著我下鄉(xiāng),有時,穿著高蹺走十來里,腿都腫了,他卻從來沒叫過苦。李發(fā)海說得聲音哽咽,眼圈發(fā)紅,他停頓了一下,把自己有可能要噴發(fā)的情緒壓抑住。他繼續(xù)道,這都是免費的演出??!在如今這樣一個一切向錢看的社會,若不是真心熱愛踩街藝術(shù),誰能堅持下去?

      他們的婚宴是在次年春天辦的,婚房是肖力父母留下的,肖力父母還健在時,原老房子鎮(zhèn)上征收建了個酒廠,被征了房子的居民,由鎮(zhèn)上統(tǒng)一安排在規(guī)劃小區(qū)里。小區(qū)內(nèi)總共有六棟樓房,每棟樓只有四層高,肖力的房子在一樓,一樓有個后院,肖力的父母活著的時候喜歡院子。房子到陳紅所在的學(xué)校,需要穿過一個丁字街。

      婚宴擺得不大,在鎮(zhèn)上的喜福樓酒店定了一個容得下三個席的廳,只請了雙方最體己的親朋,和李發(fā)海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的兩位約莫有五十歲的女性,看上去氣質(zhì)不俗,后來聽肖力介紹,一個是李發(fā)海的結(jié)發(fā)愛人張九妹,一個是李發(fā)海同門師妹齊芳云,也同樣和肖力父母同門,不知什么原因,齊芳云一直未嫁,如今都是老姑娘了,就住在李發(fā)海家旁邊。李發(fā)海兒子成人之后,他們就組成了一個三人組,李發(fā)海拉胡,她們合唱,偶爾也踩高蹺。有時依曲目,兩人也相伴著唱,配合著唱。她們有時唱越劇,有時唱黃梅戲,更多的時候唱泗州戲。

      肖力私下里跟陳紅說,李發(fā)海師叔就如同他的父親,而張九妹和齊芳云卻像他的兩個媽媽。他希望有一天出息了,能有機會報答他們。

      果然,在婚宴上,李發(fā)海和她倆就像肖力的大后方,除了操持事務(wù),忙前忙后,還主動擔當起了調(diào)節(jié)現(xiàn)場氣氛的任務(wù),三人親自上陣,師叔撫琴,她們即興表演了一段《拾棉花》。柳琴揚起,姐妹花你來我往,雖未著戲服,卻也配合默契,你挑眉,我抬眼,你舉手,我舞籃。

      張九妹:叫一聲姐姐你快走吧。

      齊芳云:哎喲!我的妹妹呀!快到大樹底下把話拉。

      張九妹:來到樹下忙站定。

      齊芳云:俺慌忙放下一籃花。

      張九妹:看看四下沒有人。

      齊芳云:我的妹妹呀!四下沒有人大膽了啦!

      張九妹:我請姐姐你先講。

      齊芳云:我的妹妹呀!我的妹妹你先啦。

      張九妹:你先講來你先啦,我的大姐姐!四下無人怕的啥?

      齊芳云:我的話,我說出來你不能往外講。

      張九妹:我對你說,那你也不能去對外啦。

      齊芳云:咱兩人誰要對外人講。

      張九妹:她死后就被那惡狗拉。

      聽得在場賓朋,哈哈大笑,歡欣鼓舞,意猶未盡,叫好聲不斷。使一場原本因為雙方心里的隔閡而顯得沉悶的婚宴,一下子熱鬧起來。

      最高潮的時候,三位老人竟然來了興致,多年不在外人面前踩街,那一會卻自告奮勇地穿上高蹺走臺,還在宴席的空檔間穿梭,儼然是年輕人的身手。

      有好幾次,陳紅都被李發(fā)海假裝摔倒給驚了一身汗,每次看著他的身體已后仰到半腰了,陳紅的嘴也張成了一個斗大的圓,有人禁不住“啊”的一聲,李發(fā)海變戲法般,緩緩地立起來,又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高蹺上。再看他的臉,氣定神閑,眉目清逸,舉止從容。

      那是一場即使用盡一生,也無法忘卻的婚宴,過后,特別是當肖力離開了之后,陳紅常一遍遍回想,關(guān)于那個日子和那個日子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她覺得那一天對別人也許算不了什么,可能就是一場他們可參加可不參加的婚禮,對她,卻意義非凡。那是她之后所有最艱難日子里的心靈慰藉,精神圖騰。

      月子

      有了丹丹,陳紅越來越感到入不敷出的危機感仿佛一個黑罩,把她罩在其中,為了演出時方便來回,肖力之前是跟著包工頭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當泥瓦工。和陳紅結(jié)婚后,新婚燕爾,耳鬢廝磨,有了陳紅穩(wěn)定的工資保障之后,肖力整個人都好似浮在了空中,包工頭幾次電話召他回去干活,肖力卻總是左推右推,推到實在推不下去了,包工頭在電話那頭都罵娘了,肖力干脆說不去了,就在鄉(xiāng)鎮(zhèn)之間自己接小活做。包工頭在電話那頭,幾乎是爆吼,擱廚房炒菜炒得滋滋響的陳紅都聽到了。包工頭的聲音就像一排榴彈,陳紅聽得時斷時續(xù),大概意思算是猜個八九不離十,大意是肖力,你真不講意思,我搭把手給你翻蓋房子的時候,你怎不推三阻四的?現(xiàn)在不用求我了,就把我撂一邊了,你可知道我現(xiàn)在是火燒眉毛?

      肖力扯嗓子道,你也知道我志不在此,再說我老婆也不讓我去,我家里丟不開,你就別逼我了。

      陳紅聽了趕忙跑過來,直沖肖力擺手,嘴里咻咻道,你去。

      肖力生怕陳紅的話被電話里聽去,直沖陳紅擠眼,陳紅知道是包工頭,本來說得就沒底氣,這下只能干張嘴,肖力見狀掛了電話。

      肖力到底沒去。肖力說,他都這么大人了,而且即將要做爸了,他不想骨肉分離,最主要的,他也舍不得離開陳紅,肖力說時,把嘴伸過去,陳紅的心里頓時漾過一陣甜蜜。

      其實陳紅知道,肖力念家是有她的因素,畢竟十來年沒有享受過家庭的溫暖了,更何況還有即將出世的寶寶,肖力前也念著后也念著,但最讓他放不下的,還是他的踩街。肖力是早也高蹺,午也高蹺,晚上擱床上還要攢成一團,或者雙腳朝上,來個人體倒立。剛開始時,陳紅會給他喝彩、鼓掌,央他繼續(xù),他則站在一旁,脈脈含情地望著她。偶爾陳紅會被感動得稀里嘩啦一番。時間一久,陳紅心里又嘀咕,倘若肖力熱愛踩街的程度更甚過愛自己愛這個家,那會怎樣呢?陳紅不敢接著往下想。

      肖力每天來來去去、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陳紅卻在心里盤算著手里還有多少錢,過后的日子里,肖力能不能拿幾個錢回來救急,給丹丹充幾個奶粉錢?

      如期而至的丹丹給這個家?guī)砹丝鞓?,卻也給陳紅原本無嫌隙的心帶來了沉重的壓力,但陳紅還是忍住不說,她想,肖力已經(jīng)是一個當爸的人了,他會有自己的考量,他能分清輕重。就像她自己,她也喜歡踩街這門民間藝術(shù),可一個人先得吃飯??!陳紅不想給肖力壓力,她就只能給自己壓力。有了寶寶后,她甚至連面膜都不舍得敷一張,平常抹臉也和丹丹一樣,抹起了寶寶霜。

      媽來了有十來天,有好幾次看著肖力的背影,想說又沒說,直到那天肖力拿了高蹺進了后院,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小跑著沖到陳紅的床前,恨恨的樣子,可見了陳紅,嘴抖動了幾下,卻又什么也沒說出來。

      后來媽憋得烏青的臉終于緩和下去,以不容置疑的口氣道,我明天回去了。

      陳紅說,真要走???

