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徑
《詩經(jīng)》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收錄了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五百余年的三百零五篇作品。這部內容廣闊、情感駁雜的總集,反映出周人在面對社會政治、農(nóng)事耕作、情愛糾葛等諸多方面的獨特體驗。從體制來說,《詩經(jīng)》可以分為“風、雅、頌”,其中“風”和“雅”等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具有現(xiàn)實性、批判性的寫詩用心和賦誦旨趣,又被概述為“風雅精神”。作為《詩經(jīng)》中的名篇,選自《衛(wèi)風》的《氓》被選編進多版高中語文教材。這首以女性青年口吻,敘述從戀愛到婚變的故事,有著完整的故事框架和濃郁的敘述性,這首詩對愛情的純真描寫以及情真詞率的特質,可以說是高中學生理解風雅精神的一個極好范例。本文試圖通過對《氓》背后所蘊含的周人詩觀進行闡釋發(fā)微,以期體會“無邪”與“告哀”的詩歌經(jīng)驗,進而理解其中所蘊藏的“風雅精神”,并由此來闡釋這種“風雅精神”對我們在“文化傳承與理解”方面的延展提供哪些啟示。撮言要之,條分縷析如下。
一、風之“無邪”:摯情與風俗的“好色”表達
“國風好色”說最早見于荀子《大略篇》,其云:
《國風》之好色也,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于金石,其聲可內于宗廟?!薄缎⊙拧凡灰杂谖凵希砸酉?,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聲有哀焉。
荀子評《詩》之“國風好色”,當屬于一種宏觀概況,其言“好色”一詞,并非今人之所謂貶義,荀子的“國風好色”說主要指的是“十五國風多為男女言情之作,多有抒發(fā)男女相思、彼此愛慕之辭”,旨在強調《國風》作品的民歌特質。在《詩經(jīng)》作品中,此類作品比比皆是,如《周南·關雎》《召南·摽有梅》《邶風·靜女》《鄭風·褰裳》等,它們的內容或為求愛,或為思婦,或為婚變。《衛(wèi)風·氓》中“好色”的一面,主要集中在這首詩歌的戀愛部分:
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
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
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開篇四句,首先交代了故事的人物、地點和事件,即在集市上,一位憨厚老實的青年男子以購買絲織為名,向女孩吐露情愛并謀談婚嫁。然而按照當時周人的民間風俗,男女婚嫁須有媒人良約,如《齊風·南山》:“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薄叭∑奕缰??匪媒不得?!惫识又坏谩八妥由驿浚劣陬D丘”“將子無怒,秋以為期”??梢钥闯?,男子對女主人公的求愛是成功的,只是迫于當時的社會禮制,女子只得以“愆期”相脫,這在一定意義上體現(xiàn)出當時社會對婚戀媒嫁的主流態(tài)度。然而在這首詩中值得注意的是,男子越過禮法,私自前來與女子談婚論嫁,本就不合禮制,女子也沒有像《齊風·南?山》中所說的那樣,“告父母,求良媒”,而是平復了男子的怨氣之后,私自定下婚期,“女子的‘將子無怒一語,塑造了一個與男子無媒而通,大膽追求愛情的癡心女形象”??梢哉f,這在某種程度上不僅表現(xiàn)出男女主人公,尤其是女主人公對愛情的熱烈渴望,也體現(xiàn)出先秦衛(wèi)地民間那種淳樸的民風。這種“好色”的風貌,其實就是孔子所說的“無邪”。
送走男子以后,女主人公并不是耐心等待著他們約定好的“秋期”,而是不斷登上土墻,凝望復關,她的一顰一笑,一哀一樂都在遙望復關的復踏過程中得到極好的書寫。女子的這種狀態(tài)與《周南·關雎》和《邶風·靜女》中愛而不得的男子頗有相似之處,似其“寤寐思服”,又似其“搔首踟躕”,女子的那種相思之切,歷歷可見,純真且動人。她怕男子久久不來,因此才將自己的思念之情表現(xiàn)得那么坐立難耐,及至男子歸來,占卜兇吉后便帶著行李嫁過去了。如此純粹的情感以一種直率的語言和極具音樂性的韻章表現(xiàn)出來,且將女子內心那種患得患失的悸動勾勒得栩栩如生。
該部分以女子的口吻來敘述青年男子向其求婚以至結婚的過程,讓讀者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周人真摯純情的婚戀風俗,以及情真詞率的藝術風貌。
二、雅之“告哀”:個體刺褊下的陳情
“風雅精神”除了“無邪”的一面,還有“告哀”的一面。“從題材內容上看,《大雅》多言王政興衰,《小雅》多言人事否泰;《大雅》貴有耳提面命的警策之語,《小雅》廣見鋒芒畢露的怨憤之辭?!边@里所說的興衰否泰,以及導致的警策怨憤,都是詩歌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所展現(xiàn)出來的為苦難人生鳴冤叫屈的功用。所謂“君子作歌,維以告哀”(《小雅·四月》)。當然,除了《小雅》《大雅》之外,《國風》中也存在諷刺和批評的類似精神指向。諸如《秦風·黃鳥》諷刺秦穆公以人殉葬,《魏風·碩鼠》鞭撻貪得無厭,這些“刺褊”諸篇,都體現(xiàn)出了詩訴我怨、詩告我哀、詩陳我情的個體表達,也體現(xiàn)出在社會思潮之下藝術本身能夠蘊含的人文關懷。
在《衛(wèi)風·氓》中,詩歌兼用賦比興的手法,生動地表現(xiàn)了女主人公婚后的不幸生活,進而告哀的現(xiàn)實困境: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
