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悟森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1400)
詠史詩是對歷史人物、事件進行歌詠、評論,并借以言志抒情的一類詩歌題材。詠史詩的各種類型在漢魏六朝都已出現(xiàn)并發(fā)展到比較成熟的階段,無論是班固《詠史》開創(chuàng)的傳體詠史,還是左思《詠史八首》開創(chuàng)的論體詠史,亦或是南朝蔚為大觀的懷古詠史,都展現(xiàn)出詠史類詩歌題材的獨特風貌?!妒酚洝纷鳛橐徊坑涗洑v史人、事的集大成史書,必然成為詠史詩的重要取材對象。而且,《史記》對漢魏六朝詩歌最直接最明顯的影響,也就體現(xiàn)在詠史詩這一詩歌題材上。漢魏六朝的詠史之作,在取材《史記》的過程中,不斷地拓展著《史記》的人物形象,并使之成為詩人們表達自己所思所想的意象,而《史記》中異彩紛呈的人物,也正是通過后代詩歌的反復吟詠而得以重生。
傳體詠史詩是通過對歷史情境的再現(xiàn),表達史情史意的一類詠史詩。這類詩歌的創(chuàng)作在魏晉時代呈現(xiàn)出繁榮局面,在南北朝時代卻走向衰歇。
班固《詠史》是最早取材《史記》的傳體詠史詩。全詩一五一十地再現(xiàn)了緹縈救父的全過程,基本上是對《史記》情節(jié)的復述,但也并非毫無獨創(chuàng)之處。“憂心摧折裂,晨風揚激聲”兩句,即傳神地刻畫出緹縈憂心如焚、慷慨陳詞的狀態(tài)。并且,班固曾受不肖子牽連入獄,因此“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的感慨里,實際上正包含著詩人自己的人生感喟。故而,鐘嶸在評價班詩“質木無文”的同時,也肯定了它“有感嘆之詞”。由此可見,班固開創(chuàng)的詠史傳統(tǒng),正是一種寓抒情于敘事的傳統(tǒng)。
魏晉詩人在繼承班詩的同時,往往以出神入化的細節(jié)描寫超越了班固的《詠史》詩,從而豐富了傳體的詠史傳統(tǒng)。王粲和阮瑀的詠荊軻之作,即體現(xiàn)出較高的藝術性。王詩選取了易水送別這一特定場景,渲染了荊軻刺秦的悲壯氛圍。阮詩雖是對荊軻刺秦過程的敘述,但重點卻聚焦于對易水送別場面的描寫,其中“舉坐同咨嗟,嘆氣若青云”的側面烘托,正傳達出詩人對荊軻悲劇結局的惋惜與傷悼。除了一事一詠之外,曹丕、曹植等人往往一題多詠,一首詩串聯(lián)了眾多歷史人、事。曹丕《煌煌京洛行》一詩即是通過對“淮陰五刑,鳥盡弓藏。保身全名,獨有子房”等一系列歷史現(xiàn)象的敘述與評價,表明了自己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曹植《精微篇》一詩則歌頌了眾多歷史上的奇女子(也包括救父的緹縈),其中“盤桓北闕下,泣淚何漣如”的動作描寫,正揭示出緹縈憂慮慘怛的心理狀態(tài),這是對班詩的進一步發(fā)展。建安時期的詠史詩,由于注重對歷史人物內心情感的挖掘,從而具有了較強的藝術感染力。
正始及兩晉時期的詠史詩,往往著意強調、鋪陳歷史情景,從而呈現(xiàn)出張弛有度的戲劇性。阮籍《詠懷·其六》即吟詠了邵平種瓜的故事:
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鉤帶。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面會。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1]