      媽用眼瞟了瞟肖力,肖力已經(jīng)站在了高蹺上,陳紅能想得出,他可能正對著陽光,昂著頭,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那是肖力的樣子,只有站在高蹺上,肖力才有肖力該有的樣子。

      媽不說話,但陳紅已經(jīng)明白了。陳紅沒再挽留媽,媽待在這,心里也不舒坦,家里哥哥弟弟能出去的都出去了,除了孩兒們,哪還有甩著膀子的大人。媽看著肖力,顧及陳紅還在月子里,她就只能忍著,她忍得心里難受。

      肖力依然是有一日沒一日,有一回沒一回地出門、進門,媽走了之后,他也很盡心盡力,洗、燒、刷、晾,一樣也不落下。忙好陳紅,聽寶寶哭,又趕緊去哄,間隙還要去后院練功。陳紅不好說什么,她能說什么呢?

      看著肖力小心翼翼地抱著軟軟的丹丹,給她換尿布,洗屁股,喂水時謹小慎微、認真細致的樣子,陳紅鼻子就會酸,假若肖力能全心全意地做他想做的事,做他喜歡的事,做他應(yīng)該做的事,該有多好?

      可是陳紅覺得自己沒有那個能力,她頂不起生活的所有重擔,她再怎么掙扎,她畢竟是個女人。爸媽說過,努力讀書,考上了學(xué),將來自有一碗飯吃。陳紅那時聽了,還不以為意,她想,干什么吃不上一碗飯,這年頭,還能挨餓?現(xiàn)在稀缺的是愛,有愛就能克服一切。

      她想起結(jié)婚前她給肖力發(fā)過的短信,我的工作不是我一個人的,是我們兩個人的,將來就是我們那個家的,你繼續(xù)做你喜歡的事,我永遠支持你。

      永遠?陳紅想到這兩個字,渾身一哆嗦,突然又笑了。

      張松

      下午四點,陳紅準時出現(xiàn)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與她同時出現(xiàn)在操場上的,還有張松。

      張松在塑膠跑道的那一頭,與陳紅遙遙相對。張松個頭不高,身體結(jié)實,擱哪站著,就猶如一根樹樁,臺風來了,都刮不走。

      張松喜歡背個雙肩包,自從佳慧離開之后,張松不知怎么的,就落下了這嗜好。平常日子,張松只要沒課,下午這個點總會來操場上,大步流星地走上十幾圈,而后出校門,進飯館,點兩小菜,再從包里摸出自釀的小酒,一邊吃菜,一邊咪酒,旁若無人,自得其樂。雙肩包不大,酒瓶大概也不會大,陳紅想,這酒癮能有多大?這酒能有多好喝?沒聽說過他哪回喝醉過,這屁股大小的一個鎮(zhèn),放個屁能臭倒一大半。大熱天,背著一個包,比背一個娃娃應(yīng)該好不到哪里去。

      陳紅想著,禁不住笑出聲,小腹卻像是被吵醒般動了動,陳紅不由得呲牙。隔著千米長的跑道,張松向她點頭,微笑,揮手。她看不真切他,他一定也看不真切她。陳紅想著,就放心大膽地睜眼閉眼,提臀扭腰。

      佳慧在的時候,跟陳紅說起張松,總有上當受騙的感覺,似乎是張松有意篡改了自己的生日。佳慧篤定而又充滿委屈地說,想不到張松會是這樣的人,活得太矯情,較真,根本不像是水瓶座的人,倒有點像摩羯座。佳慧說她不喜歡摩羯座的人,她就喜歡水瓶座。她覺得水瓶座就具備她想要的特質(zhì),有思想、有深度又不乏情調(diào)。那時,她把一張愛情的網(wǎng)撒得超出了小鎮(zhèn)的邊界,有向外拓展的趨勢,她的在市里當領(lǐng)導(dǎo)秘書的哥哥也參與其中,給她物色了不下十個,可佳慧的首要條件,就是先看看星座是不是吻合,她就那么挑來揀去,最后,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選到了張松的頭上?

      為了張松,佳慧還跟哥哥鬧翻了,佳慧說,我哥第一眼見張松,臉就變了,我哥說你就這眼光?佳慧還想著為張松狡辯,佳慧說,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她哥果斷地搖頭,轉(zhuǎn)身離去時,撂下一句話,下次,有什么事別找我。

      果然張松是“表里不一”的,張松給了她想要的深度,又不乏情調(diào)。張松不愛說話,也不大和外人交際,除了代課,他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了讀書和胡亂寫寫畫畫上,根本換不來錢。這是佳慧婚后的轉(zhuǎn)述,而事實上,張松是個喜歡舞文弄墨的人,也正是因為這個愛好,當初才在佳慧眼里脫穎而出。有固定收入,有才氣,換不來錢的鉛字,卻能在圈子里混個名氣,張松也因此入了縣作協(xié),又入了市作協(xié)。他還寫了很多關(guān)于踩街的文章,發(fā)表在市里省里的報紙上,同事們都說他有才。就在他雄心勃勃準備為入省作協(xié)發(fā)力的時候,佳慧卻給他當頭潑了瓢冷水。佳慧沖著坐在書桌邊再一次進入沉思狀的張松揶揄道,你就省省吧!多大的人了,活得還這么幼稚。只有思想膚淺、還停留在作夢狀態(tài)中的人才在報紙上爭豆腐塊呢,你以為你才十八?有那時間,開個班不比畫幾個破字強。

      佳慧說的時候一副恨鐵不成鋼、一朵鮮花插錯了地方的感覺。

      陳紅卻嘻笑說,工作之外有自己的愛好,不偷不搶不嫖不賭,不抽煙,不酗酒,挺好的??!人不能活得太生活了。陳紅本想說人不能太功利了,但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臨時擦了過去。

      陳紅想,各人有各人對生活的認知,自己又比佳慧高明到哪去?雖然她并不是太喜歡佳慧身上一些看上去很現(xiàn)實的東西,但在某一天又會發(fā)覺,那些屬于佳慧的特質(zhì)其實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陳紅有陳紅的想法,佳慧也有佳慧的人生,誰能說誰的人生更勝過誰的人生?

      只有張松被噎得好多日悶悶不樂,郁郁寡歡,對筆也處在了可動可不動的迷惘期。張松缺少與人周旋的心力,只是略喜酒,教書之余,張松迷上了釀酒。張松從菜市場買來上等的糯米、酒曲,把糯米洗凈,上鍋蒸熟,倒入酒曲拌勻,裝入壇中放置三兩天,加入水發(fā)酵,澄清濾凈,最后悶鍋煎清酒,入瓶。張松照著電腦,每一個步驟都做得細致入微。而且越做越多,越做越停不下來,張松自己喝酒不多,也沒有空瓶子,為了裝酒,張松就留意馬路邊別人廢棄的瓶子,缺一口掉一角也沒關(guān)系,只要不是塑料瓶,其他什么瓶子他都要。

      酒還在增多,暫時找不著瓶子的酒,有時就占據(jù)了家里的菜盆、粥鍋,廚房經(jīng)常是滿滿當當,一屋的酒香。幸好佳慧無意于廚房,不進廚房的人,只要每天有香噴噴的飯菜就行。直到有一天,廚房里的酒香飄進了堂屋,又飄進了臥室,屋里屋外都飄著酒香的時候,佳慧才意識到,她的生活已被酒插進來了。

      從堂屋的各個角,到廚房的各個角,就連櫥柜上、灶臺上,都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瓶和盆,里面是米色的酒,就連佳慧瞪大的一雙杏眼里,也是酒。佳慧突然感到無語,她無比悲涼地舉起雙手,不知道該往哪里落,只能先是抱住自己的頭,然后反手撓自己的頭發(fā)。佳慧陡然想起了什么,猛一轉(zhuǎn)身,身后正站著的張松一哆嗦,佳慧氣不打一處來,大叫起來,張松,你看你干得好事,怪不得天天一下班就窩廚房里不出來,就知道沒啥好事,你說你可還能干點人事?還不如寫寫兩瓜憋倆棗呢!

