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異 高任飛
《刑法修正案(十一)》在《刑法》第293 條尋釁滋事罪下增設一款,為催收非法債務罪。該罪構成要件較為復雜,既體現(xiàn)對人身的侵犯,又有對財產(chǎn)的侵犯,還有潛在的秩序侵害性,因而對其保護法益的理解也眾說紛紜,大致可歸為財產(chǎn)權說、人身權說、秩序說、綜合說和不存在說或不值得保護說。對本罪法益的理解,從任何一元論的學說出發(fā),都會選擇性忽視其他觀點的合理解釋,因而是不可取的。本文采取綜合說的觀點,認為催收非法債務罪構成要件的復雜性導致其法益的多元化。但是,這就需要理順各法益的地位與關系。具體而言,本罪保護同為個體法益的人身權與財產(chǎn)權,人身權是本罪法益保護的重要方面。要最低限度的成立催收非法債務罪,如一般的恐嚇、跟蹤、騷擾,以及與之相當?shù)谋┝γ{迫、限制自由等行為,雖然其侵害嚴重性低于殺害、嚴重傷害等侵害生命、身體健康與完整的犯罪,但也應予以規(guī)制;而對于財產(chǎn)權,由于本罪構成要件中法定的犯罪對象是“非法債務”,高利放貸等非法債務的債務人,在形成債務時具有自陷風險因素,因而刑法對這類財產(chǎn)的保護力度也不高于對普通公民合法財產(chǎn)、債務的保護。同時,本罪并不以造成人身、財產(chǎn)嚴重侵害結果為要件,更多地表現(xiàn)為對秩序法益的侵害。從體系上看,該罪所侵害的同類客體為社會管理秩序,其主要客體應為公共秩序,次要客體為人身權和財產(chǎn)權。結合犯罪對象與立法目的,金融秩序也應屬于本罪客體。
基于“非法債務”的財產(chǎn)屬性,可以認為本罪法益包括財產(chǎn)權益。①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關鍵在于通過一定的催收手段,實現(xiàn)“非法債權”。這會導致被害人財產(chǎn)的不當減少。譬如在李某某催收非法債務案中②,被告人李某某來到蘇某的住處,見到蘇某與鄭某,便提議三人玩紙牌。后李某某多次找到鄭某,稱鄭某當天輸給其10000 元人民幣,并多次以暴力、威脅、辱罵等方式要求鄭某償還,鄭某出于恐懼交給李某某3000 元人民幣。可見,催收非法債務的犯罪行為以侵害“非法債務”表征的財產(chǎn)權為特征,財產(chǎn)權屬于本罪的保護法益。
作為行為對象的“非法債務”,首先是一種“債務”,具有“債”的屬性。刑法是以前置法為基礎的后置法,在解釋適用中應參照前置法規(guī)定。③基于法秩序統(tǒng)一原則,對債的理解先要參照民法等其他部門法。依據(jù)《民法典》第118 條,債權因合同、侵權行為、無因管理、不當?shù)美约胺傻钠渌?guī)定而產(chǎn)生,其中合同是債務產(chǎn)生的主要情況之一。若不符合私法上債權債務成立要件,如本就沒有合同、侵權行為等債因,那么債務自始不存在。此種情況下強行索取財物的行為,不能構成本罪,依照其手段的嚴重程度可能構成搶劫罪、敲詐勒索罪、非法拘禁罪等關聯(lián)犯罪。
既往刑事立法中沒有“非法債務”這一表述。《刑法修正案(十一)》(一審稿)所使用的是“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這一表述源自2000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對為索取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非法拘禁他人行為如何定罪問題的解釋》這一司法解釋。法律予以保護的債務,指具有法律保障,必要時可以通過法律的強制約束力予以執(zhí)行的債務?!胺刹挥璞Wo的債務”作為法律予以保護債務的反面,已經(jīng)形成定勢的觀念形象。有學者總結出實踐中“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包括超過訴訟時效的債務、高利貸、不法行為產(chǎn)生的債務等。④通常情況下,“非法債務”即“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但是,二者并非等同概念。