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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女兒

      2023-04-29 17:29:45黃靜泉
      萬松浦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女兒兒子孩子

      老聶跟一個戲女兒同居了,這讓兒女們非常生氣。

      老聶的兒女們輪番上陣,堅決要求父親跟那個戲女兒斷絕關(guān)系,可父親就是不肯。這種事,發(fā)生在父親身上也真是不好說,兒女們怎么能明著說,爸爸,要是您哪天突然走了,戲女兒賴在家里不走,您讓我們怎么辦?

      鄰居們也認(rèn)為會有麻煩的,他們比老聶的兒女們更熟悉那個戲女兒。他們經(jīng)常與她見面,慢慢地還打起了招呼,還要說點(diǎn)什么,說老聶的飯量還好嗎?身體還行嗎?好像是,人們都很關(guān)心老聶,其實(shí)更關(guān)心的是,不知道以后要發(fā)生什么事。

      戲園子的仰層上吊著多年以前的那種燈泡,黃燦燦的燈光里,彌漫著縷縷廉價香煙的煙霧,烘托出低俗鬼魅的氣息。

      戲園子原來是個國營商店,方圓幾十里,沒有人不知道。國營商店多年以前就倒閉了,有人租下房子,開飯店、賣花草、賣家具、開藥店……幾經(jīng)易手,都不長久。后來,有人開了個戲園子,一下子就火了。戲園子是一排南北長、東西寬的高大的房子。房子里,南邊有個鋪著綠地毯的三四十公分高的戲臺子,戲臺子下面擺著一排排長椅,一直擺到北邊的墻根下,大約能坐四五百人。這里總是坐滿了退休的老漢,當(dāng)然也有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人們管戲臺子上唱戲、唱歌的女人叫“戲女兒”。是兒化音,大同這地方習(xí)慣兒化音。

      戲園子每天下午三點(diǎn)到六點(diǎn)演一場,晚上八點(diǎn)到十點(diǎn)再演一場。下午的觀眾比晚上多,晚上一方面大概是老年人出門不方便,另一方面可能是老婆不讓出去。

      戲園子的掌柜跟戲女兒們收場次費(fèi),收得還挺公道。下午觀眾多,演一場跟每個戲女兒收二十塊錢,晚上收十五塊錢。掌柜的還在房子里的最北邊打了個隔斷,開了小賣部, 賣瓜子、大豆、花生和啤酒、飲料,還有香煙、打火機(jī)、桂花糖,還賣那種老式雪花膏, 瓶子上的圖像是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流行于上海的美女頭像。老漢們買上小吃喝,跟戲女兒們一起吃喝說笑,可真是高興。有的戲女兒不喜歡喝飲料,喜歡喝啤酒,老漢們就給她們買啤酒喝。

      戲女兒大多數(shù)來自雁北十三縣,也有從內(nèi)蒙古那邊過來的。過去,雁北地區(qū)縣縣有劇團(tuán),毗鄰雁北地區(qū)的內(nèi)蒙古地界也有縣劇團(tuán)。那時候,劇團(tuán)可真是吃香,糧食豐收了要唱戲,過年過節(jié)要唱戲,建個學(xué)校要唱戲, 哪里辦起新產(chǎn)業(yè)也要唱戲。劇團(tuán)下去唱戲, 不要錢,白唱,當(dāng)?shù)刂还芙o好吃好喝就行了, 演員的工資由國家發(fā)。但沒想到形勢突變, 各行各業(yè)都要自負(fù)盈虧,劇團(tuán)就養(yǎng)不起演員了。劇團(tuán)的領(lǐng)導(dǎo)說,你們各自謀生去吧。那些曾經(jīng)在縣里光彩照人的演員,人生一下子就黯淡了,好多人來到大同這個地方,當(dāng)了戲女兒。大同這個地方的戲園子,也像雨后春筍一般冒了出來,簡直就是大同地區(qū)的一個新生事物。

      戲園子里的老漢們,就像過去的人捧角兒一樣,不是誰唱就給誰錢,是喜歡捧誰才給誰錢。被捧的戲女兒,可能還真有一種角兒的欣喜呢。

      戲女兒們是輪著唱,輪到誰誰就走上那個綠臺子。戲女兒在臺子上唱的時候,看見有人舉起一塊兩塊零錢,就唱著走過去。那種邊走邊唱的架勢,拿捏得不急不緩,看上去真是有范兒。

      戲唱完了,老聶還不走。有個戲女兒過來了,人們都管她叫“小馬”。她走路時, 一頭又黑又亮的長發(fā)就像飄蕩的黑緞子。平時,老聶挺捧她的,只不過沒把兩個人的關(guān)

      系發(fā)展得太深。戲女兒走到老聶跟前說:“大爺,別人都走了,您咋還不走?您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有病了?我?guī)街行尼t(yī)院去看看?”

      五一街上有個中心醫(yī)院,是當(dāng)?shù)刈畲蟮尼t(yī)院,出了戲園子,往北走一百多米就到了, 老聶的兒媳婦就在那里當(dāng)護(hù)士。老聶覺得心里別扭,就是真有病也不去中心醫(yī)院。

      老聶說:“我想住這兒。”

      戲女兒一聽就明白了,笑著說:“這兒可不能住。您沒有老伴兒了是吧?”

      “沒了,三十年前就沒了?!崩下欉€說, 回了家悶得慌,不如在外面多待會兒。

      “我送您回去,我跟您在家多待會兒?!?“真的?”

      “真的?!?p style="margin-left:12.8pt">老聶說:“咱們走得慢點(diǎn),等天再黑黑再回去?!?p style="margin-left:12.8pt">走到樓下的時候,老聶又說:“您離我稍微遠(yuǎn)點(diǎn)兒,看見我開了大門,就趕緊進(jìn)?!?老聶先走幾步,一邊拿鑰匙開單元門一邊往四周看,向戲女兒點(diǎn)頭,就像特務(wù)接頭似的。戲女兒哧溜一下就躥進(jìn)樓道里去了。

      他們以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可還是被對面樓上的鄰居看到了。老聶領(lǐng)回家一個戲女兒的事情,第二天就在鄰居中傳開了。

      戲女兒進(jìn)了老聶的家,看見兩室一廳的房子,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戲女兒們不舍得住好房子,都是三四個人一起搭伙,租一間平房,越便宜越好,居住條件非常差。

      廚房里有土豆、長白菜,還有豆腐、粉條子,冰箱里有凍肉和魚蝦。老聶的老婆走得早,他習(xí)慣了家務(wù)活,即便不吃, 東西也都準(zhǔn)備著。戲女兒也不說啥,就開始做飯了。

      老聶瞅著戲女兒說:“您真不走啦?” “走啥?這好吃好喝的,還有這么好的

      房子?!睉蚺畠汉軙崦恋卣f,“您不是想攆我走吧?”

      “我就是沒想到,我就是沒想到……” 老聶說。

      戲女兒說:“做個大燴菜,就咱們兩個人,簡單點(diǎn),做多了也吃不了?!?p style="margin-left:24.5pt">肉片炒得紅彤彤的,切好的長白菜和切成滾刀塊兒的土豆一塊兒炒,然后添水,開了鍋下豆腐,豆腐燉出窟窿眼了,在上面撒開一點(diǎn)粉條子,蓋住鍋再燉一會兒。另一邊的燃?xì)庠钌橡s著饅頭,熱氣騰騰的,很有朝氣,很有生活氣息。

      家里有了女人,家就像個家了。

      老聶說:“吃這種菜還是吃手掇碗香, 咱們一人掇一碗菜,就不用上盤子了?!崩下欉€說,他們過去就是這樣的吃法,燉出一鍋大燴菜,孩子們一人一碗,吃得真香。

      戲女兒還打了點(diǎn)玉米面糊糊,說吃飯前要先喝點(diǎn)稀的。南方人是飯前先喝湯,北方人是先喝粥。吃飯養(yǎng)成好習(xí)慣,人就少得病。老年人更得有個好習(xí)慣,才能更健康。

      燴菜燉得面糊糊的,正合老年人的口味。老聶邊吃邊說:“真好真好。今天晚上您要是不來,我就不做飯了,一個人吃飯沒意思?!?p style="margin-left:24.5pt">戲女兒微笑著說:“吃完了飯,您洗鍋洗碗??!我不怕做飯,就怕洗鍋洗碗?!?p style="margin-left:24.5pt">老聶說:“行,以后就您做飯,我洗鍋洗碗。我可是做飯做草了?!崩下欁隽艘惠呑语垼媸亲霾萘?。

      戲女兒聽老聶說以后還讓她做飯,就笑了:“莫非,您想讓我經(jīng)常來?”

