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建新
唐、宋之際,源自《尚書》的“西旅獻獒”故事,被藝術(shù)家納入畫面,呈現(xiàn)為《旅獒圖》《貢獒圖》《西旅獻獒圖》等視覺形象,借以展示“四夷奉琛贄,萬國尊王室”的職貢場景,宣揚“王化能柔遠,遐琛亦會同”的帝國聲威。然而,身當亂離板蕩之際的宋人錢選,入元后卻也繪有多種《西旅獻獒圖》。1歷代文獻著錄的錢選“獒圖”,有《旅獒圖》《貢獒圖》《西旅獻獒圖》《西旅進獒圖》《西旅貢獒圖》等名稱,其圖畫素材與畫面內(nèi)容基本相同,故本文以《西旅獻獒圖》統(tǒng)稱之。這是他隱居“素志”2錢選《山居圖》自題曰:“此余少年時詩。近留湖濱,寫《山居圖》,追憶舊吟,書于卷末。揚子云‘悔少作’,隱居乃余素志,何悔之有?”可見,盡管錢選曾于南宋景定三年(1262)舉鄉(xiāng)貢進士,但“隱居”始終是縈繞在心際的人生抉擇之一。的藝術(shù)再現(xiàn)?還是別有隱情,寓含某種現(xiàn)實關(guān)懷?對此問題進行考察,既能使對錢選繪畫藝術(shù)的認識更加立體,也可豐富對繪畫史中“旅獒”類作品蘊涵的理解,還會明晰源自經(jīng)學(xué)的“西旅獻獒”故事在文化史中的傳播生態(tài),具有多方面價值。鑒于此,本文擬在爬梳錢選《西旅獻獒圖》文獻載錄情況、考察遺存圖像形貌的基礎(chǔ)上,將之置于“西旅獻獒”的“語-圖”發(fā)展脈絡(luò)中審視,以剖析圖像的潛在蘊涵,揭橥其藝術(shù)史價值。
錢選《西旅獻獒圖》在文獻中多有記載,流傳有序,圖像實物,今亦有存。
明初劉基曾題詠錢選《西旅獻獒圖》,謂圖中繪有越重譯而獻獒的夷人,“毳服耳金鐻,卷毛眼窈洼”,3[明]劉基,《劉伯溫集》卷二十《五言古詩》,林家驪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48 頁。樣貌與中土人士迥異。顧鼎臣觀看錢舜舉《西旅貢獒圖》,萌生“明王慎德四夷賓,進戒猶勤致主臣”4[明]顧鼎臣,《顧文康公詩文草續(xù)稿》卷六,明崇禎十三年(1640)顧氏家刻本。之感慨。歐大任《跋錢舜舉〈旅獒圖〉后》曰:“‘西旅貢獒,太保用訓(xùn)于王’,斯圖殆有意哉?是日,關(guān)中李鳴卿邀余同黎惟敬飲園亭上,暑雨初退,乃出是卷,昔張伯雨題為錢舜舉作?!?[明]歐大任,《歐虞部文集》卷十九,清刻本。李鳴卿與歐大任同為“竹西二十一子”成員,曾于隆慶三年(1569)三月上巳在廣陵“共修禊事”,則約莫隆慶前后,李鳴卿庋藏有錢選《旅獒圖》。萬歷癸丑(1573)二月,袁中道在桃源江進之家中觀賞“錢舜舉《貢獒圖》”,嘆其“精絕”。6[明]袁中道,《柯雪齋外集》卷八《游居柿錄》,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刻本。
清人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三曰:“里人鐘文子有《旅獒圖》,索余題之。余曰:‘舜舉,宋進士,不肯出仕,歸老霅川,以詩畫自娛;《旅獒》一圖,仿閻立本筆意’”。7[清]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二,余彥焱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6—47 頁。鐘文子即順治年間濟南府提學(xué)道鐘性樸,與孫承澤同為崇禎進士,所藏錢選《旅獒圖》中有孫承澤跋文,言及此圖之畫史淵源。彭兆蓀有《題錢舜舉〈貢獒圖〉同張子白作》詩,據(jù)其可知:清嘉慶年間,華亭張若采藏有錢選《貢獒圖》,摹繪“四尺風(fēng)?稱善狗,花鬘貉子雙繩手”8[清]彭兆蓀,《小謨觴館詩文集》卷六,清嘉慶二十二年(1817)增修本。等形象。
可見,明、清之際,有多種題署為錢選的《西旅獻獒圖》在文士交游活動中傳播,詩酒流連之際,衍生出諸多題詩跋文。
