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求劍
我媽去世后,她和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
我媽聯(lián)系我的方式,與我和她的聯(lián)系方式很不同。我的辦法類似刻舟求劍。和哥哥姐姐們把我媽的遺骨埋入泥土,填好土后我們陡然緊張起來,我媽的骨殖并不能在來年春天發(fā)芽,長出一棵我們一眼就能認出是我媽的植物,時間久了, 記憶會被風(fēng)吹亂,我們怎樣才能再找到她呢?我們埋下我媽并不是一埋了之,同她畫上句號。我們是要和我媽繼續(xù)保持母子關(guān)系的。我們把她放入泥土里,是為了更長久地保存她。流水我們不選擇,我們信賴泥土的穩(wěn)定性。
那段時間,我媽在我們眼前不停地變化著形態(tài):健康人、病人、尸體、粉末——從一分解到無數(shù)。眼看著我媽的生命在我們眼前如沙漏里的沙子一樣流逝, 瓦解,我們束手無策。急忙找來醫(yī)生和現(xiàn)代醫(yī)療試圖阻擋,醫(yī)生忙了一陣宣布失敗了。我媽的生命如輕煙飄走,任誰也抓不住。我們退而求其次,試圖留下她的遺體,但這仍然不被允許,只能眼看著我媽一步一步不可遏制地化成粉末。我們七兄妹站在我媽離去的路上,進行了七次阻擋。那個掠奪我媽的力量太強大了, 我們的力量加在一起,都不是它的對手。最無奈的,我們看不見摸不著那個存在, 我們的力量、智力都無處應(yīng)用。我們哭著,左眼哭我媽的逝去,右眼哭我們的失敗。
當我媽被泥土覆蓋后,我們還是緊張了起來。雖然現(xiàn)在我媽的墳塋是一座隆起的土堆,但不遠處的雨水還有風(fēng),它們致力于削平地上所有的起伏,風(fēng)雨喜歡平原,厭惡被阻擋。還有四周肆虐的野草也等著我們離開后迅速占領(lǐng)這塊高地,開出喇叭花,大聲說出一些關(guān)于占有的言辭,然后灑下它們的種子——野草和藤蔓會在一個月內(nèi)讓這里面目全非。雖然我們把土堆得很高,但山坡上的土堆太多了,時間久了,就找不準哪個土堆是我們堆的。別人家也在這里(一座山) 埋了他們的父母,也堆了大土堆。土堆和土堆是很相似的。我的哥哥姐姐似乎早有準備,他們帶來了樹苗。世間的樹千千萬萬, 應(yīng)該是沒有兩棵完全相同的樹。剛埋下的頭幾年,我們不至于遺忘,當我們就快要找不到的時候,我們栽的樹長大了,從野草中脫穎而出。野草兇猛,也不是一棵樹的對手——草是被施了詛咒的,它們每年都得從頭開始。有了長高的樹,我們的記憶就不怕風(fēng)了,我看見我們的記憶像絲巾一樣向那棵樹飄移,然后纏繞了上去:我姐的記憶是酡色的,我哥的記憶是鈷色的,我的記憶是云山藍色……在別人眼里,那是一棵榆樹,而在我的眼里,它是一棵開花的樹,棲落著彩色的鳥。那棵榆樹,更像一枚釘子,把我媽的位置牢牢地定在了那里。后來,我們找到一塊石頭,在上面刻了我媽的名字,石碑立在墳堆的前面,至此,這個土堆終于有名有姓、有立足之地。榆樹、石頭、土堆,這三種標記,加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牢固的記憶支架,我們終于放心了。
此后每年中元節(jié),我們都要來這里。遠遠的我們就看見了那棵榆樹,在榆樹的指引下,我們找到了石碑。石碑的后面, 我媽的安身之所草木扶疏。先割掉墳上的野草,用泥土填補上面的漏洞。在做這些的時候,我們的心情和為她修理房屋的心情是一樣的。然后把水果、酒肉、點心、
花朵……放在墳前的石臺之上。好像她老人家還在這里。好像這里是她的家。我們見不到她,會以為她這會兒出去了,過一會兒就會回來。然后我們坐下來,開始一年一度的和母親共進午餐。
夢境的維度
我媽土遁了。通過火和泥土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的入口十分狹窄,我媽用火大幅度縮小了自己,才得以進入。那棵榆樹, 是我媽留給我們的標記。后來我才知道,哥哥姐姐栽下的樹,一棵也沒有成活(栽下的是松樹)。那棵指引我們的榆樹是自己長出來的。那片山坡上,只有這一棵孤零零的榆樹,這就不自然了。也就是,榆樹是我媽畫給我們的標記。我們怕找不到我媽,我媽也怕我們找不到她。她發(fā)現(xiàn)松樹死了,急忙讓一棵榆樹快速長大,并保護這棵樹在幼小的時候,躲過牛還有羊的啃食。在榆樹樹干粗糙的裂紋里,應(yīng)該有我媽新居門鎖的六位數(shù)密碼。