      “您天天來,最好了?!崩下櫿f。他還說,這是他老婆去世三十多年來,第一次吃的一頓現(xiàn)成飯,以往都是他做飯別人吃,今天可真是享福啦。

      戲女兒笑了。她想,這下可好了,住樓房冬暖夏涼的,還省了租房錢。出門在外, 掙錢不容易,能省一個算一個。

      老聶洗完鍋碗,開電視。戲女兒正背對著老聶,脫衣裳要去洗澡,突然被轟隆隆的

      響聲嚇了一大跳。那種忽然的巨大響聲,是從電視機(jī)里發(fā)出來的,就像是一輛翻斗車, 突然往屋子里倒下一車土來,那樣的聲音可真是大。戲女兒把電視機(jī)的音量調(diào)低了,進(jìn)了衛(wèi)生間。洗完了澡,戲女兒看見老聶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戲女兒穿著短褲,水靈靈的就像一枚剛剝出來的春筍,真是好看,老聶突然覺得很激動。

      戲女兒笑著說:“您發(fā)啥呆???您也洗洗,我給您搓搓背。”

      戲女兒給老聶搓背。老聶兩只手撐住洗臉池子,開玩笑地說:“您是我老婆,還是我女兒,還是啥?”戲女兒說:“也不是老婆,也不是女兒,就是您的一個伴兒,一個突然的伴兒?!?p style="margin-left:12.8pt">老聶說:“真舒服,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去澡堂洗澡了。澡堂門票十塊錢,搓個澡十塊錢,我可舍不得花那么多錢洗個澡?!睉蚺畠赫f:“洗個澡您舍不得,咋打賞戲女兒就舍得啦?”老聶說:“那不一樣,打賞了戲女兒,戲女兒就對我好,心里是要多滿足就有多滿足呢?!睉蚺畠簯蛑o地說:“沒看出來,您還挺懂得精神享受呢?!崩下櫿f:“物質(zhì)的享受不了了,只能享受精神的了?!?p style="margin-left:12.8pt">老聶跟戲女兒說說笑笑地洗完了澡, 說:“這個澡洗得我啊,可真是神清氣爽啊?!彼Σ[瞇地從壁柜里拿出一個鋁飯盒, 從里面拿出一把鑰匙,說:“給您把家門鑰匙,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p style="margin-left:12.8pt">屋子里彌漫著戲女兒洗完澡的氣味,那是老聶三十多年來沒有聞到過的女人的氣味。戲女兒白皙的皮膚和富有彈性的身體, 總是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那樣的形象,在他的心里具有地震一樣的震動力。

      戲女兒躺在被窩里,笑嘻嘻地說:“簡單點(diǎn)說吧,我男人到廣州打工去了,已經(jīng)八九年沒有音信了,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想他了,也不指望他了。”戲女兒又說,她有一兒一女,靠婆婆照顧著,她才能

      出來打鬧點(diǎn)錢?!艾F(xiàn)在孩子們到處都需要花錢,您說我不出來掙點(diǎn)錢,拿啥養(yǎng)活孩子?” 戲女兒摸摸老聶的臉,接著說,“我只要能在這兒待下去,我就能來陪您,就怕您的孩子們知道了,不讓我來,我就不能來了?!?p style="margin-left:13.15pt">老聶說:“孩子們都挺忙的,他們老也不來,就是二女兒小英,過一段時間來給我打掃打掃家;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也就是年三十晚上和八月十五,孩子們要來一下,吃完飯又都走了。您就放心地住這兒吧?!?/p>

      戲女兒說:“我已經(jīng)出來好幾年了,只要能把孩子拉扯大,不管在外面過啥日子, 吃啥苦受啥罪,我都能忍受了。”

      “唉,苦命人哪,苦命人哪!”老聶說這話,不知道是說自己呢,還是說戲女兒。他就像一個有經(jīng)驗(yàn)的長輩給晚輩傳授經(jīng)驗(yàn)一樣:“人都是這樣,有苦就有甜,等您把兩個孩子都拉扯大了,您就有好日子過啦。”

      老聶是個盡職盡責(zé)的父親,老婆病死的時候,他才四十歲。人們看見老聶省吃儉用, 給孩子們縫縫補(bǔ)補(bǔ)、洗洗涮涮,那么辛苦地拉扯孩子,都勸他趁著年輕再娶個女人,也好有個幫手,可老聶不。他說:“再娶個女人好是好,是對我好,可對孩子們不好。您想啊,再娶個女人,哪個女人能沒有孩子? 您的呀,我的呀,伙的呀,能過好?肯定過不好?!崩下櫩偸亲诜筷幭驴椕拢腥司筒溥^來跟他拉閑話。老聶織毛衣,不看手里的活兒,是一邊看著別人說話一邊織毛活兒。他的悟性特別高,只要看一看別人穿的毛衣,馬上就會織那樣的花樣了。老聶的孩子們穿的毛衣,在電廠的家屬區(qū)里是出了名的好,好多孩子都說他們也想有一個像老聶那樣會織毛衣的爸爸。老聶織毛活兒織了好幾十年,落下了頸椎病,壓迫得兩側(cè)肩背酸困難受,還惡心頭暈,醫(yī)生說是頸椎綜合征。醫(yī)生奇怪地說:“一般都是坐辦公室的人才容易得頸椎病,可您一個工人,怎么也得頸椎病,而且還病得這么厲害?”老聶

      苦笑著跟醫(yī)生說:“您不知道我那些年是咋過來的呀!”

      老聶跟戲女兒說:“醫(yī)生可真不知道我受過的是啥苦??!過去住平房的時候,就連燒火柴都能愁死人呢?!迸蔚蕉Y拜天的時候, 老聶就拿著根繩子,到四五里以外的樹林里去拾樹枝,下雪天也得去,背上一大捆樹枝,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走累了,把柴火架在地圪堎上,靠住柴火坐在雪地上, 屁股一會兒就凍得不行了,再慢慢地磨蹭起來,再在雪地里走,走著走著,都想哭。有一回,兒子領(lǐng)回家?guī)讉€同學(xué),在院子里點(diǎn)火玩,把那么大一堆柴火都給燒光了。老聶回到家,看見院子里的一堆柴火灰,就覺得把自己的頭發(fā)都給燒了。他想打兒子,但沒打; 想罵兒子,也沒罵。老聶拿起兩根繩子,對兒子說,走,跟我走。他把兒子領(lǐng)到樹林里, 撿了一大堆樹枝,自己背一捆,給兒子也背一捆。老聶看見自己這個沒媽的孩兒,那么小個脊背,卻背了那么大一捆樹枝,就覺得兒子真是可憐。兒子可憐是可憐,但他是個男人,老聶得讓他知道,咋樣才能成為一個男人。唉,想起過去的苦日子啊,真想哭呢。

      戲女兒說:“好了好了,別說那些不高興的事兒了。有啥話,留著以后慢慢說。以后,我也給您講講我的事情。”

      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老聶沒說過那么多話, 也沒有人想聽他說那么多話。老聶說完了那些話,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下雪了,下了一夜,整個世界全白了。也許是下了雪的緣故吧,聶小英突然想

      去看看父親。父親家里住著戲女兒,孩子們都覺得丟人,好像這就有了不來父親家里的正當(dāng)理由了。有時候,哪個孩子偶然想來一下,卻是鬼鬼祟祟的樣子,看看外面有沒有鄰居。夏天的時候最難辦,人們很晚了還在外面乘涼說話,兒女們就盡量不來了。他們有心理負(fù)擔(dān),不想跟鄰居們說話,不想看他

      們那種眼神兒。

      聶小英給單位領(lǐng)導(dǎo)請假,說想去看看父親。她說這大雪天的,不去看看,真是不放心呢。領(lǐng)導(dǎo)說:“去吧去吧,別說是大雪天了,就是不大雪天,也該去看看他呢。您爸那些年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真是太不容易了?!?老聶退休前也在這個單位工作,所以聶小英的領(lǐng)導(dǎo)很了解他的情況。

      聶小英觀察了一下四周,沒見有人。父親住在二樓,她進(jìn)了門,看見父親正忙著做早飯,再看看父親的臥室,屋門關(guān)著,說明戲女兒還沒起床呢。聶小英心里的火氣嘩一下就躥上來了。她又看了看自己曾經(jīng)住過的屋子,里面似乎是太冷清了。她跟父親說過, 不準(zhǔn)戲女兒進(jìn)她的屋子:“你們想睡哪兒睡哪兒,但絕不能睡在我的屋子里,我絕不允許她進(jìn)我的屋子!”

      聶小英壓著火氣開始收拾家,把東西扔得叮當(dāng)亂響。其實(shí),自從戲女兒住進(jìn)老聶家以后,家里就總是干干凈凈的,聶小英若是還像過去那樣再來打掃家,就有點(diǎn)多余了。父親家里住著戲女兒,她也不會因?yàn)椴粊砀赣H家而心里感到有愧。她今天要來,完全是心血來潮。家里很干凈,一切都井井有條。聶小英這樣丁零當(dāng)啷地打掃家,似乎不是為了家里整潔,而是想把家里鬧亂。父親覺得理虧,不敢大聲出氣,只是悄悄地看她。孩子們能允許戲女兒住在家里,已經(jīng)夠給他面子了,他從心里感謝孩子們對他的包容。

      戲女兒聽到了外面響亮的動靜,剛一出來就趕快跟聶小英打招呼。

      “小英來啦?”

      “什么小英來啦!”聶小英很大聲地說,“好像我是來別人家了,好像我是來您家了!”

      聶小英和戲女兒歲數(shù)相仿,是姐妹一樣的年齡。她從小就脾氣不好,心直口快,說話像放機(jī)關(guān)槍,不管別人受得了受不了,也不管別人聽還是不聽。她瞪著眼睛,沖著戲

      女兒嚷道:“您倒好,睡在被窩里暖暖和和地享清福呢,讓我爸大清早起來伺候您,還是大雪天!”

