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霞

（廣東第二師范學院 政法系，廣東 廣州 510303）

近年來，隨著考古學的發(fā)展，地下出土資料不斷進入我們的視野，也加快了歷史研究的發(fā)展。出土簡牘給我們的研究帶來了豐富的資料，不僅讓我們有機會了解到不同時期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讓我們有機會接觸不同時期的文書、制度等?！堕L沙五一廣場東漢簡》中的“元”遺產(chǎn)案，引起了學界的廣泛興趣。我們試圖以此案例為中心，重建他們創(chuàng)造歷史的具體場景與想法，觀察探討他們之間的關系，以期更深入地了解當時社會與制度的特點。

一、“元”遺產(chǎn)案的內(nèi)容及時間考證

根據(jù)《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的整理成果，有3枚簡牘涉及該案，茲錄于下：

妻以元所有大婢嬰送納，納為世產(chǎn)男石。后何賣民，直錢九萬五千。以其五萬買大婢 侍，空地一所直八千。自駕起居。其中復買粢肆一孔，直二千四百。元本有豉肆一孔，后納（CWJ1③:325-4-25）

永元是漢和帝劉肇在位時的年號，永元十一年是公元99年?！爸椤痹谟涝荒曜笥页黾?，按此推算，珠可能出生于漢章帝建初（76-84年）或元和（84-87年）年間，在建初后期或元和、章和年間（87-89年）大概四五歲。如果是出生在建初年間，“珠”的出生時間應該不早于76年，不晚于84年。按出生于公元76年算，永元十一年應該23歲了，適婚年齡偏大。按出生于建初中期（80年）推算，永元11年大約為19、20歲，對女性而言也是較大的結(jié)婚年齡。按出生于84年算，永元十一年大約15、16歲。如果出生在元和年間，公元99年“珠”應該是12-15歲。漢代女子的初婚年齡大約在十三四歲到十六七歲，[1]69“珠”在永元十一年達到適婚年齡，因此簡牘CWJ1③:325-1-55前可能記載有建初晚期或元和的年號，“元”就在此時去世。

二、對簡牘內(nèi)容的考釋

關于“散用錢給和”也值得討論，陳偉先生曾認為簡牘上“和”的右邊不清楚，可能是“私”之誤，是說“何”把出賣宅和奴婢的錢化為己有。[2《]說文解字》：“給，相足也?！倍斡癫媒忉尩溃骸白憔尤讼拢吮赜凶愣篌w全，故引申為完足，相足者，彼不足此足之也。”[4]64《7辭源》對“給”有4種解釋：豐足，供應，及，言語便捷。[6]2650陳偉先生的推測是有道理的，這些散用錢應該是“何”歸為己有，“給”后面可能是“私”，可以解釋為“及”。

還有個問題就是“民”的身份與價格問題。羅小華認為，漢代奴婢價格一般不超過3萬錢，“民”的價格高達9萬5千錢，應該是奴而不是婢。[7]這種推測是合理的，兩條簡牘的“民”不是同一人。從時間看來，簡牘CWJ1③:325-4-25中“何”賣掉“民”應是“元”在世時“納”出嫁后進行。而簡牘CWJ1③:325-1-55的“民”出賣是在“元”去世后清理財產(chǎn)時進行。從奴婢的排列順序看來，簡牘CWJ1③:325-1-55把“民”放在“侍”的后面，表明“民”是在“侍”之后再買的。而前一個“民”則是在買“侍”之前就已有的?！懊瘛弊鳛槿嗣?，缺乏性別特征?！墩f文解字注》：“民，眾萌也。萌，古本皆不誤，毛本作氓，非。古謂民曰萌，漢人所用不可枚數(shù)。今周禮以興鋤利甿，許耒部引以興鋤利萌，愚謂鄭本亦作萌，故注云變民言萌，異外內(nèi)也。萌猶懵懵無知兒也。鄭本亦斷非甿字。大抵漢人萌字，淺人多改為氓?！盵4]627段玉裁很清楚地認識到漢人使用“民”字的普遍，只表示“懵懵無知”的人。雖然先秦奴隸被稱為“人民”，但在秦漢時期很少使用。[8]91-92因此，我們不能斷定“民”用作人名時有特別的身份或性別特征。