      張松一聽,剛剛還苦大仇深的臉,立馬轉(zhuǎn)換了頻道,來了興致,說,你也覺得我寫得好?

      佳慧就言不由衷地瞎擺弄頭,說是,是,你寫,寫。佳慧說過,又嘀咕了一句,還不如寫,總比敗家強。佳慧在和陳紅復(fù)述這些情形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無奈,而是一種放置了之后的輕松。好像不是在說她和她丈夫,而是在說兩個外人。

      佳慧的口一松,張松停止了釀酒,開始構(gòu)思他的下一篇豆腐塊。隨著回歸后的第一篇見諸報紙,張松愈寫愈起勁,寫著寫著,眼睛就瞅到了肖力的身上。張松請陳紅捎話給肖力,他想與肖力面談,他說肖力是個典型,他要采訪他,花大力氣深挖,既宣傳了肖力,更重要的是讓更多人知道還有很多人在堅持把我們的民俗文化發(fā)揚光大,在如今這樣一個金錢至上的社會,還有像肖力這樣不圖名、不重利的民間藝術(shù)家,尤其難能可貴,這是最好的素材。

      一向沉默寡言的張松,突然變得侃侃而談,陳紅在心里直犯嘀咕。

      陳紅又想到肖力了,自己曾經(jīng)要死要活地要跟肖力,后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佳慧說,人不能讓表象迷惑,要選就要選有思想有深度的人。有一次陳紅問佳慧,肖力沒有的,張松可有?佳慧把頭往空中一昂,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照得天空都發(fā)亮,佳慧諱莫如深地笑著,并不作答。

      她以為佳慧和張松會好一輩子的,一個漂亮,一個有才。陳紅有時會想,是自己看走眼了嗎?

      五月就要過去了,槐樹上的花開了敗了,敗了開了。她要繼續(xù)這么過下去,和丹丹一起,一想到丹丹,陳紅的心里熱乎乎的。

      活著

      越是進入冬季,肖力越是閑,盡管本來肖力也沒忙過,但每個月多多少少能為這個家?guī)нM來一點什么。無活可干的肖力,一下子進入了赤貧狀態(tài),家里一應(yīng)開銷全落在了陳紅一個人的工資上。丹丹要上幼兒園,要營養(yǎng),一家人要穿衣吃飯,要開銷,要行人情,這樁樁件件哪一樣少得了錢?陳紅在心里盤算來盤算去,越盤算越心焦,越盤算越氣餒,最后她把自己算倒在了床上。晚上的飯她沒做,也沒吃,她說自己不舒服。肖力進來叫過,丹丹又來叫,丹丹噘起兩片櫻桃一樣的小嘴,輕言細語著,媽媽,你不舒服嗎?陳紅笑著無奈點頭。丹丹又說,媽媽,讓丹丹陪陪你,給你揉揉,就好了。丹丹的呼喚讓陳紅的心都酥了,陳紅根本無法拒絕。

      可她心里憋著的那股氣還在。

      陳紅草草吃了幾口,喂過丹丹,給丹丹洗漱的當兒,她看著丟了碗的肖力拿著他的家當去了后院,飯桌上的碗像花一樣開了一桌,無人問津。陳紅說肖力,碗也不收一下,把碗洗了再去啊。

      肖力腳下沒停,呵呵笑著說,待會兒回來收,待會兒回來洗。

      陳紅的火騰地上來了,陳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若是往日,肖力這樣說也就這樣說了,可那天她就是摟不住心頭的火,就連丹丹在她的眼前她也顧及不了,她把丹丹的擦腳布往洗腳盆里一扔,大腦完全是空的。洗腳布落進盆里的時候,濺起了一大片水花,水花又向四處飛濺,濺到了丹丹的棉褲上、棉鞋上、擦凈的小腳丫上,陳紅都顧不了了。她極力吼道,肖力,你用鏡子照照你自己,你活成什么樣子了?整天就知道玩、玩,班不上,家里的活也不想做,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肖力的步子有點猶豫,嘟囔道,反正晚上沒外人來,擺一會兒不妨事,我遲早洗。

      陳紅啪啪撂出去一串子彈,心里感覺舒坦了許多,轉(zhuǎn)臉聽肖力這么說,氣又騰騰地往頭頂上沖。她舉起右手,指著肖力喊,你就是這樣,總是覺得自己有理,從來不知道自檢。就在她還想說什么的時候,丹丹“啊”的一聲,哭號聲撕裂了劍拔弩張的氣氛。丹丹先是看看站在門口的爸爸,再看看唾沫四濺的陳紅,她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仿佛窺測出了發(fā)生的事,她一張口,眼淚也出來了,一邊哭號,一邊還不忘說,媽媽,不要吵爸爸,你不要吵爸爸。

      見丹丹哭得聲淚俱下,陳紅的心跟被針扎了般,她也忍不住眼淚了,陳紅一把抱過丹丹,心里一個勁地自責。肖力一聽丹丹哭,也把準備練功的高蹺放下,他走到桌前,邊收碗邊對丹丹說,丹丹不哭,丹丹不哭,爸爸洗了碗再去練功,過年了,好表演給丹丹看。

      陳紅摟著一吸一吸抽噎著的丹丹,眼淚禁不住地流。她想,難道自己真的活成了自己不喜歡的樣子?肖力把碗摞好,端進了廚房。陳紅看著肖力高大的背影問自己,我曾經(jīng)愛過他,我現(xiàn)在愛不愛他?我的包容度到底有多大?

      陳紅想起婚前的自己了,那時,她對錢毫無概念,她甚至說過,精神可以代替物質(zhì),人可以不吃飯,卻不能不讀書??墒牵F(xiàn)在,自從有了丹丹之后,她才知道那種想法有多傻。

      難道我錯了?也許我從來就沒對過。陳紅把臉埋在了丹丹的身上。

      張松和肖力

      張松和肖力果然有過一次深談,那天是周末,肖力半夜才回去。陳紅門沒反鎖,肖力剛把鑰匙插在鎖眼里,陳紅就聽到了。陳紅把丹丹哄睡了之后,又把快要塞滿的洗衣機打開,半自動洗衣機,一會洗一會停,像是專意為了盯住陳紅,不容她偷懶一樣。陳紅便一會兒洗腳、洗臉、洗身、刷牙,一會又往洗衣機邊來,沒一刻閑下的,最后把所有洗過的衣服都掛在了晾衣架上,屋子里充滿了潮濕的洗衣粉的味道。這期間,陳紅又往自己的臉上敷了會溫熱的毛巾,她以此來代替面膜,等到揭掉毛巾上床前,又不失時機地往臉上拍了幾下水,這才挪到床上,頭靠著枕頭,望著吸頂燈慵懶地長舒一口氣。