司馬遷在《蕭相國世家》中雖然記錄了邵平的故事,但僅僅是一筆帶過,并無多少鋪陳之詞。阮詩卻通過對邵平隱居生活的精心描繪,贊美了故東陵侯安貧樂道的過人智慧,從而傳達出“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的人生感懷。傅玄《惟漢行》一詩更是聲情并茂地重現(xiàn)了鴻門宴場景,并且詩人還著重刻畫了樊噲救人于危難的英雄形象,借此表明“健兒實可慕,腐儒安足嘆”的真實心聲。盧諶《覽古詩》的構思與司馬遷《廉頗藺相如列傳》一脈相承,即通過對完璧歸趙、澠池之會、負荊請罪故事的敘述,展現(xiàn)了廉頗和藺相如鮮明的個體形象,并傳達出詩人對藺相如智勇蓋世的傾慕之情。
除了詳細描摹歷史場景的詠史詩外,宏觀評論史事之作也為數(shù)不少。張華《游俠篇》即是對戰(zhàn)國四公子的吟詠,詩人分別選取了四公子本傳中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刻畫了為國解難的卿相之俠形象。雖然詩人在結尾處表明了“我則異于是,好古師老彭”的價值趨向,但不得不承認,《史記》所呈現(xiàn)的“翩翩四公子,濁世稱賢明”的俠士風范,還是激起了張華心底的情感波瀾。而左思《詠史詩》,則是對“李牧為趙將,疆場得清謐”史事的直接評述,其評論史事的客觀冷靜里,正透露出作者的卓越史識。此外,袁宏《詠史詩》也表達了對歷史的洞見:
周昌梗概臣,辭達不為訥。汲黯社稷器,棟梁天表骨。陸賈厭解紛,時與酒梼杌。婉轉將相門,一言和平勃。趨舍各有之,俱令道不沒。[2]
袁宏是東晉著名史學家,對史書十分熟稔,此詩即是對《史記》人物的評價。詩人在詩中展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能臣類型:一種是以周昌、汲黯為代表的耿直訥言型,一種是以陸賈為代表的能言解紛型。二者雖表現(xiàn)形態(tài)不同,但都殊途同歸地完成了為國盡忠的使命,因此,詩人都給予他們同樣的肯定和贊美。
魏晉的傳體詠史詩人,陶淵明是集大成者。他既有描摹歷史場景的詠史之作,如《詠荊軻》一詩;也有評論歷史人、事的詠史之作,如《讀史述九章》。陶淵明《詠荊軻》是對王粲、阮瑀詠史詩作的繼承與發(fā)展:
燕丹善養(yǎng)士,志在報強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發(fā)指危冠,猛氣沖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馀情。[3]
陶詩敘述了荊軻為燕丹知遇到受命刺秦的全過程,其夾敘夾議的語言中,往往雜以詩人強烈的情感?!笆捠挵эL逝,淡淡寒波生”的環(huán)境描寫,是對“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情景還原,甚至它比《史記》中記載的荊軻原詩更具即視感。而詩人“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的感嘆,既是對史遷觀點的認可,更流露出對荊軻失敗的惋惜。并且,在“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馀情”的詠嘆聲中,陶淵明自己的濟世志向也依稀可見。相比于《詠荊軻》的生動傳神,《讀史述》則呈現(xiàn)出別樣的冷靜風采。陶淵明在小序中交代了寫作背景:“余讀《史記》有所感而述之”,明確表示是受《史記》影響后的創(chuàng)作。組詩分別歌詠和評論了夷齊、箕子、管鮑、程杵、七十二弟子、屈賈、韓非、魯二儒、張長公等諸位歷史人物。從選材上來看,陶淵明所選對象并非功業(yè)顯赫的王侯將相,而多是品質高潔的立德之人。從語言上來看,《讀史述》多是對歷史人物的直接評價,客觀冷靜、樸實無華,如《管鮑》(《讀史述》其三)篇即是對司馬遷《管晏列傳》交友主題的繼承:“知人未易,相知實難。淡美初交,利乖歲寒。管生稱心,鮑叔必安。奇情雙亮,令名俱完?!盵4]其他諸篇與之類似,都清晰明了地傳達出詩人的歷史態(tài)度,從而一一展現(xiàn)了詩人心目中的理想品格。