譬如過了訴訟時效的自然之債,仍被法律認可,但由于債權人怠于行使權利喪失了法律強制力的保護。再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2020 年第二次修正)》(以下簡稱《規(guī)定》)出臺前,民間借貸超出36%的利率約定無效,未超過24%的都受法律保護,而24%至36%之間的視為自然債務?!兑?guī)定》出臺后,法律僅保護合同成立時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四倍以內(nèi)的利息。對于同期LPR 四倍以外的利息法律不予強制力保護,不能必然推出一概非法的結論。由此可見,“非法債務”強調(diào)法對債務失當、否定的臧否、評價;“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只說明了未予保護的事實狀態(tài)。若要準切理解“非法債務”,就應與“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等其他概念進行必要區(qū)分。法律作為一種行為的標準和尺度,具有判斷、衡量行為的作用,即法的評價作用。⑤“非法債務”宣示了實在法對這類債務給予了否定性評價,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債務本身內(nèi)容的非法性。債務內(nèi)容涉及利率、債權人身份、債務人范圍等諸多領域。利率是判定非法債務的關鍵指標。2019 年兩高兩部《關于辦理非法放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作為司法解釋文件,設定了年利率36%作為特定情形下非法經(jīng)營罪的入罪標準。36%的最高利率限制作為“天花板”,堵住了滋生高利貸的部分灰色地帶。⑥利率雖易被量化而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但畢竟只是非法債務判定的指標之一,只從該維度尚難以劃清非法債務與合法債務的界限。除了利率因素,《意見》規(guī)定還需滿足“以營利為目的”、“經(jīng)常性”、“向社會不特定對象發(fā)放”等定罪情節(jié)標準?!案呃刨J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的認定亦不能僅局限于利率這一個要素,還應綜合考慮主體身份、放貸數(shù)額、放貸對象范圍等因素,從而評判是否屬于非法債務。
二是債務產(chǎn)生前提的非法性。即使債務存在且本身內(nèi)容合規(guī),但若債務產(chǎn)生前提(債因)遭到法律否定,那么也屬于非法債務。在眾多債務產(chǎn)生的前提中,合同產(chǎn)生債務是最主要的情況之一,合同的無效會導致債的非法。根據(jù)《規(guī)定》第13 條,出借人事先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借款人借款用于違法犯罪活動仍然提供借款的,該合同無效。因此,若產(chǎn)生債務的合同被認定為由于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中的效力性強制規(guī)范而無效,如以毒品、槍支、被法律禁止的賭博服務等為標的,或是合同被認定為損害公序良俗、社會公共利益而無效等,那么該合同產(chǎn)生的債務屬于非法債務。非法行為也是在一定程度上能產(chǎn)生債的,而并不要求債因是合法的。⑦譬如苪某催收非法債務罪一案中,⑧被告人明知他人將用于賭博而提供借款,之后伙同他人多次以非法侵入住宅、辱罵等方式催要賭債,最終被法院認定為催收非法債務罪。該債務得以產(chǎn)生的合同即因違反效力性強制規(guī)定而無效,若合同不違背效力性強制規(guī)定,僅違背法的管理性規(guī)定,那么不必然導致債務非法。侵權行為、無因管理、不當?shù)美畟约靶姓袨榈确梢?guī)定的其他債的生成條件形成時自然伴隨了債關系的產(chǎn)生,因此其債因具有合法性。但是,這些債務也存在內(nèi)容非法的可能。譬如侵權法律關系中索要超出正當數(shù)額的部分,屬于非法債務。這些債的具體數(shù)額有時難以衡量,但也存在著一定的標準,包括法定標準以及法律準用的約定標準。如《民法典》侵權編第1179 條規(guī)定了人身損害賠償?shù)挠嬎銟藴剩?182 條確立了賠償數(shù)額協(xié)商以及協(xié)商不成由法院確定賠償數(shù)額的標準。如此,若侵權賠償之債的債權人在法定標準或法律準用約定標準之外,索要明顯超過適當數(shù)額范圍的債務,超出部分不具有法律依據(jù)因而屬于非法債務。