除文獻載錄外,至少有兩件題署為錢選的《西旅獻獒圖》存世:9東京中央拍賣香港有限公司2020年12月拍賣會拍品中,有傳為錢選之《摹唐閻立德〈西旅進獒圖〉》卷,繪一人前導(dǎo),手捧珊瑚;一人效犬曳巨索,若力不勝者;一人捧負子獒,踧踖如也;兜鍪堂皇,箕踞胡床,須眉畢現(xiàn),器宇軒昂,蓋王者也;旁有女伎手執(zhí)杯盤,凝眸睥睨,不敢正視;一人殿后,執(zhí)胡琴,左提壺漿,僅見背影。鈐“錢氏”“舜舉之章”“錢選之印”白文印,“翰墨流聲”“舜舉”朱文印,有“奎章閣”“程伯奮珍藏印”“可庵審定真跡”朱文印。拖尾有三跋文:“余嘗聞宣和殿藏唐人《旅獒圖》,有其目,今幸觀其圖,豈非一大快事哉!況便錢氏所摹,誠稀世之寶也。寶歷丁丑夏五月廿八日識。洛陽池?zé)o名。”“錢霅翁摹閻立德《西旅進獒圖》,楮素瑩潔,筆法精妙,輕毫淡墨,古樸可愛,不假丹青之飾,益臻神化之境,足與李龍眠《十六應(yīng)真》雁行方駕、楚珩趙璧,不是過焉。昔武王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蠻,西旅進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訓(xùn)武王,此圖蓋出乎是。按:獒,犬類,《尓雅》謂:四尺為獒,周公謹《云煙過眼錄》稱:司德用進所藏,有閻立本《西旅貢獅子圖》,獅子墨色,類熊而猴毛大尾,殊與世俗所謂獅子不同,聞近者外國所貢正此類也。云:文休承《鈐山堂書畫記》亦有閻立本《西旅獻獒圖》之目,唐人作畫多無名氏,立德畫名乃弟所掩,遂以立德為立本所謂獅子也者,固獒之誤。霅翁所本,豈周、文二氏之所寓目者耶?今閻工部真跡渺乎其不可得,錢貢士摹本于唐人一塵之隔,可謂買王得羊矣!歲在著雍淹茂余月,古歙程琦?!薄八五X貢士摹唐閻工部《西旅進獒圖》,池大雅題,奎章閣珍藏,庚戌秋重裝?!背?zé)o名即池大雅(1723—1767),日本畫家,京都人,擅指畫,據(jù)其跋文,其于寶歷丁丑(1757年)夏初睹此圖,謂其為錢選摹唐人者也?!翱麻w”為僑商程琦(1911—1988)齋號,程氏字伯奮,號二石老人,又號可庵,原為安徽歙縣人,后奔赴日本,精鑒藏,撰《萱暉堂書畫錄》,其中即著錄此圖;其跋文則謂此圖為錢選摹閻立德者,然亦無據(jù)。此圖之獒及使者造型與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極似,而酋首又類香港趙氏基金會藏本,加之流傳無序,形跡可疑;當為作偽者撮合前二圖而為之者,下摹本一等,故本文不做考察。
其一為香港趙氏基金會藏本(圖1)。有溥儒題簽條:“元錢選《西旅獻獒圖》。辛酉正月初八日,心畬居士題于戒臺寺?!眻D繪外蕃貢獒形象:本幅自右至左繪三人,起首一人,逸眉虬髯,戴獸首巾帽,著絳紅長袍,蹬烏靴,系玉佩革帶,雙手交握,側(cè)身而立;其后二隨從,高鼻深目髡頂,膚黑者牽引巨獒,膚白者抱持幼獒,意欲進獻。圖后有錢選題識:“唐宰相閻立本作《西旅獻獒圖》傳于世,余早年留毗山石屋得其本。今轉(zhuǎn)瞬四十年,再為之,則老境骎骎矣?!焙笱骸八磁e”“希世有”等印。拖尾有天順四年(1460)七月姑蘇滕塏題詩并跋文:
圖1 [元]錢選,《西旅獻獒圖》,紙本設(shè)色,縱26.5 厘米,橫97 厘米,香港趙氏基金會藏
立本丹青世所珍,錢公摹之更精神。旅獒卻貢良由奭,肇啟周基八百春。昔唐貞觀中,四夷咸賓,畢獻方物,太宗乃命閻立本圖其衣冠狀貌,以夸唐室之盛,而附以有圖。越裳氏之雉、西旅之獒并為一圖,留傳人間幾百年矣。霅溪錢舜舉素擅丹青之妙,早年寓毗山石屋,得其本而摹之。又將百年,梅溪金君鄰升氏得之,裝潢成卷,索予題。予曰:相傳既久,舜舉摹之,惜乎不得其全。雖然,匪徒為玩好之具也。愿金氏云仍睹此圖,詠此詩,當知召公作書以戒武王之意云。