      戲女兒說:“小英,話可不能這么說, 您可不能想說啥就說啥。”

      “事兒都在這兒明擺著呢,您還想抵賴嗎?我問您,您咋在屋子里睡大覺,咋讓我爸大清早起來伺候您?”

      老聶小心翼翼地說:“不怨她,是我自己習(xí)慣早起,習(xí)慣了做早飯,不吃也做?!?這話沒錯。過去多少年,老聶每天早晨都早早地起來給孩子們做早飯,真是養(yǎng)成習(xí)慣了。老聶害怕女兒和戲女兒吵鬧起來,但又覺得說誰都不能說:說女兒吧,好像自己是偏向了戲女兒;說戲女兒吧,又怕把戲女兒氣走了。老聶夾在兩個女人中間,覺得很為難。

      “您在這兒白吃白喝白住,您不伺候我爸,反倒讓我爸伺候您,您要不要臉?”聶小英又嚷道。

      戲女兒是啥人?戲女兒走南闖北,啥沒見過,哪能容得聶小英這樣說話?戲女兒說: “我沒要過大爺一分錢,我就是來跟大爺做個伴兒,好像我坑大爺啥了。您說,我坑大爺啥啦?”戲女兒的聲音突然抬高了,“哼, 你們倒好,你們到了黑夜,都一家人睡在一起了,可誰陪大爺?大爺有點(diǎn)事兒咋辦?說句不好聽的話,他就是死了,也沒人知道!”

      “呦呦呦,您就沒有別的想法?一點(diǎn)別的想法也沒有?”聶小英顯出很鄙棄的樣子說。

      老聶覺得女兒說的話太不像話了,就趕緊打圓場。

      聶小英頭一偏,沖著父親嚷道:“您是不是我爸?您讓戲女兒住在家里,已經(jīng)夠丟人了,以后您是不是還要娶她,讓我管她叫媽?”

      老聶突然壓不住火氣了,大聲說:“你能不能別瞎說啊?”他哆嗦著嘴唇,“我現(xiàn)

      在活得挺好的,你想回來看我就回來,不想回來我也不怪你,我求你別來打擾我的生活了?!崩下欉o了哆嗦著的兩只手。

      聶小英把墩布把子一扔,當(dāng)啷一聲:“您愛咋就咋!”她轉(zhuǎn)身就走,剛把門甩上,又開了門 , 人沒進(jìn)屋,只是探進(jìn)頭說 ,“爸, 您出來一下?!?p style="margin-left:13.15pt">老聶出來,聶小英對他說:“您把錢藏好了,別讓戲女兒卷跑了。您仔細(xì)了一輩子, 一旦讓她把您的錢卷跑了,還不得要您的命???”

      老聶說:“她沒惦記我的錢。”

      “誰知道惦記沒惦記?她就是沒惦記, 您也得多個心眼兒呢?!甭櫺∮⒂职杨^探進(jìn)屋里,沖著戲女兒嚷道,“我再告訴您一次, 您給我滾!”

      門,啪的一聲甩上了。

      戲女兒哭了,是傷心的哭。想當(dāng)年,她在縣劇團(tuán)里,唱的是《白蛇傳》里的白娘子。那時候,她把臺下的觀眾唱得哭一場、笑一場,那是何等地風(fēng)光!她們的劇團(tuán),那時候是到處有人請,幾乎跑遍了全縣各個地方。全縣的人都知道她馬玉春,都管她叫白娘子,都說她長得也像白娘子。那時候,她的人生是何等地精彩??!可是現(xiàn)在,她怎么就落魄成了一個被人取笑、被人恥笑的戲女兒了呢?

      戲女兒一邊哭一邊說:“我白娘子…… 我白娘子……我白娘子不受這份氣了,從今天開始,我不來了!”她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您不來了,我咋辦?”老聶可憐巴巴地站在那兒,看著戲女兒收拾東西,心想戲女兒要是以后真的不來了,他可怎么辦?

      老聶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

      聶小英剛走出樓房,就把兩只手捂在了雪地上。她有個毛病,氣得厲害的時候,手心就像被火燒著一樣難以忍受。她的兩只手

      在雪地上捂了好大一會兒,上面留下了深深的手印。

      聶小英在電廠化驗(yàn)室當(dāng)化驗(yàn)員,主要是化驗(yàn)發(fā)電用的煤的發(fā)熱量和含硫量。她一進(jìn)化驗(yàn)室就生氣地說:“這大雪天的,想也沒想到就生了一肚子氣。”同事們都知道聶小英的父親收留了一個戲女兒,平常她很回避父親的事情,但憋不住的時候,也跟同事們傾訴一下心里的不快。

      同事們聽了聶小英的講述,都在那兒笑。人們對戲女兒這個民間職業(yè)是褒貶不一

      的。過去,大同地區(qū)的雁北十三縣是縣縣有劇團(tuán),當(dāng)然也有市劇團(tuán),雖然市劇團(tuán)比縣劇團(tuán)級別高,但說起來都是劇團(tuán)。在劇團(tuán)里唱戲的時候,她們叫演員不叫戲女兒,而戲女兒這個稱呼,一下子就徹底改變了她們原來的身份:由一個月月掙工資的在職人員變成了自由職業(yè)者?,F(xiàn)在劇團(tuán)雖然解散了,但它卻培養(yǎng)了老一輩人喜歡聽?wèi)虻牧?xí)慣,他們聽不上戲心里就難受。有些人正是看到了這樣的商機(jī),借助大同這個地方的戲劇資源, 隨便找一些場所——那時候倒閉的國營單位比較多,曾經(jīng)的會議室、車間、庫房以及商店、菜鋪都已閑置無用——跟那些只有負(fù)責(zé)人而不再有產(chǎn)業(yè)的單位領(lǐng)導(dǎo)洽談一下,就把房子低價租到手了,然后簡單裝潢一下, 辦起音樂茶社、老年俱樂部等,但人們似乎并不認(rèn)可這樣的名稱,一律管這樣的地方叫戲園子,管唱戲的女人叫戲女兒。不同戲園子之間,有時也暗中做手腳,都想挖來好的戲女兒做臺柱子。有些戲女兒確實(shí)是劇團(tuán)出身,有些卻是從小愛好唱歌、唱戲,現(xiàn)在又找不到合適工作的人,她們登臺亮相時,舉手投足與劇團(tuán)出身的有明顯區(qū)別。那些從解散的劇團(tuán)里出來的演員,她們只會唱戲,基本不會做別的活兒——當(dāng)然也不乏喜愛戲劇的人。她們要活下去,要養(yǎng)家糊口,只能重操舊業(yè)。說起來,她們也真是可憐??看蛸p活著,也真是無奈。說到底,戲女兒就是

      一個不成文的民間職業(yè)。沒有人會深究戲女兒職業(yè)形成的社會原因,只是大多數(shù)人對戲女兒是懷有偏見的。

      老漢們都是鐵桿兒戲迷,他們坐上公共汽車,騎上電動車或自行車,路途近一點(diǎn)的就走著,到處去聽?wèi)?。有人唱,有人聽,這個生意就有市場。戲園子,真是老年人很喜歡的一個娛樂場所,他們在這里休閑,比到麻將館打麻將開心多了。

      過去是下雪不冷,第二天冷??墒乾F(xiàn)在, 仿佛一切都變了?,F(xiàn)在是昨天下了雪,今天反倒更熱了。馬路上的雪都化了,汽車濺起雪水,行人躲都躲不迭。聶小英呱嗒呱嗒地走在雪水里,褲子上到處都是泥,心情也跟地上的雪水一樣,糟糕透了。

      她想去警告父親,別再跟那個戲女兒瞎混了,再混下去,還不定要混出啥事兒來呢。父親是個善良的人,可戲女兒是啥人,誰知道?聶小英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把腳下的雪水踩得呱唧呱唧響。她恨不能立刻飛到父親家去,跟父親好好談?wù)劇?p style="margin-left:44.35pt">老聶跟戲女兒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戲女兒不搭理老聶,躲在臥室里不出

      來。老聶坐在沙發(fā)上看《大宅門》,想喝水, 但顧不上去倒,就喊戲女兒給他倒杯水。戲女兒沒好氣地嚷道:“不管,您讓您那個‘腿彎子給您倒水去!”雖然那么說,可她還是拖拖拉拉地走了出來。

      廚房里熱氣滾滾,燒水的鋁壺騰騰地冒著熱氣,戲女兒嚇得大叫起來。她趕緊提壺, 壺把兒燙手,她砰的一聲把壺蹾在了燃?xì)庠钌?。老聶根本沒聽見戲女兒嚷什么,他那邊的電視聲音很大。戲女兒端來一杯水, 砰的一聲蹾在茶幾上。老聶說:“您這個女女,心是好心,就是嘴灰?!彼f話時還瞅著電視。

      戲女兒說:“您有了我,可還要捧那個

      ‘腿彎子,您咋那么貪心不足呢?” 老聶假裝沒聽見,還在看電視。

      戲女兒說:“燒水壺一直在爐子上燒著, 這要是今天晚上我不在家,還不得燒干了壺啊?燒干了壺,著了火咋辦?”

