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建民

評劇藝術(shù)家新鳳霞寫文章，曾受到葉圣陶、艾青等文化人和不少讀者的贊賞，因為這位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藝術(shù)家沒上過學，不認識幾個字 ；她是一邊學習文化，一邊學習寫作的。然而，她一出手，就引起文化界的注意。按吳祖光的說法，她的第一篇作品發(fā)表在1957年初，題為《過年》，在1980年出版的《新鳳霞回憶錄》里 ，這篇發(fā)軔之作排在第一篇。

舊社會的藝人， 登臺演戲多是為了生活；許多著名的演員，沒有條件上學讀書。他們從兒童時期就練功學藝走江湖，吃盡世間疾苦。新鳳霞七八歲登臺演配角，十三四歲就演主角了。在戲班子里，她經(jīng)歷過舊時藝人的種種生活，看見過世間萬象 ， 因此，她一旦拿起筆來，生活的積累就如泉涌，有寫不完的臺上臺下故事。

北京評劇院在西城太平橋大街北口。二十多年前，劇院的深深大院還在，是一個大宅門式的木制大門，門口掛著劇院的木牌。我那時已看過電影《劉巧兒》《花為媒》，每次經(jīng)過這座大門，就會想起新鳳霞和那幾位老藝術(shù)家。新鳳霞的唱腔，清脆瀏亮，婉轉(zhuǎn)動聽，如出山的清泉。這兩臺戲能風靡一時，受到觀眾的喜愛，是評劇藝術(shù)對觀眾的征服。

新鳳霞拿起筆來大量寫文章，是身體殘疾，不能登臺演出以后的事。她左肢偏癱，但右肢還健康，一個身殘志堅的老藝術(shù)家，把自己對藝術(shù)和美的理解投射在文章畫筆，奮力寫作繪畫，將施展藝術(shù)才能的舞臺轉(zhuǎn)移到鋼筆、稿紙、畫筆，照樣精彩！一個時期，新鳳霞畫，吳祖光題的美術(shù)作品，成為藝苑新葩。新鳳霞對色彩的敏銳感覺，對構(gòu)圖的安排，使得她的繪畫別有天地。她的手巧，從小就會剪窗花、繡戲裝，又曾給齊白石磕過頭，觀摩過齊先生作畫，因此，她既拿鋼筆，又拿畫筆， 淵源有自，是有基礎的。內(nèi)行評論：新鳳霞的畫不俗。這個評論不低。

戲劇藝術(shù)家寫文章，除了充實的生活內(nèi)容，還有質(zhì)樸天然的文筆。我讀她的散文，有些篇，看似紙上文章，實質(zhì)是她唱出來的臺詞，清脆瀏亮不減臺上風采。她寫的《地下夫妻》《典妻》等舊時藝人的血淚史，讓讀者看到了舊時藝人的辛酸生活。這些“非虛構(gòu)散文”，由親眼看到，親身經(jīng)歷的作者寫出，既是文學作品，又是社會史料 ；它的價值，要高于純文學。

畫壇文苑都知道，新鳳霞曾是齊白石的干女兒。齊先生初見新鳳霞時，抓住干女兒的手，一直盯著看， 他的護士批評他：你怎么盯住人家不放？齊先生生氣了：她長得好看，我怎么不能看？新鳳霞笑著說：“看吧，我是唱戲的，就是讓人看呢。”她的真率大方，也是她的散文風格。