      先是防盜門被打開,接著房門就開了,肖力滿臉通紅渾身酒氣地偎著門,嘻嘻笑著,說話的時候,就像含著半塊石頭。他說,今天真過勁,往常沒和張松這個人處過,還以為他是老師,又有才,不待見我呢,沒想到,他居然是打心眼里喜歡和欽佩我們這些踩街的人,他說我是民俗藝術(shù)家嘞。肖力的眼里放光,這光又射向陳紅,頓時陳紅的心里涌起百般滋味。

      那晚,肖力就跟打了興奮劑一樣,卷著舌頭,坐在床邊,嘚啵嘚啵個沒完,連床都忘了上,似乎遇見張松,就是遇見了知音,遇見了他的伯牙。

      從肖力喋喋不休的講述中,陳紅在腦海里想象出了他們見面時的情景。

      六點三十,肖力如約而至,肖力對張松請他在喜福樓見面,心里是充滿了喜歡的。已入秋,空氣里依然有幾分燥熱,丁字街兩旁隔著十幾步就是一棵香樟樹,肖力一路走著,樹的香味悄悄地往他的心里灌。街上人影稀稀拉拉,白天那些緊挨的攤點,此時還有零星的幾個,兩邊開門的店面,有暖暖的燈光射出來,有琳瑯的物品在柜臺里擺放著,街上倒也不顯得冷清。

      肖力想著要去的喜福樓是他和陳紅舉辦婚宴的地方,心里總覺得親切,有種回娘家的感覺。迎面的幾個人跟他點頭招呼,他便也回敬,還順帶說,我去喜福樓,有朋友請的。說話時,肖力的聲音和他的人就都有了昂起來的感覺。

      這樣說著笑著,很快到了喜福樓,腳剛提在門檻上,就看見張松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個鍋占據(jù)了桌子的中心,鍋被鍋蓋蓋著。此時,張松也看見了他,以超過了他們慣常的熱情向他招手。

      肖力立馬有了被重視的感覺,他興奮地迎了上去,快到桌邊時,張松站了起來,指著對面的凳子讓肖力坐。肖力坐下,這才注意到,這個大廳的每個桌子上都有一個鐵鍋,有幾個桌子已經(jīng)開始掀鍋蓋,吃菜喝酒了。張松也掀開了鍋蓋,一股又香又辣的燴雞和貼餅的香味撲鼻而來,肖力不由得向肚子里咽了下口水,他心想,還是飯店里的菜夠味。

      張松并不立即進入他的主題,張松一杯一杯地給肖力倒酒,倒到酒就要晃出了杯沿,而后再給自己倒,給自己倒酒時,酒與杯沿保持著指甲蓋的距離,然后舉杯和肖力碰杯。肖力也不謙讓,該喝喝,該吃吃。他心里清楚,張松是有求于他,他怎么吃怎么喝,是給張松面子,他在等著他開口。肖力心想,這種事我是萬萬不能先開口的。

      張松拿眼瞅大廳,十來個桌子竟也座無虛席,大家喝酒猜拳,觥籌交錯之下,每個人的臉都紅撲撲的,花兒開放一般。

      等張松把目光收回來時,肖力已經(jīng)放下了酒杯,一手拿雞腿,一手拿貼餅往嘴里送。

      張松說,肖力,你是師從父母嗎?

      對,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姻緣,先是在鬼子跑反的時候,我爺奶跟著逃難的人群由北而來,經(jīng)過小鎮(zhèn),一下被小鎮(zhèn)淳樸的民風和深厚的文化底蘊給吸引住了。在那樣的一個烽煙四起、硝煙彌漫的年代,人們照常悠然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人們聚集在茶館里喝茶、聽戲、下棋、擺龍門陣,逢到趕集的日子,在街上踩高蹺、舞龍。爺奶自打看了踩街的表演,就再也挪不開步子了,小鎮(zhèn)也以寬厚的胸懷接納了他們。有了我爸,讓他拜在我?guī)煚旈T下。當年,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有一技之長糊口,更重要的是他們喜歡,我爸也喜歡。

      做自己喜歡的事,不求大富大貴,只求能糊口養(yǎng)家,那也應(yīng)該是人生最幸福的事。肖力說得眼睛里都是光。那一刻,不僅是張松,陳紅也覺得,他像一個孩子,眼神里透出的神往看上去是那樣神圣。

      你知道嗎?我也喜歡,喜歡到骨子里。這種感覺你恐怕不能理解,因為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我媽因為踩街,遇見了我爸,我爸媽為了踩高蹺,三四十歲了才要的我,說是要培養(yǎng)后人,不能讓踩街這門民間藝術(shù),就這么斷根了。在我十二歲那年,天寒地凍的,我爸完全可以不上蹺示范,只要動動嘴指點就可以了,可他偏偏上了,結(jié)果也該了,明明爛熟于心的動作,一個跟斗,離地兩根指頭高,他突然就摔下去了。

      肖力說到這兒,嗚嗚哭出了聲。肖力哭時,十指從頭發(fā)里抄進來又抄出去,使得那原本分在兩邊的頭發(fā),都不得不向腦后靠攏,有幾根頭發(fā)似乎是在耍小性子,硬是從他的手指縫里鉆出去,頑強地保持了原來的姿勢。

      他邊哭邊說,我爸一走,我媽就垮了下去,培訓(xùn)的任務(wù)交給了師叔李發(fā)海和兩個師姑幫忙。師叔的兒子有癲癇病,不能練,我便拜在了師叔門下,繼續(xù)操練。本來我想,沒有爸了,老天就把媽給我好好留著吧!誰知,我媽由于思念我爸,憂傷過度,半年頭發(fā)全白,沒兩年就走了。你知道嗎?張松,當一個人爸媽全走了,你在這個世上無依無靠的那種感覺有多凄涼,有多悲慘,那感覺只有自己知道。我承認,師叔對我好,可他畢竟還是師叔。沒有了爸媽,就沒有了家。

      那些年,我把我所有的情感,甚至是我的生命都交給了踩街。如果不是這份深入骨髓的情感的牽系,魂牽夢繞一般,誰他媽的不能隨便找個來錢的活,好好享受一下生活?我他媽的腦子又沒生瘡。

      肖力說著,猛地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肖力復(fù)述他見張松的情景,陳紅有好幾次想制止,她怕把小床上熟睡的丹丹給吵醒了,可每次話到嘴邊,陳紅都沒說出來。關(guān)于肖力父母,陳紅竟是第一次聽肖力說起,陳紅就那么迷迷瞪瞪地聽著,也不知什么時候,突然發(fā)覺屋內(nèi)異常安靜,陳紅睜眼看時,肖力已經(jīng)像一個疲沓的軟柿子,半個身子歪倒在床邊,兩條長腿掛在床下,從眼角流出的淚痕和嘴邊拖著的哈喇子,模糊了肖力的半張臉。

      陳紅輕輕地抬手拭去肖力臉上的淚痕和哈喇子,看著肖力,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夜深了,真靜啊,陳紅想,她怎么就不能好好地愛著這個男人,陪著他,和他一起走過人生中這段黑暗的時光呢?他如此辛苦,而她卻在一步步逼他,她要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肖力?

