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野都是紅艷艷的薩日朗花,一直鋪到天邊去了,把猩紅成微紫色的晚霞連接起來,天和地一片紅,映得女人的臉頰也緋紅了,青格勒好久沒見過妻子的臉色這么鮮艷,他喊了一句:嚯咿,百合花兒開了! 女人把一籃牛糞倒在勒勒車上,抬起頭沖他笑一笑,女人笑起來真迷人……這時候, 一群牛出現(xiàn)在視野里,其中兩頭牤牛正斗得昏天黑地,怒睜的眼睛比地上的花兒天上的云還紅,低垂的牛角發(fā)出狂風扭動大樹才有的嘎巴嘎巴的響聲。青格勒跳下車大聲喊它倆——干嗎動這么大的火氣,都是一個嘎查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呵!可兩頭牤牛誰都不聽勸,你推過來我搡過去,把草地蹚出滾滾塵煙。青格勒那會兒還年輕著呢,伸手拽住了黑牤牛的尾巴,一鉚勁兒就給它勒了個跟頭,噔噔噔地退卻幾步,地上犁下一條溝壑,不過這一拽卻幫了黃牤牛的忙,讓處于下風頭的家伙趁勢而起,就要將黑牤牛頂個人仰馬翻。就在這時,他的安達(兄弟)呼格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說了一句我來幫你, 倆人就各執(zhí)一牛,“嗚啊”一聲吆喝,兩頭牛就各自滾到一邊去了。女人忙跑過來給青格勒擦汗,擦過了又給呼格擦,說,瞧你們兩個,差點就把牛尾巴拔下來啦!兩個漢子被逗笑了,笑得像下雨一樣稀里嘩啦的……女人那時真年輕,青格勒都嗅到她身上年輕的味道了,像眼前開滿薩日朗的草甸子……半宿沒有續(xù)火,蒙古包冷冰冰的,青格勒坐起身來,他的目光落到哈納墻的相框上,老人的眼睛還沒花,在貼得滿滿當當?shù)南嗥?,他一眼就能找到烏音嘎梳著兩條大辮子的黑白照,與夢中的一模一樣。老人下了地,伸手去摩挲女人百合花兒一樣水潤的臉龐,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說著話。青格勒的確老了,半年前,他攀馬背時不小心從另一側摔下來,竟把腦袋給摔糊涂了,做事總是丟東落西,而且像得了健忘癥,只記得過去的時光,年輕時候小得像針鼻的事兒他都清清楚楚,可近些年就好似被河水沖走了一樣,大象那么大的印跡都忘個一干二凈。
老人費力地推開包門,也將晨曦推亮起來。冬季的氈房外一片白皚皚的雪,有兩只鷹正在灰藍色而清冷的天空中盤旋,游弋,把半塊慘淡的殘月銜在嘴里,又吐出來,用翅膀撲扇到一邊去。從左右翅下的兩塊白斑看,那該是兩只黑鳶。莫不是要有什么貴客臨門了?老人遮目望了又望,卻聽那黑鳶在嘯叫“呼——格——”“呼——格——”鷹怎么會說話呢?老人側耳再聽,沒錯,兩只鷹就是這么叫的,嚯咿,難道它也知曉自己有六十年沒和安達見面了嗎?他年少時最要好的伙伴,人生可不會有兩個甲子呵……想想六十年前的草原,有誰不知道呼格和青格勒的名字呢?作為最年輕最矯健的搏克手,他倆可是烏珠穆沁的兩只雄鷹。那會兒,剛剛二十幾歲的青格勒就已經(jīng)參加過上百場大小搏克比賽,從未落敗,他脖子上象征榮譽的獎章系滿了彩帶,而長他兩歲的呼格更是名聲在外,曾在蒙東 1024名搏克手參賽的那達慕上奪魁,贏得了一匹“溫都根查干”(傳說中成吉思汗之神駿)般的白青色的駿馬。那時,青格勒在東烏旗,呼格在西烏旗,人們就想,若讓東、西烏珠穆沁的兩只鷹斗一斗,到底會誰勝誰負呢?話說到這兒,他倆雖然一直沒有在正式賽場上交過手,那是出自安達情誼,有意避免的,但是兩只鷹最后分道揚鑣的時候倒是進行了一場私下的驚天動地般的較量,這是后話。牛糞火的炊煙從蒙古包上歪歪扭扭地升起來時,青格勒老人已騎馬上路了。天氣可真冷,把陽光都凍僵了,像玻璃碴子一樣落在雪地上,發(fā)著幽藍色的碎碎的光。老人和胯下的棗紅馬渾身滿是霜雪,棗紅馬邁著短促的走馬步,老人橫握著韁繩,背挺得直直的,幾級風都吹不動,看上去并不覺得他在騎馬,騎馬會上下顛簸,而老人好像平移在空中……遠遠的,就望到了山坡上那棵孤零零的老榆樹,枝杈上綴滿了紅白黃藍相間的哈達,那是青格勒和烏音嘎許多年來為神樹一條一條系上去的,是兩人愛情的見證。烏音嘎往生以后,只留下他一個人系哈達了……
那年春天,烏音嘎病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他用大手輕輕一提就把她抱在懷里。老了的烏音嘎滿頭銀絲,她用皮包骨頭的手臂摟住青格勒的脖子,要他騎馬馱她四處走走,她想再多看幾眼草原,看看烏珠穆沁。青格勒心疼老伴,就在馬背上雙手捧著她,像捧著春天里一團將要融化的雪。一路上數(shù)不清的云雀和百靈鳥好像專門圍在他倆的頭頂叫, 倆人的耳朵都快盛不下了。女人用螞蚱那么大的聲音和男人說,“多好啊,它們?yōu)槲覀z唱歌呢?!鼻喔窭帐箘劈c點頭,說,“它們還都成雙結對呢?!迸苏f,“我倆也是。”
走過了五道山梁啊,穿過九片紅柳叢, 在石砬子山歇息了一會兒,又蹚過了一條叫作莫勒根的小河和一個叫作查干諾爾的水泡子,然后折返回來,路過嘎查的冬營地和夏營地,他倆就是在這片草地上養(yǎng)育的四個孩子和一幫又一幫的牛馬羊。說起來,四個兒女里還是老大晴晴最懂事,也最心疼額吉阿爸,雖然她不是自己親生的;剩下的一個比一個長一歲,整天嘰嘰喳喳,打打鬧鬧, 那些歡笑和頑皮的叫聲至今還留在營地里呢,側耳就能聽見。