《風情小集》是吳祖光的散文集。吳先生熱情，好社交，喜交友。他的散文，有不少篇就是朋友圈的交往記事，還有他的藝術(shù)生涯記往。他的散文的特色，是隨意抒寫，從不雕琢，有一種“熱氣騰騰”的風貌。我讀過這本集子，印象最深的是《何以至今心愈小/只因已往事皆非》。標題是明末畫家陳老蓮的一幅聯(lián)語。吳先生在文中記述，他的父親吳景洲先生，曾把價值連城的書畫文物捐贈給故宮博物院，只留下幾件作紀念，其中就有一件是陳老蓮的對聯(lián)。文革抄家，許多書畫被卷走，后又發(fā)還。吳文記：黃苗子和于非闇在一起閑聊，“于談到一些生平遺憾之事，說曾在一家畫店看到過一幅陳老蓮的七言聯(lián)，極為精彩 ，當時由于議價未成沒有買下，回到家里仍念念不忘 ，以至夜不成寐。次日再去畫店決心購買 ，但已被捷足者得之，悔恨不已。苗子問及對聯(lián)的詞句，非闇先生說：上聯(lián)是，何以至今心愈小……苗子說：我給你對個下聯(lián)，只因已往事皆非。非闇驚問何以知之？苗子說 ，對聯(lián)現(xiàn)在吳祖光家，你去看吧?！睅滋旌?，于先生登吳門，專門來看讓他既悔恨又夢牽魂繞的七字聯(lián)了。在這篇散文里，吳先生還寫到，喜歡收藏明清書法的徐平羽，還向他借去陳老蓮的這幅神品在自己家掛了兩個月。關(guān)于陳老蓮，鄧友梅的小說《尋訪畫兒韓》里曾有有趣的描寫：“假的？假的也是陳老蓮仿的 ，比真的還貴！”老一輩文化人對藝術(shù)的癡迷和真愛 ，是吳先生的散文告訴我們的。三十年前，在康樂酒家，我曾和吳先生共桌聚餐，席間，我告訴他讀這篇散文的感受。老一輩經(jīng)歷過許多“已往事皆非”，到恢復常人的正常生活時，撫摸傷疤，在言語、文章中做出“心愈小”的舉動，是應該理解的。

吳先生嫉惡如仇，好打抱不平。許多人都記得，多年前有兩個女青年在國貿(mào)遭遇搜身，吳先生著文批評，言論激烈，竟釀成一場轟動的官司。他的這種性格，反映在他的散文里，就是一個仍有血性的老人的處世態(tài)度。他是導演、編劇、藝術(shù)家；但他更是一個中國人！

我從孔網(wǎng)買到《新鳳霞回憶錄》，收到細看， 書的四邊有長期存放留下的痕跡，證明四十多年沒人翻動；再打開看，這本書居然是新鳳霞簽名送人的。名人的簽名就僅僅具有貨幣的價值嗎？這位杰出的評劇藝術(shù)家啊，她的回憶錄像她的舞臺藝術(shù)一樣長久！

王元化：為中國文化作出貢獻的人往往是那些飽經(jīng)憂患之士

我的書柜里，有一格置放的全是王元化先生的著作。這些著作，大部分是我在書店買的；少部分是朋友送的。其中，《清園論學集》是上海一位朋友送的，扉頁有元化先生親筆寫的一段話：“護封臨風揮翰四字乃復制家藏冰鐵所刻閑章，其意取自板橋題畫竹詩：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乙亥初夏清園王元化題于滬上寓所。”從收藏的意義上說，有著者這一段題辭，我的這本《清園論學集》的分量就重了。我清楚記得，書柜里“王元化專格”的第一本，是《向著真實》。讀完這本書，我在扉頁寫下“沉潛往復，從容含玩”四字，作為自己的讀書態(tài)度和方法。這句話是熊十力先生說的，我一直服膺此說。我的字寫得丑；好在沒人讓我獻丑，我寫在書的扉頁，是暗暗下決心，抱定這種態(tài)度來讀書。