三是應考察債務的正當性返還基礎。如對于非法集資而成的債務,因為債因或內(nèi)容非法而應認定為非法債務。但是,在給付集資款后擁有非法債務債權的被動型集資參與人,包括集資詐騙罪受害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被動參與人等,具有刑事法律上認定為被害人的正當性基礎⑨,根據(jù)刑法第64 條的返還規(guī)定,參與人作為受害人享有返還請求權作為法定債權。即使是主動型參與集資者,根據(jù)《防范和處置非法集資條例》第25 條規(guī)定,也應當將非法集資款向集資參與人清退。據(jù)此,非法集資參與人等因特別規(guī)定具有正當返還基礎,該種債務不屬于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犯罪對象。
犯罪對象具有承擔社會關系、作為社會關系的表現(xiàn)形式的特點。⑩本罪的三款行為如脅迫、跟蹤、騷擾等是對被害人實施,但本罪行為目的還在于獲取非法債務,正如搶劫、搶奪等雖也會對人身造成侵害,但搶劫、搶奪罪的犯罪目的與行為指向都為被害人財物。誠然,僅僅依靠犯罪對象不能準確征表法益。如同樣是針對財物,采用高度心理強制的暴力索取,還是采用平和手段非法排除占有,其侵犯的具體客體不同,會分別觸犯不同罪名。但不可否認的是,財產(chǎn)性犯罪的對象總是與財產(chǎn)性法益有關,特定之罪構成要件中特意做出區(qū)別規(guī)定的犯罪對象,也總會與特定類型的法益有關,而并不失之于空泛。對于催收非法債務罪,“非法債務”的財產(chǎn)屬性也為對財產(chǎn)權的保護提供了依據(jù)。
“非法債務”的財產(chǎn)屬性僅能證明財產(chǎn)法益的存在,但不代表財產(chǎn)權作為法益的唯一性。有學者在《刑法修正案(十一)》出臺之前認為,有必要增設“非法催收債務罪”或“職業(yè)催債人罪”,這些行為類型的重心是催收手段方式的不法。無論債務合法與否,非法催收貸款行為都“嚴重擾亂社會秩序、嚴重損害司法公信力、嚴重侵害貸款人及其親友的合法權益”,有必要單獨立法規(guī)制。?按照這種立法模式,犯罪對象則屬于普通債務。若刑法著重對采取非法手段催收普通債務的行為進行規(guī)制,其保護的重點是違法催收手段所侵害的人身權利,而非財產(chǎn)權利,因為普通債務主要指合法之債,債務人理應償還。這種情況下對債務人人身權的保護優(yōu)先于對財產(chǎn)權的保護。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犯罪對象為非法債務,法律對非法債務的保護力度應比同等條件下對普通債務的保護更弱,才符合制度理性。由此可以得出,本罪在個人法益中主要保護的是人身權,而不是非法債務所指的財產(chǎn)權。不過,本罪對于具體人身權的保護范圍,以及對相應秩序法益保護程度之區(qū)別,單從對“非法債務”的剖析中仍不足以得出,還需從多個視角考察。
以于歡案為代表的非法催收案件釀成無數(shù)人間慘劇,令人觸目驚心,這也反映出現(xiàn)實中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對人身權利的蹂躪和踐踏。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既遂并非以債務的取得為必要條件。與犯罪目的相比,本罪更著重考量的是行為方式,申言之,只要以三種特定方式實施催收,情節(jié)嚴重即可成立本罪。這三種特定行為方式,明顯都構成了對公民人身權的侵害,因此人身權是本罪的保護法益。然而,本罪所保護的人身權不同于故意傷害罪對免遭輕傷及以上程度身體侵害的保護,也不同于侮辱誹謗罪所保護的人格尊嚴與名譽權等。只有通過對本罪行為方式進行具體分析,才能厘清對具體人身權法益的保護范圍。
