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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類”的時代*
      ——存在于子、 集之間的漢代“小說家”與“賦家”

      2023-04-16 14:38:27王思豪
      社會科學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賦家漢志小說家

      王思豪

      以現(xiàn)代文體學觀念來審視“賦”與“小說”,這兩種文體似乎關(guān)涉無多,但經(jīng)過錢鍾書、郭紹虞諸位先生的悉心考索,提出“漢賦似小說”、①漢杜篤《首陽山賦》借“鬼語”敘事,錢鍾書先生謂“按觀‘卒命’句,則所睹乃伯夷、叔齊之鬼也?!槭乱嗫叭搿端焉?記》《異苑》等書……玩索斯篇,可想象漢人小說之仿佛焉”,提出“漢賦似小說”的觀點,《管錐編》第3 冊,北京: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 年,第1573 頁。按:這里所謂“小說”,與現(xiàn)代的小說文體概念既有重合,也有較大的差異,考 慮到中國古代小說文體發(fā)生、演變的實際情況,傾向采用較寬泛的標準為宜。賦乃“小說之濫觴”②郭紹虞先生指出:“小說與詩歌之間本有賦這一種東西,一方面為古詩之流,而另一方面其述客主以首引,又本于莊、列寓 言,實為小說之濫觴?!保üB虞:《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上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第87 頁)等觀點,以此揭示漢賦與小說在體與流方面存在頗深淵源關(guān)系。無論是《莊子·外物篇》“飾小說以干縣令”、《荀子·正名》“小家珍說”,還是到桓譚的《桓子新論》③桓譚《桓子新論》云:“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眳⒁娭熘t之:《新輯本 桓譚新論》,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第1 頁。以及稍后《漢志·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的《諸子略》中作為“九流十家”之一的“小說家”,都肇顯小說家與“諸子之學”的密切關(guān)系。而章學誠在考察賦家源流時謂“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假設(shè)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恢廓聲勢,蘇張縱橫之體也。排比諧隱,韓非《儲說》之屬也。征材聚事,《呂覽》類輯之義也。雖其文逐聲韻,旨存比興,而深探本原,實能自成一子之學”,①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1064 頁。直言“賦家”出入諸子,能成“一子之學”;劉師培承續(xù)章氏觀點,亦有謂“枚乘、司馬相如咸以詞賦垂名,然恢廓聲勢開拓?穾,殆縱橫之流歟?……若詞賦一體,則孟堅之作雖近揚馬,然征材聚事,取精用弘,《呂覽》類輯之義也……即有自成一家言者”,并遵循《漢志·諸子略》“九流十家”出自“王官之學”的學理路徑考鏡源流,指出“詩賦之學,亦出于行人之官”,②劉師培:《南北學派不同論》,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 劉師培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年,第759— 760 頁。賦家與縱橫家同出一轍。

      漢代是一個以學術(shù)整合促進政治思想一統(tǒng)的時代。從《七略》到《漢志》,“略”下稱“家”是一個很值得關(guān)注的學理變遷路徑,誠如徐興無先生所謂:“這可以讓我們透視出《七略》的一個基本思想架構(gòu),即新王官之學由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shù)數(shù)、方技六大部分構(gòu)成,而每一部分卻又有若干家構(gòu)成?!雹坌炫d無:《劉向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238 頁。馮天瑜先生稱“帝王之學”:“中華元典從殷周之際到秦 漢之際的一千年間,經(jīng)歷了一個由‘王官之學’到‘私家之學’。又由‘私家之學’到‘帝王之學’的螺旋式發(fā)展。”(馮天瑜: 《中華元典精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144 頁)這里的“新王官之學”是區(qū)別于周朝以六藝為主體的王官之學而言的,據(jù)錢穆先生考證:經(jīng)秦焚書坑儒后,漢自文帝以來,即按秦制恢復博士制度,六藝、諸子等學說的博士官全部來自民間,而所謂“家人言”就是平民私家之言。④錢穆:《兩漢博士家法考》,《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 年,第181—261 頁。所以,漢代的新王官之學的內(nèi)容,包括“小說家”在內(nèi)的諸子百家以及詩賦諸家,這些“家”“一開始就不是從王官教育系統(tǒng)中培育出來的,而是由民間私家之學聚合而成”,至宣帝石渠會議,民間學術(shù)爭相要求擠入新王官之學,爾后,從蕭望之、夏侯勝、劉向、劉歆“這些通儒的主張和思想來看,他們皆要求朝廷廣立學官”,尤其是劉向、劉歆父子,“從建構(gòu)新王官之學的宏觀角度,從邏輯的與歷史的角度,將所有的學術(shù)資源的形態(tài)都視為民間私家之學”,這些學術(shù)資源,包括“小說家”與“賦家”之言,“應(yīng)該而且一定會以王官之學的形態(tài),重新回到王道和王官的懷抱”。⑤徐興無:《劉向評傳》,第239—245 頁。因此,在由西周“王官之學”到戰(zhàn)國“民間私家之學”,再到漢代“新王官之學”轉(zhuǎn)捩的學術(shù)背景下,考察“小說家”與“賦家”之內(nèi)涵與外延的復雜糾葛,顯得尤為必要。

      又,子、集二部相互旁侵,界限最不清晰,馬?章《論古近文體之不同》謂:“吾國文字之學,斷自《尚書》《春秋》,其流為諸子,其承為詞賦,其變?yōu)槲募似浯蟾乓??!雹揆R?章:《效學樓述文內(nèi)編》,余祖坤編:《歷代文話續(xù)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 年,第1855 頁。詞賦前承諸子,后啟文集,在“子”與“集”之間的承接作用不可忽視。從目錄學由“七略”到“四部”的學術(shù)流衍、⑦按:在從“七略”到“四部”的學術(shù)流衍中,子部、集部形成過程大致是:《七略》首列“諸子”“詩賦”分類概念,班固《漢志》 承襲之;西晉荀勖、張華撰《中經(jīng)新簿》改“六”為“四”,“古諸子家、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shù)數(shù)”同歸乙部,詩賦置 丁部;東晉李充《晉元帝書目》將《中經(jīng)新簿》中乙、丙兩部對換,子書地位下降;南朝宋王儉《七志》回歸《七略》,復 “諸子”志,改“詩賦略”為“文翰志”;南朝梁阮孝緒《七錄》復“諸子”錄,改“詩賦略”為“文集錄”;至《隋書·經(jīng)籍志》 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法正式成型。以及從“知識歸類”到“知識文類化”的學術(shù)趨向視角來重新認識“小說家”與“賦家”分屬問題,或可為早期中國的“知識學”研究有所芹獻。