鈐“經(jīng)史余閑”“進德修業(yè)”印。據(jù)其文可知,錢氏此圖,系摹仿閻立本《越裳獻雉西旅獻獒圖》而作。元、明之際,此圖為梅溪金鄰升所得,然止存“西旅獻獒”部分,金氏裝裱成卷,并延請滕塏題跋。據(jù)徐石麟《南廱志》卷六、馮桂芬《(同治)蘇州府志》卷六十二載,滕塏于景泰五年(1454)任國子監(jiān)六堂學(xué)錄,則錢氏之圖,在明正統(tǒng)、正德年間,為滕氏所得,后入藏清宮,復(fù)經(jīng)景劍泉、斐景福、溥儒等遞藏,終輾轉(zhuǎn)流傳至香港。
其二為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圖2)。此本曾入藏清乾清宮,為《石渠寶笈》著錄。圖自右至左畫六位持物貢使,樣貌衣著有別,神態(tài)舉止各異,或髠頂,或戴帽,或虬髯,或微須,皆著長袍,蹬筒靴,抱珊瑚、象牙、幼獒諸物;第七人牽一巨獒,色青而類獅,其后有絳袍藍帶者,冠服類侯王??钍稹半愊X選畫”,鈐“舜舉”朱文方印,有“石渠寶笈”等鑒藏璽。拖尾有款署“俞和”之跋文:
圖2 《西旅獻獒圖》,絹本設(shè)色,縱27.3 厘米,橫99.6 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
右《西旅貢獒圖》,乃霅川錢舜舉作。昔武王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蠻。西旅貢厥獒,太保作《旅獒》,用訓(xùn)武王,此圖蓋出于是。按,獒,犬類,能知人意?!稜栄拧分^:“四尺為獒?!苯袼嫪{青色而首尾則犬類,使者共八人,其前者特偉麗,被服類王者,后七人各有所執(zhí)。不知舜舉何所本作。按,古云:“閻立本有《貢獒圖》,神妙莫比。”豈其源流者歟?
俞和為元末法書名家,沖澹安恬,隱居不仕,志趣頗類舜舉。他在跋文中點明錢選此畫所繪之本事,描摹圖中貢獒與使臣形象,并對其與閻立本《貢獒圖》之關(guān)系作出推測。這些敘述為人們理解錢選之圖提供了參照。
由宋入元后,錢選畫名大盛,以致藝壇有“三絕”之雅稱,如明人陳循等纂修《寰宇通志》曰:“論者以選畫、趙孟頫字、馮應(yīng)科筆為‘吳興三絕’?!?0[明]陳循等,《寰宇通志》卷二十五,明景泰刻本。徐維起《徐氏筆精》卷七、謝肇淛《西吳枝乘》、王珣等《(弘治)湖州府志》卷二十、朱同《覆缻集》卷六等亦有此類記載。盛名之下,不少別署“錢選”的偽作贗本遂應(yīng)運而生,趙孟頫曾感慨此類畫作“有東家捧心之弊”。鑒于此,錢選將其畫作題款“改為‘霅溪翁’”,以示區(qū)別,“庶使作偽之人知所愧焉”,且自言“凡無此跋皆假作也”,11劉九庵,《朱檀墓出土畫卷的幾個問題》,載《文物》1972年第8 期,第64 頁。試圖為人們辨析其作真?zhèn)翁峁{借,這也成為考訂其畫作時限的憑據(jù)。
香港趙氏基金會藏本中錢選自跋有“今轉(zhuǎn)瞬四十年,再為之”語,12據(jù)錢選款識可知,他曾多次摹閻立本《西旅獻獒圖》,此本乃是他在留毗山石屋見到閻立本圖“四十年”后所摹者,故“老境骎骎”;滕塏跋文中以為此本為舜舉早年寓毗山石屋時之摹本,當非。則圖當作于舜舉晚年;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中有款署“霅溪錢選畫”,明其為舜舉后期作品。則此二圖皆作于元際,其時舜舉已然“捐棄篋笥仇詩書”,閑中消日月,于幽林深處聽潺湲;然其所作《西旅獻獒圖》,在畫史上卻頗有淵源。
在錢選之前,閻立本已繪有《西旅獻獒圖》。據(jù)張丑《清河書畫舫》載:明人韓世能藏有閻立本《西旅獻獒圖》卷,絹本設(shè)色,“其畫沉著痛快”,張氏定為“真跡”;13[明]張丑,《清河書畫舫》,徐德明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7 頁。然顧復(fù)又因圖中“人物非中土,衣冠而簡樸,獒則犬身獅尾”,認為“相傳為閻令真跡,大抵宋人為近”,14[明]顧復(fù),《平生壯觀》,林虞生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19 頁。乃是宋人摹本。