烏音嘎怕男人的胳膊酸,青格勒粗聲大氣地笑了,說,“抱一個女人算什么,當年別勒古臺(成吉思汗的弟弟,著名搏克手) 被泰赤兀惕部抓去了,泰赤兀惕人怕他逃掉,把他綁在一輛勒勒車上。等夜深人靜, 別勒古臺扛起勒勒車就跑回了自己的營地, 那可是《蒙古秘史》里記載的,你說好笑不?”女人就笑一笑?!罢f起來,我的力氣也不比他的小呢,那時我有三十歲了吧, 一次生產(chǎn)隊游牧轉場,一頭兩歲的駱駝病了,任憑晴晴怎么鞭打它、用鹽巴糊弄它都不肯走路,我著急了,伸手把它抱起來, 像抱個大孩子似的把它丟到了勒勒車上, 不過那次可把拉車的兩頭牛給累壞了……” 烏音嘎又露出白而整齊的牙齒,到老了她的牙齒還白得像玉呢,笑了一會兒,就有氣無力地和男人說,“再講講你和呼格倆人砸骨頭的故事吧。”
青格勒想著法逗女人開心呢,就清了清嗓子——小時候青格勒的家雖然在東烏旗, 可距離西烏旗的巴拉嘎爾高勒公社更近些, 所以就在巴公社讀的書,就與呼格和烏音嘎成了從小學到初中的同學。那是他和呼格上中學時的事兒了,那時正時興大鍋飯,一頭三歲的蘇白牛掉進水坑里崴折了腿,公社特意拉到學校給孩子們改善伙食,五十幾個學生好長時間沒見到肉了,一頭牛一頓就被他們吃光了。學生里面數(shù)呼格和青格勒人高馬大,也數(shù)他倆最能吃,吃得昏天黑地滿嘴流油,蒙古人吃肉連骨頭縫里的一絲筋都不放過,比狗啃得還光溜,氣得一幫圍觀的四眼犬蹲在草地上直哼哼。這還不算,呼格和青格勒兩個人還要把所有帶骨髓的牛骨都砸開,吸溜里邊的白油。為了在十幾個女學生面前逞能,倆人約定按烏珠穆沁傳統(tǒng)“捶骨”方式——一手握骨頭,一手握拳頭,底下不能墊石頭,就這么在空中生生地把骨頭砸斷,為公平起見,還特邀巴彥胡蘇生產(chǎn)隊的同學“黃毛”做評判。最好笑的事兒在后面,那天晚上砸完所有的牛骨頭,裁判“黃毛”好像中了頭彩一樣,迸濺得滿頭滿臉都是牛骨髓,像剛從骨頭芯子里爬出來似的, 為這,女生們都笑疼了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眼下,烏音嘎可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等青格勒講完只好自己笑起來,直到笑出眼淚。他的笑是裝出來的,眼淚卻是為女人流的,可他不想讓女人看到,就扭過頭去,打開岔:“呼格后來去呼和浩特做搏克教練, 還當了大官呢……”“當時他們也來找過你,請你去,你沒去,不是嗎?”女人說著話, 將彎在青格勒脖頸上的手繞回來,摸他的臉和馬鬃似的胡須。她抬起眼睛看了又看男人,看不夠似的,說,“我和你守著烏珠穆沁,守著晴晴他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男人捧著女人遛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走到這棵老榆樹前,那會兒夕陽正落到大榆樹后的網(wǎng)圍欄外面,就像落在了里面,夕光從黑黝黝的樹隙里閃出千絲萬縷的金線,掛在那些五彩哈達上。女人和男人說,“我還要和你再系一回哈達……”
烏音嘎就在馬背上,依在青格勒的懷里, 這次她要為老榆樹系兩條白哈達。樹上本來有好多只小鳥,見到他倆也不躲閃,仍舊蹦蹦跳跳地叫,它們對這兩個人再熟悉不過了。青格勒把烏音嘎舉得高高的,好像他舉起的是另一只小鳥,這只小鳥就把兩片白云似的哈達銜到了那些啁啾的鳥鳴里,為了不讓風把云吹落下來,她悉心地打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女人蜷回身子時便癱軟在男人寬闊的懷里。
“ 我把咱倆系在一起, 再也不分開了……”
男人就親一親女人的額頭。
“青格勒,讓我睡在這兒吧,我要天天看到這棵老樹,看到它就看到了你……”
“不,烏音嘎,咱們回家,晴晴他們都回來了,在家里熬好奶茶等咱倆回去呢……”
可是……那天,烏音嘎終究還是留在老樹下了,她臉上始終掛著笑,就在青格勒的胳膊彎里閉上了眼睛……男人的胳膊還沒酸呢,他還想一直捧著她走呢,一直帶她遛彎,東烏、西烏,甚至阿巴嘎、蘇尼特、正藍旗……錫林郭勒的草原多美啊,可是女人的眼睛再不肯睜開了……那時青格勒的眼淚比現(xiàn)在年輕,也比現(xiàn)在洶涌,落在女人月光一樣青白的臉上,再滾落下來,滴到馬背上,迸濺到草叢里……那天夜晚,東烏珠穆沁草地的露珠又大又密,牧人們說,那都是青格勒滴落的……
青格勒老人往嘴里灌了一口老白干酒, 那是剛剛祭祀老榆樹時剩下的,“烏音嘎, 昨晚我夢到你年輕的時候了,對了,還夢到了呼格,你還用手帕為我倆擦汗了呢。今天早上有兩只鷹在咱家門口盤旋,還叫了呼格的名字,它是這么叫的,”老人把胡子翹起來,嘴巴噘得像鳥喙一樣,“呼——格——”“呼——格——”這副模樣把躲在雪地里的烏音嘎逗笑了,禁不住伸手捶打他。
“你的手還軟著呢?!鼻喔窭瞻V著眉眼說。
“是你把冰雪融化了……”
“老安達再不見面就像頭頂那兩只鷹一樣,只能在天上見了……”
“會的,呼格會來看你的,你的安達就在來東烏珠穆沁的路上呢,我都聽到他的馬蹄聲了……”
烏音嘎這么說,青格勒就信以為真了, 他摘下帽子豎起耳朵,嚯喂,西邊的方向真有馬蹄“嘚嘚嘚”的聲音呢!他站起身來, 遮目望去,便見到了那匹疾馳的白馬,那會是誰呢,冬季的草地只剩下了牛羊馬群,很少能見到人影的……