      一、“家”意識覺醒:賦與小說成“家”的學術(shù)背景

      “小說家”與“賦家”較早且明確被提出乃在《漢志》中,《漢志》總序有謂:“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易》有數(shù)家之傳。戰(zhàn)國從衡,真?zhèn)畏譅帲T子之言紛然淆亂?!⑽涫溃瑫焙喢?,禮壞樂崩……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t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歆于是總?cè)簳嗥洹镀呗浴?,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shù)數(shù)略》,有《方技略》?!雹侔喙蹋骸稘h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 年,第1701 頁。“官學”衰微,孔子教授自由民弟子,“私家之學”由是興起:首先是“藝”四分五裂而成“家”,其次是有諸子之學。因此,首列“六藝略”,每一“藝”下分“家”,《漢志》謂:“傳《魯論語》者,常山都尉龔奮、長信少府夏侯勝、丞相韋賢、魯扶卿、前將軍蕭望之、安昌侯張禹,皆名家”,所謂“名家”,即在官家教授經(jīng)學,以師法相承,各自名家,“家法”分明,“于是立五經(jīng)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禮》大小戴,《春秋》嚴、顏,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總領(lǐng)焉?!雹诜稌希骸逗鬂h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 年,第2545 頁。漢代經(jīng)學闡釋“先有師法,而后能成一家之言。師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③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08 年,第136 頁。成一“家”之言后轉(zhuǎn)而以“家法”相授,在以六藝統(tǒng)攝諸子的理論框架下,“家”意識進一步覺醒。

      次列“諸子略”,由于“孔子既沒,諸弟子各編成一家之言”,有“九流十家”,分別是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nóng)家、小說家,其中“小說家”有“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④班固:《漢書》,第1744—1745 頁。與“六藝”分家一樣,大致“以家名書”。再來看“詩賦略”:

      屈原賦之屬……右賦二十家,三百六十一篇

      陸賈賦之屬……右賦二十一家,二百七十四篇

      荀卿賦之屬……右賦二十五家,百三十六篇

      雜賦……右雜賦十二家,二百三十三篇⑤班固:《漢書》,第1748—1753 頁。

      作賦之人亦以“家”屬之,這與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句中賦作者有“詩人”“辭人”之稱有別,⑥舊題劉歆著《西京雜記》卷二引司馬相如語曰:“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保ㄏ蛐玛柕龋骸段骶╇s記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年,第91 頁)劉熙載《賦概》謂:“詩為賦心,賦為詩體。詩言持,賦言鋪,持約而鋪博也。古詩人本合二義為一,至西漢以來,詩賦始各有專家?!保▌⑽踺d:《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6 頁)西漢或即有“賦家”之稱?!稘h志》“以家名賦”重在突出“成家之學”,誠如章學誠謂“是以劉、班詩賦一略,區(qū)分五類,而屈原、陸賈、荀卿定為三家之學也”。⑦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第80 頁。而“雜賦”正如“小說家”之有“百家”一樣,大致也是“以家分屬”。其他如“兵書略”分權(quán)謀者、形勢者、陰陽者、技巧者;“數(shù)術(shù)略”分天文者、歷譜者、五行者、蓍龜者、雜占者、形法者、數(shù)術(shù)者;“方技略”分醫(yī)經(jīng)者、經(jīng)方者、房中者、神仙者、方技者。綜合來看,《漢志》分類譜系大致遵循:略→家(者)→篇(卷),即由篇、卷書籍之言構(gòu)成一類思想者的諸家之說,再總諸家之說而成一大類略。

      《漢志》將“家”的意識加以強化、凸顯,因此,我們要把“小說家”和“賦家”放到《漢志》共計“六百七十七家”中去綜合考慮。章學誠認為:“ 《漢志》最重學術(shù)源流,似有得于太史敘傳,及莊周《天下》篇、荀卿《非十二子》之意。此敘述著錄,所以有關(guān)于明道之要,而非后世僅計部目者之所及也?!雹嗾聦W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第994 頁。究目前所知,學術(shù)史上,最早對諸子學派進行評述的是《莊子·天下篇》,其中有“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之說,但僅以“百家”概稱,沒有具體稱呼某一家,其評述的各家有:一為鄒魯之士、搢紳先生,二為墨翟、禽滑厘,三為宋钘、尹文,四為彭蒙、田駢、慎到,五為關(guān)尹聃,六為莊周,七為惠施與桓團、公孫龍等辯者之徒。此之后,《荀子·非十二子篇》所非議的各家是:一為它囂、魏牟,二為陳仲、史鰌,三為墨翟、宋钘,四為慎到、田駢,五為惠施、鄧析,六為子思、孟軻。莊、荀評述諸子,僅是歸類,未冠上具體“家”的名號。

      甫入漢代,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謂“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wù)為治者也?!瓏L竊觀陰陽之術(shù)……儒者……墨者……法家……名家……道家……”,⑨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 年,第3288—3289 頁。開始依序論列陰陽、儒者、墨者、法家、名家、道家,以“者”與“家”并稱。至《漢志》明確“十家”之數(shù):

      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于道最為高。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此其所長也?!庩柤艺吡鳎w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從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農(nóng)家者流,蓋出于農(nóng)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①班固:《漢書》,第1728—1745 頁。

      從《漢志》表述來看,“家”之含義就是“此其所長也”,其意義與經(jīng)學上的“成一家之言”是一致的?!笆摇苯猿鲎浴巴豕僦畬W”。西周之學,官師合一,至春秋而天子失官,《左傳》昭公十七年:“仲尼曰:天子失官,學在四夷?!惫耪吖賻熀弦唬郊覠o學。及王道既微,官失其守,始有私家之學,呂思勉先生縱論先秦學術(shù)源流有謂:“春秋以降,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向之父子相傳、以持王公取祿秩者,至此蓋多降為平民,而在官之學,遂一變而為私家之學矣。”②呂思勉:《先秦學術(shù)概論》,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8 年,第12 頁。賦與小說作為“私家”之學或“百家言”的內(nèi)容,亦在由“王官之學”向“民間私家之學”的過渡中形成。錢穆綜合考察《漢志》的分家之法,提出戰(zhàn)國秦漢學術(shù)有“王官學”與“百家言”之分:

      古代學術(shù)分野,莫大于王官與家言之別。鮑白令之有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官”言其公,“家”言其私。百家言者,不屬于王官而屬于私家,易辭言之,即春秋以下平民社會新興之自由學術(shù)也?!对姟贰稌贰傲嚒背跽朴谕豕?,而家學之興實本焉。百家莫先儒、墨,儒、墨著書皆原本《詩》《書》,故《詩》《書》者,乃王官故籍下流民間而漸自泯于家言之間者。故《詩》《書》既與官史有別,亦復與新興百家言不同?!对姟贰稌分铝?,正可與博士之上浮,交錯相映,而說明春秋、戰(zhàn)國間王官之學與百家私言之盛衰交替過接之姿態(tài)焉。③錢穆:《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第191 頁。