文徵明有《跋仇實父〈西旅獻獒圖〉》文,先確認仇英之圖取材于《尚書》“西旅獻獒”故事,又引前人之語“閻立本有《貢獒圖》,神妙莫比”,15張毅、陳翔編,《明代著名詩人書畫評論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741 頁。推定仇英在圖像結(jié)構(gòu)上對閻立本有所效法。
明人曾爟作有《〈西旅獻獒圖〉為居止善賦》詩,其中言及“武王戎衣定天下,西旅獻來名更隆……閻公狀物妙入神,龍眠效之尤逼真。玉堂松雪善模擬,三賢造車同一輪”;16朱蕊,《沐昂滄海遺珠注》,云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47 頁。平顯于《西旅獻獒圖》詩末自注曰:“圖舊閻立本所作,李伯時曾以海藤紙臨之。元大德間,趙子昂復(fù)臨寄錢唐崔進之,后自題云:‘是日大雨檐聲如澗’?!?7王國平編,《杭州文獻集成》,杭州出版社,2014年,第17 冊,第31 頁。據(jù)此可知:閻立本作有《西旅獻獒圖》;至宋時,李公麟有摹本;元大德年間,趙孟頫又有摹李公麟之本,其中圖繪有“非熊非貙聲豪雄,蹄高四尺行追風(fēng)”之獒,并有孟頫“鐵畫銀鉤”之法書,圖初贈其姻親崔晉,18馬順平,《誰是崔晉?辨趙孟頫書札中的“晉之”與“進之”》,載《紫禁城》2017年第11 期,第115 頁。其后輾轉(zhuǎn)至云南,為平復(fù)所得。
由此可見,明、清以來,盡管對韓世能所藏閻圖是否為真跡尚存爭議,然閻令作有《西旅獻獒圖》,卻是公認的。
不過,唐、宋文獻中多記閻立本有《貢獅圖》,而甚少作《貢獒圖》者,19宋人許月卿《先天集》卷六載《旅獒圖》詩曰:“戒獒式燕紫陽詩,展畫如觀作訓(xùn)時。我道非唐無此筆,宋人那解析豪厘?!睋?jù)“非唐無此筆”語推知,其以為所題詠之《旅獒圖》當出唐人手筆,或為立本之作,俟考。如《宣和畫譜》卷一載閻立本有《職貢獅子圖》,周密《云煙過眼錄》卷二載:“閻立本《西旅貢獅子圖》,獅子墨色,類熊而猴帽,大尾,殊與今時獅子不同。聞近者外國所貢,正此類也?!本砣d宋高宗題簽“閻立本《職貢獅子圖》”,其中繪有“大獅二,小獅數(shù)枚,虎首而熊身,色黃而褐,神采粲然”。20[宋]周密,《云煙過眼錄》卷三,民國景明寶顏堂秘籍本。以此論之,則宋人所見閻立本《貢獅圖》中之獅,多為雜取獅、熊、猴、虎等動物的不同特征,經(jīng)由藝術(shù)加工而成者,并非寫實性的圖像呈現(xiàn),故與平素所見之獅差異甚大。而前文所錄錢選《貢獒圖》中之獒,卻“畫獅青色而首尾則犬類”,與獅頗類,且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趙孟頫《貢獒圖》(圖3)、佚名《元人貢獒圖》(圖4),故宮博物院藏明《西旅獻獒圖》(圖5),以及天津博物館藏清緙絲《貢獒圖》(圖6),其中所繪之獒,亦多為獅形?;蛟S正是諸家《貢獒圖》《貢獅圖》中所圖繪之獸具有相似性,故明人孫鑛《書畫跋跋》續(xù)卷三曰:“西旅所獻獒,正今西番所貢獅子。獅有九種,獒則其最下者耳。余嘗觀京師諸古剎壁所繪獅,其首尾毛雖視今西苑所畜者小異,然形狀大略不甚遠;所云作獅尾大如斗者,似是特創(chuàng)出怪形,非真物也。”21[清]孫鑛,《書畫跋跋》續(xù)卷三,清乾隆五年(1740)刻本。將獒視為獅之一種,并以為獒圖中“尾大如斗”等細節(jié),實為藝術(shù)家之變形,不可以與苑囿所蓄之獅形似而求之。這樣看來,諸家所謂閻立本《貢獒圖》《旅獒圖》《西旅獻獒圖》《西旅貢獅子圖》《職貢獅子圖》云云,名異而實同。22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二載:“閻立本《西夷貢獒圖》,作一獅一獒一羊,四胡人,未必真。”