本罪第一種方式“使用暴力、脅迫方法的”在適用時應注意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對于“暴力”的理解。本罪中的“暴力”,在程度上不同于搶劫罪等嚴重暴力犯罪中足以壓制對方反抗的狹義“暴力”,也不能以故意傷害罪輕傷及以上的標準來簡單衡量,而是應當具體考察行為對受害人生理、心理上的影響和打擊。在表現(xiàn)方式上,除了行為人對被害人施加的有形力,也可以包括軟暴力以及網(wǎng)絡暴力。暴力的特征是通過力的作用使承受客體遭受形態(tài)、結構或功能上的破壞,這種力不只局限于物理機械力,也能涵蓋社會強制力。軟暴力雖不產(chǎn)生物理的破壞效果,但會帶來恐懼、恐慌及嚴重精神、心理的創(chuàng)傷,也應被納入暴力的語義范圍。本罪量刑最高僅三年有期徒刑,且恐嚇、跟蹤、騷擾方式亦可成立犯罪,因此只要軟暴力的嚴重性與本罪中的脅迫等方式實質(zhì)等價,將其視為本罪的“暴力”便不無不妥,且沒有違背罪刑法定原則。網(wǎng)絡暴力是經(jīng)由網(wǎng)絡行為主體的交互行動,繼而可能致使當事人的名譽權、隱私權等人格權益受損的一系列網(wǎng)絡失范行為。?網(wǎng)絡暴力可歸屬于本罪“暴力”的認定理由與軟暴力相似。二是脅迫不需達到完全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不同于搶劫罪必須排除被害人反抗、強取財物的行為要求?,只要具有相當?shù)拿{迫行為,對受害人產(chǎn)生了一定的心理強制,就足以構成本罪中“暴力、脅迫”的“脅迫”。需要注意的是,上述討論只是給出了以“暴力、脅迫”方式成立本罪行為程度的下限,如果運用了更為激烈的暴力或脅迫方式,達到搶劫罪等更嚴重犯罪的入罪標準,那么可以依照想象競合的原則處理。從重處斷并不意味著輕罪不構成,而只是最終適宜定以重罪,達到給嚴重危害行為的合理定性,以區(qū)別于輕微危害行為的目的。因此可見,“暴力、脅迫”方式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的個體法益主要是免受輕微身體危害、心理強制的權利。
第二種行為方式是“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或者侵入他人住宅”。對此應從以下兩個方面理解:一是限制不同于剝奪。如在戴某、蒯某尋釁滋事罪一案中?,二審法院認為不法侵害者和受害人同吃同住,并通過盯梢、跟隨出行等手段迫使還債的行為,未達到非法拘禁罪所要求的“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的程度,因而進行了改判。非法拘禁罪需要滿足“剝奪”條件,即一定時間內(nèi)使他人完全喪失人身自由的程度。催收非法債務罪第二款行為的罪狀是“限制他人人身自由”,但對被害人人身自由的侵害,不需要達到嚴苛的完全剝奪程度。司法實踐中也存在行為人通過在樓道居住等方式阻礙被害人離開的情形,這些雖不能構成剝奪,但都已符合本罪限制人身自由的要件。二是“侵入他人住宅”的行為表現(xiàn)方式也與我國《刑法》第245 條中非法侵入住宅罪的實行行為存在違法程度的差別。如催收非法債務者合法進入住宅后長時間追討,經(jīng)勸離仍拒不退出,也有被評價為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可能。因此,盡管兩罪在規(guī)范形式上同樣是“侵入住宅”,但是基于達成罪責刑相適應的實質(zhì)解釋,催收非法債務罪侵害住宅行為的映射范圍也更為廣泛。
第三種行為方式為“恐嚇、跟蹤、騷擾他人”。其中,“跟蹤、騷擾”是首次作為犯罪行為類型納入刑法規(guī)范,而“恐嚇”則已見于刑法第293 條尋釁滋事罪。根據(jù)刑法第293 條第2 款,追逐、攔截、辱罵、恐嚇他人,情節(jié)惡劣的,成立尋釁滋事罪。這一恐嚇行為與催收非法債務罪中的低限度脅迫具有表現(xiàn)方式的差別,但對受害人心理的打擊和侵害是相當?shù)?。同理,跟蹤、騷擾也只具有行為方式、表現(xiàn)形式的差別,都起到造成被害人心理恐慌的效果,并且有發(fā)展為暴力犯罪的潛在危險。?無論是恐嚇、跟蹤還是騷擾,其同質(zhì)之處在于侵害了受害人正常生活所必要的心理安寧狀態(tài)。