南北朝時期,傳體詠史詩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衰落態(tài)勢。南朝除了謝靈運和劉駿等人的詩歌之外,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賦得”詠史詩,在無關痛癢地淺唱低吟;而北朝也只有幾首詠項羽的詩歌,尚在傳遞《史記》的馀溫。謝靈運《詩》一首雖只有簡單的四句,卻含有極大的情感容量,詩歌通過對張良、魯惠連的贊美,歌頌了忠義的愛國之情:“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盵5]而劉駿的《詠史》一詩,則歌頌了聶政和荊軻不可一世的英雄氣魄,從而表明了自己英勇無畏的堅毅心志:“聶政憑驍氣,荊軻擅美風。孤刃駭韓庭,獨步震秦宮。懷飲豈若始?捐軀在命中。雄姿列往志,流聲固無窮?!盵6]到了陳朝,以“賦得”為題的應制詠史詩應運而生,這些詩歌文辭華美、形式精巧,但往往缺少歷史的風云之氣。如周弘直和陽縉的《賦得荊軻詩》,中間兩聯(lián)分別為“市中傾別酒,水上激離弦。匕首光凌日,長虹氣燭天”[7]和“長虹貫白日,易水急寒風。壯發(fā)危冠下,匕首地圖中”[8],從中可見對仗的整齊,但始終缺乏滌蕩的歷史激情。只有張正見《賦得韓信詩》中“沈沙擁急水,拔幟上危城”[9]兩句,約略描繪出韓信背水一戰(zhàn)的歷史畫面。北朝詠史詩人對項羽事跡有著極大興趣。北魏祖瑩《悲彭城》一詩即描寫了垓下之圍的慘烈之狀:“悲彭城,楚歌四面起,尸積石梁亭,血流睢水里。”[10]隋雜曲歌辭也有《項王歌》一首,描繪了項羽烏江之敗的悲哀情形:“無復拔山力,誰論蓋世才。欲知漢騎滿,但聽楚歌哀。悲看騅馬去,泣望艤舟來?!盵11]至此,項羽豪壯的氣魄已不復存在,彌漫全詩的是一種哀傷的氛圍。
綜上可見,魏晉南北朝的傳體詠史詩,在繼承班固《詠史》傳統(tǒng)的基礎上,多方面地拓展了《史記》的人物形象,從而表達了作者的史評和史情。
魏晉南北朝的詠史之作,除了就史論史的傳體之外,還存在借史抒情的論體。論體詠史詩是通過對歷史人、事的重溫,表述自己的志向、興趣和情思的一類詩歌,在這類詩歌中,詠史只是抒情的例證。
早在《詩經(jīng)》和《楚辭》中就有論體詠史的先導,漢末酈炎《見志詩》更明確地體現(xiàn)出論體特征。酈炎兩首《見志詩》分別歌詠了“陳平敖里社,韓信釣河曲。終居天下宰,食此萬鐘祿”的功成名就故事,以及“絳灌臨衡宰,謂誼崇浮華。賢才抑不用,遠投荊南沙”的懷才不遇人生。而這兩種不同的歷史人生,都是為了印證詩人自己積極奮發(fā)而又壯志難酬的委婉心跡。三國時期杜摯《贈毋丘儉詩》也傳達了同樣的心聲:
騏驥馬不試,婆娑槽櫪間。壯士志未伸,坎軻多辛酸。伊摯為媵臣,呂望身操竿。夷吾困商販,甯戚對牛嘆。食其處監(jiān)門,淮陰饑不餐。買臣老負薪,妻畔呼不還。釋之宦十年,位不增故官。才非八子倫,而與齊其患。無知不在此,袁盎未有言。被此篤病久,榮衛(wèi)動不安。聞有韓眾藥,信來給一丸。[12]
詩人在詩歌的一開頭,就抒發(fā)了有志未伸的辛酸之感,接著又列舉了伊尹、呂望、管仲、寧戚、酈食其、韓信、朱買臣、張釋之八位起于微賤的歷史名人,并通過對他們坎坷人生的敘述,表明了自己渴望建功立業(yè)的人生理想,以及對壯志難酬的無限憂慮。杜詩既是詠史,也是抒情,其中間部分的歷史事跡,正是為了映照詩人自己的現(xiàn)實人生。
西晉左思在繼承上述傳統(tǒng)的同時,更是以集大成的組詩形式,展現(xiàn)了論體詠史詩的特質,其《詠史八首》也就自然而然成為論體詠史詩的經(jīng)典范式?!对伿钒耸住て淞肪鸵元毺匾暯?,拓展了《史記》中的荊軻形象:
荊軻飲燕市,酒酣氣益震。哀歌和漸離,謂若傍無人。雖無壯士節(jié),與世亦殊倫。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陳。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13]
荊軻歷來為人所稱道,主要是因為他刺秦的英勇行為;而在整個刺秦故事中,易水送別是最具感染力的抒情片段。因此歷代詩人吟詠荊軻,多是吟詠其刺秦的無畏,尤其對于易水送別的悲壯場景更是大肆渲染。然而,左思卻另辟蹊徑,歌頌了荊軻睥睨權貴的豪邁人格。司馬遷在《史記》中匠心獨運地描繪了荊軻燕市豪飲的情節(jié),這是《史記》有別于《戰(zhàn)國策》和《燕丹子》的獨創(chuàng),通過這一情節(jié)的展現(xiàn),《史記》成功地塑造出荊軻任俠使氣的豪爽性格。對此,左思獨具慧眼,繼承并發(fā)揚了史遷思想,在深刻發(fā)掘荊軻任俠氣質的基礎上,進一步賦予了他睥睨一切、高蹈塵外的高貴品質,從而拓展了荊軻的形象內蘊。而荊軻“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的處世態(tài)度,傳達的正是詩人心中的人格理想?!对伿钒耸住て淦摺芬餐ㄟ^一系列歷史事跡的展現(xiàn),抒發(fā)了詩人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
主父宦不達,骨肉還相薄。買臣困樵采,伉儷不安宅。陳平無產業(yè),歸來翳負郭。長卿還成都,壁立何寥廓。四賢豈不偉,遺烈光篇籍。當其未遇時,憂在填溝壑。英雄有迍邅,由來自古昔。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14]
詩人一開始就敘述了主父偃、朱買臣、陳平、司馬相如的坎坷經(jīng)歷,并通過他們昔日貧賤與后來騰達的對比,揭示出“英雄有迍邅,由來自古昔”的歷史現(xiàn)象。而詩人對歷史現(xiàn)象的追溯,還是為了借古傷今,詩歌末二句,正傳達出詩人懷才不遇的坎壈心聲。不僅《史記》塑造的眾多人物形象,在詠史詩中不斷復活;就連司馬遷以類相從的思維模式,也深刻地影響了后代詩人。左思等人在一首詩中串聯(lián)眾多歷史人物的寫作方式,即是對司馬遷連類思維的繼承。這種借理抒情的思維模式,貫穿了左思《詠史八首》整個組詩,因此沈德潛評價他“詠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見”(《古詩源》卷七),由此可見左思《詠史八首》的論體性質。
東晉陶淵明也有論體詠史詩,他在《飲酒·其三》中即表現(xiàn)出對《伯夷列傳》的深思:
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應,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誰傳。[15]
司馬遷在《伯夷列傳》中,通過夷齊“積仁潔行”卻餓死首陽與盜跖“暴戾恣睢”竟以壽終的強烈對比,抒發(fā)了對天道的懷疑。雖然史遷最后也給出了“亦各從其志也”的解答,但還是流露出對“巖穴之士”“閭巷之人”湮滅無聞的不平之意。陶淵明則繼續(xù)了史遷的思考,詩歌通過伯夷、叔齊以及榮啟期饑寒人生的展示,表達了詩人對善惡報應的懷疑。但同時,詩人又從積善之人生前貧困卻能身后傳名的角度,論證了天道的公平,從而堅定了固窮決心。陶詩既是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更是詩人固守窮節(jié)的宣言,其中由疑惑到解惑的思想轉變,正反映出他選擇安貧樂道人生由徘徊而堅定的心路歷程。