      錢穆先生之言“故《詩》《書》與官史有別,亦復與新興百家言不同”,下有自注曰:“ 《詩》《書》乃舊典,百家言乃新著,且百家言亦不盡據(jù)《詩》《書》?!逼渲械摹芭f典”與“新著”啟示我們,《漢志》重構(gòu)新的王官之學的路徑:將王道分崩離析后的民間私家之學和漢代新興的眾多學術(shù)重新匯聚起來加以建構(gòu),并將“小說家”與“賦家”也納入其中。成帝之時,劉向、劉歆奉詔校理群書;哀帝登位,劉歆“總?cè)簳嗥洹镀呗浴?”;班固據(jù)《七略》而成《漢志》,他們是在對上古以來的學術(shù)體系進行一種主觀上的理論總結(jié),“具有將漢成帝以前的文獻‘漢代集成化’的重要特點”,④孫少華:《“批判”與“重建”——秦漢文藝思想的內(nèi)涵與本質(zhì)》,《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20 年第5 期。是在以“藝文出于王官”為宗旨整理漢廷“中秘”圖籍,如《六藝略》“詩類”小序謂“古有采詩之官”,“春秋類”小序謂“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兵書略》大序謂“出古司馬之職,王官之武備也”;《術(shù)數(shù)略》大序謂“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雜占類”小序謂“故周有其官”;《方技略》大序謂“王官之一守”。劉向歆父子、班固以“宗周官學”為模板,在整理故籍的同時,也是在“替漢制尋找歷史根據(jù)”,建立起大一統(tǒng)的漢家學術(shù)體系,在新的統(tǒng)一帝國建構(gòu)“新王官之學”,⑤侯外廬先生謂:“(劉歆)以諸子為‘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并確指某家之學出于某官之掌,則為漢代儒學正宗及經(jīng)學基爾特傳 授制度的適切反映。這與其視為‘暗合古史’,不如視為替漢制尋找歷史根據(jù),更近真實?!焙钔鈴]:《中國思想史》第2 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年,第205 頁。這是賦與小說成“家”的最大學術(shù)背景。

      二、賦與小說:“新王官之學”體系的“新”參與者

      《漢志》謂儒家出于司徒之官、道家出于史官、陰陽家出于羲和之官、法家出于理官、名家出于禮官、墨家出于清廟之守、縱橫家出于行人之官、雜家出于議官、農(nóng)家出于農(nóng)稷之官,皆出于周官,與上古王官一一對應(yīng),唯獨“小說家者流”,謂“蓋出于稗官”?!鞍薰佟币幻灰娪凇吨芏Y》和其他先秦文獻,或“只是秦漢以來地方上的一種小官,其與《周禮》所載的西周王官系統(tǒng)絲毫無涉,所以小說家出于稗官,當是一種以今律古的臆想之說”,①鄧駿捷:《劉向校書考論》第六章《劉向校書對古文獻學的建構(gòu)與影響》有相關(guān)論述,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336 頁。這也就是《諸子略》序中只論“九流”的緣故:

      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說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癞惣艺吒魍扑L,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方今去圣久遠,道術(shù)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shù),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②班固:《漢書》,第1746 頁。

      其一,“小說家”不入上古王官之學,但《漢志》卻有意將“小說家”納入“官師政教合一”的新王官之學。其二,“九家”興起的原因是王道衰微,王官失守,這與《漢志》總序所論“微言絕”“大義乖”一脈相承,意在重建新王官之學。其三,如何重建新王官之學?明王圣主“禮失而求諸野”,也就是“總序”所謂“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秦之敗的原因在于未能建立起新的王官之學,《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丞相李斯建言:

      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③司馬遷:《史記》,第255 頁。

      李斯也認識到隨著舊的王官之學崩潰,民間私家之學興起,其建言焚書只為阻斷書籍在民間的流傳,以便成為官掌之書。劉向歆父子與李斯的目的是一樣的,即是在新朝建立新的王官之學,只是途徑不一:李斯采取的是“焚書”,劉向歆父子采取的是“校理群書”。在李斯建言中,我們注意到他所要禁的是“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百家語”,包括的范圍很廣,但“小說家”的“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當亦包括其中,且“小說家”有《百家》百三十九卷,或即“百家語”之屬。漢王朝汲取秦滅亡的教訓,蕭何、劉邦進入咸陽的第一要事是收秦的藏書,“沛公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得秦圖書也”;④班固:《漢書》,第418 頁。賈誼在《過秦論》中指摘始皇之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揚雄《劇秦美新》亦謂始皇“刬滅古文,刮語燒書”,“語”即“百家語”。⑤《文選》李善注:“《史記》李斯曰:‘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倍鳚h天子是“匪唯玩好,乃有秘書。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張衡《西京賦》),此即《漢志》“小說家”所載“《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再結(jié)合班固“秦人是滅,漢修其缺,……述《藝文志》第十”⑥班固:《漢書》,第3626 頁。的目的,漢人意識到“小說家”或“百家言”可能會關(guān)系到政權(quán)存亡,故將“小說家”納入“新王官之學”序列之中。

      《諸子略》序謂“九流十家”各有所長,“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這是“新王官之學”建構(gòu)的總原則,賦家亦如是。班固《兩都賦序》謂:“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舫伞⒖禌]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恃哉Z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忠嘌彭炛畞喴?。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①費振剛、仇仲謙、劉南平校注:《全漢賦校注》,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 年,第464 頁。本文所引漢賦作品,如未特別標明,皆引自此書。此《賦序》要在三大旨意:一是追溯“賦”是《詩經(jīng)》之流裔,是“雅頌之亞也”,承接舊王官統(tǒng)緒;二是“賦家”隊伍包括“言語侍從之臣”和“公卿大臣”等,皆屬“崇禮官”之列,屬于王官系統(tǒng);三是舊的“王澤竭”,即舊王官系統(tǒng)崩潰,而大漢“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正在重建新的王官系統(tǒng),目的在于“炳焉與三代同風”。同樣,在《漢志》“詩賦略”序中也說:

      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毖愿形镌炻Z,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寖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②班固:《漢書》,第1755—1756 頁。