      老聶看著電視說:“誰燒的水?”???? “不是您還能是誰?您說這多危險。”戲

      女兒說,“以后,您要看電視就別燒水,要燒水就把水燒開了再看電視。您聽見了嗎?”

      老聶說他沒燒水。又說,可能是他忘了?!巴诵袉幔客耸且浅龃蟮湹?!”

      戲女兒自言自語地說,“這家里,沒個人可真是不行啊!”

      老聶這下倒是聽清了,說:“您也知道沒個人不行吧?知道沒人不行,您就得來跟我做伴兒呢?!?p style="margin-left:12.6pt">戲女兒生氣地說:“您叫‘腿彎子來跟您做伴吧,我不跟您做伴了?!?p style="margin-left:12.6pt">老聶說:“我誰也不叫,我就叫您,我就跟您好?!?p style="margin-left:12.6pt">戲女兒住在老聶家以后,老聶去了戲園子就很大氣地捧她。他捧她,一次不是一塊兩塊了,是五塊。老聶想,這就等于是他從左兜里掏出錢,又揣進(jìn)了右兜,肥水沒流外人田。他心里很平衡。每次在戲園子里的小賣部買吃喝時,老聶都是掏出一百塊錢來花,店員找錢的時候,他就笑嘻嘻地說: “全給我找五塊一張的?!钡陠T說:“您每次給她一塊就行了。一塊一塊地給,要不時間長了也可費(fèi)錢呢?!崩下欉€是笑:“您別管。”他每次給戲女兒五塊錢,這就給她攢了人氣,有人就跟著他也要多給,于是戲女兒的呼聲越來越高,有點(diǎn)像要捧出一個角兒的意思來了。這讓戲女兒想起了她在縣劇團(tuán)里唱白娘子的那種光景,她希望她這一生還能出現(xiàn)那樣輝煌的情景呢。

      外號叫“腿彎子”的戲女兒,是戲女兒里長得算是漂亮的一個女人,她過去的生意一直比小馬的好。“腿彎子”很會表演,好

      多老漢都喜歡她。老聶過去也給“腿彎子” 一次出過五塊錢或十塊錢,但自從小馬來他家里后,他就不再捧“腿彎子”了?!巴葟澴印辈涞嚼下櫢埃嶂樥f:“聶大爺, 您多多少少地也捧捧我行嗎?”老聶心軟, 見不得別人求他什么,就說:“行,我也捧捧您?!薄巴葟澴印背臅r候,老聶就禮節(jié)性地給她一兩塊錢,這就得罪小馬了。

      老聶見戲女兒生氣了,怯生生地說:“實(shí)話實(shí)說,我還真是挺喜歡‘腿彎子唱的

      《舞女淚》呢。”

      戲女兒說:“我就不會唱《舞女淚》啦?我現(xiàn)在就給您唱。”

      這時,電視里《大宅門》正好演完了, 每天晚上演三集,演完時間就很晚了。

      老聶說:“鄰居們都睡了,您唱得低聲點(diǎn),能讓我一個人聽見就行了?!崩下櫴莻€生性自覺的人,大家都說他是個好人,從來不給別人添麻煩。過去住平房的時候,鄰居們來往方便,女人們看見他給孩子們縫衣裳就要幫忙,可他總是說他能縫……

      戲女兒給老聶唱了一段《舞女淚》,說: “咋樣,我比‘腿彎子唱得好吧?”

      老聶說:“好,您比她好,我看您啥都比她好?!?p style="margin-left:13.15pt">戲女兒很調(diào)皮地吐了一下舌頭,轉(zhuǎn)身走向廚房。她那一頭黑油油的長發(fā)飄起來,看上去真是精神。

      她端來半盆熱水,伸進(jìn)手?jǐn)嚵藬?,對老聶說:“您燙燙腳吧。睡覺前燙燙腳,有助于血液循環(huán),對老年人最有好處了。”

      老聶想彎下身子搓搓腳,但身子骨僵了, 彎了幾次都彎不下去。戲女兒說:“來, 我給您搓搓?!崩下櫩粗鴳蚺畠航o他搓腳, 感慨地說:“其實(shí)我吧,不缺吃不缺喝,錢是足夠花了,可就是活得不開心,其實(shí)是身邊缺個做伴的人?!彼f著眼圈發(fā)熱了, “您……您比我閨女對我還好呢?!崩下櫅]憋住,嗚嗚地哭了。

      戲女兒說:“您看您,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兒似的?!彼X得老聶是個內(nèi)心很脆弱的男人。

      老聶說:“人有兩怕:一怕沒錢,二怕孤獨(dú)。我怕就怕哪一天,我突然不行了,身邊連個人都沒有。您說要是那樣的話,我這一輩子活得多失?。俊睉蚺畠赫f:“那一天離您還遠(yuǎn)著呢。您別想那一天了,就是誰都不管您,我也得管您呢。您放心吧。”

      “有您這句話,我就沒個怕的了。”老聶突然笑了。

      戲女兒覺得老聶真像個小孩子,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了。她說她明天要買把帶響聲的壺回來,就是那種燒開了水就嗚嗚報警的壺。老聶不讓戲女兒買,說:“我以后注意點(diǎn)就行了,您出來掙錢不容易,別亂花錢了?!?p style="margin-left:12.85pt">現(xiàn)在是,互有所需但又互不欺騙,就已經(jīng)很美了。

      老聶想好好燉一鍋紅燒肉,把孩子們叫回來吃頓中午飯。在他的記憶里,孩子們真是太喜歡吃他燉的肉了。戲女兒知道老聶的兒女們討厭她,便找了個借口躲出去了。

      老聶一邊燉肉,一邊還哼唱一兩句

      《十二寡婦征西》里的戲文,那可真是心情快樂呢。燉好肉的時候,剛好是上午十一點(diǎn),老聶覺得時間正好,給孩子們打個電話, 他們很快就會來,到時候多么熱鬧??!

      他懷著激動的心情,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帶著老婆、孩子中午過來吃燉肉。他笑嘻嘻地說:“嗨,這肉燉的,紅彤彤的,真是好看呢?!眱鹤勇犃藳]激動,反而是很冷淡地說:“中午可不行,中午我兒子吃完飯得睡覺,說不定還得寫作業(yè),忙完了還要送學(xué)校,哪有時間去吃燉肉啊?!崩下櫹耄?你有多忙,能有我過去那么忙?你不就只帶了一個孩子嘛,能有我過去帶著你們?nèi)齻€那么忙?再說了,你不是還有你老婆幫忙嗎?

      想起兒媳婦,老聶就氣得厲害。前些天,老聶想孫子了,就到校門口去等他。老聶問孫子:“咋老不來看爺爺?”孫子說:“我媽說了,不讓我見您。我媽說等我圓鎖的時候,才讓您見我呢。”當(dāng)?shù)氐牧?xí)俗是:孩子十二歲要圓鎖,爺爺要給孫子一筆錢。老聶的孫子八九歲了,學(xué)話也能學(xué)清楚了:“我媽說了,憋得您時間越長,您到時候就會給我的錢越多?!崩下櫹?,兒媳婦這不是要讓他和孫子斷絕幾年關(guān)系嗎?這個女人咋這樣呢?不過他馬上又給自己做思想工作了: 與別人比較起來,他的兒女已經(jīng)算不錯了。有些人家的兒女則把老人的工資卡管起來, 不讓老人再去找老伴兒。老聶知道兒子怕老婆,他老婆要是不讓他來,打死他他也不敢來。老聶還知道兒子看不起他。他當(dāng)了一輩子工人,沒權(quán)沒勢,不能幫兒子升官發(fā)財。兒子沒考上大學(xué),接了他退休指標(biāo)的班,在電廠里當(dāng)了工人,一個月掙三千多塊錢,餓餓不死,活活不好,要不是平房拆遷享受了一套住房,恐怕連樓房都住不起。兒子對無能的父親很不滿意,總是跟他保持著一種很別扭的關(guān)系,所以老聶在對待兒子方面,無論什么事情都是得過且過,不愿意碰觸那道隱形的底線。

      老聶又想給大女兒打電話,又覺得打也白打。大女兒家住在城里,外孫女去年考大學(xué)沒考上,今年是補(bǔ)習(xí)生,可能更忙。

      老聶想了想,就給小英打電話。小英離得近,估計能過來??尚∮s說:“不行啊, 我們單位正忙著排練春節(jié)演出的節(jié)目呢,這些天都是中午吃完飯就排練開了,下午下了班還要再排練一個半小時才讓回家呢,快把人忙死了?!毙∮⑦€說,“爸爸,您以后別一鍋一鍋地?zé)跞饬?,您以為還是過去啊,燉多少肉都不夠吃?我們現(xiàn)在真的不缺肉吃, 想吃了,到飯店要一份兒毛家紅燒肉,那肉比您燉的肉可好吃多了?!毙∮⒌难酝庵馐?,不讓父親多燉肉,燉多了,還不是好活

      了那個戲女兒啦?當(dāng)然小英沒那么說,只是心里那么想。老聶聽了感到很委屈,甚至很生氣。他說:“都不來就都甭來!你們不吃, 我自己吃?!彼麆偝粤藘蓧K肉,就覺得心口窩里卡住了東西。

      肚子疼把老聶疼醒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真希望有人突然能在這個時候來管管他。他想給孩子們打電話,又怕惹得他們著急;再說了,要真是把他們叫來了,肚子又不疼了,到時候怎么向他們交代?他想, 最好是孩子們能在這個時候突然給他打來個電話,他就順便說說肚子難受的事情。他肚子里好像有個鐵球,轉(zhuǎn)一會兒,擰一會兒, 擰得他痛苦不堪,額頭上沁出了汗。他想, 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會是現(xiàn)在就死吧?