騎馬的人本來是沿著車轍往冬營地方向去的,他瞥見了老榆樹和山坡上的青格勒老人,便掉轉馬頭朝這邊奔來。馬背上是個年輕人,瘦高挑,他是展著翅膀與白馬一起飛來的,馬蹄掀起團團雪屑將他和馬淹沒在里面,好像馬踢踏的不是烏珠穆沁雪地,而是波濤翻滾的大海。眨眼間他就到了眼前, 不過他的頭臉已經(jīng)被白霜遮住了,這會兒就摘下帽子。青格勒老人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呢,一時呆住了,嚯哎,沒錯,他就是呼格, 是年輕時像駿馬一樣漂亮的呼格!老人就破口喊了一句:“阿哈(哥哥),你還認識我嗎,我是青格勒呀……”
“瘦高挑”從馬背躍下來,“剛剛你喊我什么?”“我喊你阿哈呀,呼格安達,你不記得了嗎,我是你的都親(弟弟)青格勒啊。”“嚯噢,”“瘦高挑”抓耳撓腮,說:“我怎么會不記得青格勒呢,你可是烏珠穆沁最有名的搏克手?!薄鞍策_,你的模樣一點兒沒變啊,還和當年一樣呢,還有你胯下的‘溫都根查干,我不會還在夢中吧?” “瘦高挑”笑了:“沒有,我們安達終于見面了?!?/p>
“是啊,你一晃都走了快一個甲子,” 老人緊握著呼格的手,說,“來來,我領你見見烏音嘎去,她剛剛還念叨你呢?!?/p>
“烏音嘎也在呢?美得像百合花兒似的烏音嘎……”
“你還記得她當年的模樣哩,”青格勒輕輕地拍了拍腳下的雪地,“瞧,她就睡在這里呢?!被仡^又和雪地說,“百合花兒快看誰來了,是呼格!我的安達來了,他真的來看望我們了?!?/p>
烏音嘎就笑瞇瞇起來。
“我就說今天會有貴客盈門的,真讓人高興啊,我這就回家熬奶茶給安達?!?/p>
青格勒老人和他的呼格安達騎馬一前一后回走的時候,那兩只黑鳶又不知從哪兒飛來,風箏似的懸在兩人的頭頂,一路被牽回到氈房外。一老一少把馬拴在了門口的拴馬樁上,好似把牽鷹的線也拴在了那里,鷹便停在蒙古包的上空展著翅膀一動不動了。“瘦高挑”的個頭真高,貓了很彎的腰才鉆進蒙古包門,相比之下,青格勒老人只低了低頭,老人家還在琢磨,是自己老了的緣故吧,竟然矮了呼格一頭。
老人要熬最香甜的鍋茶給安達喝,在旺旺的牛糞火膛上坐了銅鍋,里邊放入黃油、肉干、奶皮子、炒米,輕輕翻炒,一會兒的工夫,焦煳的香氣就灌滿了氈房,再將滿滿兩暖瓶奶茶嗞啦啦地倒入鍋里,氈房隨即追加了騰騰熱氣,接著用銅舀上上下下?lián)P起瀑布,直到銅鍋開出大朵大朵的奶茶花,奶茶花上滾動著金黃的奶油花,這時再施以白雪碎似的西米丹,一鍋烏珠穆沁鍋茶就算熬好了。老人用烏木碗盛給呼格,彼時年輕人正在相框前端詳那些黑白和彩色相間的照片呢。
青格勒指了指其中一張黑白照,對呼格說,“你瞧瞧,這是在迎接‘上海來的孩子 舉行的那達慕上照的照片,咱倆就是在那次搏克賽出的名,旁邊的幾個伙伴你還能叫上名來嗎?”“瘦高挑”點點頭,說,“中間那個長頭發(fā)的叫……叫黃毛,左邊這位叫呼斯楞,右邊的……”“嚯哎,你的記性好著呢,還記得嗎,咱倆砸牛骨頭,迸了黃毛一臉的骨髓油……”老人說著,堆起皺紋笑得像孩子似的。
“瘦高挑”仔細瞧照片里的呼格,他可真魁偉?!澳膫€是晴晴?”一張全家福映入眼簾,他問老人。
老人忙又指點,“后面一排最高個兒的就是晴晴,那會兒她該有二十幾歲,就要出嫁了呢。”那是一個長辮子的姑娘,高顴骨大眼睛,笑得像朵花兒似的,看上去和烏音嘎還有幾分相像哩。“晴晴后來考上了
蒙醫(yī)學校,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呢……”老人不無得意地說。
“這位是誰?”年輕人指著旁邊的彩色照片又問。
“這……這人我不認得?!?/p>
“那不是晴晴嗎!只是變老了,我猜得沒錯的話?!?/p>
“你說她是晴晴?”老人使勁搖著頭, “不會的,晴晴是我的孩子,還年輕著呢。”
“人都會老去的,”“瘦高挑”笑著說,“就像搏克手青格勒,當年還是棒棒的小伙子?!?/p>
“我嘛?你若再晚來兩年,我就高高興興地去見烏音嘎了,就像當年娶她那樣,” 老人捋了一把胡子,“我的呼格安達,自從你去了呼和浩特,我倆就再沒有見過面,你家里都好吧?”
“都好都好。”“瘦高挑”作答。
“你為什么不問問我家里的情況?。俊?老人瞪著眼睛看著呼格,“難道分別這么多年你沒想過我嗎?”
“ 肯定想啊, 呼格生前一直惦念你呢……”
“你說什么?”老人一把抓住年輕人的肩膀,像一把鉗子那樣捏得緊緊的,“你剛才說什么……”
“瘦高挑”一時手足無措,他想避開這個話題,青格勒老人卻緊追不放了:“你倒是說話呀?”
“我說,我一直惦念你呢……”? ? ? ? ?“你是個騙子!”老人慍怒了,“你剛
說的話以為我沒聽到嗎?你竟然說我的安達死啦!那你是誰?你到底是誰?”說著話,老人操起了燒火棍,怒目圓睜,向“瘦高挑”打來,“瘦高挑”連忙躲閃,要不是他跑得快奪了門去,老爺子一定會打得他屁滾尿流的。
就在這時,門外拴馬樁那兒竟有另一匹白青馬凌空而至了,老人追攆“騙子”的腳
剛跨出門檻,恍惚間又見一個后生從白馬背上跳下來,著實把他嚇了一跳,腦子里也有點亂套,定睛再看,下了馬背的后生正向自己打招呼:“請問,這是著名搏克手青格勒的家嗎?”
“你是?”老爺子詫異著。
“我是你的老同學呼格呀!你認不出我了嗎?”