      她想起同事曾給自己物色的那個有工作的人了,那是個在鎮(zhèn)政府當副鎮(zhèn)長的大學(xué)生,可她就是看不上眼,銅臭和官場上的習氣,她打心眼里排斥,并果斷予以拒絕。

      陳紅從床上坐起來,下了床,彎腰給肖力脫鞋,再把肖力的褲子拽了,把肖力長著細密汗毛的兩條腿放在床上,蓋好被。待陳紅再上床想睡覺時,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茶館

      張松和陳紅打過招呼之后,開始踢腿、甩胳膊、扭腰,陳紅知道,這是張松的一系列準備動作,每次,他總是這么不厭其煩、一本正經(jīng)地開始他的運動前奏。

      不就是走幾步路嗎?搞得跟運動員的戰(zhàn)前運動一般,這個人真有意思。陳紅磨蹭著,她要錯開張松的眼睛。陳紅想,奇怪,我干嘛要怵他?佳慧留下的人,跟我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陳紅想著,撫小腹的手卻不自然了,在張松沒跨步之前,她覺得自己還是不動彈為好,免得把自己完全暴露在他的目光中。

      陳紅剛開始決定來鍛煉時,猶豫過,偌大的操場,除了靠邊上幾棵松針孤單地立著之外,平常不見人,只有到了這個點,張松會來,這是陳紅之前就留意到的。張松走過來了,步子很快,很有力,陳紅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雙手該怎么擺,放在什么位置才好。張松過來了,張松已經(jīng)到跟前了,他對她點頭朝她笑,眼睛笑成一條縫,卻并不說話,像是他們之間慣有的默契。張松一臉的云淡風輕,像個大男孩,讓人捉摸不透。陳紅發(fā)覺自己呆愣愣的,有點受氣包的樣子。陳紅心里掠過一絲難為情,趕緊在心里拍了下自己,讓自己清醒過來,隨即回了張松一個笑,看上去應(yīng)該是波瀾不驚、不以為意的吧,陳紅想。很快陳紅的笑被張松的背影覆蓋了。

      今天陳紅和張松的課都在上午,下午他們只需要例行公事地點個卯,就預(yù)示著他們在學(xué)校這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了。無課可上的老師們,喜歡甩膀子出校門,再溜溜達達穿過一條丁字街,偶爾停下步子,往路兩邊的店鋪間瞅瞅,買還是不買,看自己是否喜歡是否需要,偶爾也看自己的心情。心情好或不好,也在一定時候,決定了買或不買。

      但陳紅最喜歡的是站在茶館門前,看藝人們表演。

      茶館是古色古香的明清式樣的建筑,一共三層,青磚粉墻、重梁飛椽、小樣黛瓦,兩張門頭,里面有燒水爐子、大鍋臺、鍍著深度黑的壺吊、竹篾外殼的茶瓶,屋子里擺放著長方形的矮桌,以及不規(guī)則的凳子。茶具占據(jù)了一個門,屋子靠爐子的一邊是過道,靠墻放著各式被時光封存的農(nóng)具,有石磨、石磙、犁鏵、靶子、扁擔、竹籃等。穿過屋,后面是院子,院墻上放有蓑草,并繪有仕女畫,屋子的桌凳便也順延到院子里。常有一些老人,在那里邊喝茶邊下棋。

      茶取自六安茶梗,水來自于臨渙泉水。茶館對擇水、選器、沏泡等,都有講究。此水配此梗,當霧氣結(jié)頂,才能色艷味香,入口綿甜,回味無窮。

      在無戲可看的時候,陳紅偶爾也會坐在下棋老人們的鄰座,看他們對著一盤棋陷入的沉思,看他們輕輕地拿棋、舉棋、放棋,動作舒緩,氣沉丹田,笑無聲,像一枝花盈盈地開在那縱橫交錯的溝壑間。一切仿佛靜止了,連一粒灰塵落下的聲音都聽得見,陳紅聽見了心跳聲。

      李發(fā)海偶爾也來唱兩嗓子,和他搭戲的是他的發(fā)妻張九妹和他們的師妹齊芳云。他們站在茶館門前,人們便從他們的身旁進得茶館,一邊喝茶,一邊聽戲,也不忘叫好喝彩,也不耽誤彼此聊天問候。

      肖力

      張松最終沒有把自己寫成省作協(xié)的人,倒是把人寫沒了。先是肖力不明不白地走了,接著是佳慧。

      肖力的離開與張松有沒有直接關(guān)系,小鎮(zhèn)上的人眾說紛紜。張松的那篇報告文學(xué)至少起到了導(dǎo)火索的作用。

      張松收到樣報的那天晚上,又約肖力出去吃飯喝酒,肖力晚上回去時,手上拿著報紙,自己一個人坐在臺燈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竟哈哈大笑,正迷迷糊糊的陳紅被肖力笑醒了,熟睡的丹丹也被吵到了,哼哼唧唧,嘴撇著想哭,陳紅趕緊用手輕輕拍丹丹??尚ちΦ男β曔€沒停止,陳紅趕忙爬起來,把肖力推進了堂屋,陳紅隨手帶上門,她氣憤地,卻又不得不壓低了聲地吼肖力。陳紅說,笑,笑,這大晚上的笑什么?拿個破報紙,還當自己撿著錢了?也不看看幾點,差點把丹丹吵醒了。你明天不是還要踩街嗎?

      肖力也不吱聲,還在笑,不發(fā)聲地笑。后來,陳紅也不知道肖力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第二天早上又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她唯一知道的是,肖力是空著肚子去集合地的。肖力到師叔家的時候,天剛亮,肖力睡眼惺忪地進了師叔家,師兄弟姐妹們正陸續(xù)來到,早來的便在路上開場操練。

      踩街是十點正式舉行,九點半,陳紅就拉著丹丹出了門。依陳紅想掐著點去的,可她架不住丹丹一直摧,丹丹一會就問,媽媽,到時間了嗎?媽媽,到時間了吧?媽媽,我們趕緊去吧。

      眼看要過年了,陳紅真是一身的事,她這里也想擦擦,那里也想抹抹,看哪都要動手,看哪都是灰塵。陳紅一邊忙,一邊安撫丹丹,最后,她到底把抹布扔進了水池。

      天氣有點干冷,街上的人比陳紅預(yù)想得要多,不怪丹丹急,原來成年人也早就按捺不住了,他們看上去比丹丹還急。丹丹的小心思,陳紅知道,就是想著來看爸爸。看她那激動的小模樣,肉乎乎的小臉蛋,粉嘟嘟、樂滋滋的,嘴巴都合不攏了。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水波蕩漾。小胖手填在陳紅的手心里,熱乎乎的,一路走一路蹦。

      不一會兒工夫,鑼聲漸行漸近,看見各式裝扮的藝人們,排成兩條長長的隊伍,靠路的兩邊走過來了,雖然還不能確定爸爸在哪,丹丹已慌了神般迎著隊伍蹦著跳著,里面認識丹丹的,邊走,邊跟丹丹擠眉弄眼,逗得丹丹哈哈大笑。

      肖力是怎么一頭扎在地上,再也沒起來的?陳紅過后回想,還是理不出一點頭緒。

      出事只是一瞬間的事,太快也太出乎人們的意料了,誰會想到,活蹦亂跳、機敏滑稽的丑婆,騰空一個跟斗,再一個跟頭,一切盡在肖力的掌控之中,穩(wěn)當當?shù)?,所有人的心里都沒有一點懸念。丹丹的手還填在陳紅的手心,已沁出了汗,隨著丹丹蹦蹦跳跳,陳紅的胳膊便忽高忽低。陳紅忍不住看了眼丹丹,看著丹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的肖力,肖力在離地一個手掌高的位置處,陳紅似乎看到肖力的眼睛一閉,陳紅的心咯噔一下,肖力的身體像一根棍子倒了下去。

      佳慧

      佳慧比陳紅早兩年上班,也比陳紅大兩歲,佳慧和陳紅是同一年結(jié)的婚,陳紅的丹丹已經(jīng)三歲了,佳慧的肚子還不見動靜。這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這年頭,什么時候要孩子全看自己的心情,自家的事還管不完,誰會盯著別人的肚子。陳紅每次跟佳慧嘟嘟囔囔地說起丹丹的種種時,自己幾乎是手舞足蹈,悲喜交加,一點也沒注意到漸漸變化的佳慧的臉。

      直到有一天,佳慧終于忍不住了,有意無意地回了陳紅一句,就你家娃好玩,就你家娃聰明,炫。陳紅本來還想再說的什么,被佳慧陡然變色的臉給鎮(zhèn)住了,丹字才說了一個,立馬停住了,佳慧的臉洇過熹微的紅暈,在片刻的寧靜之后,本已闔緊的嘴不知怎么的,又慢慢張開,佳慧又說,整天就是你家丹,你家丹的,這個辦公室又不是只有你家有娃。

      陳紅不禁瞪大了眼,用力眨巴幾下,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佳慧,大叫道,佳慧,你說什么呢?我不過是隨便說說,同事在一起聊聊天而已,你有必要反應(yīng)那么大嗎?