南北朝時期,庾信《擬詠懷》組詩更是歌詠了《史記》中的眾多人、事。庾信本是梁朝舊臣,然而侯景之亂和易代風波,使得他相繼入仕西魏、北周,從此羈留朔北。雖然庾信在北朝深受禮遇,但是亡國之痛、鄉(xiāng)關之思、臣子之節(jié)等諸多問題,一直成為他心頭的困擾,始終無法釋懷?!稊M詠懷》組詩即是其心結的反映,例如組詩第五首就表達了對臣子氣節(jié)問題的思索:
惟忠且惟孝,為子復為臣。一朝人事盡,身名不足親。吳起常辭魏,韓非遂入秦。壯情已消歇,雄圖不復申。移住華陰下,終為關外人。[16]
詩人通過對吳起辭魏、韓非入秦的吟詠,指責了離棄父母之邦入仕他國之臣對忠孝的違背,從而傳達了他自己“移住華陰下,終為關外人”的痛苦之情。在庾信的詩中,歷史人生與現(xiàn)實人生水乳交融,詩人“惟忠且惟孝,為子復為臣。一朝人事盡,身名不足親”的感嘆,既是對吳起、韓非的定位,也是對自我選擇的檢討,同時更是對二臣人生的普遍思考。除了吳起、韓非之外,庾信還特別喜歡歌詠項羽、荊軻、李陵等人。例如組詩第十首即是對荊軻和李陵的悲嘆:
悲歌度燕水,弭節(jié)出陽關。李陵從此去,荊卿不復還。故人形影滅,音書兩俱絕。遙看塞北云,懸想關山雪。游子河梁上,應將蘇武別。[17]
很顯然,這里的李陵事跡并非取材《史記》,而是取材于《漢書》的蘇、李別離情節(jié);但荊軻故事多是受了《史記》的影響。在庾信詩中,易水送別已不復怒發(fā)沖冠的豪壯,只剩下一去無返的哀傷。荊軻英勇無畏的俠客氣質,在這里已蕩然無存,詩歌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悲歌自憐的游子形象,借以傳達詩人羈留北方的鄉(xiāng)關之思。庾信塑造的項羽形象與荊軻大同小異,庾詩中的項羽不復“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氣魄,呈現(xiàn)的只是窮途末路的敗北姿態(tài):“的顱于此去,虞兮奈若何”“誰言氣蓋世,晨起帳中歌”。項羽的衰颯之氣,正是庾信亡國后蒼涼心境的反映。庾信通過對《史記》人物的吟詠,在古今一體的感傷中,完成了幽思怫郁的自我抒情。
由以上論述可知,漢魏六朝的論體詠史詩,在歌詠《史記》人、事的同時,更為張揚地抒發(fā)了個體情思。甚至大多數(shù)時候詩歌借理抒情,抒情主導了詠史,詠史淪為抒情的例證。
與傳體詠史詩的創(chuàng)作在南北朝寥若晨星的情況恰恰相反,懷古詠史詩卻在南北朝不斷興起,呈現(xiàn)出日漸燎原之勢。
南朝宋謝瞻、鄭鮮之等人的詠張良之作,是較早的懷古詠史詩。關于謝瞻《張子房詩》的寫作背景,《文選》注引沈約《宋書》云:“姚泓新立,關中亂。義熙十三年正月,公以舟師進討,軍頓留項城,經(jīng)張子房廟也?!盵18]又引王儉《七志》曰:“高祖游張良廟,并命僚佐賦詩,瞻之所造,冠于一時。”[19]由此可知,謝瞻《張子房詩》和鄭鮮之《行經(jīng)張子房廟》都是應制之詩。鄭詩以短短六句,高度概括了張良的輔漢之功:“七雄裂周紐,道盡鼎亦淪。長風晦昆溟,潛龍動泗濱。紫煙翼丹虬,靈媼悲素鱗?!盵20]詩歌開頭描述了戰(zhàn)國以來的混亂局面,揭示了劉邦起于亂世的歷史契機,結尾將張良比作托龍上升的紫煙,突出強調子房輔漢的偉大功績。謝詩的思路與鄭詩相似,只是敘述比鄭詩更為詳盡。謝詩開頭即大肆渲染“王風哀以思,周道蕩無章。卜洛易隆替,興亂罔不亡。力政吞九鼎,苛慝暴三殤。息肩纏民思,靈鑒集朱光”[21]的歷史時局,這正是以欲揚先抑的手法,襯托出張良促成統(tǒng)一大業(yè)的不世之功;接著詩人通過對張良歷史貢獻的一一敘述,展現(xiàn)出子房澤披后代的顯赫人生:“伊人感代工,遂來扶興王。婉婉幕中畫,輝輝天業(yè)昌。鴻門消薄蝕,垓下殞攙搶。爵仇建蕭宰,定都護儲皇?!盵22]鄭、謝二詩雖有繁簡之別,但都通過對歷史情景的再現(xiàn),歌頌了張良的赫赫功業(yè),而歌頌張良實際上是為了歌頌劉裕。鄭、謝二人作此詩時,劉裕尚未篡權,而是在為晉室北伐姚秦;劉裕命僚佐賦詩的行為本身,也約略透露出其以張良自居的心理。因此,謝瞻等人的應制之詩,便投其所好地明詠張良暗頌劉裕。