看王元化先生的人生經(jīng)歷，他年輕時是個激進的左派青年，受左翼文化的影響，很早就參加革命，編雜志，寫文章，在文化戰(zhàn)線從事革命工作。在《向著真實》里，從那幾篇有論戰(zhàn)口氣的文章，從他熱烈地贊美《約翰·克里斯朵夫》，贊美契訶夫的戲劇和小說，就能知道他年輕時的思想傾向和政治立場。他以筆名批評小說《圍城》，即是受青年時期文學觀的支配。在他眼里，錢鍾書以英國紳士的趣味，摻雜中國文人的尖酸刻薄寫的小說對讀者沒有積極向上的意義；尤其在國家多難的非常時期，這種小說是消極的。王元化的批評，導致錢先生到晚年還耿耿于懷。王元化喜歡契訶夫。與錢鍾書小說相比較，雖然《圍城》里也有幽默和諷刺，但“契訶夫式的幽默被認為是喜劇性和悲劇性的有機的結(jié)合，就因為他使人笑后剩下來的，往往不是輕松愉快，反而多半是沉重和悲哀?！痹?949年前，王元化的論文是以戰(zhàn)士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文化戰(zhàn)線， 因為他的精神導師是魯迅。

1950年后，他進入新社會的文化出版業(yè)，籌劃出版進步書籍 ，個人從事學術(shù)研究的計劃也萌動。遭遇不公正待遇后 ，他以司馬遷的《報任安書》自勵，在厄運中退回內(nèi)心，悄悄拜訪學術(shù)前輩，論學請益，苦讀潛思，自覺回到學術(shù)領(lǐng)域，為往后成為學術(shù)重鎮(zhèn)打下牢靠的基礎。他的《文心雕龍講疏》 是他在古典文學批評領(lǐng)域的一家之言，也是他在學界立身的本錢。但是，像王元化這樣的“高干學者”，他是不會遠離現(xiàn)實，一頭鉆入故紙堆的。他年輕時參加革命，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而在實現(xiàn)理想的道路上遇到疑惑和阻力時，他就要尋求答案——仍是以學術(shù)為武器。盡管他愛引用汪公嚴的詩：“學不干時身更貴，書期供用老彌勤?！蓖踉诤笃谝饘W術(shù)界關(guān)注的，是在學術(shù)史、思想史里的耕耘和呼喊。

他的弟子為他編過幾種著作和畫傳。看他那些在清華園里幸福童年的黑白老照片，我知道他出身書香門第，幼承庭訓。但他的學術(shù)成就，并不是得益于童年的幸福，而是得益于中年的苦難。受胡風案牽連后，他實際上已經(jīng)在尋找自己，在讀書研究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1818年，黑格爾在柏林大學的講臺上說：“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現(xiàn)實，太馳騖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內(nèi)心，轉(zhuǎn)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園中?，F(xiàn)在現(xiàn)實潮流的重負已漸減輕，使得幾乎已經(jīng)很消沉的哲學也許可以重新發(fā)出它的呼聲。”王先生引用過這句話。他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從學術(shù)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且一呼百應，正是聽到了19世紀德國古典哲學的真理之聲。他的思想性讀書隨筆，他主編的雜志和叢刊《學術(shù)集林》，為思想界、學術(shù)界搖旗吶喊，一路“向著真實”，成為中國學術(shù)界的半壁江山。

王先生的著作并不難讀。我跟蹤閱讀他的幾部書后，作為普通讀者，更喜歡讀的，還是他的讀書隨筆和他寫的人物?！队浶苁Α贰队涱櫆省贰队洀堉袝浴返热宋飫e傳，文筆省凈，散而不亂，讓我看到這些思想者在苦難中的側(cè)影。他讀了《顧準文集》，以王安石讀孟子后的詩代替他的心聲：“沉魄浮魂不可招，遺編一讀想風標。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蓖醢彩@首飽含激憤的詩句，是王元化對思想家顧準的贊嘆，也是他把顧準引為同道的宣言。他熟悉了解張中曉，對這位青年的命運抒發(fā)自己的無奈和無限同情，并且批判了那個瘋狂不人道的荒繆時代。他寫內(nèi)弟的《滿濤之死》，為一個優(yōu)秀的翻譯家未能盡才感到惋惜。他筆下一組生活于不同時代、分別在不同領(lǐng)域的知識分子的命運，他都用功力深厚的筆為他們畫像，并對他們作出評論。后來者撰寫學術(shù)史，王元化的評論是珍貴的史料。