值得一提的是，“元”去世后整個家庭共有三奴兩婢，在買大婢“侍”之前，“元”僅僅把女婢“嬰”送給“納”，沒有送任何男奴，因此，“嬰”可能的身份是奴婢或媵妾。[8]62-6“3嬰”雖然和“納”的丈夫“世”沒有進入婚姻關系，但其服役內(nèi)容可能包括給予主人性的滿足。[9]168贈送“嬰”后留下的空缺，可能由“何”賣奴買婢來填補。

三、“脩”和“珠”的住所和身份問題

從簡牘看來，“元”是長沙臨湘人，娶了零陵郡泉陵人“脩”，“元”在倉梧去世時，女兒“珠”在才四五歲。這里有幾個問題值得探討：第一，“元”與“脩”“珠”的居住地問題。這存在兩種可能：倉梧或泉陵，如果他們旅居倉梧，[3]1“4脩”和“珠”在“元”去世后又回到“脩”的老家泉陵住了10多年。這種情況可能性小且不太合情理，泉陵只是“脩”的娘家，丈夫“元”死后，“脩”作為已出嫁的女子很難長時間不住在自己婚后的家而住回娘家。因此，“元”與“脩”“珠”可能都住在泉陵。從地理位置看來，蒼梧郡與零陵郡相鄰，而泉陵既是零陵郡治，[10]49-50，63-64同時也是“脩”婚后的家及娘家所在，他們一家住在泉陵的可能性更大。

還有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脩”和“珠”是否參加“元”的葬禮？簡牘記載，“元”歸葬臨湘時因為“珠”幼小，加上臨湘距離泉陵數(shù)百里，路途遙遠，“隨脩留泉陵”，母女倆似乎沒有回臨湘參加喪禮。但這種情況很難理解，秦漢時期人們特別看重生死，東漢時期已有“郡縣豪家，生不極養(yǎng)，死乃崇喪”的厚葬風氣，葬禮很講究排場?！霸比ナ篮螅还堋懊憽笔瞧捱€是妾，她和“珠”都應該回臨湘參加葬禮，服斬衰。一般說來，漢代如有親人去世，親屬出游于外者當奔赴（喪），即使是“女子已嫁者，亦歸來奔喪”[11]84-85?？赡艿那闆r是，母女倆回臨湘參加了葬禮，因珠“幼小，隨脩留泉陵”，沒有留在臨湘。我們推測，“元”的女兒“珠”應該可以留在臨湘生活，因其年幼，最終和生母“脩”生活在一起。對于年幼的孩子而言，生母的陪伴是至關重要的。女孩的養(yǎng)育更看重血緣關系，相比之下，不僅宮廷中很多皇子的養(yǎng)育因為繼承或其他政治原因不得不早早離開生母，而且在普通家庭中，男孩的成長也可能因為繼承原因而遠離生母，其中也體現(xiàn)了秦漢時期母子情感與父系制度之間的微妙復雜的融合與對抗。[12]202

在“何”檢錄、分配財產(chǎn)的過程中，“脩”和“珠”全無財產(chǎn)處置能力，且一直保持難以置信的靜默，主要原因可能在于“脩”是泉陵人，且身份較低。[3]12雖然“脩”是“珠”的母親，但簡牘并沒有說明“脩”是“元”的妻子，也沒有登記“脩”的身份，“脩”可能只是庶妻。秦漢時期流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庶妻多被稱為小妻、旁妻、下妻、偏妻、小婦、少婦、外婦等，[8]6“3脩”可能是其中一種。身處家庭的女性中，庶妻一直處于弱勢地位?！昂巍痹谂R湘分配“元”的財產(chǎn)，“元”作為一名家境殷實的商人，在泉陵應該留有較多財產(chǎn)，因此“脩”對于臨湘的財產(chǎn)分配沒有發(fā)言權(quán)。岳麓書院秦簡的“識劫案”與之類似，雖然“識”曾經(jīng)是“沛”的“隸”，當后來成為“沛”的免妾并生下孩子后，她對于“沛”生前分給了“識”的財產(chǎn)沒有分配權(quán)。而對于“沛”在世時曾經(jīng)口頭允諾給“識”的“布肆、舍客室”，“沛”去世后由其戶后女冤的兒子“義”繼承，分異后的“識”也“弗當?shù)谩?。[13]151-154