通過對以上三種行為方式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的人身權利包括三類:一是保護本罪受害人身體健康和意志自由免于不法侵害的權利;二是保護受害人的人身自由、住宅權不受侵擾的權利;三是保護受害人正常生產(chǎn)生活所必須的安寧。催收非法債務罪所保護的人身權范圍不可謂不廣,只是在保護程度方面,無論是對身體權、自由權、住宅權還是安寧權,都趨于輕微,如對人身的暴力逾越了故意傷害罪輕傷標準的下限,對自由權只需構成“限制”而不必達到非法拘禁罪“剝奪”的程度等。雖然風險社會需要通過增設輕罪予以回應,但僅具有對輕微人身不法侵害的保護,仍難以合理證成本罪設立的必要性。秩序法益觀固然存在抽象、難以限縮犯罪成立等弊端,但仍是我國刑事立法與法治社會中不容回避的現(xiàn)實規(guī)范建構。
秩序說的內(nèi)部又包含著不同具體秩序之爭。例如,有學者認為本罪的保護法益是公共秩序和公民私生活的安寧。?也有觀點認為本罪法益保護的是正常的金融秩序。?無論是寬泛的公共秩序還是較為具體的金融秩序,都試圖在公民權利范疇之外,用更具社會性的秩序觀念描述本罪的法益本質(zhì)。對新設罪名的法益辨析,離不開體系性視角的解讀,刑法體系給秩序說提供了內(nèi)在支撐。
法益與我國傳統(tǒng)刑法理論中的犯罪客體具有內(nèi)在共通性。一般客體、同類客體、直接客體可分別對應整體法益、同類法益、具體法益。同類客體、法益,即某類犯罪所共同侵害的客體、法益。刑法分則的編纂即依據(jù)不同類型犯罪所侵害的法益,形成具有邏輯層次、內(nèi)在統(tǒng)一的體系?!缎谭ㄐ拚福ㄊ唬穼⒋呤辗欠▊鶆兆镌鲈O為刑法第293 條之一,從刑法分則體系上看,該條隸屬于第六章妨礙社會管理秩序罪第一節(jié)擾亂公共秩序罪,從屬于第293 條尋釁滋事罪。被新編排在該位置的催收非法債務罪與同一章節(jié)的臨近之罪分享同類法益。具體而言,第六章罪名所保護的法益均包括社會管理秩序,而該章第一節(jié)罪名所保護的法益也都涵蓋與其他九節(jié)相區(qū)分的特定公共秩序,即公眾平穩(wěn)生產(chǎn)、生活、工作賴以存續(xù)的安定局面,以及特定社會管理職能的行使與保障。尋釁滋事罪與催收非法債務罪都屬于這種情況。
尋釁滋事罪的秩序法益和附隨法益已經(jīng)被學者在先前研究中予以闡釋。一般認為,尋釁滋事罪侵害的是社會公眾平穩(wěn)的生活秩序。?通過對行為類型的分解還可以得出尋釁滋事罪保護法益的具體內(nèi)涵:“隨意毆打他人”類型保護個體身體安全;“追逐、攔截、辱罵、恐嚇他人”類型保護個體行動自由與名譽等。?這些可以被視為抽象公共秩序的具體法益組成部分,也可將其單獨視作與具體公共秩序相區(qū)別的附隨法益。這樣一來,尋釁滋事罪的法益即包括社會管理秩序這一主要法益以及其他人身、財產(chǎn)權益等附隨法益。催收非法債務罪被規(guī)定在刑法第293 條尋釁滋事罪下的之一條款,其并不完全隸屬于尋釁滋事罪。根據(jù)前文對“非法債務”以及催收行為的考察可見,本罪具有不盡相同的附隨權利法益。不僅如此,催收非法債務所保護的具體秩序法益也具有特殊性。
本罪雖附屬于刑法第293 條尋釁滋事罪,但除了公共秩序、社會管理秩序同類客體一致之外,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具體秩序法益與尋釁滋事罪截然不同。首先,催收非法債務罪所保護的公眾秩序具有相對的限定性,這種秩序以非法債務的債務人以及其他密切關系人為中心,不會無邊無際的向外擴散。尋釁滋事罪所侵害的受害人有不特定性、無因性,無論是遭受隨意毆打的還是被追逐、攔截的受害人,自身都與其他社會公眾沒有任何顯著區(qū)分標志,該罪侵害的社會公眾生活秩序范圍也更廣。如尋釁滋事罪第4 款“在公共場所起哄鬧事,造成公共場所秩序嚴重混亂的”,公共場所秩序法益不是通過受害人的損失而得到抽象揭示,而是直接被法條所明示。在洪某某尋釁滋事案中,被告人將隨身攜帶的汽油澆在自己身上欲自焚,被周圍群眾制止,造成公共場所秩序嚴重混亂。?隨著網(wǎng)絡社會的到來,更多起哄鬧事類型尋釁滋事行為通過網(wǎng)絡散播,引發(fā)了更大范圍的秩序紊亂,這些也是尋釁滋事罪所關注的公共秩序。催收非法債務罪并不著重于對這類寬泛秩序的保護,債務關系即使是非法的,也具有明確的關系人范圍,非法催收也只能波及以債務人、被催收人為中心的有限社會群體。因此,催收非法債務所保護的公共秩序具有限定性,不同于尋釁滋事罪所保護的公共秩序。