嚯哎!又來了一個呼格!此呼格和彼呼格倒有些不同,他個頭不算高,但生得像粗樹樁一樣壯。
這次老人有了猶疑,“粗樹樁”卻搶先擁住了老人,把頭深埋在他的肩上,而且撲簌簌地落下了眼淚,大雨點似的淚水頃刻就打濕了老人的肩頭。彼時那個“瘦高挑”并沒有走遠,望著眼前的一幕只有撓腦袋的份兒。
后生被迎進門里,“瘦高挑”也跟進來, 這回熱鬧了,家里來了兩個呼格。青格勒老人已顧不得追打“瘦高挑”了,連忙給“粗樹樁”盛滿奶茶。這個后生可是動的真感情, 沒有誰能平白無故掉眼淚,而且他與照片里的呼格對得上號,一樣的膘肥體健, 一個模子刻出的高顴骨細眼睛大嘴巴,他一落座,床榻差點給他壓塌了。后生端了奶茶,噗噗地吹上兩口熱氣,偌大的烏木茶碗在他的手心里像個小小的玩具,他嘬了一小口茶,在嘴里細細地品味,奶茶的香甜隨即漾到了臉上。
“這兒的奶茶可真好喝。”“粗樹樁” 贊嘆著。
“怕是你離開家鄉(xiāng)太久了?!崩先酥t遜著。
“嗯嗯,只有烏珠穆沁的水熬的奶茶才有家鄉(xiāng)的味道呵?!?/p>
“粗樹樁”喝茶的時候,青格勒老人一直不錯眼珠地看著他,越看鼻子越酸,“我就想問問你,我的呼格安達,你為什么不早回來看我和烏音嘎,你還記恨我嗎……”
“我怎么會記恨你呢,”后生驚訝地搖頭,“你可是我最要好的安達呀……”
“不,別看你長得又高又大,我覺得你的心眼小著呢,你把一個大疙瘩系在心里就走了,再沒有回來過,你是記恨我娶了烏音嘎呢?!?/p>
“青格勒都親,你咋能這么想你的好安達呢,你一定誤會了!”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瘦高挑”探過腦袋來,“我倒是想聽一聽。”
“兩頭年輕的獅子相爭,當然是為了女人,不過那都是些落滿塵埃的往事了,”青格勒老人仍眼巴眼望著“粗樹樁”,“安達, 你還記得那些過往嗎……”
……六十多年前,有兩個小伙子共同愛上了一個姑娘,那就是我和呼格、烏音嘎的故事。我插班到巴拉嘎爾高勒公社時,呼格和烏音嘎已上小學三年級。呼格的阿爸當時是公社的副書記,不過他身上沒有一點兒官公子氣,阿爸平時對他要求很嚴厲,而烏音嘎從小單親,由額吉撫養(yǎng)長大,所以比別的女孩都懂事得多,學習又好。那時呼格一直做班長,烏音嘎是學習委員,我則是文體課代表,因此我們仨最要好。一轉眼就上了中學,我們這些半大孩子并不懂什么是愛情, 只覺得彼此愿意在一起,離別久了就想念。臨畢業(yè)的一個周末,呼格找到我和烏音嘎, 相約去鎮(zhèn)上游玩。那時還沒有電影院什么的,只有供銷社可去,正巧柜臺里來了一批天津產(chǎn)的毛線頭巾,紅格子的,漂亮極了, 好幾個婦女都在買。呼格問烏音嘎喜不喜歡,烏音嘎說喜歡,呼格就和我倆商量湊錢買下它,我當然愿意,烏音嘎卻皺了眉頭, 說,還是不要了吧,太貴了。呼格說,這個不要管,喜歡就買。安達就是這樣的性格, 說一不二。三個人掏空了口袋還真湊夠了錢,烏音嘎扎上紅格格的頭巾前后給我倆看。百合花兒!我脫口而出,是的,穿著白色蒙古袍的烏音嘎配上鮮艷的紅頭巾,簡直是一朵草原上的野百合。就在那一刻,一股閃電似的東西擊中了我,感覺一下子長大了的烏音嘎是那么美,美得讓我的呼吸都不均勻了,我跑到供銷社外大口大口地喘了好半天氣。沒多會兒,呼格和烏音嘎連蹦帶跳地跑出來,呼格大聲喚我,快走啊青格勒,我們還有一點錢,到照相館照相去!
三個少年快樂地合了影,可剩下的那點錢只夠洗一張照片的。呼格說,一張也好, 一張才顯出它的珍貴,我們?nèi)齻€以后永遠不分開,誰想看照片就到我這里來看,就當來看我。那時候我們的友誼多純潔呀,如果不發(fā)生以后的事情。
不久,我們就畢業(yè)分別了,烏音嘎去了旗里的臨時保育所做保育員,那是專門為安置“上海來的孩子”成立的,我和呼格各自回到公社參加牧業(yè)勞動,雖然三個人距離并不遙遠,彼此騎上快馬小半天就到對方的工作點,可因為忙于生產(chǎn),見面的機會并不多。從學校一下子丟進生產(chǎn)隊,整天和牲畜和牧草打交道,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就想烏音嘎,想呼格,特別是“百合花兒”,無論我干什么,腦子里都是她綻放在草原上的樣子。終于,打秋草前有了一天雨歇,我迫不及待地跑去呼格那兒,約上他一起看望烏音嘎。
秋雨把我倆澆得透透的,烏音嘎見到呼格和我的狼狽相哭笑不得,把自己白白的羊毛巾遞給我倆擦頭臉上的雨水,呼格倒不客氣,接過來就拭,我可不好意思用那么白的毛巾,摘了晾衣繩上的一塊布胡亂抹起臉來。烏音嘎急忙搶下,差點笑彎了腰:我的老同學,你用的可是晴晴的尿布呀!我說怎么有股尿味兒呢,我尷尬地撓了撓鼻子。晴晴就是烏音嘎懷里抱的那個牙牙學語的女嬰。乎很(女兒)來的時候胸牌上寫的名字,我們差點給叫成睛睛,烏音嘎哈哈地笑著說,一邊教她叫我倆阿巴格(叔叔)。我拉了拉她的小手,問她喜歡草原不,她竟然能聽懂蒙語,喜歡,她用漢語回答,乖巧極了。烏音嘎和我倆說,保育所要閉園了,所有的孩子都被領養(yǎng)了,她也要回牧業(yè)生產(chǎn)隊去。晴晴呢?我問。這是我的孩子,烏音嘎又咯咯笑了:我要把這只小羊羔帶回家去。你的孩子?呼格和我都有點摸不著頭腦。是啊,我領養(yǎng)了她!烏音嘎抿著嘴說,她的話音里都是甜甜的蜂蜜味兒。你這么年輕就當了額吉?呼格驚訝地問。所里的阿姨都夸我這個小額吉合格呢,烏音嘎驕傲地說,回頭逗弄晴晴:快叫額吉。晴晴就像小羊羔似的叫了她一聲額吉,把我倆都逗笑了……“百合花兒”可真?zhèn)ゴ?,回去的路上我和呼格說, 呼格默默地騎馬走,并不言語,好像想著什么心事。
那幾年,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那達慕和搏克賽多的是,我和呼格偶爾會在賽場上見面,閑聊的時候,我就和他談論烏音嘎,夸她的心靈像泉水一樣干凈,夸她的兩條又黑又長的大辮子,還有她的眼眸里都是草香味兒,特別是她扎紅格圍巾的樣子……你愛上烏音嘎啦?呼格忽然問我。那個年代“愛” 這個詞是羞于說出口的,特別是我們?nèi)齻€這種老同學關系。不,我只是說一說而已,我說。那就好,不當真就好……呼格撂下這么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轉眼第二年初春,呼格忽然來生產(chǎn)隊找我,從兜里掏了一瓶草原白撴在草地上,又抓出一把糖塊遞給我,說:青格勒,我有好事和你說啊,安達倆要好好慶祝一下!我盤腿坐在他身旁,急急地問他:什么好事呀, 快說出來,讓我替你高興高興。先喝一口! 他舉起酒瓶咕咚了小半截,用手掌抹了一下瓶嘴遞給我,我一仰脖也干掉了兩指:別賣關子了,快說呀我的阿哈!呼格當時眼睛亮閃閃的,和我說:知道嗎,我和烏音嘎要訂婚了……