      死,不是現(xiàn)在,是平常就頻繁地出現(xiàn)在老聶的腦海里。每次有點(diǎn)不舒服的時候,他都會想到死,感覺很緊張。孩子們都還沒來呢,要死也不能這會兒死呀!

      人們都說,父子之間是有心電感應(yīng)的。老聶把手心按在手機(jī)上,希望能把那種感應(yīng)傳到手機(jī)上,手機(jī)再傳給他的兒女們。盼著盼著,手機(jī)還真是響了。他真希望這個電話是兒女們打來的。他趕緊去接電話,可這個電話卻是戲女兒打來的。戲女兒撒嬌地問他晚上要做什么飯,問他想吃什么,要不要她從外面買點(diǎn)。老聶說他肚子疼,疼了挺長時間了。戲女兒問他是不是中午吃涼飯涼菜了,吃得不對付,所以才肚子疼。老聶說, 他吃飯那會兒還好好的,吃完飯睡著睡著就疼醒了,疼一會兒,擰一會兒,真難受呢。戲女兒說估計還是吃得不對付了,她去藥店給他買點(diǎn)藥。老聶聽見電話里的歌聲和音樂聲越來越小了。

      老聶心里很害怕,他想他這會兒要是突然死了,誰給他穿裝老衣?他拉開床下的抽屜,取出藍(lán)顏色的棉衣棉褲,很認(rèn)真地穿在身上,扣好扣子,然后躺在床上,很平靜地

      躺著。老聶想感受一下穿上裝老衣是不是很舒服,是不是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他閉住眼,體會著穿上裝老衣的感覺,并跟自己說, 這下可好了,這下就不怕死了,自己已經(jīng)給自己穿上了裝老衣,不管啥時候死,都不怕了。可老聶其實(shí)還是很害怕,害怕自己會孤獨(dú)地死去。

      戲女兒看見老聶穿著裝老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嚇得哇哇大叫。

      老聶睜開眼,笑著說:“我沒死,我是想試試壽衣合適不合適?!睉蚺畠和蝗晦D(zhuǎn)悲為喜:“您快起來,快換衣裳,我?guī)ブ行尼t(yī)院檢查檢查去?!崩下櫯略谥行尼t(yī)院里碰見兒媳婦,就說:“我沒事兒,我不去中心醫(yī)院。”戲女兒說:“不行,老年人跟小孩兒一樣,變化都快,萬一半夜再疼起來咋辦?有些病,總是喜歡半夜發(fā)作,我大就是半夜發(fā)病,給耽擱死了。您必須到醫(yī)院去檢查檢查,要不我真是不放心呢?!崩下欈植贿^戲女兒,說就到跟前的社區(qū)醫(yī)院去看看就行了。

      社區(qū)醫(yī)院的醫(yī)生詢問了老聶的情況,給他聽診了一下前胸和后背,按了按肚子。老聶的肚子,按一下,彈起來;又按一下,又彈起來。醫(yī)生問老聶疼不疼,老聶說不疼。醫(yī)生說沒有壓痛、反跳痛,估計肚子里沒事兒。醫(yī)生又給老聶量了血壓,還化驗(yàn)了尿。戲女兒把買的藥給醫(yī)生看,醫(yī)生說嗎丁啉想吃就吃吧,解痛藥要是不疼就不用吃了。醫(yī)生看了一眼戲女兒,問老聶:“她是您女兒?”老聶說:“我朋友?!贬t(yī)生笑了,覺得老聶挺幽默的。醫(yī)生說:“尿化驗(yàn)也沒事兒,我原先是怕您得了腎結(jié)石或者尿結(jié)石, 現(xiàn)在看沒事兒,就是血壓高,可不能斷了降壓藥啊。”

      老聶跟戲女兒走出社區(qū)醫(yī)院,看見夕陽紅彤彤地懸掛在西邊的樓頂上,十分好看, 就覺得生命力突然旺盛起來。戲女兒攙扶著老聶,像女兒攙扶著年邁的父親。老聶覺得,

      其實(shí)他是不用攙扶的。他很有感觸地說:“人到老了,就更想有個伴兒,有個伴兒就更熱愛生活了?!?p style="margin-left:12.8pt">睡覺的時候,戲女兒要給老聶揉揉肚子。老聶說不難受了,還揉啥?戲女兒說不難受了也揉揉好呢,揉揉能促進(jìn)胃腸蠕動,還能促進(jìn)血液循環(huán),反正是有好處。戲女兒就給老聶揉肚子,順時針揉,逆時針揉,有時還故意逗逗他……

      老聶瞇著眼說:“您的手,真綿?!?p style="margin-left:12.8pt">戲女兒說快過年了,該回家了,她想孩子了,想進(jìn)城買件過年穿的衣裳。

      老聶說他陪她去萬達(dá)商場,那是全市最大最好的商場。

      萬達(dá)商場可真是熱鬧。大廳里有扮演成孫悟空的人,揮動著金箍棒,跟孩子們互動著表演節(jié)目,孩子們喜歡什么東西,父母就趕快買,好像要父母的命父母也給似的。

      戲女兒買了一件綠棉襖,還買了一條米黃色的褲子。老聶不讓戲女兒花錢,說她出門在外,掙錢不容易,要她把錢拿回家給孩子們花。

      戲女兒還想給兩個孩子買點(diǎn)衣裳,說這可不能再花老聶的錢了。老聶說咋不能花?就當(dāng)他是孩子的爺爺,他是給孫子和孫女買過年的衣裳,孫子、孫女咋就不能花爺爺?shù)腻X?

      戲女兒逗樂地說:“還有您這樣的爺爺,跟我一個床睡覺?”

      “灰女女,盡瞎說?!崩下櫤軠厍榈卣f。老聶給戲女兒的兩個孩子買了衣裳,意

      味深長地對她說:“您別心里不得勁兒, 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想給孩子們買。過去的時候,我?guī)е齻€孩子,掙得又少,想給孩子們買件新衣裳都買不起呢?!?p style="margin-left:12.8pt">戲女兒讓老聶也買件過年穿的衣裳,就買那件紅色羽絨衣。一問價錢,一千三。老聶說:“不買不買,太貴了;再說了,那么

      紅,我咋穿?”

      戲女兒說:“咋不能穿?您一輩子沒穿過好衣裳,所以您見了好衣裳就覺得不能穿。您一年的工資能買五十件,買一件就舍不得啦?買買買?!?/p>

      售貨員說:“大爺,您看您養(yǎng)了個多好的閨女呀,又心疼您又眼力好。這是正宗的中國紅,老年人穿上最精神了。”

      戲女兒吐了吐舌頭,沖著老聶做了個鬼臉兒。

      老聶說:“我咋看咋覺得太紅了,這咋好意思穿出去?”老聶其實(shí)還是舍不得花一千三百塊錢買一件羽絨衣。

      戲女兒說:“紅才好、才旺呢,紅才穿上精神呢。穿吧,現(xiàn)在不趕快穿,這一輩子您也穿不上了。您不舍得出錢,我出。”說著,戲女兒就給老聶脫棉衣,讓他試穿那件羽絨衣。

      老聶從褲兜里掏出一沓錢。戲女兒跟售貨員搞價,售貨員給減了一百塊,開了個交款小票。老聶試完羽絨衣要脫下來,戲女兒摁住不讓他脫,說是現(xiàn)在就穿。

      戲女兒跟售貨員說:“您給看著老人, 讓他坐那兒休息休息,給他倒杯水,我去交錢?!彼美下櫜蛔⒁?,把他的舊棉襖扔進(jìn)了垃圾桶。老聶的舊棉襖舊得連顏色都變了,穿在身上就像個拾破爛兒的,哪還像個退休老工人?

      戲女兒又給婆婆買了一件褂子和一條褲子,說是婆婆給自己照顧了一年孩子了,也真是辛苦,不是也該報答一下嗎?老聶感慨地說:“我真是沒看走眼,我早就看出您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您真是個好女人??!”

      萬達(dá)商場六樓有快餐廳,老聶和戲女兒乘著電梯上去了。戲女兒讓老聶喝一桶飲料,老聶說他不喝。戲女兒說喝吧,喝了紅牛有勁兒。她在老聶面前攥了一下拳頭,做了一個使勁的動作。

      兩個人坐在一個靠窗戶的位置上,這里

      能看見下面大廳里的熱鬧場景。

      突然,老聶驚慌失措地說:“我的衣裳, 我的衣裳……”

      戲女兒故意逗他:“您的衣裳不是穿在您身上嗎?”