其圖式與“貢獒圖”多異,當為后人臆為之,故李氏質(zhì)疑其真實性。也就是說,《尚書》所載西旅所獻之“獒”,經(jīng)師雖訓(xùn)解為“大犬”“犬高四尺”,但在閻立本、錢選等畫家筆下,卻多表現(xiàn)為獅而又有變形。后世之《貢獒圖》,在圖式上對此多有承繼。23如孫鑛《書畫跋跋》續(xù)卷三載清李郡《旅獒圖》王氏跋文曰:“李郡出所畫《旅獒圖》索題……所謂旅獒者,大犬也……今乃畫作一綠狻猊,大約如近代所貢者,然不作黃色,若佛書所稱青獅,則尾大于斗?!蓖跏康潯堕釄D為牧仲郎中賦》中描繪所見之獒為“目光旸睒生寒毛,重絜系頸氣何驁,望之非獫非歇驕”,皆可見出此例。
圖3 [元]趙孟頫,《貢獒圖》,絹本設(shè)色,縱30 厘米,橫171.6 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局部)
圖4 佚名,《元人貢獒圖》,絹本設(shè)色,縱71.7 厘米,橫86.8 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局部)
圖5 [明]佚名,《西旅獻獒圖》,紙本設(shè)色,縱160.4 厘米,橫102.5 厘米,故宮博物院
圖6 [清]佚名,《貢獒圖》,緙絲,縱125.5 厘米,橫58.5 厘米,天津博物館(局部)
至于閻立本繪此圖之用意,當與太宗時異域獻獅之事有關(guān)。貞觀九年(635)夏四月,康國獻獅子,太宗“嘉其遠至,命秘書監(jiān)虞世南為之賦”,24[五代]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5310 頁。虞世南在賦中頌揚太宗“洽至道于區(qū)中,被仁風(fēng)于海外”,故“兆庶欣瞻,百僚嘉嘆,悅聲教之遐宣”,而“絕域之神獸”25[清]董誥等編,《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14 頁。獅子被外邦進獻,順文德以呈祥。據(jù)《新唐書》載,太宗“與侍臣泛舟春苑池,見異鳥容與波上,悅之,詔坐者賦詩而召立本侔狀”,26[宋]歐陽修,《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3942 頁??梢?,太宗遇殊景樂事時,常命詞臣畫師歌詠描繪,以為紀念。虞氏工書,閻氏擅畫,二人同侍太宗,嘗有《虞世南書孝經(jīng)卷閻立本畫女孝經(jīng)圖》之作行世。以此類之,當是因康國獻獅,皇帝下令臣工侈其事以矜遠人,世南、九齡等作有賦、贊,而立本亦繪《職貢獅子圖》,借以宣揚大唐“四夷賓服、八方來朝”的聲威,昭顯皇朝的文德與仁教;27亦有認為閻立本作《西旅獻獒圖》以諷諫者,如明人平顯《西旅獻獒圖》詩中謂:“唐人作圖有深意,視古猶今存諷刺”,曾爟《〈西旅獻獒圖〉為居止善賦》有言曰:“閻公繪畫豈無心,欲使當朝防失德?!比痪土⒈咀鲌D之時勢觀之,其當更重于暗示大唐國勢顯赫而萬邦咸服之意蘊,以發(fā)揮其宣教風(fēng)化功能;至于平顯、曾爟諸人之論,顯示后人或出于時世、或淵承經(jīng)學(xué)傳統(tǒng)而為之者。在流傳過程中,后人多將其與《尚書》聯(lián)系起來,遂使閻氏之圖名有“獒”或“獅”之差異;而《西旅獻獒圖》因之也就具有“宣威昭德”的政治隱喻意義。
后人在評騭錢選《西旅獻獒圖》時,大都認為其在圖式、技法、風(fēng)格上對閻氏之圖有所承繼。那么,錢選圖繪“西旅獻獒”,是否亦如閻令般,旨在“宣威昭德”?對此,尚需結(jié)合錢選身世際遇及其作畫實踐來考察。
錢選為宋理宗景定年間鄉(xiāng)貢進士,本欲行兼善天下之志,然元亡宋,令其身心遭受沉重打擊,悲痛之下,心意闌珊,遂將著述《論語說》《春秋余論》《易說考》等徑行焚去,絕意宦海,寄家國之痛于筆墨丹青中。28宋、元之際,以筆墨丹青來寄托亡國之恨,書寫忠于舊朝的衷腸,是諸多遺民的選擇,如鄭思肖繪“無根蘭”以喻失國,龔開圖“金陵六桂”以嘆國衰,顏輝繪墨鬼而著元軍裝扮以寓“打鬼復(fù)宋”之意,等等;生活在此種環(huán)境中的錢選,自不能超然于其外。