“珠”雖是“元”的女兒，但她既沒分到財產(chǎn)，也沒有成為“元”的繼承人。除了因為“珠”遠離臨湘、尚處年幼外，女兒在身份繼承和財產(chǎn)繼承上的弱勢地位也是主要因素。在死者沒有兒子的情況下，秦漢法律主張死者的“父母和妻子享有高于其他后代的優(yōu)先權(quán)”[14]120。而女兒最終會成為外姓人，因此，在沒有戶絕的情況下，無論女兒是否出嫁，都不可能成為“戶人”。秦漢時期的未成年“戶人”全部都是男性充任，也說明了在室女在戶主繼承上的弱勢地位。徐世虹先生指出：戶主的繼承必須是“同居數(shù)”，就是同居且在同一戶籍中人。《二年律令·置后律》也規(guī)定：“同產(chǎn)相為后,先以同居,毋同居乃以不同居,皆先以長者。其或異母,雖長,先以同母者?！倍爸椤奔炔粚儆凇巴訑?shù)”，也不屬于年長者，因此，“珠”沒有達到身份繼承的條件。此外，女兒結(jié)婚不利于財產(chǎn)保留在本家族內(nèi)部。因此，“哪怕是未嫁出門、生活在父家的女兒，通常也不可能分到一份土地”[15]168?！霸弊鳛樯倘?，可能沒有土地可以分配，但“珠”及母親“脩”卻沒有得到任何宅肆和奴婢，這可能與“脩”身份較低且她們跟“何”異居有關。如前所述，“脩”可能是庶妻，母親的地位也會影響到孩子的財產(chǎn)繼承。她們倆生活在泉陵，可能戶籍屬于泉陵，因此“何”在臨湘的財產(chǎn)分配完全不涉及母女倆。

其實，即使是秦代，出嫁的女兒也有一定的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里耶秦簡就記載：“卅五年七月戊子朔己酉，都鄉(xiāng)守沈爰書：高里士五（伍）廣自言：謁以大奴良、完，小奴、饒，大婢闌、愿、多、□，禾稼、衣器、錢六萬，盡以予子大女子陽里胡，凡十一物，同券齒。典弘占。（8-1554）”[16]356-357東漢時作為“戶絕”的出嫁女仍可以繼承娘家財產(chǎn)。[17]長沙東牌樓出土的《光和六年李建與精張諍田自相和從書》記載了戶主精宗死后田產(chǎn)糾紛的案例，精宗死后，留下的“田八石種”被同宗人精張（精昔）強占，其外孫李建在成人后，通過訴訟的法律程序，最終得到了精宗所留3/4的田地，“以上廣二石種與張，下六石悉畀還建”[18]73。雖然最后是外孫獲得了土地，但仍說明出嫁女兒獲得娘家財產(chǎn)的可能性。正因如此，簡牘提及的“（永元）十五年三月中，脩、珠俱來”，很可能是母女倆去臨湘試圖分得家產(chǎn)的記載?！皝怼钡牡攸c是臨湘，因為五一廣場簡主要記載的是臨湘的案例。“戶絕”的出嫁女可以繼承娘家財產(chǎn)，因此，10 多年后“脩”和“珠”回臨湘分得家產(chǎn)就具有情理上的可能。另一方面，母女倆在泉陵生活了10多年，因為缺乏收入來源，“元”留在泉陵的財產(chǎn)可能被消耗殆盡，母女倆為生活所迫來臨湘尋找?guī)椭陀鞋F(xiàn)實的可能。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也可以理解“何”在“元”下葬后趕緊檢錄財產(chǎn)、賣掉住宅和奴婢的原因——盡可能降低生活成本，以保障自己的生活條件。