      此序?qū)ⅰ百x家”的源流由“言語侍從之臣”進一步追溯到“不歌而誦”“登高能賦”的春秋“行人之官”?!吨芏Y·秋官·司寇》載“大行人”“小行人”諸職,“大行人掌大賓之禮,及大客之儀,以親諸侯。……小行人掌邦國賓客之禮籍,以待四方之使者?!闭绿自诳急妗百x”之本原時有云:“縱橫家者賦之本。古者誦詩三百足以專對,七國之際,行人胥附,擇衢于尊俎間,其說恢張譎宇,抽繹無窮,解散賦體,易人心志。魚豢稱:魯連、鄒陽之徒,援譬引類,以解締結(jié),誠文辨之雋也?!雹壅卤耄骸秶收摵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年,第91 頁。據(jù)《左傳》《國語》等記載,行人之官務(wù)在“賦詩言志”,于戰(zhàn)國即流為“縱橫家”,對于這一點,劉師培《論文雜記》論述甚詳:

      詩賦之學,亦出于行人之官?!蚪唤印班弴咀層髦?,咸為”行人之專司。行人之術(shù),流為縱橫家。故《漢志》敘縱橫家,引“誦詩三百,不能專對”之文,以為大戒。誠以出使四方,必有當于詩教。則詩賦之學,實惟縱橫家所獨擅矣?!窃娰x雖別為一略,不與縱橫同科,而夷考作者之生平,大抵曾任行人之職?!荚娰x之流別者,盍溯源于縱橫家哉。武帝以后,宗室削弱,藩臣無邦交之禮,縱橫既黜,然后退為 賦家。④劉師培:《論文雜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年,第126—127 頁。

      考詩賦之流別,源于縱橫家,漢以后縱橫家又退而為賦家,《漢志·諸子略》將“縱橫家”歸為“行人之官”,所以劉向歆父子編撰《詩賦略》遵循的正是“諸子出于王官”的思路,將“賦家”納入“新王官之學”序列之中,誠如前揭章學誠所謂“賦家者流,猶有諸子之遺意,居然自命一家之言者”,賦家成為漢代新文藝中之一大家。

      賦家“成一家之言”,是超越了行人、諸子、縱橫家,取《周禮》來建構(gòu)漢禮,有著鮮明的“大漢繼周”的使命擔當。班固《漢書·律歷志》云:“漢高祖皇帝,著《紀》,伐秦繼周。木生火,故為火徳。天下號曰‘漢’?!雹莅喙蹋骸稘h書》,第1023 頁。就禮樂制度層面而言,漢人的“大漢繼周”意識尤為強烈,《漢書·禮樂志》載:“今大漢繼周,久曠大儀,未有立禮成樂,此賈誼、仲舒、王吉、劉向之徒所為發(fā)憤而增嘆也?!雹薨喙蹋骸稘h書》,第1075 頁。漢代賦家也普遍有這樣的使命與自覺,如枚乘《七發(fā)》“誠奮厥武,如振如怒”,文本替換自“召穆公美宣王”的《詩·大雅·常武》“王奮厥武,如震如怒”句。揚雄《長楊賦》“于是上帝眷顧高祖,高祖奉命,順斗極,運天關(guān)……”寫法擬《詩·大雅·皇矣》“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顧,此維與宅”,認為高祖皇帝是奉天成命建立大漢王朝,代秦者必大漢,漢人多將西漢受命比作西周受命,班固《東都賦》“于赫太上,示我漢行”,文本替換自《詩·小雅·鹿鳴》“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以“漢”替換“周”字,擬之曰“漢行”,將周文王替換為今之漢家天子。張衡《七辯》“漢雖舊邦,其政惟新”,文本替換自《詩·大雅·文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以“漢”代“周”,大漢繼周,意在建立新王之政。①“大漢繼周”意識廣為賦家所接受,王思豪《論漢賦文本中的“大漢繼周”意識書寫》(《孔子研究》2013 年第1 期)一文有 詳論,可參考。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和學術(shù)環(huán)境下,由此再回溯《諸子略》“小說家”存“千三百八十篇”,其中:“ 《周考》七十六篇(考周事也)”“ 《臣壽周紀》七篇”“ 《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應(yīng)劭曰:‘其說以《周書》為本?!保m具體內(nèi)容不詳,但從名稱上來看,當是依托“周事”而作,且其篇數(shù)占了“小說家”的八成以上,或許“周事”是“小說家”重點宣揚的對象。《青史子》,據(jù)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考證“遺文今存三事,皆言禮”,②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魯迅全集》第9 卷,哈爾濱:光華書店1948 年,第168 頁。從佚文來看亦是崇尚周禮。又“ 《務(wù)成子》十一篇(稱堯問)”,錢大昭謂“五行家有《務(wù)成子災(zāi)異應(yīng)》十四卷……疑皆后世依托”,③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年,第341 頁。“漢承堯運”“漢家堯后”與“大漢繼周”均是五行相生學說運轉(zhuǎn)下的產(chǎn)物,④《漢書· 眭兩夏侯京翼李傳》載漢昭帝時眭弘稱:“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漢家堯后,有 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班固:《漢書》,第 3154 頁)而這些也與新王官之學的建構(gòu)思想相一致。

      余嘉錫先生“考漢諸子十家,惟儒、道、陰陽三家有西漢末人之著作,余若縱橫雜家,皆至武帝時止,農(nóng)家至成帝時止,小說家至宣帝時止……可見當時前漢諸子之學,已在若存若亡之間”。⑤余嘉錫:《余嘉錫著作集》,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第155 頁。而有意思的是,據(jù)班固《兩都賦序》知,武、宣之世,正是賦學創(chuàng)作繁盛之時。從早期的上古王政之天子官學,到行人之官“賦詩言志”,到諸子百家,到縱橫家,直至“小說家”敷衍“周事”,而賦家亦是在由諸侯王國向天子王國轉(zhuǎn)變時期,繼子學之后出現(xiàn),“崇周禮”,“與三代同風”?!稘h志》在重構(gòu)漢代新王官之學的時候,采取了更開明而寬容的策略,擇“小說家”入“諸子略”、“賦家”入“詩賦略”,積極將“小說家”與“賦家”納入到新王官體系里,從中“采”新王言,“觀”新王政之道。