在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時,錢選也同鄭思肖“聞北語則掩耳走”“坐臥未嘗北向,扁其室曰本穴世界”“畫蘭不畫土根”29[清]陸心源,《宋史翼》卷三十四,清光緒刻《潛園總集》本。般,有意識地通過特殊方式,來隱晦表露潛藏于心底的家國情思。
一方面,錢選后期繪畫大多僅署姓名,而不題干支、年月,30學(xué)界公認為是錢選真跡的《花鳥畫三段圖》(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藏)題署有“至元甲午畫于太湖之濱并題,習(xí)懶翁錢選舜舉”之款識,對此現(xiàn)象,李永強《元代繪畫形貌的先鋒:錢選繪畫問題再考》(上海書畫出版社,2018年)以為是時間的慢慢推進使錢選的反元情緒逐漸淡化所致。如《山居圖》《浮玉山居圖》《秋江待渡圖》《煙江待渡圖》《歸去來辭圖》《楊妃上馬圖》等皆署“吳興錢選舜舉”,《牡丹圖》《梨花圖》等均題“霅溪翁錢選舜舉”,《西湖吟趣圖》《石勒問道圖》等同署“舜舉”,《白蓮圖》亦僅署“錢選舜舉”;等等。錢氏試圖通過此種方式,來表達對元政權(quán)“革正朔、更年號”的拒斥,否認其政治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其中暗涵著對宗宋的深切眷戀之情。
另一方面,錢選還直接用文字將自我情思書寫于畫上,以引導(dǎo)觀者準確把握其意旨。其《蹴鞠圖》畫趙匡胤、趙光義與開國功臣們蹴鞠場景,題寫有“若非天人革命,應(yīng)莫觀之,言何畫哉”等文辭,追緬宋初先帝之情,深蘊其中;31清人黃慎摹錢選《蹴鞠圖》中有跋文“此圖畫太祖即位之時,海晏河清之際,運同志合,君明臣良”,點明錢選作圖之用意?!独婊▓D》自題詩曰:“寂寞闌干淚滿枝,洗妝猶帶舊風(fēng)姿。閉門夜雨空愁思,不似金波欲暗時”,將因眷懷舊朝而生的悲郁之意,附著于梨花枝頭;《秋瓜圖》中自題“寫向小窗酒醉目,東陵閑說故秦侯”之語,既寫身世之跡,亦寓王朝鼎革之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樣一來,錢選所作圖像自身具有的多維意旨與開放性理解之可能,經(jīng)由文字的指引與固化后,意義指向更為集中明確,易于為觀者準確感知。美國學(xué)者高居翰在觀看錢選《楊貴妃上馬圖》后,認為這是“向感覺已經(jīng)麻木的錢選的同代人呼吁,呼吁他們懷念唐朝,這個代表著中華民族國力達到頂峰的朝代”,并以此“維護了元初文人士子的優(yōu)越的文化財富”,32[美]高居翰,《隔江山色》,宋偉航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19 頁??芍^是得舜舉之心者也。
在今存二本《西旅獻獒圖》中,錢選也通過有意味的圖像語言及別具用心的款識,訴說著懷古感時之幽情。
香港趙氏基金會藏本所繪引獒使者,髡首卷發(fā),高鼻深目,膚色一黑一白,域外特征明顯,所著衣物,色素而無裝飾,甚為簡樸,獒則更類犬,與顧復(fù)所見閻立本《西旅獻獒圖》“人物非中土,衣冠而簡樸,獒則犬身獅尾”等特征極其相似,也印證舜舉在跋文中所言其圖乃是摹自立本之說。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中,除人物的“非中土”特征仍得以直觀表現(xiàn)外,人員數(shù)量極大增加,形成使團規(guī)模,且衣著服飾甚為華麗,多抱持寶物以為貢獻,而獒更有變形,與前者不類。顯然,錢選并非只是囿于對閻令“獻獒圖”的因襲模仿,而是有意識、有選擇予以改塑與創(chuàng)造。那么,此種改造是否其來有自?