四、“何”與“納”的身份問題

檢錄、購置及分配“元”財產(chǎn)的“何”是何人？是否和“元”住在一起？葉山教授曾推測“何”是這個家庭的旁系尊親，李華推測“何”是“元”的同居兄弟，而不是“元”的妻子。①參見黎明釗《試析長沙五一廣場出土的幾枚東漢簡牘》、李華《長沙五一廣場簡所見“元的遺產(chǎn)案”考述》，載黎明釗、馬增榮、唐俊峰主編《東漢的法律、行政與社會：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探索》，香港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12、96頁。她認為“元”在世時，作為正妻的“何”既沒有“自駕（加）起居”的必要，也沒有對“元”財產(chǎn)進行買賣管理的必要。[19]這種推測稍顯牽強。據(jù)學者研究，東漢時期商品交換異?；钴S，不僅衣食住行等各方面的日常用品可以用于商品交換，而且田、宅、奴婢等集市之外的交易買賣也很盛行，還可以進行瓜分。[20]因此，對一個家境殷實但缺乏田產(chǎn)的大家庭而言，擁有幾處房產(chǎn)應該不是難事。“元”作為一個專業(yè)商人，[21]其商業(yè)活動重心不在臨湘，但臨湘作為“元”的籍貫所在地，他在那里應該留有不少財富，作為正妻的“何”對其進行經(jīng)營管理也很正常，“元”去世后“何”來檢錄、處理臨湘的財產(chǎn)也合情合理?！懊憽弊鳛椤爸椤钡纳?，卻在“何”分配財產(chǎn)時完全靜默，很大可能是“元”在泉陵的家也留有足夠多的財產(chǎn)，這些財產(chǎn)“何”也同樣因路途遙遠等原因無力干涉。

《二年律令·置后律》規(guī)定：“死毋子男代戶，令父若母，毋父母令寡，毋寡令女，毋女令孫，毋孫令耳孫，毋耳孫令大父母，毋大父母令同產(chǎn)子代戶?！盵22]59新出土的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規(guī)定的順序與《二年律令》大致相同：“死代戶次：子男、父母、寡、女、孫、耳孫、大父母、同=產(chǎn)=子=父=母=同=產(chǎn)=子=（同產(chǎn)子、同產(chǎn)子父母、父母同產(chǎn)子、同產(chǎn)子）同居者毋(無）此次，而相與同居?！盵23]194這明確了戶主的繼承順序：第一繼承人是其子男，第二繼承人是父母，第三繼承人是寡妻，第四繼承人是女兒，之后才是孫、耳孫、祖父母及“同產(chǎn)子”。滋賀秀三指出：“若夫死亡而無子，則屬于夫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移交于妻之手，這一點是通行于任何時代和地區(qū)的中國人普遍性的法意識?！盵24]335因此，“何”在繼承順序上應該排在女兒“珠”前面，可以排除“何”不是其子男，也不是其父母，所以“何”應是排在第三位的繼承人——“元”的妻子。另外，漢代繼承制度的特點是以血緣關系為中心，戶主正常死亡，未婚女兒與被繼承人雖然是直系血親，但因其未婚，其財產(chǎn)要隨其出嫁轉(zhuǎn)移到夫家，要被他姓所分割，故排在兒子、父母及寡妻之后。這種繼承方式兼顧了血親和財不出戶的原則。[25]130此案例中的女兒“珠”在繼承順序上是第四繼承人，雖然幼小，其母親“脩”也在世，但“元”去世后，正妻“何”就獲得了“元”在臨湘的財產(chǎn)的分配和管理權(quán)。應該指出，妻子并沒有財產(chǎn)的所有權(quán)，只具有中繼的性質(zhì)，因為“在祖先子孫的連鎖關系之中，妻本身沒有形成獨自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無非是寡妻代替夫之一環(huán)節(jié)并守護到底……出于為嗣子考慮的目的，財產(chǎn)權(quán)應該立即被明確并委托給妻親手保持，以便將來作為夫之后繼者所立的嗣子繼承該財產(chǎn)”[24]335。