那一刻我震驚住了,大張著嘴巴問他:
你說和誰……我和“百合花兒”要訂婚了, 為我倆祝福吧!呼格大聲地重復著。我的腦袋好似被鞭子抽到了,鞭梢像條蛇一樣在我的眼前扭動,發(fā)出嗡嗡的響聲:可是,可是之前從沒聽你說過喜歡烏音嘎呀?我可愛的都親,其實烏音嘎和我早就有這個意思, 只是年齡不到……
呼格又說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清,只奪了門去,跨上馬背一路漫無目的地飛奔, 一股莫名的痛苦和悲傷像天上的烏云一樣淹沒了我……呼格說得沒錯,其實我早該猜到呼格和烏音嘎彼此喜歡,他倆有時不經(jīng)意對視的眼神都不一樣,長我兩歲的安達肯定會俘獲“百合花兒”的心,他比我成熟也比我有城府,做事果敢無畏,而且他有很高的理想,這些都是我所不及的……
呼格收獲了愛情,事業(yè)也如日中天了。那幾年他越來越有名氣,在東五盟搏克大賽上獲了頭獎,贏得了“溫都根查干”;去自治區(qū)參加比賽拿了魁首,被評為勞模;甚至到了北京,連毛主席都接見了他。呼格再比賽出場時就要三唱長調(diào)頌詞“烏日雅”了, 那可是重量級搏克手最為榮耀的登場儀式。而與他相比,我卻似天亮時的星星越發(fā)黯淡了。就在這時,傳來了他要調(diào)到呼和浩特當搏克教練的消息……
為什么所有的喜鵲都落到一家的枝頭? 說實話,那時我對自己的安達有了嫉妒和怨恨,更有一種自卑作祟,我開始遠離他,有意和他中斷了聯(lián)系。直到有一天,烏音嘎騎馬來找我。再見到她,我的心里已是五味雜陳,我和她背靠陳年的草垛,望著天邊火焰山似的云霞和金閃閃的夕陽。晴晴好嗎?我神情落寞,嘴里咬著草棍問她。乎很會騎馬了,蒙語說得也好,每天追著羊群跑,和五條牧羊犬都做了朋友。烏音嘎止不住笑,臉上溢滿了做額吉的幸福。烏音嘎這次來并不是為我。呼格要我把晴晴留給額吉,跟他去城里,我不會那么做,晴晴那么小就失去了
父母,我再撇下她,她又成了失孤的羊羔, 多可憐啊,一想到離開她我的心就像刀子割一樣疼……烏音嘎眼里閃著淚花:再有, 青格勒,你沒聞到沙子里的氣味嗎?我感覺風向要變了,城里更會起風的。烏音嘎后面說的這些我并不能懂,只是認為她的話準沒錯。
送別烏音嘎時我的心還疼疼的,一直望著她乘馬遠去的背影。我想了一夜,還是擰過自己去找呼格。呼格見了我又倒奶茶又拿果干的,和他的熱情相反,我表情冷淡,直截了當?shù)嘏c他說明了來意。呼格那會兒說話已儼然像個城里干部:那是光明的前途,對我和烏音嘎的未來都很重要??墒悄阋褳跻舾潞颓缜绶珠_嗎?聽我說青格勒,我們都很喜歡晴晴,不過現(xiàn)實要我們做出選擇。烏音嘎說沒人能把她和晴晴分開……可也沒有人能阻擋一只鷹飛得更遠,呼格鎖緊眉頭瞅著我:換作你,你會怎么做?我嗎?我當然會留下來,和烏音嘎在一起。我一字一句地說。
呼格和烏音嘎的矛盾就此而起,不斷升級。那會兒,呼格就像一匹急躁的兒馬子, 他弄不懂烏音嘎的執(zhí)拗,烏音嘎也勸阻不了他,兩個人只能大吵特吵,訂婚事宜也一再推遲。烏音嘎傷透了心,經(jīng)常騎馬來找我, 與我訴說心里的苦悶。有一次恰好被呼格撞見,那時狼群成災,他作為比鄰公社的代表到我們生產(chǎn)隊開會,商討打狼的事兒。那次烏音嘎是被我邀請來的,我和她說要看看晴晴。我積攢了好多糖塊、果子和酸奶干, 給晴晴揣了滿滿兩口袋,乎很樂不可支,屁顛屁顛地在營地里跑來跑去。我要去河邊打水,她問我,阿巴格,我能趕車嗎?當然好, 我把牛韁繩和鞭子交給她,她像模像樣地盤腿坐在車轅前,把趕牛鞭揮得啪啪響,烏音嘎看在眼里就濕潤了眼眶。回來的路上,我和烏音嘎陪晴晴嬉戲,被水車淋得滿身都是水,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打鬧成一團,笑得像水車蕩漾出的水花。青格勒,你能做我的阿爸嗎?晴晴忽然停下來,睜著一雙天真的眼睛問我,我一時愣住了,望了望烏音嘎, 說,當然沒問題,你就是我們的女兒……就在這時,我瞥到了呼格的身影,呼格也遠遠地看到了我們,他騎在馬背上停在那里, 一直等我們走到近前,他目光似霧,上下打量了我倆一番,一句話沒說便打馬而去。烏音嘎想喊他,張了嘴又咽了回去。呼格為什么沒搭理我們?晴晴噘著小嘴問。山后面有狼,阿巴格急著追狼去了,烏音嘎對晴晴說……從那以后,呼格安達開始猜疑起我和烏音嘎來。
這事兒沒過多久,一天,兩位穿“四個兜”的同志找到我們生產(chǎn)隊,一見面就說, 小伙子祝賀你!我正摸不著頭腦呢,一旁的巴根隊長說,組織上剛剛來旗里考核過你, 要調(diào)你到自治區(qū)搏克隊去當助教呢。當助教?我聽了一臉的詫異。這還要感謝呼格同志,是他推薦的你。其中一位戴瓶底眼鏡的干部說。對不起,我只想做個牧民!我對他們說,提起馬鞭轉身鉆出蒙古包去。
我的呼格安達呵,你是擔心我和烏音嘎才如此這般的嗎?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呵,雖然我也深深地愛著烏音嘎,可那愛是金子, 容不得一點兒沙子的。而且我對那兩位同志說的就是心里話,我是草原上長大的孩子,認得烏珠穆沁的每一座矮山,每一條小河,甚至每一根牧草和所有的牛馬羊群,卻對城市一無所知,離開這里,我連一只螞蟻都會想念……
這事兒過了很久,深秋的一天,呼格匆匆而來,把我堵在了打秋草的營地。他一臉憔悴:青格勒,我要和你好好談一談。我有些不解,不過還是放下家什和他走到旁邊的紅柳叢里。我知道你還愛著烏音嘎,她也喜歡你,呼格說,為了烏音嘎,我去城里的事兒一拖再拖,可絕不能再拖下去了,我知道說什么都沒有用,今天就用搏克的方式做個決斷吧,你輸了就不要再接近烏音嘎,我輸了就把烏音嘎讓給你,包括我的“溫都根查干”。這話能出自呼格之口,我覺得他真的瘋了,他不僅污蔑了純潔的烏音嘎,還污蔑了我們仨的友誼。我對他說,我可不稀罕你的什么白馬,更不想因為你這個荒唐的理由與你交手??伤灰啦火垼瑳_上來抓住我的衣領與我撕扯,我當然也不會示弱,便拉他到草地上較量。