      三、“采言官”序列:由言而文的“觀采”之道

      前引《漢志·諸子略》序謂:“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薄靶≌f家”被剔除出“可觀者”之列。但在“小說家”類又說:“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庇种^“小說”之造“可觀”“可采”?!稘h志》的編纂者將“小說家”納入諸子之略,有意提升“小說家”的地位,將其納入到新王官體系中,因此就必須要有“可觀采”的理由,而“征圣”是最佳辦法,故引《論語·子張》中語:“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闭x曰:“此章勉人學為大道正典也。小道謂異端之說,百家語也,雖曰小道,亦必有小理可觀者焉。”⑥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 年,第2531 頁。本文所引《十三經(jīng)》內(nèi) 容,如未特別標明,皆引自此書。雖然《漢志》將子夏的話當做孔子的話來征引,但“圣”的意味濃厚?;缸T《新論·本造》稱:“莊周寓言,乃云‘堯問孔子’;《淮南子》云‘共工爭帝,地維絕’,亦皆為妄作,故世人多云:短書不可用。然論天間莫明于圣人,莊周等雖虛誕,故當采其善,何云盡棄耶?”又稱:“若其小說家……治身治家,有可觀之辭?!雹咧熘t之:《新輯本桓譚新論》,第1 頁?;缸T此論也是在借助“圣人”之大道來推崇小說之“小道”有可觀采。

      “陳詩觀風”是舊王官之制度?!抖Y記·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守。歲二月東巡守……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笨追f達疏:“此謂王巡守見諸侯畢,乃命……掌樂之官備陳其國風之詩。以觀其政令之善惡?!薄坝^風”是天子實行王政的重要方式,漢代學者對此也深有體認,如:劉歆《與揚雄書》謂:“三代周秦軒車使者,逌人使者,以歲八月巡路,求代語童謠歌戲?!雹馘X繹撰集:《方言箋疏》,北京:中華書局1991 年,第517 頁。又《漢志》云:“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薄安稍娭佟保酁樾腥寺毷?,《周禮·秋官·大行人》有云“七歲,屬象胥,諭言語,協(xié)辭命;九歲,屬瞽史,諭書名,聽聲音”,行人是周王朝的采言之官,屬于舊王官學體系,而其重“言”的特性,也由此開源出詩賦之學“出于行人之官”的合理性結(jié)論。而“小說家”出于“稗官”,何謂“稗官”,歧論紛紜,②參見潘建國《“稗官”說》(《文學評論》1999 年第2 期);羅寧《小說與稗官》(《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 年第6 期)二文?!稘h書》顏注引如淳注:“稗音鍛家排。《九章》‘細米為稗’。街談巷說,其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③班固:《漢書》,第1745 頁。如淳認為稗官的職守是采言以讓“王者”知風俗,正是承擔了“行人之官”部分職能。

      無論是“小說家”還是“賦家”,都屬于王官體制中的“采言官”序列?!端鍟そ?jīng)籍志》稱:“小說者,街說巷語之說也。……古者圣人在上,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而庶人謗。孟春,徇木鐸以求歌謠,巡省觀人詩,以知風俗。過則正之,失則改之,道聽途說,靡不畢紀?!雹芪横绲龋骸端鍟罚本褐腥A書局1973 年,第1012 頁。這段話的內(nèi)涵:一是小說家與“士傳言”一樣,都是廣義的采言之官,源于《左傳》襄公十四年的記載:“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而《國語·周語上》記載更詳:“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雹菪煸a:《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 年,第11—12 頁。將這段話與班固《兩都賦序》并看:采傳言于市,就是采街說巷語之說,“瞍賦”也屬于采言之官的“近臣”序列,發(fā)展為后來班固所稱朝夕獻納的“言語侍從之臣”;而“公卿至于列士”,發(fā)展為班固所稱“公卿大臣”。二是考“木鐸”之義,《周禮·天官·小宰》謂“詢以木鐸”,鄭玄注:“木鐸,木舌也。文事奮木鐸,武事奮金鐸?!庇帧渡袝へ氛鳌分^“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孔穎達疏:“木鐸,金鈴木舌,所以振文教。”“采言官”的職責在于“文事”,振興文教,這與桓譚言小說家“治身治家,有可觀之辭”、班固言賦家“或以抒下情而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的文教觀一脈相承。

      “賦家”與“小說家”雖同被納入“采言之官”的新王官體系中,但在身份上皆有“俳優(yōu)”之憂。如淳在注解“稗官”時有曰“今世亦謂偶語為稗”,饒宗頤先生解釋為:稗音“排”,排與“俳”聲符同且常假借混用,因此,稗亦音“俳”,“俳可以訓偶,⑥饒宗頤:《秦簡中“稗官”及如淳稱魏時謂“偶語為稗”說——論小說與稗官》,《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簡帛學卷),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49 頁?!墩f文》謂“俳,戲也”,⑦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164 頁。段注云:“以其戲言之,謂之俳?!雹喽斡癫茫骸墩f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第380 頁。錢坫《說文斠詮》引《三蒼》云:“俳,偶也。”“俳可訓偶,知俳必是二者對語,時雜嘲戲,故俳亦曰俳諧。”⑨錢坫:《說文斠詮》卷8,清光緒九年(1883 年)淮南書局刻本,第13b 頁。據(jù)此可知,俳優(yōu)是從事語言活動者,作為出自“稗官”的“小說家”身份類同“俳優(yōu)”,故《三國志·王粲傳》裴注引《魏略》:“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yōu)小說數(shù)千言訖。”⑩陳壽:《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 年,第603 頁。賦家亦如“俳優(yōu)”畜之:?馮沅君先生提出:“漢賦乃是‘優(yōu)語’的支流,經(jīng)過天才作家發(fā)揚光大的支流?!保ā恶T沅君古典論文集》,濟南:山東人民 出版社1980 年,第75 頁)王瑤先生指出:“賦本身最初即是屬于俳優(yōu)性質(zhì)的,是供帝王消遣的東西。所以作者們在鋪張那 些夸飾的言辭時,也常常假設(shè)客主,互相唯諾,使它帶有故事性質(zhì)?!保ā吨泄盼膶W史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年, 第205—206 頁)《漢書·枚皋傳》稱“皋賦辭中自言為賦不如相如,又言為賦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班固:《漢書》,第2367 頁?!稏|方朔傳》稱東方朔“與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詼啁而已”;①班固:《漢書》,第2863 頁?!稉P雄傳》載揚雄認為賦者“頗似俳優(yōu)淳于髠、優(yōu)孟之徒,非法度所存”。②班固:《漢書》,第3575 頁。故漢武帝“尤親幸者,東方朔、枚皋、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上頗俳優(yōu)畜之”,③班固:《漢書》,第2775 頁。劉勰《文心雕龍·諧隱篇》亦謂:“東方、枚皋,哺糟啜醨,無所匡正,而詆嫚媟弄,故其自稱為賦,乃亦徘也?!雹軇③闹段臑懽ⅲ骸段男牡颀堊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第270 頁。賦亦是“俳”,故有“賦說”并言之謂,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所稱司馬相如賦作“多虛辭濫說”“ 《子虛》之事、《大人》賦說”,《后漢書·楊賜傳》載楊賜上書漢靈帝所謂“鴻都門下,招會群小,造作賦說,以蟲篆小技見寵于時”,“賦”“說”在創(chuàng)作者身份與文辭造作上有了“合流”的趨勢。追溯這種身份與文辭“合流”的源流,可考《國語·周語》“瞍賦”一詞,《說文》謂:“瞍,無目也”,即是盲人,聯(lián)系《漢志·諸子略》“小說家”中有“ 《師曠》六篇”,師曠者,晉樂師,生而無目,自稱盲臣,事跡在《左傳》襄公十四年、十八年、二十六年、三十年、昭公八年中可考?!稁煏纭菲鋾呀?jīng)亡佚,魯迅、顧實先生有輯錄,⑤盧文暉先生輯成《師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一書。據(jù)趙逵夫先生對現(xiàn)存的《師曠》佚文進行分析,推測:“ 《師曠》一書……應(yīng)是一部小說與賦的集子,是春秋末年以來以賦誦為職業(yè)的瞍矇搜集、選編而成?!雹挹w逵夫:《論瞍矇、俳優(yōu)在俗賦形成中的作用》,《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 年第2 期。小說與賦的作品合集,尤其是與俗賦的合集,淵源 有自。