其次,催收非法債務罪以試圖實現(xiàn)非法債權為必要條件,這一行為從微觀上是對非法債務人財產(chǎn)權的侵害,在宏觀上則表現(xiàn)出對金融秩序的破壞。金融即貨幣資金融通,金融秩序是指在有關融資方面的法律調(diào)整、規(guī)范之下形成的法律秩序,由股票、債券、基金的發(fā)行交易秩序、保險管理秩序、信貸秩序、民間借貸秩序等部分組成。整體金融秩序的穩(wěn)定不僅與公私主體財產(chǎn)權利攸關,而且是現(xiàn)代社會中公權力機關正常從事社會管理活動以及其他社會主體平穩(wěn)生活、工作賴以依存的前提,事關國家安全。由此可見,催收非法債務罪在以社會公共秩序為同類客體的同時,以非法債務財產(chǎn)屬性所征表的借貸金融秩序為主要秩序法益。
綜上,從刑法體系這一視角可以發(fā)現(xiàn),催收非法債務罪不僅保護公民權利,也涵蓋對秩序法益的保護。所保護之秩序在同類客體層面屬于公共秩序、社會管理秩序,具體而言,包括以被害人為中心的特定社會秩序和借貸金融秩序。
實在法的規(guī)范在一定的領域中自成一體,而這個整體以一定需要實現(xiàn)的目的和價值為基礎。?缺乏對立法目的、價值的考察,可能會使規(guī)范探究蛻變?yōu)榻忉屨邆€體價值傾向驅(qū)使下的邏輯辯論游戲。有觀點認為,《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設本罪,是對司法實踐中不合理現(xiàn)象的立法回應,但是會產(chǎn)生理論與實踐中的重大問題:理論上增設本罪意味著刑法保護非法債務,讓人難以接受;實踐上也會為犯罪分子逃避重罪處罰指明方向。?該觀點本質(zhì)上否定了增設本罪的應然性,由此會引發(fā)本罪屬于刑法的過度介入、不當增設之批評,甚至得出本罪法益不值得保護的觀點。
法益除了具有司法入罪功能,還具有立法指引功能。對催收非法債務行為進行立法規(guī)制,并未落入“過度刑法化”的窠臼,相反,正是符合刑法謙抑性對刑法介入適當性的要求,彌補了對公共、集體法益考慮不周延而產(chǎn)生的保護漏洞。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根植于其嚴重的法益侵害,對非法債務的催收是非法債務形成之接續(xù)行為,也帶有對作為集體法益的金融秩序之侵害。金融事業(yè)為社會生產(chǎn)、分配提供支持,關乎市場經(jīng)濟的穩(wěn)定,其秩序是社會經(jīng)濟主體正常從事民事、商事活動以及現(xiàn)代社會工作、生活的基礎,具有保護的必要性。不僅如此,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在不法侵犯財產(chǎn)的同時還顯著侵犯了公民身體安全、人格權等人身權利,具有相當?shù)奈:π?。刑事政策因素對刑事立法以及?guī)范解釋的影響都是不能忽視的。德國目的理性犯罪論體系中,刑事政策的價值體現(xiàn)或被包容于刑法條文表述范圍里。?我國防范化解金融風險以及“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等刑事政策都具有現(xiàn)實必要性,也需要刑事立法與規(guī)范層面的回應——從刑法規(guī)范對現(xiàn)實的調(diào)控機能看,針對設立“高利貸”等非法債務而牟利的行為,刑法只需對債務的不法進行評價;對黑惡勢力等介入的非法催收一般債務行為,刑法只需對催收行為本身評價。可是對于兩者結合而成的催收非法債務行為,既往刑法制度難以將其與催收一般債務情況中違法性程度差異做出區(qū)分,原有的分散性刑法罪名無法起到良好的系統(tǒng)評價、規(guī)制作用。設立催收非法債務罪,是對于該類行為整體違法性的評價,在刑法功能上也凸顯了一般預防、完善社會秩序建構的需要,是構建社會、金融安全整體性規(guī)制的必要舉措。