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詩歌以桑與鳩的形象含蓄地表現(xiàn)出男子對她從熱愛到厭棄的經(jīng)過。詩歌以桑葉比作女子的容貌,鳩比作女子自身,桑葚比作男子熱戀時對她的愛意纏綿,進而通過桑葉之變暗喻女主人公的婚戀之變。這種對婚戀之變的坦誠,被《詩小序》概述為“刺時”:“《氓》,刺時也。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別,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棄背?;蚰死Ф曰?,喪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風焉。美反正,刺淫佚也。”后來,經(jīng)毛《傳》鄭《箋》等釋,進而成為主流觀點。在這里,面對感情的挫折和人生的變故,女主人公面對天地,面對自己的內心所陳述的哀情,能讓人充分感受到她的怨恨和嘲諷。這種怨恨和嘲諷,在后面的內容中漸次高潮: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該部分對上一章“自我徂爾,三歲食貧”進行了補述,訴說自己嫁為人婦之后一直過著勤勤懇懇的生活,然而盡管這樣,丈夫還是對她“至于暴矣”。不僅丈夫無法容他,兄弟也不理解她,對她“咥其笑矣”。在這種情境之下,女主人公不僅面對了感情的受挫和人生的變故,還面對了周圍人的不理解和隔膜。如此,她只能暗自承受,回憶往事,作歌告哀,全詩在一聲“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長嘆告哀中截止,悲劇達到最高潮,留下無盡情思傳響不絕。這種對個體命運困境的陳情,表現(xiàn)了《詩經(jīng)》對現(xiàn)實的批判性以及人文關懷,是《詩經(jīng)》“風雅精神”的極致表現(xiàn)。
三、“風雅”相接:“文化傳承與理解”方面的啟示
首先,使學生感受傳統(tǒng)文化中的“情真語摯”。作為一首敘事詩,《衛(wèi)風·氓》以女主人公的角度向我們講述了她與氓的相識、婚戀、被棄的全過程,一方面,其在敘事上情真詞切的藝術風貌,深刻地表現(xiàn)出青年男女真誠坦率的愛情追求,可謂“其誠可比于金石,其聲可內于宗廟”(荀子《大略篇》)。另一方面,其在敘事基礎上延伸出來的抒情內容,也同樣體現(xiàn)出情真意切的態(tài)度。這種“情真語摯”的“風雅”不僅是《詩經(jīng)》作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源頭的基礎要義,也同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內核所在。屈原在《楚辭》中的叩問和哀怨,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的傾訴和委屈,李密在《陳情表》中的難言和諄篤,辛棄疾在《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的拍欄和憤恨,歸有光在《項脊軒志》中的細數(shù)和懷人,自先秦至明清,這些出現(xiàn)在高中課本或讀本中的名篇,不一而足都服膺于《詩經(jīng)》的“情真語摯”,從而在浩浩蕩蕩的歷史長河中為我們民族烙下深刻的歷史足跡。只有體會這種沒有浮夸和雕飾的情感表達,才能使學生更好地體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
其次,使學生感受傳統(tǒng)文化中的“獨立人格”。在《衛(wèi)風·氓》中,“創(chuàng)作視角不再是自我之外的社會客體或意念中的先祖神明,而是詩人的內心世界,是作者的自足主體”。這種對個體命運困境的陳情,使“無邪”之風,又兼有“告哀”之雅,從而在藝術表達中,彰顯出“風雅”相接中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進而展現(xiàn)出抒情主人公的個體覺醒意識??梢哉f,這種個體覺醒意識才是“風雅精神”最為可貴之處。在詩歌敘述過程中,抒情主人公逐漸地由一位渴望愛情的單純女子轉變?yōu)樽宰鹱粤ⅰB(tài)度堅決的成熟女性。女子在訴說“三歲食貧”的經(jīng)歷時,并沒有無節(jié)制地繼續(xù)陳說,而是“靜言思之,躬自悼矣”,她能夠很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這段感情已經(jīng)無法回頭,所以她選擇了理性,選擇捍衛(wèi)獨立的人格尊嚴:既然氓違背了當初的“信誓旦旦”,那么就“亦已焉哉”,從此了斷。這種形成“獨立人格”的覺醒意識,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特別是近現(xiàn)代的文學表達中,都是一個重要的脈絡。從《離騷》到《歸去來兮辭》,從“美政”到“拒仕”的轉變;從《與妻書》到《沁園春·長沙》,從鏗鏘之聲到堅毅氣魄的延續(xù),我們都可以看出“獨立人格”的覺醒意識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價值體現(xiàn)。
最后,使學生感受傳統(tǒng)文化中的“直面困境”?!对娊?jīng)》中類似《衛(wèi)風·氓》這樣的棄婦婚變詩有很多,但能夠如《衛(wèi)風·氓》這般通過完整的敘事表現(xiàn)出個體覺醒意識的作品不多,比如同樣是棄婦婚變詩的《邶風·日月》,其各章以“日居月諸”起興開頭,然后女子通過一種主觀的、反問的、宣泄式的口吻訴說自己的不幸婚姻,基本以抒情為主,沒有完整的故事經(jīng)過,抒情主人公遭遇婚變之后那種生命的悲愴并沒有完全顯露出來。
綜上所述,《衛(wèi)風·氓》不僅僅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兩千多年前的婚戀故事,它更讓我們深刻地感受到中國詩歌起始階段的表達用心和賦誦旨趣,而正是這樣一種詩觀旨趣,隨著詩人人格的愈漸獨立,在盡情舒張人性和全力暴露個體困境,捍衛(wèi)獨立人格的基礎之上,也形成了中國文學史上最為重要的“風雅傳統(tǒng)”,沾溉后世千年。
作者單位:安徽省寧國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