      “小說家”與“賦家”的身份職守變遷,從春秋“行人之官”的采言屬性,或“俳優(yōu)”偶語的“諧隱”特征,⑦賦有源于“隱語”一說。荀卿的《賦篇》是最早命名為“賦”的作品,其中包括《禮》《知》《云》《蠶》《箴》五賦,且都為 隱語寫成。都具有鮮明的“言語”特征。漢代是一個從“言語”到“文學”的時代,康有為通觀古今文學演變后云:“古者惟重言語,其言語皆有定體,有定名”,而“自秦漢后,言語廢而文章盛,體制紛紜,字句鉤棘?!雹嗫涤袨椋骸督虒W通義·言語》,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康有為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年,第97—98 頁。在由“采詩之官”采言的時代向“賦說造作”時代的流變中,小說家與賦家共同以“文辭”承擔起新王官體系建構(gòu)的任務(wù),誠如劉勰所謂“然文辭之有諧隱,譬九流之有小說。蓋稗官所采,以廣視聽”,“是以子長編史,列傳滑稽,以其辭雖傾回,意歸義正也”,賦與小說雖屬小道小技,但“意歸義正”,⑨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270 頁?!坝凶阌^者”,故能為“稗官所采,以廣視聽”,而賦又因是“古詩之流”而成功尊體,“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而“蔚為大觀”。⑩參見許結(jié)、王思豪《漢賦用〈詩〉的文學傳統(tǒng)》(《中國社會科學》2011 年第4 期)相關(guān)論述。

      四、藝文類聚:知識體系的文學化思考

      漢儒恪守“家法”,務(wù)求“事類”,劉師培考辨漢宋學術(shù)異同謂:“漢儒繼興,恪守家法,解釋群經(jīng),然治經(jīng)之方,必求之事類以解其紛。”?劉師培:《漢宋學術(shù)異同論》,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 劉師培卷》,第714 頁。知“事類”以成一“家”之法,劉向歆父子建構(gòu)新王官之學運用的也正是此種策略,馮友蘭縱論中國古代的哲學思想認為:“知從類的觀點以觀事物,我們謂之為知類?!瓭h人之歷史哲學或文化哲學……系從類的觀點,以觀察事物者,就此方面說,漢人知類,漢人有科學底精神?!?馮友蘭:《新事論:中國到自由之路》,北京: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 年,第2—4 頁。知從一類之學,即成一家之言,“類”的意識形成,就是“家”的意識覺醒,誠如許結(jié)先生謂“漢人將先秦零散的知識系統(tǒng)化,完成了一種‘類’的意識”。?許結(jié):《賦學:制度與批評》,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65 頁。而在知識系統(tǒng)化的過程中,“小說家”和“賦家”更大的貢獻是在“藝文類聚”,將從“類”的知識體系文學化,這一點尤為值得注意。

      賦是應(yīng)“類”而作。曹丕《答卞蘭教》謂“賦者,言事類之所附也”,?夏傳才、唐紹忠校注:《曹丕集校注》,北京: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 年,第108 頁。晉皇甫謐《三都賦序》論賦之特質(zhì)謂:“然則賦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體理……觸類而長之,故辭必盡麗?!雹偈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 年,第641 頁。翻閱漢賦作品,“類”的提法非常普遍,枚乘《七發(fā)》“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離辭連類”、司馬相如《長門賦》“時仿佛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將將”、東方朔《非有先生論》“總遠方,一統(tǒng)類,美風俗,此帝王所由昌也”、李尤《函谷關(guān)賦》“命尉臣以執(zhí)鑰,統(tǒng)群類之所從”、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圖畫天地,品類群生?!S色象類,曲得其情”、蔡邕《筆賦》“象類多喻,靡施不協(xié)”、丁廙《蔡伯喈女賦》“嘆殊類之非匹,傷我躬之無說”。究具體創(chuàng)作而言,司馬相如《子虛賦》寫云夢 有云:

      其山則盤紆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云;罷池陂陀,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珉琨吾,瑊玏玄厲,碝石碔玞。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芎?昌蒲,茳蘺麋蕪,諸柘巴苴。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陁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湮鲃t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fā)芙蓉菱華,內(nèi)隱鉅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玳瑁鱉黿。其北則有陰林:其樹楩柟豫章,桂椒木蘭,蘗離朱楊,樝梨梬栗,橘柚芬芳。②司馬相如著,朱一清、孫以昭校注:《司馬相如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年,第2 頁。

      山、土、石、水、花、草、樹等等,莫不連類繁舉,誠如蕭統(tǒng)《文選序》所謂“述邑居則有‘憑虛’‘亡是’之作,戒畋游則有《長楊》《羽獵》之制。若其紀一事,詠一物,風云草木之興,魚蟲禽獸之流,推而廣之,不可勝載矣”。