我倆的舉動喚來了勞作的牧人,不到熬一鍋茶的工夫,圍觀的人群已經(jīng)里三層外三層了。呼格是帶著憤懣來的,所以一開始就發(fā)起猛攻,他的塊頭比我大,胳膊腿也比我的粗,憑力氣我肯定拼不過他,但我心境比他平和,能耐住性子與他周旋。那天我倆都沒來得及換卓德格(摔跤服),他一抓我的肩頭和臂膀就破開一條口子,讓他總不能抓實,不多會兒,再看我的蒙古袍已經(jīng)像脫毛的駱駝一樣襤褸了,稍一動就渾身布條亂飛。人們?nèi)滩蛔『逍ζ饋?,我索性扯掉那些碎布,呼格見狀也甩掉了衣服,倆人赤膊上陣,頭頂頭肩盤肩,四條象腿趟起的塵煙一揚很遠,像極了兩頭牤牛頂架……呼格來挒我的腰帶,我躬起腰盡量躲避他的手,他再前傾就露了破綻給我,我順勢卡住他的脖子,讓他有力氣使不上,倆人僵持了好半天, 等他得空抽出頭來,又是一陣進攻……那天,呼格求勝心切,我則采用熬鷹的方式熬他,以守為攻,解他的招數(shù),化他的力,讓他的攻勢慢慢瓦解。搏克不同于其他摔跤形式,不可抓抱對方的腿部,不可跪摔,只能腳下使絆,運用上肢捉、拉、推、扯、壓的基本技術,在雙方較量中卻可演變出上百個動作,數(shù)不勝數(shù)的技巧,最終使對方膝蓋以上任何一個部位著地即為贏者。我倆那天從早晨僵持到晚上還都像兩座山似的站立著, 誰也沒能把對方摔倒。周圍幾百米的草原都快踩踏成了沙地,流下的汗水差點和了泥, 頭頂?shù)奶栆怖哿?,打著哈欠落下山去,?/p>
圍觀人們還沒散呢,還興致勃勃地與滿天的星星擠在一起巴望我倆呢。這時的呼格終于不再逞能了,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對付我。月亮升起來了,那天的月亮可真圓,像專門為我倆照亮似的,我和呼格又重新振作,先在月亮外面摔,后來又到月亮里面摔,十幾個回合后又被月亮拋出來,在月亮下面摔…… 扎勒噶老人頭頂著一大堆星星勸阻我倆:你們兩個一對好安達,不行就合了吧?可兩頭牤牛眼睛還紅著呢,還沒嗅夠對方的汗泥味兒,不能就此罷休,就要這么支著纏著頂著……說起來我和呼格那場搏克真叫人難忘,我倆沒摔得地動山搖,但也把烏珠穆沁的草地翻了個兒,最后摔到什么時候了呢, 對,我倆把星星一顆接一顆地摔到天外去, 把云雀和百靈鳥都喚醒了,代替了星星在朝霞里滿天啾啾地叫,這個時候,呼格和我的招數(shù)也都用盡了,我忽然想起搏克中一個古老的戰(zhàn)術——“揾得勒”,那是四兩撥千斤的技法,就用這一招結束了爭斗,呼格被我重重地摔倒在地……
說話間,一整鍋的奶茶被“粗樹樁”喝見了底,“瘦高挑”只溜了一點縫?!按謽錁丁蹦弥胀?,他把碗底的炒米肉干也舔得干干凈凈,一邊樂呵呵地聽著青格勒老人講這些過往,不插話也不爭辯,仿佛聽到的是別人的故事。
“青格勒,你真能!”“瘦高挑”禁不住沖著老人豎了豎大拇指。
對了,呼格說他輸了還要把“溫都根查干”送給我,所以那天清晨,他扒拉扒拉屁股把衣服往肩上一搭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后邊一再呼喊他,他也不理……作為安達,我怎么會要他的馬呢,第二天一早就派快馬手給他送還了。既然呼格沒贏得了我, 我當然可以和“百合花兒”約會了,不過那會兒他和烏音嘎已經(jīng)分手——是呼格提出的,誰能阻止得了一只鷹飛去遠方呢。這個時候我得去爭取我的愛了,我不會再把機會留給別人。我花掉半年的工分,從供銷社為烏音嘎和晴晴買了一個特殊的禮物——上海產(chǎn)的半導體,那是草原上最新鮮的物件。因為是晴晴的故鄉(xiāng),烏音嘎對上海充滿了向往,總說等乎很長大要領她回去看一看,我記住了她的話,就想讓她早點聽到“上海產(chǎn)” 的聲音。我快馬到了烏音嘎的住處,那會兒她正和額吉學縫紉,給晴晴做冬季穿的羊羔皮袍,看到我來高興極了,忙喚晴晴過來。我把天線拔到最高,把旋鈕試著調(diào)到一個頻段,里邊便傳出了吱吱啦啦的兒歌……晴晴捧著它別提多好奇了,看了前面看后面,一心想找出唱歌的人兒來,把烏音嘎逗得哈哈大笑。
那天傍晚,額吉和晴晴去給母羊擠奶, 我和烏音嘎到莫日格勒河邊散步,晚風獵獵地吹,我的心情像遠天一樣朦朧,好似喝醉了酒一樣。終于,我鼓起勇氣,誠誠懇懇地對她說:烏音嘎,我想做晴晴真正的阿爸, 你同意嗎?烏音嘎望著我,眼目像河水一樣波光粼粼的,她懂得了我的意思,拉起我的手,沖我使勁兒點點頭,說:做晴晴的阿爸, 你比呼格適合。
多么幸福?。∧翘焱砩?,我依依不舍地告別我的“百合花兒”時,她抱著晴晴站在蒙古包前,在月亮和星星下面目送我, 我翻過一個山坡,站在馬背上還能望到她星星一樣閃爍的身影……我的淚水啊,從西烏珠穆沁一直流淌到東烏珠穆沁,馬蹄卻歡快得像一片夜幕里的流云……我一邊流淚一邊想,如果呼格真愛烏音嘎的話, 會為這個結果欣慰的,因為我是他的最要好的安達呀,由我來照顧“百合花兒”他應該放心得下……
呼格就要遠行了,預訂在立冬那天搭車走。巧的是就在頭天晚上,烏珠穆沁下了一場白毛風雪,事先烏音嘎聽到了天氣預報, 還為呼格的出行擔心呢。嚯哎,雪下得可比半導體里說的大多了,整個天地都成了混混沌沌的一鍋雪粥。許是受了風寒,晴晴病了, 額吉和烏音嘎給她喂了蒙藥,用雪水搓洗額頭和臉蛋,用加熱的鹽袋敷腳,想盡了辦法, 可晴晴還是高燒不退,渾身像著了火一樣滾燙,而且一度暈厥,不停地說著胡話。那會兒已是夜晚,風雪攔路,哪兒都辨不清,烏音嘎和額吉正焦急萬分呢,氈房門開處,呼格來了。烏音嘎驚訝地望他,呼格低聲說, 我是來與你和額吉、晴晴告別的。說了這么一句,就扯過羊皮被裹起晴晴上了馬背。烏音嘎后來說,呼格策馬消失在雪夜里的背影真像一只鷹……那次真的趕巧,要不是呼格來得及時,醫(yī)生說晴晴肯定會燒成肺炎。沒想到呼格臨走還做了一件大好事……
雪晴已是兩天后了,我和烏音嘎去送呼格,順便感謝他救了晴晴。我倆趕到他所在的生產(chǎn)隊,可偌大的營地里只剩下“溫都根查干”在啃雪,社員說他天不亮就徒步走了,因為救治晴晴,他錯過了來接他的卡車……
“瘦高挑”站將起來,他的頭都要頂?shù)矫晒虐奶漳X天窗了。“兩只鷹和一朵百合花兒的故事?!彼锌f千地說。
此時滿膛的爐火映紅著“粗樹樁”硬朗的臉龐,他還是那幅笑意融融的樣子,露著一口銀光閃閃的牙齒。
“剛剛你說的這些也沒有怨恨呀?”“瘦高挑”問老人,又拍了拍“粗樹樁”的肩膀, “聽起來呼格同志也不賴嘛!”