簡牘中還有個比較重要的人物“納”，她出嫁時不僅獲得了大婢“嬰”，還可能與“元”的一孔豉肆有關?！霸比ナ篮?，她的兒子“石”又被“占數(shù)戶下以為子”，因此，“納”應該也住在臨湘，與“元”一家關系密切。“納”可能與“元”一家有親戚關系，李華推測“納”是“元”的同產(chǎn)姐妹，其兒子“石”過繼給“元”。[19]98這種推測稍顯武斷。從簡牘的表達習慣看來，我們看到了五一廣場簡中其他幾處都明確標識了“同居”和“同產(chǎn)兄弟”的情況。據(jù)統(tǒng)計，簡牘共有8處標識了同產(chǎn)兄弟，[5]142，217除兩處是指同一對兄弟“同產(chǎn)兄宗、宗弟禹”外，其他如“晨與父宮、同產(chǎn)兄夜、夜弟疑、疑女弟捐；與母妾、同產(chǎn)弟強”，“榮夫荊前與同產(chǎn)兄郎、弟御及知等同居”，“通同產(chǎn)兄育給事府”，“董與父老、母何、同產(chǎn)兄輔、弟農(nóng)俱居”，“併同產(chǎn)兄肉復盜”，“輒考問寵、漢、知狀寵同產(chǎn)兄”等②參見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140、168、168、218、224、231頁。其中，“疑女弟捐”與夜、晨可能是“同產(chǎn)”，但卻沒標識，因為同產(chǎn)姐妹要嫁入外姓家的緣故。，都是同產(chǎn)兄弟，有的還是同居關系。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規(guī)定：“女同產(chǎn)以妻。諸死事當置后，毋（無）父母、妻子、同產(chǎn)者，以大父；毋（無）大父，以大母與同居數(shù)者?！焙啝┲忻鞔_有“女同產(chǎn)”的表達方式，且“女同產(chǎn)”與“同產(chǎn)”并存，因此“同產(chǎn)”只表示同產(chǎn)兄弟，而不代表姐妹。“同產(chǎn)相為后，先以同居，毋（無）同居乃以不同居，皆先以長者?；虍惸福m長，先以同母者?！盵23]195可見同產(chǎn)和同居的重要性，而同產(chǎn)也只表示同產(chǎn)兄弟。另外，西漢初年的法律都規(guī)定“同產(chǎn)子”可以為后，“納”如果是“元”的同產(chǎn)姐妹，其兒子“石”就是“同產(chǎn)子”，有繼承權(quán)利。但現(xiàn)實中“石”卻沒有繼承資格，只能以過繼的方式從“世”那里過繼過來，因此，“納”不是“元”的同產(chǎn)姐妹。我們猜測，“納”的身份有兩種可能：一是可能與“元”是同一宗族，其兒子“石”能夠“占數(shù)戶下以為子”，可能因為“納”或她的丈夫“世”與“元”有親戚關系。就像《金廣延母徐氏紀產(chǎn)碑》那樣，“石”作為族人宗親過繼給“元”。另一種可能是“納”與岳麓秦簡“識劫案”中的“識”類似，是“元”的“隸”，有一定的依附關系，因此可以獲得大婢等財產(chǎn)（可能包括一孔豉肆）。而與“識劫案”不同的是，此處的“何”是“元”的正妻，而只是免妾而已。