懷古詠史詩在興起之初,表現(xiàn)形式與傳體并無二致,都是通過對歷史情景的重現(xiàn)吟詠人、事。除了上述應制之詩以外,范泰《經(jīng)漢高廟詩》則表達了對歷史的沉思:
嘯吒英豪萃,指捴五岳分。乘彼道消勢,遂廓宇宙氛。重瞳豈不偉,奮臂騰群雄。壯力拔高山,猛氣烈迅風。恃勇終必撓,道勝業(yè)自隆。[23]
范泰是南朝著名史學家,因此往往以理性的史學思維解讀歷史人、事,這首解讀楚漢相爭史事的詩作就是如此。司馬遷在《項羽本紀》的贊中說道:“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并評價項羽“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24]。范泰繼承了司馬遷的史觀,在承認“重瞳豈不偉”的同時,更揭示出“恃勇終必撓”的哲理,從而強調了德治的重要。
到了梁朝,懷古詠史詩逐漸體現(xiàn)出與傳體的差異,即重現(xiàn)歷史場景的比重縮小,抒發(fā)懷古幽思的部分擴大。例如蕭綱君臣的詠漢高廟賽神諸詩,就體現(xiàn)了這樣的特點。蕭綱《漢高廟賽神詩》絕少提起劉邦舊事,多是在描寫眼前情景,其中“欲祛九秋恨,聊舉十千杯”的寥落之情,正透露出繁華轉瞬即逝的幻滅之感。庾肩吾《賽漢高廟詩》也是通過“野曠秋先動,林高葉早殘。塵飛遠騎沒,日徙半風寒”的環(huán)境描寫,傳達出歷史的蒼涼感。徐陵《和簡文帝賽漢高帝廟》一詩更是詳細描摹了漢高廟賽神的場景,并以“何殊后廟里,子建作華篇”結尾,贊頌了簡文足傳后世的橫溢才情。
庾信詩歌則實現(xiàn)了往事與今情的完美融合。《至老子廟應詔》一詩在描寫環(huán)境的同時,也追溯了老子的身世,從而構成詠史與抒情渾然一體的局面?!度肱沓丘^》一詩也同樣如此:
襄君前建國,項氏昔棱威。鶃飛傷楚戰(zhàn),雞鳴悲漢圍。年代殊氓俗,風云更盛衰。水流浮磬動,山喧雙翟飛。夏馀花欲盡,秋近燕將稀?;蓖ゴ咕G穗,蓮浦落紅衣。徒知日云暮,不見舞雩歸。[25]
詩人首先追溯了彭城館的歷史,通過楚襄王和項羽于彭城得而復失的故事,傳達出盛衰無憑的歷史沉重感。接著,詩人又細致描摹了彭城館周圍的自然環(huán)境,在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感傷中,借古傷今地抒發(fā)了亡國之痛。庾信詠史與抒情并重的懷古傳統(tǒng),深刻影響了后來的眾多詩人。北周無名法師《過徐君墓》一詩即通過對季札掛劍故事的吟詠,傳達出虛無飄渺的人生感慨:
延陵上國返,枉道訪徐公。死生命忽異,歡娛意不同。始往邙山北,聊踐平陵東。徒解千金劍,終恨九泉空。日盡荒郊外,煙生松柏中。何言愁寂寞,日暮白楊風。[26]
司馬遷在《吳太伯世家》中記載的季札掛劍故事,本是為了說明季子誠信守諾的高貴品質。然而,無名法師的關注焦點已不再是季子的品質高下,而是徐君的死生之別?!巴浇狻倍浔疽褟娏业貍鬟_出身死成空的遺憾,“日盡”四句的凄清環(huán)境進一步渲染出生命消逝的虛無。陳朝詩人張正見,在《行經(jīng)季子廟》一詩中也抒發(fā)了懷古之幽思:
延州高讓遠,傳芳世祀移。地絕遺金路,松悲掛劍枝。野藤浸沸井,山雨濕苔碑。別有觀風處,樂奏無人知。[27]
詩人通過對季子讓國、掛劍事跡的吟詠,贊頌了季札謙讓誠信的美德;然而“野藤浸沸井,山雨濕苔碑”的祠廟環(huán)境,和“別有觀風處,樂奏無人知”的凄涼場景,凸顯出季子身后的零落和冷清。在這生前身后的對比中,詩人抒發(fā)了強烈的華屋丘山之嘆。同樣,陳昭《聘齊經(jīng)孟嘗君墓詩》也在“盛德今何在,唯馀長夜臺”和“悲隨白楊起,淚想雍門來”的抒情中,表達了對孟嘗君的追懷。