      老聶著急地說:“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我的棉襖?!?p style="margin-left:37.0pt">戲女兒說:“扔了?!?p style="margin-left:17.15pt">老聶著急地說不出話來:“這…… 這……這……”

      “這啥這,我把您的過去——扔啦?!?戲女兒意味深長地說。

      老聶好像理解了戲女兒的意思,激動地說:“等您過完年回來就春暖花開了,到時候,咱倆一起去公園里看花。您要是不怕啥呢,咱倆就在桃花呀,杏花呀,還有很多花下面照照相,留個紀(jì)念?!?p style="margin-left:17.15pt">老聶突然想念起春天來了,他已經(jīng)好多年都沒有春天的概念了,早就對春天無動于衷了,可是現(xiàn)在,他突然滿懷希望地又盼望起春天來了。老聶還說,說不定哪天,他還要跟著戲女兒到草原上去騎馬呢?!拔液筒菰袀€約定?!崩下檻蛑o地說?,F(xiàn)在的老聶, 真是雄心勃勃,有返老還童的感覺了。

      戲女兒感慨地說:“大爺,您就不想知道我過去的事情嗎?”

      老聶說:“人吧,想說的話,總會說的; 不想說的話呢,我不問?!?p style="margin-left:17.15pt">戲女兒突然被感動了,眼淚嘩嘩地說: “我大走得早,我媽又帶我嫁了一家。我那個繼父喜歡喝酒。您知道,內(nèi)蒙古的男人大多數(shù)喜歡喝酒。喝酒也不怕,可他喝多了就打我媽,就打我?!睉蚺畠簲]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條小魚一樣的傷疤,抹去淚說,“等我媽又給他生了兩個孩子以后,他就更嫌棄我了。唉,其實(shí),他也是讓生活累得脾氣暴躁呢?!?p style="margin-left:17.15pt">“我也打過孩子?!崩下櫜幌胱寫蚺畠撼两谕纯嗟幕貞浿?,突然接著她的話茬兒

      說,“我打過兒子,也打過二女兒。那個二家伙,從小就灰,一到黑夜就哭,咧咧著要媽媽。您說我到哪兒給她找媽去?氣得我就打她。為啥打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大概是心煩了吧。唉,現(xiàn)在一想起打孩子的事情,我就往死里后悔?!?p style="margin-left:13.15pt">戲女兒一字一頓地說:“您那個打跟我這個打,是不一樣的打,我想起來真?zhèn)哪亍!?她突然喊來服務(wù)員說,“給我上瓶啤酒?!?p style="margin-left:13.15pt">戲女兒喝了一口啤酒,說:“大爺,真的,我遇見了您,您收留了我,真是我的福氣啊?!睉蚺畠禾鹗直常四岷鹾醯难廴?,“您待我就像女兒一樣好,我真好像是,又有了父親?!?p style="margin-left:33.0pt">戲女兒突然哭了。

      她壓抑著哭聲,可還是被周圍的人發(fā)現(xiàn)了,人們奇怪地看著她。她又喊來服務(wù)員: “再給我上一瓶啤酒。”

      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戲女兒給老聶好好地搓洗了全身,說是“有錢沒錢,洗澡過年”。戲女兒還說她心里挺亂的,一方面想回去看孩子,另一方面又撇不下老聶,好像這一走, 以后就見不著他了。她說老聶就像她親爹一樣對她好,還說她過去一直對將來有恐懼感,可自從跟老聶來往以后,她覺得她的人生其實(shí)也不是那么壞,她今后要好好地享受人生呢。

      翌晨,戲女兒依依不舍地對老聶說:“大爺,您等著我,過完正月十五,最遲二月二, 我就回來了?!?p style="margin-left:33.0pt">老聶說:“能早回來,您就早點(diǎn)回來?!?戲女兒看見老聶像個可憐的孩子,她說

      她最害怕的是他一個人待在家里,會發(fā)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她像囑咐小孩子一樣,很認(rèn)真地說:“您緊記住,看電視的時候,千萬別燒水做飯。要看電視就看電視,要燒水做飯就燒水做飯,千萬別混著來。另外,出門前,一定要檢查一下燃?xì)庠铌P(guān)了沒有。還有,

      洗臉池子和洗菜池子用完以后,要打開下面的塞子,一旦忘了關(guān)水,水能從下面流出去, 就不至于把家淹了?!?p style="margin-left:32.45pt">老聶點(diǎn)點(diǎn)頭,意思是記住了。

      兩個人舉目相視,就像兩個戀人,而且是初戀的戀人,必須要分開一段時間,卻戀戀不舍。

      戲女兒正要出門,老聶說:“您等一下?!?他去拉開床下的抽屜。戲女兒以為他又要拿出壽衣來,卻見他拿出一件花毛衣,說是給她織的,不用試也肯定合適,他有這個把握。戲女兒沒見老聶織過毛衣,怎么突然就拿出毛衣來了呢?老聶說他不想讓她知道,他想給她一個驚喜。還真是一個驚喜,驚得戲女兒突然流下了眼淚。

      戲女兒流著熱淚說:“我真想管您叫大大?!?p style="margin-left:12.6pt">年三十到了,聶小平催著媳婦趕快走, 說是住得這么近,可一年也回不了父親家?guī)滋?,也不知道一年到頭都忙些啥。今天要早點(diǎn)回去,把對子貼了,再幫父親干點(diǎn)啥。媳婦說:“我就是今天也不想回去。你爸還叫個爸?全電廠的人都知道他收留了個戲女兒,丟人敗興的,趁早少去。不是咱們不孝敬,是丟不起那個人!以后,你想去自己去, 特別是別帶我兒子去,別把我兒子帶壞了。你聽見了嗎?”

      聶小平輕聲嘀咕道:“你別罵我爸了, 我爸一輩子夠可憐了?!?p style="margin-left:12.6pt">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出嫁的女人,過年都是要在婆婆家吃年夜飯的,可老聶的兩個女兒找對象的時候,都跟對象說:“我爸一輩子挺可憐的,每年年三十晚上,我們都要陪我爸吃個年夜飯。早點(diǎn)吃,吃完了就回來跟你爸媽一起熬年。我別的要求沒有,就這點(diǎn)要求。你爸媽要是答應(yīng)呢,我就嫁給你。” 所以,聶大英和聶小英每年的年三十晚上都要跟父親一起吃頓年夜飯。

      好多天以前,老聶就開始準(zhǔn)備年夜飯了, 可還是忘了買活魚。他出去買魚,看見了老張。老張不像是過年的樣子,愣愣怔怔地站在超市門前,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跟老張打招呼,老張突然驚訝地嚷道:“哈,您穿著這么紅的羽絨衣,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說完,老張笑了。

      老聶回應(yīng)一笑,問他閨女過年回不回來。老張說:“嘁,想也甭想。”

      老聶說:“等晚上,晚一點(diǎn),我的孩子們都走了,您上我家來,咱倆做個伴兒,說話,喝酒,熬年?!?p style="margin-left:24.5pt">老張說:“到時候再說吧,說不定我自己就喝醉了。喝醉了我就不過去了,想過去也過不去了?!?p style="margin-left:24.5pt">老張左臉上有個痦子,痦子上長了一綹挺長的毛。過去那綹長毛是黑毛,看上去就不好看;現(xiàn)在變成白毛兒了,就更不好看了。老聶認(rèn)為老張應(yīng)該經(jīng)常把那綹白毛剪一剪, 可老張說,人之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老聶聽老張這么一說,覺得那一綹白毛也不那么難看了。老聶沒急著去買魚,想跟老張多聊一會兒。老聶希望聽到老張說,他心里的苦楚可比老聶的大多了。別人有苦,好像就能減輕自己的苦楚。他們前面是一個籃球場一樣大的小廣場,人們每天都在廣場上跳交誼舞。老張說現(xiàn)在的人都在鍛煉身體,都想長壽呢。他又側(cè)過臉問老聶:“您呢,您想不想長壽?”