據(jù)元人柯九思《丹邱生集》卷二、清人方睿頤《夢園書畫錄》卷四載,錢選作有《職貢圖》《諸夷職貢圖》《西旅職貢圖》等多幅圖畫,意欲在屢屢摹繪“職貢”的過程中,回味“熙淳全盛年,槖駝五百馬三千”之景象,慰藉“白發(fā)青春猶故我,夕陽幽草自新阡”(錢選《春日即事》)的感傷心緒。倘若將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錢選《西旅獻獒圖》與閻立本《職貢圖》(圖7)相較,即可見出,錢圖所采取的行伍式之圖式,所描繪的抱持珊瑚、瑪瑙、象牙等貢使形象,以及人物的多視角示現(xiàn)、姿儀的交相呼應(yīng)等特征,脫胎于閻圖。也就是說,錢選此圖,當是在綜合模仿閻立本《西旅獻獒圖》《職貢圖》的基礎(chǔ)上,將“獻獒”置于“四夷咸賓、萬方職貢”的背景中,進行具有宏大政治敘事色彩的圖像表達。他不計筆墨,弗慮篇幅,細致呈現(xiàn)“獻獒”之外的豐富內(nèi)容,多元展示“獻”者行伍之盛、寶物之多等圖景,予觀者以廣闊的想象空間,而這與趙孟頫《貢獒圖》、佚名《元人貢獒圖》、明《西旅獻獒圖》、清緙絲《貢獒圖》諸圖中側(cè)重勾勒“獒”之形貌的呈現(xiàn)方式相較,顯然有較大不同。這恰從側(cè)面表明:錢選之圖,別寓深意。
圖7 [唐]閻立本,《職貢圖》,絹本設(shè)色,縱61.5 厘米,橫191.5 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
當觀者目接錢選參佐《職貢圖》圖式而繪制的《西旅獻獒圖》時,即為其琳瑯滿目之物象所感召,思及周、唐盛事,萌生“周王溥威德,四彝咸慕義”(倪宗正《題獻獒圖》)、“貞觀之德來萬邦,浩如滄海吞河江”(蘇軾《閻立本〈職貢圖〉》)的盛世懷想。繼而,睹見錢選不題干支、年月的特殊款識,以及入元后改署的“霅溪”之號,不由心生疑慮,在揣測中聯(lián)系宋元鼎革的歷史舊事,思想舜舉之身世際遇,遂聞弦歌而知雅意,悟及錢選的真實用心:借圖繪“西旅獻獒”之事,抒家國情思,寫興亡之感。這種認識的轉(zhuǎn)換,讓觀者的情感在瞬間產(chǎn)生極大轉(zhuǎn)折,于激烈的對比中衍生出巨大的審美張力,從而使得錢選圖中所寓之意,顯豁于觀者的認知視域中,并由此而生發(fā)出情感共鳴。
經(jīng)由歷代觀者的回應(yīng),錢選隱喻于圖像中的“懷古感世”意蘊,被不斷識別、確認、闡發(fā),并經(jīng)由詩文書寫及傳播,漸次凝定為《西旅獻獒圖》的一種新蘊涵。
畫史中的《西旅獻獒圖》,本事出于《尚書》?!督裎纳袝份d“西旅獻獒,太保作《旅獒》”事;《古文尚書》又有《旅獒》篇,以“唯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蠻,西旅厎貢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訓(xùn)于王”諸語,明其原委。在經(jīng)學(xué)闡釋領(lǐng)域中,學(xué)界多持此種認識:武王克商,華夏既定,開通道路于九夷八蠻,有西戎旅國慕化,致貢其獒。召公見此,遂作《旅獒》篇,因獒而陳道義,訓(xùn)諫王當不以聲色使役耳目,常勤于德,矜惜細行,慎終如始,以成德政,世世王天下。漢、唐以來,官宦、文人在政治活動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不斷援引、轉(zhuǎn)述“西旅獻獒”故事,寄予言外之意,使得“用訓(xùn)于王”觀念層累為“獻獒”類文字書寫的固有寓讬:對于圣主賢君,援引“獻獒”之典,以寄訓(xùn)勉之意;至若庸君獨夫,則借陳說“獻獒”故事,讬之以諷諫,冀其自悟而有所更改。這種言在“西旅獻獒”而意在“用訓(xùn)于王”的審美觀念,成為文字書寫者與閱讀者們共同的理解語境。