隋盧思道《春夕經(jīng)行留侯墓》一詩,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呈現(xiàn)出更為圓融的藝術形式:
少小期黃石,晚年游赤松。應成羽人去,何忽掩高封。疏蕪枕絕野,邐迤帶斜峰。墳荒隧草沒,碑碎石苔濃。狙秦懷猛氣,師漢挺柔容。盛烈芳千祀,深泉閉九重。夕風吟宰樹,遲光落下舂。遂令懷古客,揮淚獨無蹤。[28]
與庾信、張正見等人的懷古詩相似,盧詩也追溯了留侯生前的豐富人生,描繪了他身后的墓地環(huán)境,然而詩人并不滿足于此。詩歌筆觸在留侯生前與身后之間來回轉換,使得二者不斷地碰撞、交織,從而形成強大的藝術張力。并且,詩人的語言也極富表現(xiàn)力:“疏蕪”四句分別從遠景和近景的角度,寫出了留侯墓的荒涼;“狙秦”二句則傳神地展現(xiàn)了張良的精神風貌,這既是對張良性格的多方挖掘,更是對其蛻變歷程的深刻捕捉。盧思道的懷古詩,與謝瞻等人的懷古詩,雖都是歌詠張良之作,但寫作方式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綜上可見,南北朝時期,懷古代替?zhèn)黧w,成為詠史詩的主流。并且,懷古詩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還經(jīng)歷了從偏重再現(xiàn)歷史場景到抒發(fā)懷古幽情的轉變,從而更深入地展現(xiàn)了歷史人物形象的精神內蘊。
關于詠史詩的類別,歷來有“正體”和“變體”之分,一般認為班固開創(chuàng)的就史論史傳統(tǒng)是正體,而左思開創(chuàng)的名為詠史實為詠懷的傳統(tǒng)是變體。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也區(qū)分了“傳體”和“論體”:“左太沖《詠史》似論體,顏延年《五君詠》似傳體?!盵29]劉熙載的“傳體”相當于“正體”,它是對歷史人、事進行再現(xiàn)和評論的一類詠史詩體;而“論體”相當于“變體”,是借歷史人、事進行抒情的詠史詩體。前者側重于就史論史,后者側重于借史抒情。然而,二者的界限也并非涇渭分明。中國本有詩言志的傳統(tǒng),因此傳體詠史詩也必然含有作者的情思,只不過這種情思往往蘊藏在對歷史事件的敘述中隱而不彰,即使是班固的《詠史》,鐘嶸也評價其“有感嘆之詞”;而論體的詠史詩,在借史抒情的同時,多再現(xiàn)了歷史場景,描述了歷史人、事。因此二者雖略有區(qū)別,本質則一,它們都是翻閱古書時有感而發(fā),從而對歷史人、事進行歌詠和評論的詩歌。而懷古詩雖然與狹義上的詠史詩略有差異,多是指憑吊古跡時情從中來,從而抒發(fā)歷史興亡之感的詩歌,但是它們與詠史詩一樣都是對歷史題材的吟詠,這屬于廣義詠史詩的范疇。因此,本文將懷古詩也納入廣義的詠史詩加以探討。漢魏六朝,無論是側重人、事重現(xiàn)的傳體詠史,還是借理抒情的論體詠史,亦或是吊往傷今的懷古詠史,它們都在拓展《史記》人物意象的同時,通過古今時空的連接,極大地增加了詩歌自身的抒情厚度和理性深度。
最后需要一提的是,本文主要研究目的是探索漢魏六朝詠史詩對《史記》人物意象的拓展問題,限于篇幅,尚未結合一眾詩人的主觀因素去挖掘相關詩作選擇某些特定歷史人物進行書寫的原因。但是不可否認,采用橫向研究與縱向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從文學理論的角度或者詩人自身的角度去挖掘漢魏六朝詠史詩的創(chuàng)作理念、意圖,進而將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緣由及創(chuàng)作理論三者相結合,并最終使相關問題得到更全面的呈現(xiàn),是一個值得繼續(xù)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