      賦家“總眾類而不厭其繁”,③程廷祚:《青溪集· 青溪文集》卷3《騷賦論》中,合肥:黃山書社2004 年,第67 頁。遵循“可觀”和“多識草木鳥獸之名”的詩教觀而讓“藝文”呈現(xiàn)“知類”意識。陸次云認為:“漢當秦火之余,典故殘缺,故博雅之屬,輯其山川名物,著而為賦,以代志乘?!雹荜懘卧疲骸杜c友論作賦書》,《北墅緒言》卷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集部》第237 冊。袁枚為《歷代賦話》作序謂:“古無志書,又無類書,是以《三都》《兩京》,欲敘風土物產(chǎn)之美,山則某某,水則某某,必加窮搜博采,精心致思之功。是以三年乃成,十年乃成,而成之后,傳播遠邇,至于紙貴洛陽。蓋不徒震其才藻之華,而藏之巾笥,作志書、類書讀故也。今志書、類書,美矣,備矣,使班、左生于今日,再作此賦,不過采擷數(shù)日,立可成篇,而傳抄者亦無有也。”⑤浦銑:《歷代賦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3 頁。艾南英《序王子鞏〈觀生草〉》稱漢賦“排比類書”云:“ 《上林》《子虛》《兩京》《三都》,讀其文,不過如今之學究據(jù)《通考》《類要》之書,分門搜索,相襲為富,求其一言一字出于心之所自得,無有也?!雹撄S宗羲:《明文?!?,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3214 頁。后世大型賦總集從“知識學”角度出發(fā),按照題材給賦分類,如北宋李昉《文苑英華》、明周履靖《賦海補遺》、清陳元龍《歷代賦匯》和廬江太守《賦海大觀》等均以題材分類,直似類書。也因此,賦與類書之間形成良好互動,如唐宋時期的類書,大量摘錄漢賦作品,蹤凡先生以四大類書《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為例,進行列表統(tǒng)計,指出:“唐宋四大類書所摘錄的漢賦就已達248 篇,占今存漢賦總篇數(shù)的90.55%。”⑦蹤凡:《漢賦研究史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300 頁?!百x代類書”說是對漢賦“博物”與“比類”意識的直接體認,是一種知識系統(tǒng)的文學化。

      小說亦以“賦法”寫“類”。《神異經(jīng)》寫昆侖之山有云:“昆侖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周圓如削。下有回屋……上有大鳥……南向……東向有宮……東方裔外有東明山……南方有獸焉……西南大荒有馬……北方有獸焉……西方深山有獸焉……”⑧據(jù)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考訂:《神異經(jīng)》舊題漢東方朔撰,“作者當在服虔之前……此書作者是漢 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第57—58 頁)在敘述空間的架構(gòu)和名物鋪陳上與《子虛賦》“云夢之澤”的描寫如出一轍。又《漢武帝別國洞冥記》卷二寫《甘泉宮》名物云:

      編翠羽麟毫為簾,青琉璃為扇,懸黎火齊為床,其上懸浮金輕玉之磬。浮金者,色如金,自浮于水上;輕玉者,其質(zhì)貞明而輕。有霞光繡,有藻龍繡,有連煙繡,有走龍錦,有云鳳錦,翻鴻錦。……咋之有膏,膏可燃燈,西王母握以獻帝。燃芳苡燈,光色紫,有白鳳、黑龍、 足來,戲于閣邊。有青鳥,赤頭,道路而下,以迎神女。①據(jù)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考訂:《漢武帝別國洞冥記》舊題東漢郭憲撰。參見該書第127 頁。

      這一段描寫,可以與揚雄《甘泉賦》相頡頏。這種“賦法”化的文本結(jié)構(gòu)和敘事體例在積蓄內(nèi)在的驅(qū)動力,在四部分類法下,使文學化的“知類”小說逐漸從史部剝離?!端鍟そ?jīng)籍志》立有“雜史”“雜傳”類目,其“雜史”序曰:“其屬辭比事,皆不與《春秋》《史記》《漢書》相似,蓋率爾而作,非之策之正也?!黄浯蟮纸缘弁踔?,通人君子,必博采廣覽,以酌其要,故備而存之,謂之雜史。”②魏徵等:《隋書》,第962 頁?!半s傳”序曰:“因其事類,相繼而作者甚眾,名目轉(zhuǎn)廣,而又雜以虛誕怪妄之說。推其本源,蓋亦史官之末事也。載筆之士,刪采其要焉?!袢∑湟姶妫慷愔?,謂之雜傳?!雹畚横绲龋骸端鍟罚?82 頁。《漢武帝別國洞冥記》、劉向的《列仙傳》,以及其后干寶《搜神記》等,在《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中歸入史部雜傳類;至《新唐書·藝文志》,《漢武帝別國洞冥記》《列仙傳》歸入子部道家類,《搜神記》歸入子部小說類;至《宋史·藝文志》中,《漢武洞冥記》《列仙傳》歸入子部小說類。又如《神異經(jīng)》在《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中入史部地理類,至《新唐書·藝文志》中歸入子部道家類,至《宋史·藝文志》歸入子部小說類。這些“屬辭比事”“因其事類”的虛誕怪妄之作逐漸與小說建立起關(guān)聯(lián)。

      漢代小說的“知類”意識也得到批評家的關(guān)注和認同。劉向《說苑序奏》云:“所校中書《說苑》《雜事》,及臣向書、民間書、誣校讎,其事類眾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謬亂,難分別次序。除去與《新序》復重者,其余者淺薄,不中義理,別集以為百家,后令以類相從……號曰《新苑》,皆可觀。”④向宗魯:《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1 頁。東漢應(yīng)劭撰《風俗通義》,序稱:“俗間行語,眾所共傳,積非習貫,莫能原察。今王室大壞,九州幅裂,亂靡有定,生民無幾。私懼后進,益以迷昧,聊以不才,舉爾所知,方以類聚,凡一十卷,謂之《風俗通義》。”⑤王利器:《風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 年,第4 頁?!逗鬂h書·應(yīng)劭傳》稱應(yīng)劭“撰《風俗通》,以辯物類名號,釋時俗嫌疑。文雖不典,后世服其洽聞”,又稱“應(yīng)氏七世才聞,而奉、劭采章為盛。撰著篇籍,甄紀異知,雖云小道,亦有可觀者焉”。⑥范曄:《后漢書》,第1614、1622 頁。清人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云:“劭,漢俗儒也?!讹L俗通》,小說家也。蔚宗譏其不典,又云異知小道,可謂知言?!锻醭鋫鳌吩疲骸墩摵狻钒耸迤?,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伺c《風俗通》品題略同,尤為妙解。蓋兩書正是一類,皆摭拾聞,郢書燕說也。”⑦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 年,第257 頁。后世小說戲曲家也沿襲“知類”意識,以“賦法”寫小說,錢鍾書對比漢賦與小說“排類”方式后謂:“小說、劇本以游戲之筆出之,多文為富而機趣洋溢,如李光弼入郭子儀軍中,旌旗壁壘一新。董說《西游補》每喜鋪比,第一回各色百家衣、第三回武器、第四回萬鏡又看榜人、第七回梳洗用具、第八回派起鬼判及使者,皆稠疊而不冗滯?!M俗之言,初非爾雅,亦非賦體,而‘繁類’鋪比,妙契賦心,抑且神明變化,前賢馬、揚、班、張當畏后生也?!雹噱X鍾書:《管錐編》第1 冊,第579 頁。小說的“事類”書寫“妙契賦心”,共同將“知類”意識“藝文化”。