“西旅獻獒”故事的圖像化進程,是由閻立本開啟的。其于貞觀年間,奉旨圖繪康國所獻之獅,以展現(xiàn)“四方蠻夷、奉琛執(zhí)贄”的盛世氣象。在創(chuàng)作中,他融獅、熊、猴、虎諸獸形象于一體,繪畫出具有神秘色彩的變形之獅;而觀者在目接圖像之際,不能以現(xiàn)實之獅的標準去重識此獅,遂將圖畫與體現(xiàn)儒家政治理想的“西旅獻獒”故事聯(lián)系牽類勾連,或稱之為《獻獅圖》,或名之曰《貢獒圖》,“獅”“獒”相淆,閻立本《職貢獅子圖》因之也就成為最早的《西旅獻獒圖》。因閻氏之圖的創(chuàng)作用意在于傳遞官方意志,彰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帝國聲威,故“西旅獻獒”故事在實現(xiàn)由文字書寫向圖像呈現(xiàn)之轉(zhuǎn)換的同時,《西旅獻獒圖》就被賦予了“宣威昭德”的象征意義,成為宣揚國家意志的圖像符號,而“宮廷繪畫中逐漸把描繪貢獒這樣的職貢題材轉(zhuǎn)化成為宣揚國力聲威之象征”。33楊德忠,《大元氣象:元代皇權(quán)意識下的書畫活動及其政治意涵》,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第254 頁。
錢選通過別具意味的形式,豐富了《西旅獻獒圖》的蘊涵。一方面,他在取法閻立本的基礎(chǔ)上,將“獻獒”事件安置于“職貢”場景中進行圖像表達,以召喚觀者對前朝盛世的追想;另一方面,借助于不署干支的題款,以及“霅溪翁”這一特殊字號,隱喻家國情懷。這種藝術(shù)表達,既是他在身處逆境時,基于個人信念所能做出的抗爭方式,是對民族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認可的真、善、美的不懈追求和捍衛(wèi),34余輝,《遺民意識與南宋遺民繪畫》,載《故宮博物院院刊》1994年第4 期,第68 頁。也是他對《西旅獻獒圖》這一藝術(shù)題材所進行的改塑與拓新。
經(jīng)由錢選匠心獨運的藝術(shù)改造,《西旅獻獒圖》就在具有閻立本所賦予的“宣威昭德”蘊意外,增殖了“懷古感世”寓涵,實現(xiàn)了由宣揚國家意志的政教功用向表達個體情感的抒情功能的豐富,成為繪畫史中屢屢再現(xiàn)的題材,廣泛參與士人之精神生活,發(fā)揮著成教化、助人倫的重要功能。
錢選《西旅獻獒圖》將“獻獒”置于職貢場景中進行圖像呈現(xiàn),在勾勒貢使行伍盛大、異域方物萃集等形象后,借助別有深意的款識題跋,隱喻眷懷故國之衷情,寄托由宋入元的滄桑之感。圖像與文字互補中衍生出的審美張力,能讓觀者在產(chǎn)生從盛世懷想到家國之思的情感轉(zhuǎn)折后,重識圖中所寓之意。畫史中的“獻獒圖”,在具有閻立本所賦予的“宣威昭德”寓意外,亦因此而增殖了“懷古感世”之蘊涵,實現(xiàn)了圖像功能由宣揚公共理念到抒寫個體情感的拓展,具有更為豐富的畫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