《刑法修正案(十一)》將以特定手段催收非法債務的行為單獨設罪,是基于防范非法催收非法債務造成嚴重社會問題而進行的犯罪圈適度擴張。合法債務關系一般具有充分的道義約束性和法律保護性,較難演變成嚴重社會問題。隨著非法債務催收引起的社會問題日益嚴峻,如不能得到刑法規(guī)范的充分回應與規(guī)制,不僅使公民人身、財產(chǎn)權難以充分保全,而且會危及社會安全與穩(wěn)定。
高利貸是各類非法債務中的典型,也是眾多嚴重催債糾紛產(chǎn)生的源頭。近年來,國家對高利貸等非法債務犯罪收緊了刑事法網(wǎng),打擊尤為嚴厲。在歷史上,關于發(fā)放高利貸是否需要刑法規(guī)制的問題曾是爭論不休的。英國功利主義思想家邊沁認為,高利貸是一種假想罪,高利貸交易因虛假原因被法所禁止。?國內(nèi)也有諸多學者持類似觀點,這些論述指出基于雙方真實意思表達的高利貸沒有侵害意思自治,因而否定高利貸具有法益侵害,進而反對將高利貸入罪。誠然,民間收取一定限度利息的正常借貸是雙方意思自治的體現(xiàn),也起到一定紓困解難的作用,有利于化解社會矛盾。但是這類觀點不加區(qū)分利息的適當限度,沒有考慮到以高息為表征的放貸行為對正常金融秩序的侵害,以及其背后蘊藏的經(jīng)濟剝削性因素。
正常金融秩序的維護除了社會的整體性因素以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弱勢借貸群體的保護,使其免于經(jīng)濟壓榨掠奪而陷入財務崩潰的深淵。正如吸毒者同意接受毒品的真實意思表示不能使販毒的行為得到正當化,高利貸債務人的意思自治也不能使發(fā)放高利貸的行為具備合理性。更不必說,有些非法債務的形成中參雜著欺詐、脅迫因素,如“套路貸”類型犯罪中,行為人憑借資源、信息、實力等方面不對等地位的優(yōu)勢,通過利用低息引誘,支付“砍頭息”、惡意制造違約等方式使受害人成為“砧板魚肉”。由此可見,催收非法債務罪正是出于維護金融秩序促進公正平等的現(xiàn)實關切。
對于一般的理性財產(chǎn)犯罪人,其設立非法債務關系只是前置行為,最終目的是從該債務關系中實現(xiàn)非法債權。若債務人不予交付,非法債權者常會采取不當?shù)拇呤辗绞剑趾鶆杖说娜松頇嗯c社會秩序。從刑法法益保護功能來說,刑法對非法債務設立前置行為的規(guī)制更多是保護公民財產(chǎn)權以及相應金融秩序。但從法益保護的完備性來看,刑法對財產(chǎn)權的保護不能代替對人身權的保護,如作為侵犯財產(chǎn)罪的搶劫罪將侵害人身行為置于構成要件,在保護財產(chǎn)權的同時,也將人身權視為保護法益。
雖然設立非法債務關系的前置行為,如高利貸、“套路貸”,已通過司法解釋得到較為完善的規(guī)制,但在本罪設立之前,刑法對催收行為的必要約束還未成體系。我國對于公民人身權利與相應社會秩序的保護在整體上較為完備,能涵蓋一般催債手段所侵害的法益,具體來說,包括故意傷害罪、非法拘禁罪、誹謗罪、尋釁滋事罪等,但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增設仍有必要。其一,這些犯罪并不能完全覆蓋所有常見的、具有相當嚴重社會危害性的催債行為,如頻繁嚴重的通信騷擾或跟蹤尾隨、上門追堵等,這會造成法益保護周延性的欠缺。其二,雖然包括尋釁滋事罪在內(nèi)的一些罪名已涵蓋非法催債行為,但是其規(guī)定指向性不明顯,不足以擔負起對不當催債行為的規(guī)制任務。如根據(jù)尋釁滋事罪相關解釋,該罪主觀上一般要有尋求刺激、發(fā)泄情緒、無事生非等目的,因債務糾紛而實施的毆打、辱罵、恐嚇等行為通常不被認定為尋釁滋事,這便給非法催收行為留下了不合理的脫罪余地。其三,對催收非法債務的行為,疊加了對借貸金融秩序的不法侵害,使秩序破壞及非法獲利意圖得以實現(xiàn),其作為整體評價要素的情節(jié)嚴重性較之于同等情況下非法催收一般債務以及單純設立非法債務更重。因此,對催收非法債務而實施的暴力、脅迫等行為,更應受到刑法重視,需著重予以規(guī)制,以實現(xiàn)罪與罪之間的均衡。