      劉勰《文心雕龍》謂司馬相如的《上林賦》“繁類以成艷”,⑨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135 頁。《上林賦》在“連類繁舉”的同時,還有“成艷”,即“藝文化”。賦體承續(xù)“《呂覽》類輯之義”,章學誠、劉師培的這個論斷很有道理,賦與小說的“知類”意識直接啟迪和開啟了類書的編纂,前引曹丕有“賦者,言事類之所附”的評論,值得注意的是,我國古代第一部類書《皇覽》,正編于曹魏之初。北宋吳淑《事類賦》肇始之“事類”賦創(chuàng)作最為典型。繼吳氏之編,踵事增華,有明人華希閔《廣事類賦》、清人吳世旃《廣廣事類賦》、王鳳喈《續(xù)廣事類賦》、張均《事類賦補遺》及黃葆真《增補事類統(tǒng)編》(亦可稱《事類賦統(tǒng)編》)的系列編纂,其功能是“賦體類事”,將賦體與類書凝合為一。自《漢志》載錄《虞初周說》(即張衡《西京賦》所謂:“小說百家,本自《虞初》。”)之后,《虞初志》《續(xù)虞初志》《虞初新志》以及《類說》《續(xù)世說》《說郛》《古今說海》《說略》《說類》等專門的小說類書層出不窮,小說與類書凝合為一。①關(guān)于賦體類書、類書小說的研究,參見許結(jié)《論漢賦“類書說”及其文學史意義》(《社會科學研究》2008 年第5 期)、劉天振 《通俗類書中文言小說資料的特征及價值》(《明清小說研究》2022 年第2 期)相關(guān)論述。而追溯類書“藝文化”的標志性事件,則是《藝文類聚》的編纂,唐人歐陽詢在敘述《藝文類聚》的編纂動因時云:“《流別》《文選》,專取其文;《皇覽》《遍略》,直書其事。文義既殊,尋檢難一。爰詔撰其事且文……比類相從?!适戮悠淝?,文列于后?!雹跉W陽詢:《藝文類聚》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27 頁。前代類書多專門類事,而《藝文類聚》類事又類文,保存大量漢魏以來的詩賦名篇,陳振孫稱“其所載詩文賦頌之屬,多今世所無之文集”,③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423 頁。清四庫館臣謂其“以事實居前,詩文列后……于諸類書中,體例最善”,④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 年,第1142 頁。開創(chuàng)了“事文一體”的新體例。這種新體例讓類書具備總集的特征,誠如聞一多所說:“這可見《藝文類聚》是兼有總集(《流別》《文選》)與類書(《皇覽》《遍略》)的性質(zhì),也可見他們看待總集與看待類書的態(tài)度差不多?!雹萋勔欢啵骸短圃婋s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4 頁。無論是從舊、新王官之學的轉(zhuǎn)換,還是從“七略”到“四部”的更迭,其本質(zhì)上都是一種知識的歸類,至《藝文類聚》形成“文”與“事”比類相從的體例,又是文學章法的知類化與知識體系的文學化的集中彰顯。

      余 論

      劉向、歆父子歸類條別文獻,以《周官》為之法則,在文章盛而文集未立之時,“小說家”與“賦家”之言因有可“觀采”而列入新王官之學體系中,成一子之學。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文集》中謂:“兩漢文章漸富,為著作之始衰。然賈生奏議,編入《新書》;相如詞賦,但記篇目,皆成一家之言,與諸子未甚相遠,初未嘗有匯次諸體,裒焉而為文集者也。………是集部著錄,實仿于蕭梁,而古學源流,至此為一變……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窮而有類書。”⑥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第296—297 頁。由著述之作到文章之撰,由典故藝文到藝文類聚,兩漢辭賦與小說在這“一變”中扮演重要角色。

      章學誠考鏡《漢志》“詩賦略”賦家源流,謂:“然則三種之賦,亦如諸子之各別為家,而當時不能盡歸一例者耳。豈若后世詩賦之家,裒然成集,使人無從辨別者哉?”⑦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第1064 頁。后世不明“賦家”之學,是因為詩文別集出現(xiàn),以致無從辨別。惲敬在《大云山房文稿二集自序》中,將漢唐宋諸家古文歸入“一子之學”:

      后世百家微而文集行……敬觀之前世,賈生自名家、從橫家入……晁錯自法家、兵家入……董仲舒、劉子政自儒家、道家、陰陽家入……韓退之自儒家、法家、名家入……曾子固、蘇子由自儒家、雜家入……柳子厚、歐陽永叔自儒家、雜家、詞賦家入……杜牧之、蘇明允自兵家、從橫家入……蘇子瞻自從橫家、道家、小說家入……至若黃初、甘露之間,子桓、子建……于是文集與百家判為二途……是故百家之敝,當折之以六藝;文集之衰,當起之以百家。⑧惲敬:《惲敬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664 頁。

      這是子、集之間的“二變”。章學誠對此深有體認,謂:“今即世俗所謂唐宋大家之集論之,如韓愈之儒家,柳宗元之名家,蘇洵之兵家,蘇軾之縱橫家,王安石之法家,皆以生平所得,見于文字,旨無旁出,即古人之所以自成一子者也。其體既謂之集,自不得強列以諸子部次矣?!雹嵴聦W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第957 頁?!白印迸c“集”合而分,分而合,學術(shù)流別由“七略”之流為“四部”,今之人視“小說家”與“賦家”,一方面要以“逆流而上”的思路,由“四部”返回“七略”,在文集未熾盛之時,視“小說家”與“賦家”皆是“一子之學”,在“新王官之學”建構(gòu)體系中觀其流別,方得其旨;另一方面,也要以“順流而下”的思路,子學與文集成合流之勢,誠如劉咸炘謂:“西漢悉是子勢,東漢以降乃會合子與詞賦而成文集之勢,梁后過文,唐后過質(zhì),皆不與焉。實齋謂諸子衰而文集盛,始于東漢,乃論著述,非論辭派,而適與吾說合。”①由著述到辭章之學,可覘見“小說家”與“賦家”二者在流衍中互有交織,傳播知識,有可觀采,又繁類以成艷,至“藝文類聚”,且與子部逐漸分離,“如《藝文類聚》之類,當附集部總集之后,總不得與子部相混淆”,②至明人謝升直謂“竊以為集莫盛于近世矣,而說家興焉,亦集之流也”,③逐漸進入“集部”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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