五、“公私”領域下女子的姓氏問題

這個案例中，除了“珠”的前夫“蔡恤”有姓氏外，其他人均以單名出現(xiàn)。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大部分涉及到“私”的場合，或者只涉及一個家庭時，都僅記錄人名，而不記錄姓。財產(chǎn)分配與戶主繼承都屬于“私”的領域，案例中甚至連“元”也只記單名，說明此案例還停留在“私”的層面，除“蔡恤”外的其他人都與這個家庭有關。只有在涉及到刑事案件及某些具有固定格式且屬于“公”領域的信息登記時，才會記錄姓名。

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中，在“公”的場合，女子記姓大多以“女子某某自言”的格式出現(xiàn)，如女子張罷自言、女子王劉自言、女子陳謁詣府自言竟解、南鄉(xiāng)言女子范榮自言本、女子張基自言本、南鄉(xiāng)言女子周復自言須立秋書等，有件文書記載了“知狀女子馬親、陳信、王義”的姓名。①參見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156、173、176、180、181、184、213頁。簡牘CWJ1③:291記錄了“女子王綏”的牛被劫的案件，[5]139可見在秦漢帝國形成和建立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一般庶民都有姓，即便是女子也是如此，姓已經(jīng)達到普遍化的程度。[26]88然而，與里耶秦簡戶籍文書的“只書名，省寫姓”不同，[27]雖然五一廣場東漢簡記載了女子姓名，但在遵從文書簡潔的情況下，只書寫女子信息，我們無從判斷這些女子的姓氏是來自父系，還是來自夫宗。

這批簡牘中有一個疑似女子“于”自改姓氏的案例：“會計，于自名戶，隨兄姓為楊?！闭硇〗M認為，疑“于”是女性，出嫁后隨夫姓。自立戶后，才恢復本姓，隨兄長姓為楊?；颉靶帧睘槿嗣5]166據(jù)此推測，“珠”在被棄前可能在“公”的場合被稱為“蔡珠”，被棄后就恢復父姓。日本的滋賀秀三提出，女子從父姓這是從自然性的意義而言，這種關系從出生直至死亡終身不變。而從社會性的意義來看，女子從夫姓是因為婚姻取得了夫宗的地位。女子姓氏的自然性與社會性的背離，是女性命中注定的。[24]16從簡牘看來，女子姓氏的自然性和社會性可能同時存在，這時期的女子既可從夫姓，也可從父姓。

五一廣場簡中的女子姓氏非常多樣，即使同在南鄉(xiāng)，也出現(xiàn)了范、周等不同的姓。如果秦漢時期的平民婦女在戶籍、司法文書等官方文書上只將夫姓視作唯一的正式姓氏，母、妻等嫁入家門的女性在禮法維度被視為脫離父族而隸屬于夫族之人，[28]那么，臨湘縣人口流動的頻繁及漢代“異姓雜居”的程度就可見一斑。實際上，女子的離異、再嫁、立戶甚至丈夫的死亡都可能影響到女子的姓氏選擇,而絕大多數(shù)古代女性都生活在“私”的領域，在家族秩序的支配之下，姓氏主要來自戶主，而附在戶下的女性及奴婢雖被視為“家人”，[29]卻不再記錄姓氏。這種記錄方式掩蓋了女子姓氏的選擇變化，導致了我們對女子姓氏的籠統(tǒng)模糊的認識。

六、宗法關系與婚姻關系較量下的家庭生活

秦漢時期的個體家庭都處于宗法關系和婚姻關系的網(wǎng)絡中，因此，婚姻關系和父系宗法關系都會影響到家庭生活的各個方面。從該案例看來，個體家庭中母親地位（主妻、次妻或妾的身份）、父親去世時孩子所在的地理位置都是影響財產(chǎn)繼承的重要因素，[30]271此外，孩子性別及出生順序也會影響繼承。