      老聶說:“我可不想長壽,活著的時候能精神點(diǎn),別鬧病,別給孩子們增加負(fù)擔(dān)就行了。死的時候吧,能死得痛快點(diǎn), 不過可別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那兒, 太孤單?!?p style="margin-left:24.5pt">老張笑了:“您盡說廢話。誰死的時候不孤單?誰死的時候還能有人陪著死?。俊崩下櫿f:“您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我是

      說……”

      這時,老張的電話響了。那種老年手機(jī)

      聲音很響亮。

      老張“喂”了兩聲,就聽出那邊是誰了。他對著老聶笑出很夸張的樣子:“我兒子, 我兒子從美國打電話來了。”老張的兒子學(xué)習(xí)好,考上了北大,后來公費(fèi)出國留學(xué),畢業(yè)后就留在美國了。

      老張打開電話免提,就像跟人吵架一樣嚷道:“什么,我孫子考試考得非常好?” 老張從兒子的聲音聽出,兒子自己也從來沒有像孫子考得這樣好過。老張的說話聲越來越大,仿佛是怕老聶聽不見。

      老張好像看見了他的孫子,正站在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的學(xué)校大門口沖著他笑呢。這讓他想起了過去到學(xué)校去接兒子的情景。那樣的情景,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真是太親切了。

      其實(shí),老張至今還沒見過他孫子的真人呢。

      每年的年三十晚上,老聶都要做好多菜, 有蒸的,有煮的,還有炒的。老聶的習(xí)慣是, 年三十晚上不讓孩子們干活兒。他認(rèn)為,年三十晚上要受苦的話,是要受一年苦的,所以他讓孩子們只管坐那兒吃,啥也不用他們干。老聶做,孩子們吃,這已經(jīng)是幾十年的習(xí)慣了。既然是習(xí)慣了,就沒有人會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老聶做菜做得滿頭大汗,孩子們突然覺得有什么不對了。有什么不對呢?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是穿著紅色羽絨衣在干活,那還怎么能不滿頭大汗?老聶的褲腰上別著一條毛巾,走路時毛巾擺來擺去,他像個跑堂的店小二。汗流得太多時,老聶就揪起腰上的毛巾擦擦汗。孩子們被逗得哈哈大笑,都開玩笑地說:“爸爸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啦?” 老聶的腦子沒問題,他是想讓孩子們看看他穿著紅羽絨衣有多好看。吃完年夜飯,孩子們都走了,老聶就沒有機(jī)會在他們面前展示自己穿著羽絨衣的風(fēng)采了。孩子們說:“我

      們看見衣服好看了,爸爸趕快脫下來吧。要不的話,還不得熱感冒?。俊?p style="margin-left:13.15pt">一家人圍繞著羽絨衣說話逗樂,熱鬧了好大一陣子。這個家,已經(jīng)好多年沒這么熱鬧過了。

      聶大英和聶小英已經(jīng)忙著要走,說是她們婆婆那邊還等著呢,得抓緊時間回去。老聶說:“照理說,你們今天晚上都得在婆婆家吃年夜飯,人家能這樣體諒咱們, 也挺夠意思了?!边@話,突然就傷著了兒媳婦。她馬上就不高興了,惱哼哼地對自己的兒子吼道:“走,咱們走,讓他們挺夠意思去!”

      聶大英和聶小英真想跟弟媳婦吵一架, 但又覺得大過年的,別鬧不高興了,忍忍算了。

      老聶偷偷地瞟瞟兒媳婦和兒子,又瞟瞟兩個女兒,他誰都不敢得罪。將來,他的兒女們也會活成他現(xiàn)在的樣子。

      孩子們各收拾各的東西,都要走了。 老聶說:“你們都走???這就走???”

      他眼里充滿了可憐和乞求的目光,“還有兩道菜沒做出來呢,你們就都走了???”

      孩子們說:“都走啊!”

      兒子臨走時說:“爸,我哪天給您買條狗回來,讓它跟您做個伴兒。您憋悶了,就逗狗玩玩。”

      老聶說:“你讓我跟狗做伴兒,或者是讓狗跟我做伴兒,我是狗?”

      兒子說:“爸,您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好心。您養(yǎng)條狗,憋悶了逗狗玩玩,開開心,有啥不好的?現(xiàn)在的老年人, 養(yǎng)狗的多了,您莫非看不見?”

      “誰愛養(yǎng)誰養(yǎng),我不養(yǎng)?!崩下櫿f,“我不靠狗?!?p style="margin-left:13.15pt">孩子們都走了,只留下桌子上一堆菜盤子,就像一大堆垃圾。老聶咋看咋覺得奇怪, 過去是做多少飯菜都不夠吃,現(xiàn)在是做多少都沒人吃,這日子過的,真是顛倒了。

      老聶啪嚓一下關(guān)了電視,生氣地說:“這

      破春晚,有啥看頭,睡覺?!?p style="margin-left:12.8pt">老聶感覺心里窩了一團(tuán)東西,總是散不開,影響呼吸。那團(tuán)東西,是從大年三十晚上開始窩的。那時候,老聶還在廚房里做菜, 可孩子們就要走了。他們說,桌子上的菜都摞成山了,誰還能吃得下去?老聶總覺得還有兩道菜沒給孩子們做出來,他們就肯定沒吃好。他一方面心疼孩子們沒吃好,另一方面是他們都急著走了,這讓他很生氣。心疼和生氣,簡直就是兩把鋼刀插進(jìn)了他的心口窩,致使他的身體受到了嚴(yán)重的內(nèi)傷。

      老聶總是想拉開床下的抽屜,看看裝老衣,摸摸裝老衣。他已經(jīng)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想跟孩子們說說這個情況,可又怕影響了他們過年的心情,就一直憋著沒說。再說了,他也不能跟孩子們說,是他們在大年三十晚上把他氣病了呀。

      聶小英初六來了一趟。各單位都是放假放到初六,初七上班。她跟父親說,這年假放的,更忙,見了這個見那個,婆婆家的親戚呀,同學(xué)同事朋友呀,排都排不過來,簡直忙死了。言外之意就是,她沒有時間回來看爸爸,請爸爸不要生她的氣。

      說也奇怪,聶小英回了趟家,老聶居然覺得身體好點(diǎn)了,似乎是好點(diǎn)了。

      老聶的電話突然響了,他很興奮,心想肯定是孩子們給他打來電話,要問問他最近的情況。他很激動地拿起電話。電話里說, 老聶,林主任明天就要出殯了,有好幾個老同志都過來要送送他,您也出來送送他吧, 林主任家的人一會兒還要走街,還雇了戲班子要唱戲,出來看看紅火熱鬧吧。林主任是他們早年的車間主任,比老聶大十多歲, 前幾天死了,今天是辭靈日,這讓老聶突然回憶起了年輕的時候。林主任當(dāng)了一輩子車間主任,從來不欺負(fù)手下的工人,有什么

      事情都是商量著來,人們都說他好。這就叫“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老聶本來覺得身體虛弱,不想出去,但想起林主任的好來, 就覺得再難受也得去送送老主任。人生可真快呀,說起來是幾十年,可回頭一看,卻是那么短暫,好像幾十年的時光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他穿起羽絨衣走到門口,突然停住了,覺得自己穿著紅彤彤的羽絨衣去給老主任送行真是不合適。他脫下羽絨衣,換了件棉襖,走出家門。

      林主任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在外地工作,平時不見回來,現(xiàn)在都帶著孩子回來了。林主任的老婆要給孩子們分一些林主任生前攢下的錢,三個孩子不要,都說給老四吧。老四是林主任最小的女兒,得了乳腺癌, 正需要用錢。林主任是當(dāng)?shù)厝耍H戚多,他的叔伯弟兄以及姑表姊妹,還有他老婆那方面的親戚,也都帶著孩子們過來了。凡是比林主任輩分小的人,都要披麻戴孝。那些披麻戴孝的人,跪下去就像一片白花花的棉花地,走起來是一長串大隊伍,仿佛一個班的學(xué)生要去參加什么社會活動。看見這樣的場面,真是讓人驚訝,誰也沒有想到,林主任老兩口一直是很孤獨(dú)的樣子,現(xiàn)在他一死, 居然出現(xiàn)了那么多親人。

      老聶想,我死了以后,會不會也有這么紅火熱鬧的場面呢?那可真是不白死一回啊!

      老聶覺得自己很虛弱,有點(diǎn)站不住了, 看著靈棚傷感地說:“林主任,您一路走好吧,大概過不了多長時間,我也就去找您了?!闭驹诹种魅蔚撵`棚前,老聶對自己的死,似乎是那么有預(yù)感。

      他磨磨蹭蹭地往家走去。

      空蕩蕩的家,死靜。平時待在家里,老聶總是不敢出聲,如果忽然咳嗽一聲,家里就響起轟隆轟隆的回音,那種回音讓他害怕。他慢慢地走到兒子睡過的床邊,又慢慢地坐下去。兒子小時候跟他睡一張床,有一天,兒子突然買回一張單人床,放在了客廳

      靠窗戶的那一邊。他知道兒子長大了,不想再跟他睡在一張床上了。有時候,他剛躺到床上,忽然就想兒子了。他爬起來,假裝找什么東西,去客廳看看兒子。在一個家里還要想兒子嗎?想,在一個家里也是要想兒子的。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每天晚上, 老聶總是要在兒子的床上躺一會兒,還要按時應(yīng)候地幫他洗洗床單和被套。老聶知道兒子看不起他,但他親兒子的心是??菔癄€也不會改變的。他在兒子的床上躺了一會兒, 覺得有點(diǎn)力氣了,就走到自己的房間,拉開床下的抽屜,取出裝老衣,這樣摸摸,那樣摸摸,好像自己就要死了。那是很沉重的一種心情。老聶很認(rèn)真地把裝老衣放回抽屜, 又去了女兒們的房間,在這里磨蹭磨蹭,那里磨蹭磨蹭,好像要磨蹭來點(diǎn)什么。兩個女兒接連出嫁以后,那間屋子就一直保持著原來布置的樣子,特別是小英小時候玩的骨頭碼兒,仍然保存在一個塑料盒里,放在書架的一個格子上就沒有動過。小英從小愛玩兒,不愛學(xué)習(xí),一有空兒就拿著骨頭碼兒翻著玩。老聶曾多次吼喝著要把骨頭碼兒扔到廁所里去,但他一直沒有那么做,沒想到那幾顆骨頭碼兒卻保留到了現(xiàn)在,至少也有二十五六年了吧,真是一份珍貴的紀(jì)念呢。他站在雙人床的這邊,擺擺、摸摸枕頭,嘟囔著說,“這是大英的枕頭”;然后又磨蹭到床的那邊,擺弄擺弄枕頭說,“這是小英的枕頭”。老聶親了一下小英的枕頭,說: “親親爸爸,親親爸爸?!逼鸫a有二三十年了吧,大英和小英都不讓他親了。兩個女兒出嫁的時候,他都想跟女兒說“讓爸爸親一下再走吧”,但他都沒有說出那句話。