      我反應(yīng)大?你怎么不反思一下你自己,天天在我耳根前叨叨,到底是幾個意思?

      我能有幾個意思?我沒意思,我沒意思,我話癆。陳紅的嗓門提高了八度。

      我都沒說什么,你還來勁了?你這人真沒勁,得理不讓人,你真是不可理喻。陳紅被噎得夠嗆,臉也紅了,人便從辦公桌前走出來,幾個同事一見,趕忙站出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勸。這個說,多大的事,還值當置氣?那個說,都消消氣,怎么跟小孩子一樣。佳慧一聽這句,突然又像被針刺了一下,她撥開說話人伸過來的手,顫聲說,你們就知道孩子,不就是你們都有孩子嗎?

      這下,大家終于明白了,原來佳慧在意的是這個。陳紅突然就感到內(nèi)疚起來。她真沒想那么多,這句本來是她心里想的,卻被她的嘴說了出來。佳慧說,你什么時候在意過我?你整天就是你的丹丹,你的丹丹,你不就是想告訴我,你有了丹丹,就等于有了世界,而我沒有,就什么都沒有。

      不是的,真不是你想的那樣,陳紅語無倫次了,不知道說什么好,即使她能說出什么又怎樣?佳慧根本不聽,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陳紅覺得小腹有點脹,她才想起自己想上廁所的,可她身子一動,幾個人又條件反射地把她攔住,嘴里跟著說算了算了,她急了,說你們干什么???擋我上廁所了。幾個人才算回過味來,趕忙撤一邊,給她讓出一條路來。

      又過去了兩年,佳慧的肚子還是不見動靜,這之后,佳慧和張松還做過一次試管嬰兒,卻沒成功??雌饋?,張松的日常依然如前,文章有一搭沒一搭地發(fā),那日采訪肖力的文,被他寫成了報告文學(xué),居然破天荒地發(fā)在省報上。發(fā)了省報的張松反而冷靜了,再不提進軍省作協(xié)的事,特別是在肖力離開之后。私下里,有人說他在寫大部頭,現(xiàn)在是蓄勢待發(fā),準備一鳴驚人;也有人說,他是啥也寫不出來了,江郎才盡,不如趁早收手。最直接的說法是,都把人家肖力寫沒了,還好意思寫?

      佳慧那張靈動的富有色澤的臉,越來越沉寂起來。

      當然,她或許是在為自己的前途做設(shè)計,那一天果然不遠了。

      開始是同事之間小范圍嘀咕,陳紅木木的,遠遠的,也不看她們,也沒有心情看她們,對于一個人拉扯著女兒的陳紅來說,她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肖力的意外離去,幾乎摧垮了陳紅,她的心里充斥著太多太深的自責,她不停地想,她不分白天晝夜地想,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愛肖力,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我心里想說的話,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其實是多么在乎他,多么愛他的,他怎么就沒了呢?陳紅把自己想得痛徹心扉,搖搖欲墜。就在她覺得自己已墜入懸崖的時候,她猛然看到了身旁的丹丹,小小的丹丹,滿臉淚痕的丹丹,無比憂傷的丹丹,陳紅一下子把丹丹摟進懷中。

      佳慧的第一個動作是在本校區(qū)升任為教導(dǎo)主任,沒出兩年,就調(diào)到了市里的新城實驗學(xué)校當了副校長。那可是個福利好、待遇好、名聲好的市重點學(xué)校,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里鉆,也不一定能鉆進去,沒想到佳慧不動不搖,就把自己弄進去了,并且根本沒動用她哥哥的關(guān)系,這讓很多同事的心里涌現(xiàn)出酸不溜秋的滋味,卻又不好明說。不過,既然人不在這了,以前推測的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說出來,于是,陳紅就聽出了這樣的一個脈絡(luò)——

      佳慧和教育局的人關(guān)系一直都不錯,有人就添油加醋地演繹了佳慧和鄒局的親密關(guān)系,說佳慧認識教育局的鄒局,還虧得張松。張松文筆好,又入了市作協(xié),那篇寫肖力的報告文學(xué)還獲得了省民俗征文大賽的一等獎,這可是給教育局長長了臉,為此,鄒局在市局系統(tǒng)的年終述職報告上點名表揚了張松,說張松有才華,肯努力,在不誤本職工作的情況下,銳意進取,取得佳績。并倡議在系統(tǒng)內(nèi)展開向張松同志學(xué)習的宣傳,張松因此去市里做了個報告,并在佳慧的攛掇下請鄒局吃了一頓飯。這事如果依張松,打死他,他也不會請,但他拗不過佳慧,佳慧給他上課說,現(xiàn)在機會就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就看你會不會把握了。張松說,我又不想干嘛,我把握什么機會?佳慧眼都翻白了,佳慧說,你看你什么腦子,你怎么一點進取心都沒有。不等張松點頭,佳慧就把人預(yù)約好了,到了日子,也不管張松同意不同意,自己開車,帶著張松就往市里趕。

      一頓飯,張松與鄒局的關(guān)系沒見進步,佳慧倒是爬上了云梯,三年時間,實現(xiàn)了大飛躍。

      這期間,張松并沒有坐以待斃,他曾一路尾隨,躲在佳慧看不見的地方,窺探佳慧的行蹤,還把手機消音,去掉閃光,偷拍了佳慧和鄒局站在一起的照片。晚上,佳慧很晚才回到家,她并沒在意一臉鐵青著陷在沙發(fā)上盯著手機看的張松,彎腰換鞋。

      張松說,你回來的夠早?。考鸦鄄换卦?,換好鞋,向衛(wèi)生間走。

      張松有點急了,說佳慧我跟你說話呢,你又不是啞巴?

      佳慧說,我干得是正事。

      張松說,你干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但也不要拿別人當傻瓜。

      佳慧說,別繞彎子,直說。

      張松舉起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機,屏幕向著佳慧。佳慧這才注意到,張松的手機上居然是自己和鄒局的照片。

      佳慧猛然覺得血往上涌,腦門發(fā)脹,她伸手就去奪手機,張松似是早有準備,手迅速撤回。佳慧跟著撲過去,一只手追著張松的手,一只手狠狠地向張松的臉抓去,張松感覺到疼時,臉上已現(xiàn)出了兩道血口,張松叫道,佳慧,你怎么動手了?張松索性把手機往沙發(fā)上一扔說,敢做不敢當了?

      我做什么了?你值當偷拍?

      你沒做什么,還害怕拍?