上海《文匯讀書周報》，是王元化當年發(fā)表文章的一個陣地。從《清園書簡選》中我才知道，當這份報紙遇到困難時，他給有關(guān)領(lǐng)導同志寫信，說“《周報》是一份小報，但在學術(shù)界文化界影響甚大，南北甚至海外一些友人都對《周報》評價甚高，期望極大。”報紙遇到困難，作者施以援手，以他在滬上的地位和號召力，這封及時信是對報紙健康穩(wěn)定發(fā)展最有效的衛(wèi)護。

今生有幸，讀過王元化先生的書。他的書置放在我的書柜一格，是壓縮在“盤”里的我的讀書生活，也是我的黃金財富。

顧頡剛考證“吹牛、拍馬”

《史林雜識》初編是顧頡剛先生的學術(shù)隨筆集。在“小引”里，顧先生交代這本集子的來龍去脈，說此書是在油印本《浪口村隨筆》的基礎上重新編輯的。起初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發(fā)現(xiàn)這部書稿后決定出版；后來出版分工，又移到中華書局?！爸^之林者 ，示史學園地廣漠，予惟徘徊于其一隅，偶拾橡栗以充饑也。謂之雜者，示其性質(zhì)不專一，無系統(tǒng)之可言也。謂之識者，自表其個人意見如此云爾，愚者雖或一得，而不賢惟識其小，饒有糾彈勘正之余地也?！鳖櫹壬t虛，以集子新名稱說明這本書的性質(zhì)，告訴讀者集子中的文章不是定論。

顧先生常說他“好游歷”。他每到一地，既有文士的雅興——吟詩作記，又有史學家的眼光——觀察人文地理。他一生都在實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古訓；這也是他個體生命豐盈剛健的體現(xiàn)。在《史林雜識》里，大凡歷史古跡、地方風俗、方言雜語的留存，他都每事問，饒有興趣地問個究竟。歷史學求“真”的研究方法，零散體現(xiàn)在這些田野調(diào)查性質(zhì)的隨筆里。

“吹牛、拍馬”是生活中的習常用語，但眾人卻習而不察，并不深究俗語的來源。顧先生到西北，曾在這里從事教育和學術(shù)活動，他在業(yè)余對“吹?！币辉~探源：“好夸大者謂之吹牛皮，善逢迎者謂之拍馬屁，此諺遍行于全國；惟皆人云亦云而不詳其本意為何。予涉足甘、青者一載，無意中竟解得此謎，知此實西北方言，有其地域之背景存焉。”顧先生在黃河岸邊看到，原來這里用作水上交通工具的皮筏子，如是羊皮筏子，要舟人用嘴吹以充氣；牛皮筏子，非口所能吹，“吹之之術(shù)，取山羊皮袋一，一端系以鐵筒， 塞筒入牛皮袋之口，而張其另一端，兩手扇動之，氣既積滿，便力壓入牛皮袋；如是繼續(xù)為之至十余度，則大袋鼓起矣。此山羊皮袋俗稱火皮袋，本在旅途作食用以代風箱者?！笨箲?zhàn)時在蘭州，顧先生見過且坐過這種皮筏子，找到了“吹?！币辉~的源頭，留心詞語的發(fā)生環(huán)境。他說，蘭州城北黃河兩岸有許多以經(jīng)營皮筏子為生計的人。當?shù)厝缬腥藧壅f大話，就有人說：“你去黃河邊上去吧！”意思就是“吹牛皮”；如有人愛生氣，就有人說：“到河沿上去吧！”因為吹皮筏子是“氣”之運行也。

西北水行有黃河皮筏子，陸行則是騎馬，中產(chǎn)以上皆畜馬，蒙古族有“人不出名馬出名”諺語，有匹駿馬是無上的榮耀。平時牽馬與人相遇，互相拍其馬屁股，贊：“好馬！好馬！”這就是“拍馬”的由來。但是，這句話起初并無諂媚奉承的語義，它是在地方語言、社會語言中延伸出來的、形成固定語義的詞語?！吨袊渍Z大辭典》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均收入“吹牛、拍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