青格勒老人努力從回憶中走出來,一邊捶著腰背一邊從相框后抽出一張殘缺的照片,重坐回爐火旁遞與“粗樹樁”呼格,說: “我心里的疙瘩源于這個,這么多年了,連烏音嘎走時都沒有心安。呼格安達還記得它吧,咱們仨的合影,是你走后第二年我們收到的。那時晴晴有六七歲了,我真正做了她的阿爸,一天,馬背郵遞員送來這封信, 是晴晴打開的,一邊喊我:阿爸快來看,是
你和額吉的照片呢!烏音嘎先前還奇怪著, 等她拿到照片就哭了,我見了也一句話說不出……我的安達呀,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從三個人的照片里剪掉了自己,你這只鷹怎么長了一顆麻雀的心哪……你可知道,我和烏音嘎對你只有默默的祝?!?/p>
“聽我說,青格勒爺爺……”“粗樹樁” 這時就握住了老人的手。
“你叫我什么?”老人家木愣愣地瞧著眼前人。
“我叫您青格勒爺爺,”眼前的后生變了腔調(diào),“話說到這兒,我得和您嘮實嗑了, 我的名字也叫青格勒,是爺爺以您的名字為我命名的,這回您該知道我是誰了?!?/p>
“莫非……你是呼格安達的孫子?” “粗樹樁”使勁點點頭。? ? ? ? ? ? ? ? ? ? ?“嚯唉,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呀?”
老人胡子亂顫著說。
一旁的“瘦高挑”接過話:“您再好好看看我是誰?”
“你個臭小子!真以為我老糊涂了嗎? 我早就認出你來了,晴晴的小兒子呼格,你也是我以安達的名字命名的……”老人家沖著“瘦高挑”吹胡子瞪眼睛。
“瘦高挑”禁不住笑。
昨天在青城機場,小青格勒打電話給小呼格,說他要從呼和浩特來,先到西烏旗祭祀敖包,再到嘎查來看望青格勒爺爺。是晴晴額吉出的主意,要小青格勒冒充呼格安達,為的是想喚醒老人家的記憶。要知道, 就在幾天前,老人家把一直陪伴在身邊的晴晴當陌生人趕走了,說什么都不認她,就像一頭趕兒女出群的老公馬。這不,一早小呼格就來通風報信,沒想到的是,老人家糊涂得連他這個外孫子都認不出了……
“你倆這么說,我的腦袋就像霧散去一樣清亮了,”老人轉過身來,小心地問后生, “你爺爺呢,他好嗎?”
“您的呼格安達他……他多年前就離去
了,”后生說著,從背包里翻找出一個紙包來,“對了,爺爺要我有一天把這個捎給您?!?/p>
“那是什么?”青格勒老人接過來,一層一層地打開來看,嚯唉,那正是裁掉的呼格……
“我要與您說的,就是照片背后的故事——呼格爺爺?shù)匠抢镏贿^了一個寒暑,一幫人就開始日夜審查他,還連累了不少身邊的同志。他們從爺爺?shù)墓P記本里翻出這張照片,問上邊的人是誰。呼格爺爺當著他們的面剪下了自己,和他們說——那是他最恨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未婚妻,一個是他的安達,結果他的未婚妻卻被安達搶了去……審查組打電話給烏珠穆沁,證實了呼格爺爺?shù)恼f辭,這才沒再深挖下去……”
“這……這可是真的?”青格勒老人睜大了眼睛。
后生點點頭:“呼格爺爺后來是從垃圾桶撿回的它,偷偷寄給了你和烏音嘎,那可是你們最珍貴的記憶……”
老人握著照片的手臂就抖動起來,一時間老淚縱橫了。
“呼格爺爺還有個秘密一直隱藏在心底,就是他找您摔跤那次。在這之前,當公社副書記的阿爸就出了事兒,呼格爺爺預感不妙,他不想再拖累烏音嘎,所以搏克最后的輸贏早就在他心里了,但又不能假摔,爺爺知道您的脾氣,他要讓您贏得干凈、光彩, 讓牧民心服口服,這樣您就可以無所顧慮地追求烏音嘎了……”
氈房里沉寂了片刻,老人打開爐壁給灶膛里加了幾塊牛糞,壓啞了吱吱叫的爐火, 也壓啞了自己的啜泣。
“后來的后來,呼格爺爺中斷了很多年搏克,吃了很多的苦頭,以至于落下了風濕病,直到中年以后才又回到城里,重做的搏克教練,可他退休后老毛病就犯了,一度臥床,一只驕傲的鷹不想讓草原看到自己折斷翅膀的樣子,所以再沒有回來……爺爺
病重后不能摔跤了,所有的兒孫里,他說我最像他,因此打我六歲起他就教我搏克, 等到十六歲便把我送進了體校?,F(xiàn)在我和您的外孫小呼格一樣,也是小有名氣的搏克手了。不過他老人家生前從沒夸獎過我,總是說——我的乖孫子,像你這么大我早就身經(jīng)百戰(zhàn)了,那時烏珠穆沁的天空上有兩只鷹, 一只是青格勒,一只是呼格……直到爺爺臨終前還拉著我的手說,你長大了一定要替我去看望青格勒和烏音嘎,我想他倆呢。所以,這次我到故鄉(xiāng)來,就是為了了卻爺爺?shù)倪z愿……”
“ 呼格安達受苦了, 是我錯怪了他啊……”青格勒老人嘆息著,“不過話說回來,他要留在烏珠穆沁就沒有我和烏音嘎這個家嘍,”老人噘起了嘴巴,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回頭又含淚而笑了,對年輕人說,“說是說,我青格勒不會那么小氣的,若是安達和烏音嘎在一起,我會傷心也會嫉妒,但更會真誠祝福他倆的,只要烏音嘎幸福,青格勒什么都可以做……”
后來,老人就用膠布把照片一點兒一點兒修補在一起,照片里的人也完整了,從左到右依次是烏音嘎、呼格、青格勒……老人看了又看,最后把照片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相框上,和兩個后生說,“我就說嘛,呼格一定會回來看我們的……”
“是啊,爺爺也說,草原上沒有解不開的疙瘩……”
透過門窗外望,拴馬樁前的三匹馬正突突地打著響鼻,而天上的鷹還停在那里。奶茶喝透了,青格勒老人渾身蒸騰著汗氣,“我要洗洗澡,孩子,我心里壓著的石頭掀去了, 身上輕松多了,你倆要不要一起洗?”