東漢時期，隨著大土地所有制和豪族地主勢力的發(fā)展，家庭規(guī)模也有原來的核心家庭向擴大家庭轉(zhuǎn)變。五一廣場簡中有不少父母兄弟同居在一起的案例，前面提及的幾對同產(chǎn)兄弟多是同居關系，有的還和父母同居在一起。一夫一妻多妾制也很流行，對于一些富裕家庭而言，妻妾子女這些重要的家庭成員并不住在一起。這個案例中的正妻和庶妻就住在相隔幾百里的不同郡縣，漢代流動性較強的商人階層因為人口流動而造成的籍貫不同的家庭間的通婚可見一斑。[1]49這種不同地區(qū)間的遠距離通婚能夠打破地理條件的隔絕和限制，一方面說明這個家庭有足夠的維持兩個住處生活的經(jīng)濟條件，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個體家庭的分化尤其是一些核心家庭或殘缺家庭在應對風險、變化時的脆弱。

然而，在秦和西漢時期一些普通家庭的戶籍簡牘中，我們看到的往往是正妻和庶妻被登記在一起，走馬樓吳簡也有不少正妻庶妻登記在一起的記錄。可見一般家庭并不具備分戶的經(jīng)濟條件?！抖曷闪睢芬裁鞔_規(guī)定立戶條件是以經(jīng)濟為基礎的?！爸T不為戶，有田宅附令人名，及為人名田宅者，皆令以卒戍邊二歲，沒入田宅縣官。”①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52頁。楊振紅先生認為，“有田宅，附令人名”中間不應斷開，說的是“有田宅卻讓他人為自己名田宅”的情況，其說可從。參見楊振紅《秦漢“名田宅制”說——從張家山漢簡看戰(zhàn)國秦漢的土地制度》，載《中國史研究》2003年3期，第52頁。律文中所說的“無戶卻讓他人為自己名田宅”和“以自己名義為他人名田宅”都是非法，②楊振紅先生認為，這里包含三種非法名有田宅行為的處罰規(guī)定：不為戶、有田宅卻讓他人為自己名田宅及以自己的名義為他人名田宅。參見楊振紅《秦漢“名田宅制”說——從張家山漢簡看戰(zhàn)國秦漢的土地制度》，載《中國史研究》2003年3期，第52頁。與先生的意見不同，筆者認為“不為戶”在此處應是一個前提，漢初有很多種“不為戶”的情形，有合法有非法，從律文內(nèi)容看來，“不為戶”與“名田宅”也不是并列關系。因為筆者認為這里應該只包括“有田宅附令人名”和“為人名田宅”兩種情況。而為戶有田宅才是正常情況，為戶無田宅則會根據(jù)一定條件配以田宅，保障其基本的生產(chǎn)生活條件。[31]106從這個角度而言，經(jīng)濟條件是影響秦漢家庭規(guī)模變化的重要因素，案例中的“元”在世時經(jīng)濟條件好，可以提供正妻和庶妻相距遙遠且富足的生活。而一旦經(jīng)濟基礎不能保障日常生活，就會產(chǎn)生甚至激化各種家庭矛盾，個體家庭中的婚姻關系和大家庭下的宗法關系就處于緊張狀態(tài)。

個體家庭中最為核心的是夫妻之間的關系，然后才是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在個體家庭中，作為妻或妾的女性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當她們作為母親時則影響更大。而在父母與子女的關系中，從父輩到子孫之間一代又一代的強調(diào)傳承的宗法關系具有重要地位，糾纏和影響著家庭內(nèi)的婚姻關系。在中國古代這個父系血統(tǒng)決定一切的社會里，妻妾、女兒等女性都是附屬品。從“元”的遺產(chǎn)案看來，即使他有女兒“珠”，但因為沒有兒子，其戶主身份及主要財產(chǎn)，都歸占數(shù)其戶下的“石”繼承，而不是其女兒“珠”。個體家庭內(nèi)部則強調(diào)女性的巨大影響，而擴大家庭和宗法家庭的繼承和延續(xù)更重視男性的作用，兩個矛盾的原則導致了個體家庭與父系血緣之間的緊張和沖突，這兩種模式之間的矛盾影響著中國家庭的每個方面。[15]157-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