      我只是沒想到你居然跟蹤我!我佳慧活到了什么境界了,居然被人跟蹤?要是你還想繼續(xù)齷齪下去,你要跟跟好了,你要拍拍好了,看我可在乎?佳慧說著,帶著輕蔑的笑走進了衛(wèi)生間。

      扔在沙發(fā)上的手機屏暗下去,張松無奈地看了下手機,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之后,佳慧一個人住在了市里,傳言就像被捅落的馬蜂,嗡嗡嗡地再次撲向張松。說張松就是一個慫包,人在身邊都管不住,更別說不在一塊了。

      都說吐沫星子淹死人,即使張松心再大,也架不住一浪高過一浪的謠傳,憋得跟一只耗子似的張松,終于憋不住了,暑假剛剛開始,他就獨自一人開車去了市里,并成功地潛伏在佳慧進入小區(qū)的必經(jīng)之路上,他想看看佳慧。

      大約十二點,佳慧從一輛車里出來,看身體歪斜的模樣,張松猜想,佳慧沒少喝酒。車上的人并沒有下車,張松準備的一瓶辣椒水是沒用武之地了,他不由得捏了捏瓶,眼睛盯著佳慧,他不知道自己要是迎面攔住佳慧,她會有什么反應(yīng)。

      佳慧歪歪斜斜地走著,突然一個趔趄,張松一個箭步飛奔過去,佳慧條件反射地抓住了路旁的樹。張松想回撤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完完全全暴露在佳慧的眼前。

      佳慧看向張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自己肩上的包就朝張松的腦門砸去。一邊砸還一邊卷著舌頭叫,你真是陰魂不散,我讓你陰魂不散,看我不砸死你。

      看著包向自己飛來,張松像一根樹樁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他閉上了眼睛。他想,假若一個包就能把自己砸死,那就把自己砸死吧,能死在佳慧的手中,他死而瞑目??砂]有砸中他,而是擦著他的一邊耳朵從他的肩上滑下去,張松的心也一同往下滑。

      一個在市里、一個在小鎮(zhèn)的佳慧和張松過著各自的生活,形同陌路,佳慧不再回小鎮(zhèn),張松更不去市里,但他們卻又都不提離婚的事。

      他們這叫什么事,小鎮(zhèn)的人在議論了一番佳慧之后,總是不忘加上這句。

      留在小鎮(zhèn)上的張松,對于那些擋都擋不住,硬是要往耳朵里灌的這風那風,他都權(quán)當了耳旁風,他也不辯解,隨他們?nèi)グ桑?/p>

      如果不是后來鄒局被多人寫匿名信舉報,引起市里重視,紀檢參與調(diào)查,捅出了個大窟窿,不知道佳慧最后到底會落在何方?鄒局把挪用的新城實驗學(xué)校興建校舍的資金,又挪用到了別的集資上慘遭騙局,結(jié)果不僅鄒局暴露,佳慧也被牽扯其中。

      直到佳慧和鄒局的事被曝光了,人們才知道她和張松還有一套在市區(qū)的高檔小區(qū)的房子,她住在這個房子里,這個房子也成了她和鄒局幽會的隱秘之地。

      佳慧并沒有從鄒局那里得到過任何經(jīng)濟上的贈予,只是在某些需要蓋章的環(huán)節(jié),給鄒局提供了方便。也就是說,鄒局扶她往上爬,也是為他自己鋪路,從另一個層面來說,佳慧只不過是鄒局的一個棋子而已。他本想丟卒保帥,進去首先就把佳慧給供出來,還把一應(yīng)罪往佳慧身上按,說是受了佳慧的蠱惑。佳慧剛開始并不知道,還想竭力為鄒局做點什么,她死不開口,直到律師告訴她鄒局說的話,她才徹底醒悟,在一陣歇斯底里的哀號之后,她開口了。她卡里的存款被罰得一分不剩。從拘留所出來之后,佳慧的工作也丟了,她被勸辭出了教育行業(yè)。

      張松原是不同意離婚的,但他拗不過佳慧。佳慧硬是逼著張松在協(xié)議書上簽名,財產(chǎn)有一套鎮(zhèn)上的房子和一套市里的房子。張松說,兩套房,正好一人一套,他要鎮(zhèn)上的,他住習慣了,也住得方便。但佳慧說她什么都不要。佳慧說,謝謝你成全我。

      佳慧說她不要房子,要了也沒用。張松說,我們結(jié)婚十年,我沒有一次能拗過你,這次,你就讓我一回,讓我贏你一回。

      佳慧聽了,不置可否地背轉(zhuǎn)過身。

      佳慧沒再找張松,她的微信注銷了,電話也處于忙音中,沒有人知道佳慧到底在哪。一段時間里,佳慧完全失蹤了。

      誰會想到,佳慧去了南方,進了寺廟,過起了帶發(fā)修行的生活。臨走前,佳慧把產(chǎn)權(quán)證留在了那間屋里,她給張松寫了一張留言:

      我走了,留下的你要或不要,就由著你。一切身外之物,終究渡不了我。

      聽說,佳慧每天給寺廟里打打雜,幫幫忙,三頓素食,倒也清凈。

      山行

      陳紅的腳已經(jīng)挪開了,一步兩步三步,更多的步,陳紅數(shù)著,她想知道自己到底能堅持走多少步。她想每天都能多走幾步,或許這么堅持著,堅持著,她就能回到正常的自己了。

      陳紅望了望西天的太陽,紅彤彤一片,陳紅想起曾經(jīng)有一次和佳慧一起的山行記憶,她們?nèi)チ烁浇囊蛔?,遇見了一個女人,聽說她是無處可去,就一個人去了山里,在山里建了一間屋,她把屋當成廟,她在里面供奉著菩薩像,每天焚香、作揖、叩拜,她以為她將會在那里終老,她把自己當成尼姑,她要在廟里過完余生。

      陳紅和佳慧看見她時,她跪在自己編織的蒲團上,口中念念有詞。陳紅和佳慧站在屋外,屋外是林木、雜草、菜園和鮮花,陳紅和佳慧不敢發(fā)出聲音,她們屏住呼吸,靜靜地看著,看她,也看外面的植被,陳紅甚至還跟著佳慧的眼睛一起抬頭看了看站在樹上啁啾的鳥雀。后來,她倆覺得應(yīng)該走了,她們原就不是奔她而來的,她們只是無意中看到她而已。她到底來自何方,陳紅一無所知,她想佳慧也一定和自己一樣一無所知,知道她與她的廟,還是聽半山腰上遇到的那個放羊人說的。

      陳紅和佳慧轉(zhuǎn)過身時,卻聽到一個聲音,很低很輕很薄,大概輕輕一吹,就會吹出一個洞。陳紅驚駭看著佳慧,佳慧也驚駭看著地看著陳紅,她們停止了身體的移動,屏住呼吸,汗毛也豎起來了,心提到了半空。她們面面相覷,分不清那是不是人聲。

      陳紅和佳慧的耳朵都豎起來了,那個聲音又出現(xiàn)了,這就走了嗎?聲音停了一下,像是在等什么,只一會兒,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像草葉被風吹時窸窣的聲音。你們走了,以后就別來了,就是來,也見不到這里了。這里就是天上的一片云。

      下山的時候,她們一直沉默著,到了山腳時,佳慧突然停住了,她回過頭,戀戀不舍地望向林海掩映下的群山,冷不丁地說,這樣的生活真好!