“洗澡?”后生面面相覷,“爺爺您要在哪里洗澡?”
老人指指蒙古包外:“去外面,到雪地里,洗過澡我給你倆煮整鍋的手把肉吃?!卑绲奶栂衽艘粯訙厝崮兀L
卻更硬了,長了狗魚刺似的,扎在哪兒都疼疼的。三個人騎馬走,天上的鷹也跟著走, 那條看不到的線就握在老人的手心里?!笆莞咛簟庇|景生情,“外公您有所不知,我和小青格勒還是青城體校的同學哩,這不說,連我倆胯下的白青馬都出自烏珠穆沁一個種馬場,都是‘溫都根查干的后代呢。” 老人用套馬桿那么悠長的目光望著后生, “多好啊,草原上的一切就是要代代相傳的。”
翻過山坡,眼前是一處朝陽又背風的雪窩子,邁進去馬上沒到大腿根。
“您是要用這雪洗澡嗎?”
“是的啊,當年呼格安達和我每到冬天都是這么洗澡的,我可一直堅持洗到現(xiàn)在?!?老人脫掉棉袍,褪下羊皮褲,甩去氈靴,窩子里的雪可真干凈,顆顆粒粒,閃著鉆石的光,又綿軟得像白糖,融化到身上就成乳汁狀了。老青格勒的體魄不再健碩了,可胸膛仍然寬闊,上面還可以跑一駕馬車。他捧起一捧一捧的雪搓洗著身子,因為冰冷的刺激嘴里不斷發(fā)出咻咻的嘶吼,仿佛他是一頭老熊,正在冰水里撲通撲通地捕魚。兩個后生受了感染,也一件一件褪去衣物,他倆可真是兩頭青牤子,直接把雪窩子壓塌了。
“ 真舒服啊, 我還從來沒這么洗過澡!”“粗樹樁”打著寒戰(zhàn),興奮地呼喊。 “呼格爺爺早該教會你的,我的孩子,
搏克手就要用冰雪洗澡,到荊棘地里摔跤, 還要一個人赤手空拳走一回野狼谷,那樣才能歷練搏克的毅力和膽量呢?!?/p>
“青格勒爺爺,我還想向您請教那個技法呢?!?/p>
“什么技法啊?”老人用雪團擦洗著頭發(fā),上面正徐徐冒著熱氣。
“就是您最后一招制勝贏了呼格爺爺?shù)摹畵h得勒?!?/p>
“虧你還記得,”青格勒老人樂和了, “說起這個技法還是都仁扎那(清末著名搏
克手)使用的呢,那可是烏珠穆沁真正的大象……不過,我的孩子,這個招數(shù)是要實戰(zhàn)才能演練的?!?/p>
“這……”后生為難起來。
“別急,我倒想和你比試比試,叫我的外孫小呼格做裁判,”老人拍拍臂膀上的肌肉,“我有些年沒摔跤了,胳膊腿兒癢癢呢?!?/p>
“可您的年齡……”? ? ? ? ? ? ? ? ? ? ? ? ? ? ?“怎么?蒙古搏克有年齡限制嗎?”老
人翹起了胡須。
恭敬不如從命,兩個后生隨老人鉆出雪窩……
一老一少就在雪地里撲騰起來。先前是一些雪屑小打小鬧地跟著起哄,接下來團團雪霧就來湊熱鬧,像小呼格那樣圍著倆人轉來轉去,再一會兒竟漫天飛舞起了鵝毛大雪。老少三人誤以為這大雪紛飛是他們折騰起來的,后來才明白原來是真下雪了,撲撲簌簌的雪片很快遮蔽了天地,卻遮蔽不住天上的黑鳶,更遮蔽不住地上的搏克手。搏克手如同鵝卵石一般的肌體根本掛不住雪,即便得了空當落上去也很快被融化掉,就像落到燒燙燒紅了的爐筒子上……
幾十個回合后,老人使出了那招“揾得勒”,不出所料,“粗樹樁”一個翻滾仰倒在了雪地上。老人知道后生一直在假摔, 他也是,對自己的后輩就要愛護,要不這肉皮還嫩著的孩子早就該倒下了,他這么想著……
“青格勒爺爺?shù)募妓嚥粶p當年?。 焙笊ぬ哿似ü?,哎呦哎呦地叫。
“外公,您這個技法就是傳說中的‘揾得勒嗎?”
老人伸手把后生拉起來,一邊大口喘著粗氣,“傻孩子,我還沒用那個招數(shù)呢……”
這時雪下得更大了,有點鋪天蓋地的意思,可頭頂上的黑鳶還盤旋不去。兩個后生為老人披上衣物的時候,老人正仰起脖頸望著雪空中的黑鳶,它倆仿佛越升越高了。
“孩子,你聽說過那句話吧——在錫林郭勒,若遇到兩個烏珠穆沁男人,其中一個必定是搏克手,”風雪把老人的話吹得顫顫巍巍的,“所以從古到今,烏珠穆沁出了不少有名的搏克勇士,像天上的群星似的,牧民就以最勇猛的阿爾斯楞(獅子)、扎那(大象)、哈爾查蓋(雄鷹)、雄呼爾(海冬青) 為他們命名,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那是贊譽他們力量大和技藝超群呢。不,不,那只是一棵大樹的樹冠,它下面長著粗壯的樹干和根基哩……”
后生虔敬地看著老人。
“所以孩子,我要和你倆說的是,其實搏克里本沒有什么‘揾得勒,有的只是勇氣、寬容和愛呵,只有飛得像雄鷹一樣高, 寬廣得像草原一般的男人,才配得上做真正的搏克手……”
話音和雪花一起落在肅冷的烏珠穆沁雪原上。兩個后生不約而同地舉起目光,與老人一同望向烏珠穆沁的天空,漫天的雪隙里,那兩只黑鳶已漸漸模糊,變成了兩顆高遠的黑點……
(海勒根那,作家,現(xiàn)居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
責任編輯:馮 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