      老聶深感寂寞,突然希望這個時候能接到哪個孩子的電話,但他馬上又害怕會有電話打過來:這都半夜了,假使有誰打來電話,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比如有一回,孫子摔倒了,前額正好磕在馬路牙子上,血呼呼地冒,兒子著急地給他打來了電

      話,那一回可真把他嚇壞了。老聶突然害怕起來,他總是會產(chǎn)生害怕的感覺,害怕自己的孩子或?qū)O子或外孫突然發(fā)生什么意外,給他打來電話。他越想孩子,越見不到孩子, 那種假想就越強(qiáng)烈。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被恐懼感折磨得虛弱不堪,站立不穩(wěn)。他想緩解一下恐懼的心情,便打開了放著骨頭碼兒的塑料盒子。那幾顆骨頭碼兒讓他感到親切,他想拿捏拿捏骨頭碼兒,可顫抖的手忽然把一顆骨頭碼兒弄到了地上。他趕緊彎腰去撿, 大概是動作太快了,手腳又不靈便,無法做出自我保護(hù)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前額咚的一聲撞在了地板上。這一撞把他老婆撞出來了:她微笑著向他走來,還是剪發(fā)頭,還是那么年輕。老聶知道自己看見了死神,但他沒有任何恐懼。他聽見自己在說:“您終于來了。三十多年了,我知道您一直沒有忘了我。我知道不到時候您是不來接我的?,F(xiàn)在,是來接我的時候啦?”

      其實(shí),我早就想去找您了。他在心里說。

      戲女兒回來了,她給老聶帶回了內(nèi)蒙古的羊肉。大同的羊很多是飼料羊,不如內(nèi)蒙古的羊肉好吃,內(nèi)蒙古的羊是吃草的羊。戲女兒想,老聶吃到真正的內(nèi)蒙古羊肉,吃到跟三十多年前一樣的羊肉,他會多么高興? 她很激動,一進(jìn)門就高興地喊:“大爺,我回來啦!”

      怎么沒有回應(yīng)?

      戲女兒趕快進(jìn)了臥室,看見老聶蜷曲著身子躺在床上,就像一只缺了水的大蝦。

      老聶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了。

      戲女兒說:“您咋啦?您咋瘦成這樣?” 她發(fā)現(xiàn)老聶大小便失禁了,趕緊端來水給他擦洗身體。戲女兒要給老聶的兒女打電話, 老聶不讓打:“別……別……別給他們打電話,剛過完年,孩子們都還高興著呢,讓他們多高興高興吧。”老聶還說,能不給孩子們添麻煩,就盡量不給他們添。

      戲女兒一邊給老聶擦洗身子,一邊溫和地說:“有些事情,也不能全怪孩子們,他們也有難處呢。比如我,我也想照顧我的父母,盡管我父親是繼父,可他畢竟養(yǎng)大了我, 對我也有恩,可我活得這么難,哪還能顧得上父母呢?您的兒女都在身邊,已經(jīng)算好的了。您想開點(diǎn),啊?”

      老聶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不缺吃不缺喝,就是身邊缺個人。其實(shí),人來到世上,要是不受點(diǎn)苦、受點(diǎn)難的話,人生就不精彩了。”戲女兒說:“對了,就得這么想呢,這

      么想就對了?!彼脽崴o老聶擦洗身子時, 有股熱乎乎的臭氣騰起,那種熱臭更難聞。

      老聶說:“人活著,就是活個堅強(qiáng)勁兒, 能自己扛過去的事情就一定要自己扛過去, 不要依賴別人,不能給別人添麻煩。我老婆死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帶孩子的經(jīng)驗(yàn),但硬是咬緊牙關(guān)把三個孩子帶大了。想想我這一生,也是挺有成就感的。”老聶挺了挺身子, 想坐起來。

      老聶覺得奇怪,怎么見了戲女兒,突然就想坐起來了呢?老聶讓戲女兒扶他起來坐坐。戲女兒扶起他,他靠著墻呼呼地喘氣。戲女兒說:“您想我了吧?”老聶點(diǎn)點(diǎn)頭。戲女兒依偎在老聶身邊,老聶把臉貼住戲女兒的臉,流出了幸福的眼淚。

      第二天早晨,老聶覺得心口窩里就像有顆鉛球又硬又沉,堵得他出不上氣。他想跟戲女兒說說,又怕影響她睡覺,她睡得正香呢。戲女兒睡覺的樣子可真是好看, 滿臉舒展,皮膚光滑水嫩,令人愛憐。老聶認(rèn)為戲女兒是昨天坐車坐累了,心想能讓她多睡一會兒就多睡一會兒吧。他忍著難受,張開嘴呼氣吸氣,但氣還是不夠用。直到日上三竿,戲女兒才慢搖輕態(tài),猶如一朵出水芙蓉,噴出悠然香氣。老聶見戲女兒醒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憋得慌,喘不上氣來,頭也暈,本來就血壓高,現(xiàn)

      在肯定更高了。七十三、八十四,是老年人的坎兒年。我這一過年呢,正好七十三了。我覺得我是過不了這個坎兒年了,好像連今天也過不去了。

      戲女兒說:“您瞎說啥呢,現(xiàn)在人都活得歲數(shù)大,活八九十歲是平常的事情。何況, 還有我陪著您,您這才好好活呀,可要活呢?!?p style="margin-left:24.5pt">“我跟別人不一樣。”老聶語重心長地說,“我其實(shí)早就透支生命力了。我過去受了那么多苦,早就超過別人的七十三、八十四了。我吧,臨死沒欠下別人的饑荒, 這一輩子也算活得心安理得了?!崩下櫷蝗挥X得更憋氣了,心跳也更厲害了,心想肯定是心衰了,就趕緊說,“您呢,對我這么好, 比我的兩個女兒都對我好呢?!彼蠚獠唤酉職猓叭税?,好像是越難活就越能活, 一旦好活了呢,反倒覺得不能活了,活不了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哀嘆道,“人的生命啊,一旦滿足了,就結(jié)束了呀!”

      “大爺,您是不是覺得不行了?”戲女兒問。

      老聶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邊眼角里似乎是沁出了淚水。

      老聶好像還想說什么。他張張嘴,沒有聲音;又張張嘴,還沒有聲音。

      戲女兒說:“大爺,您想說啥,趕快說?!彼讯滟N在老聶的嘴跟前?!澳肼?p style="margin-left:24.5pt">我唱歌?好,我這就唱,我馬上唱?!?p style="margin-left:24.5pt">但是,戲女兒沒有馬上唱歌,而是急忙從櫥柜里取出兩瓶白酒,用牙咬開蓋子,咕嘟咕嘟地倒進(jìn)盆子里,拿毛巾蘸著給老聶擦身子。老聶的兒子愛喝酒,家里是常常要給兒子準(zhǔn)備幾瓶白酒的。戲女兒想,得趕快給老聶把裝老衣穿上,一旦他斷了氣,穿上也白穿了。

      戲女兒哭了:“大爺,您先別急著走, 等我給您穿好衣裳您再走??!大爺啊大爺, 您要是走了,今后有誰來收留我這個可憐的

      人呢?”

      她給老聶穿好裝老衣,把他扶在自己懷里,淚流滿面地說:“大爺,您聽我給您唱完歌再走?!睉蚺畠捍藭r是抱有幻想的,心想給老聶唱個歌,或許就把他又唱回來了。她突然扯開嗓子唱道:

      山梁梁高來山彎彎低, 走到天邊邊也忘不了你。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 下一輩子咱們相跟上……

      老聶眼睜睜地看著戲女兒唱歌,那是很滿意、很溫柔、很親切、很難舍的目光。

      戲女兒左手摟住老聶的脊背,右手抹去她掉在老聶臉上的淚水。兩個人目光相對。老聶的目光沒有了以往的混沌,像泉水一般清澈明亮。

      戲女兒說:“叫救護(hù)車吧。”

      老聶說:“不叫?!彼f他不想插那么多管子,不想扎那么多針,不想受那么多罪, 安安靜靜地離開,不是壞事情。

      戲女兒要給老聶的兒女們打電話,他也不讓打。老聶說,如果他和兒女們有緣分, 他就能活到兒女們回來的那一天;如果沒有緣分,不等他們回來他就已經(jīng)走了。老聶一輩子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地拉扯大了三個孩子,現(xiàn)在他最需要有人來幫幫他的時候,身邊卻沒有一個子女,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戲女兒看著老聶漸漸舒展的眉頭,十分動情地說:“大爺,您不能走啊,您不是和草原還有個約定嗎?”

      老聶閉著眼,微笑著,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黃靜泉,作家,現(xiàn)居山西大同)

      責(zé)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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