      太靜了,靜得我都不敢說話。

      我喜歡。佳慧淡然一笑。

      佳慧走了之后,陳紅猛然想起這件事,挑了一個星期天,又去了山上,卻怎么也找不到那間屋和那個她了。山中極靜,山上的林木、雜草和鮮花,甚至連長著翅膀的鳥兒都在,卻偏偏沒有了她和她的屋,還有她的菜園。

      到處都是林都是木都是雜草都是鮮花都是小鳥,她轉(zhuǎn)身奔到后山腰,她以為可以見到那個放羊人,上百只白羊藏也藏不住的,等她跑到山腰,哪里有羊?連羊的影子都沒有。

      陳紅感到心悸,陽光明明是那樣燦爛,她卻覺得烏云蓋頂,陳紅的心里直哆嗦,她想抬腳向山下跑去,而這時,陳紅又發(fā)覺根本沒有可供奔跑的路,她只能輕輕抬腳,慢慢地向前,試探著、摸索著向下,向她來時的方向,尋找她該走的路。

      那次之后,她便再沒去過山上了.

      她沒想到會在茶館看到她。她的頭發(fā)更長更黑了,越過了上衣的邊角,臉上浮出紅暈,眼睛里少了那份靜謐,泛出了混沌的光。

      她還是一個人,像風一樣飄進去。陳紅剛想開口,卻又止住了,她的眼是空的,她的眼里根本沒有誰,她要么低頭看茶,要么低頭喝茶,兩只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的茶。

      算了,陳紅想,還是不要打擾的好。倘若是肖力,最后突然把高蹺拋向人群的肖力,如果他在茶館,如果他在人群中,他大概也不希望有人叫他。

      陳紅這么一想,就釋然了。放開他,也是放開自己。不打擾,或許正是彼此想要的。

      茶館的老板大概看出了陳紅在看她,老板說,她以前像野人一樣生活在山里,無依無靠?,F(xiàn)在好了,她占的地被開發(fā)商征收了,得了一大筆費用,夠她過下半輩子了。她的運氣真好,剛開始她還死活不愿意,到底沒抵得過大把票子的誘惑。老板說話的語氣里充滿了羨慕。陳紅忍不住說,也許她是身不由己。老板乜眼瞪陳紅,臉上帶著譏諷的笑,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涼感從陳紅的心里涌上來。

      陳紅和張松

      張松又是一圈,這回,他換成了走??斓疥惣t跟前的時候,張松的步子明顯慢了下來,張松朝陳紅笑,陳紅也回了一個笑。

      張松說,好些了嗎?有事你要說啊!

      陳紅搖頭說沒事,謝謝。

      張松又朝遠處跑去,夕陽的余光照在他身上,一片赤紅。

      陳紅走了一圈,居然也有四五千步,這個數(shù)字讓陳紅很受鼓舞,雖然每一步跨得都不大,跨得也極慢,但至少她走完了一圈,她停下來歇息的時候,張松也走了過來,張松說,不錯??!第一次就順利走完了一圈,比我強,我第一次一圈都沒走完,就敗下陣去,累得腳都抬不起來了。說著,張松爽朗地笑了,帶著陳紅也忍不住笑。

      張松說,怎么樣?接下來回去嗎?

      陳紅點頭,忽而又想起什么,像自言自語地說,想去茶館門前聽聽戲。

      那好,我們一起去,喝壺茶,聽戲。

      兩人說著一前一后往校園外走,陳紅在前,張松在后。幾次陳紅都感到不好意思,自己走得太慢,還要拖累張松。她想讓張松先走,可她又說不出口,她猶猶豫豫,不知怎么想到了佳慧,陳紅問,你有佳慧的消息嗎?

      沒有,她走時說,她以后不會再用手機,她要遠離電子產(chǎn)品,她讓我把她忘了。她說,人各有天命,她的命就應(yīng)該在佛堂,她要安安靜靜地活著。

      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得償所愿了,陳紅茫然地看著前方,在火熱的夕陽余暉中,她覺得有點冷。

      張松說,我也喜歡聽戲,數(shù)李發(fā)海、張九妹和齊芳云三人搭配得最好,那眼神、唱腔、動作,每一步都到位,不過,到底六七十歲人了,身板弱了些。

      他們還在茶館門前唱?

      有十來天不在茶館門前了,聽說在各村路上唱,說是為了茶館考慮,不能耽誤茶館生意。

      李師叔得了腸癌,這兩年他們?nèi)齻€人出來唱戲都是為了給李師叔治病。陳紅說著嘆息了一聲,其實他們生活得好艱難,三個人都沒有固定收入,全靠唱戲來維持生活。師叔在,他還能給她們拉拉琴,彈彈琵琶;師叔要是走了,她倆連戲都冇得唱了。

      陳紅期期艾艾地說著,張松默默地聽著,張松問,你師叔的兒子呢?

      有癲癇病,自顧不暇。早年和一個女子結(jié)婚,婚后育一女,后因經(jīng)常無故犯病,哪個女人能忍受得了?丟下女兒,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跑了。丟下老的老,小的小。本來能固定在茶館門前唱戲,多多少少也算是有一份收入。

      陳紅說著停住了腳步,她一停,張松也跟著停。張松看陳紅向一邊看去,張松這才注意到,在丁字路岔口旁的街上,一棵稍大的香樟樹下,正圍著一圈人,里面?zhèn)鞒龊俸统獞虻穆曇?。陳紅已顧不得小腹的疼痛了,加快步子走了過去,張松擱后面說,不急不急,你慢一點。陳紅哪里還能聽得進去,陳紅走到跟前,張松已跑在她前面,伸手一攤,人群自動讓開一道,陳紅走了進去。

      果然是師叔和師嬸還有師姑他們?nèi)?,衣著陳舊,形容枯槁,面黑,布滿的褶子像溝壑一般,在他們的臉上縱橫交錯著,師叔坐著一個綠色馬扎,師姑站著,在他們前面的空地上放著生了銹的瓷缸,里面躺著幾枚硬幣。

      李發(fā)海拉琴,張九妹在唱:“正是老牛拉車往前奔,有一條小河面前存,俺這里趕車才把小橋過,霎時都怪我丁香不小心,這大車來掉進河難以奔跑?!本驮谶@時,小生扮相的齊芳云跑上前唱道:“有一位大姐叫得傷心……”陳紅再也聽不下去,也聽不進去了,她的眼前全部被蒼白的瘦弱的干癟的李發(fā)海遮住了,他在那拉琴,兩眼微瞇著,不看人,就連陳紅站在人群前,他也不看。張九妹和齊芳云唱得異常投入,沒有人注意到陳紅,陳紅眼前一片模糊,折轉(zhuǎn)身時差點摔倒,兩只有力的手及時扶住了她向下傾斜的身體,陳紅沒有放開這雙手,一種溫熱像一股暖流,熨貼著她的心,這感覺在很多年里都不曾有過。她原以為自己的心早就死了,她想,她早就不相信愛情了,這應(yīng)該是友情。一想到友情,陳紅似乎被釋然了,她無所顧忌地拉住了張松的手。

      這是一只多么堅定、多么有力的手!佳慧,你為什么那么輕易就放開了他。陳紅想到了佳慧,抓著的手沒有了底氣。但是,張松卻毫不猶豫地牢牢地扶著她,陳紅便由著這雙手扶著,含著淚向人群外蹣跚而去。

      陳紅邊走邊哭邊說,這些年,多虧他們一直從精神層面幫襯著我,庇佑著我,如果沒有他們,我不敢想我會怎么過。可現(xiàn)在他們有難處了,我卻什么忙也幫不上。

      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張松說著,更加堅定地扶著她。

      琴聲突然提高,聽上去猶如萬馬奔騰,陳紅的心揪在了一處。

      空氣里蕩漾著麥子的香味,陳紅聽到了張松背著的雙肩包里有瓶子相撞的聲音,陳紅忽然很想很想喝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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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brief introduction to the English Suffix—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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