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構成要件中,債務的非法性與強迫催收行為形成了有機聯(lián)系,刑法若單純評價非法催收行為或由債務非法性導致的對借貸金融秩序的侵害,都難以實現(xiàn)合理的報應與預防。此前刑法對此還未形成法益保護的完備體系,而這隨著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增設迎刃得以解決。由此可見,認為本罪增設無必要,乃至法益不存在的觀點是不恰當?shù)摹4呤辗欠▊鶆兆锏脑鲈O既是回應社會關切,保障弱勢群體人身權、財產(chǎn)權的現(xiàn)實需要,也是為維護公共秩序,規(guī)范借貸金融秩序的理論應然。
注釋:
①? 參見王紅舉:《非法催收貸款行為的刑法規(guī)制》,《法學雜志》2019 年第3 期。
② 參見遼寧省撫順市望花區(qū)人民法院(2021)遼0404 刑初162 號刑事判決書。
③ 陳興良:《民法對刑法的影響與刑法對民法的回應》,《法商研究》2021 年第2 期。
④ 師曉東:《刑法上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之界定》,《西華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5 期。
⑤ 參見張文顯主編:《法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 年版,第78 頁。
⑥ 于佳佳:《刑法對高利貸的“打擊點”——以日本法為比照的評析》,《浙江學刊》2020 年第2 期。
⑦ 李會勛、李兆玉:《行使權利與財產(chǎn)犯罪的階層去罪路徑研究》,《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2 期。
⑧ 參見江蘇省泰興市人民法院(2021)蘇1283 刑初180 號刑事判決書。
⑨ 時方:《非法集資犯罪中的被害人認定——兼論刑法對金融投機者的保護界限》,《政治與法律》2017 年第11 期。
⑩ 徐光華:《犯罪對象問題研究》,《刑事法律評論》2007 年第1 期。
? 姜方炳:《“網(wǎng)絡暴力”:概念、根源及其應對——基于風險社會的分析視角》,《浙江學刊》2011 年第6 期。
? 參見劉明祥:《財產(chǎn)罪專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40 頁。
? 參見江蘇省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蘇12刑終210 號刑事判決書。
? 趙雪浛、焦寶乾:《跟蹤糾纏行為的刑法規(guī)制:釋義、根據(jù)與進路》,《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2 期。
? 周光權:《刑法各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425 頁。
? 參見劉艷紅:《積極預防性刑法觀的中國實踐發(fā)展——以〈刑法修正案(十一)〉為視角的分析》,《比較法研究》2021 年第1 期。
? 汪紅飛:《尋釁滋事罪法理探究》,《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5 期。
? 張明楷:《尋釁滋事罪探究(上篇)》,《政治與法律》2008 年第1 期。
? 陳興良:《尋釁滋事罪的法教義學形象: 以起哄鬧事為中心展開》,《中國法學》2015 年第3 期。
? [德]卡爾·拉倫次:《論作為科學的法學的不可或缺性》,趙陽譯,商務印書館2021 年版,第26 頁。
? 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21 年版,第1406 頁。
? 欒莉:《掃黑除惡“打早打小”刑事政策法律化研究》,《公安學研究》2020 年第5 期。
? 參見[英] 吉米·邊沁:《立法理論——刑法典原理》,李貴方等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3 年版,第4—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