讓我意外的,隨著我媽有形可見部分的消失,我媽和我的聯(lián)系不是減少了,而是增多了。后來我慢慢悟出,那棵榆樹固定住的, 只是我媽的一部分。這部分可見、有重量、有顏色,在地球引力的控制之下。我們用泥土、榆樹、石碑,這些可見、有重量、有顏色的物質(zhì),保留住的,是我媽和這些物質(zhì)相同屬性的部分;而我媽另外的,那些不可見、無重量、無顏色的部分,不在那棵榆樹下, 到可見光以外的空間去了??梢姽庾V何其狹窄,暗物質(zhì)空間無限無垠。擺脫了地球引力后,我媽來去輕盈,以我無法理解的方式, 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我只要睡著,關(guān)閉可見光世界,就為我媽找到我準備好了房間。我明明是閉著眼睛在睡覺,卻看見了我媽。我的這個看見, 顯然沒有通過可見光。那里和這里確實略
有不同。最大的區(qū)別就是,語言交流受限。我無法在那里和我媽進行比較大篇幅的語言交流,最多是只言片語,大部分時候是在演啞劇。
我媽去世的當天晚上,她就急切地回來找到了我,她和我說:“那個地方我去了, 可他們不讓我進?。 蔽覌尩男稳萦行┠:?,但這句話十分真切。多年過去了,這句話依然如卡住的磁帶,在我的耳邊一再重復(fù)播放。
在所有的關(guān)于我媽的夢境里,都是不能交談的:我媽說話,我不說話;我說話,我媽不說話;我們誰都不說話,只是能彼此看見。這就導(dǎo)致,我至今不知道,我媽說的那個地方是什么地方。那個地方到底是哪里? 他們不讓進去,那個他們都是些什么人?他們?yōu)樯恫蛔屛覌屵M去?在那個環(huán)境里我被規(guī)定不能說話,我媽只說了這一句就不說了,然后夢結(jié)束。我媽來這一趟,只為把這句話告訴我。這是我媽的大困難。可我有辦法解決她的困難嗎?我只是知道了她的處境,知道了她還會回來。我無法如尼山薩滿那樣,像個英姿颯爽的女英雄,單槍匹馬進入那個禁地,親手解決我媽的難題。此后再夢見我媽,我媽對那件事不再提起,似乎她的疑難已經(jīng)得到了很好的解決。我媽告訴我那句話,夢里我沒在意,可醒了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在琢磨這句話的含義。我漸漸地明白了:我媽是心臟病,被鄉(xiāng)下庸醫(yī)誤診,耽誤了寶貴的搶救時間。也就是我媽的陽壽沒到,她去那里,人家自然不讓她進去。那么問題來了:那里不讓進,陽間又回不來,那我媽去了哪里?
我媽通過進入我的夢境找到我,大多是不和我說話的,也許我媽滿足于見到我, 她沒什么事,因此不說話。一段時間后, 我覺得我想的不對,每次我媽來見我,都是有事的。也許她進入我的夢境并不容易, 想來哪里都是有規(guī)矩的。她要辦一些手續(xù),
還需要誰的審批,蓋上一些章。大費周折地來了,卻不能隨意說話。我每每通過觀察我媽的衣著、神情、動作等等,來判斷我媽找我的目的,她要我做什么,或者她要我明白什么。
幾年前,我媽穿著一雙奇怪的鞋子走進我的夢境。鞋子尖尖的,老式布鞋的樣子。材質(zhì)是黃紙的。那紙非常粗糙,上面遍布縱橫交錯的草梗,有的地方薄得透亮了,沒有一絲纖維。我媽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她坐在一只小木凳上,膝上一只藤條笸籮,里面是剛摘下的豌豆。她在剝豆子,像是在為一家人準備晚飯。我媽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夢醒后,我猛然明白,我媽這是對她的鞋子不滿意了,尤其是對鞋子的材質(zhì)很不滿意。我就買了一雙白底黑面的布鞋,到上墳祭祀的日子,同那些紙錢一同燒給我媽。子曰: 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我一邊把火撥旺一邊還要說:“媽呀,您要的布鞋給您送來了,您看看大小合適不合適?”我想了一想又說,“以后您那兒缺啥,就和我說?!?/p>
在我媽的遺物里,有一雙繡花鞋。白色布底,黑色緞面,每只鞋幫的外側(cè),各繡著一朵粉色的牡丹,花朵下是幾片葉子。黑色、粉色、綠色,強烈的顏色碰撞,和它躲在日常之外的狀態(tài),讓這雙鞋成為我記憶里的恒星。
這雙鞋是我媽的嫁妝之一。當它成為遺物的時候,我對它的疑惑仍如繩扣,沒有被解開。和這雙鞋的第一次遇見,是在我媽的衣柜里。我在外面瘋跑了一個上午,太陽把我的手和臉都曬成紅色,頭發(fā)也一定被春天的風(fēng)刮得亂糟糟的,我像個野孩子一樣打開我媽的衣柜,想找?guī)讉€布塊,好縫制一個游戲的布口袋。我媽正在廚房做午飯,一團水汽包裹著她。我進入西屋,偷偷打開衣柜(我媽平時不讓小孩子開衣柜,弄亂里面的東西),正午的強光灌進來,我看見在衣柜的橫隔角落里,有兩朵粉色的牡丹閃著光
芒。我怔了片刻,伸出小黑手,撫摸那些花朵和絲綢。我的手第一次觸摸絲綢和刺繡的花朵,這隱藏在生活深處的柔軟、溫馨的部分——讓我萬分驚訝和陌生的部分。這雙鞋一次也不曾穿在我媽的腳上,走在路上,以至于我在此前一直不知道它的存在。這生活中細膩、柔美的部分,一直深藏在衣柜的角落里嗎?多年后,我感謝我媽在一個粗糲、剛硬的時代,攜帶了柔美、華麗的事物來到我家,雖然它們被迫雪藏衣柜,但作為生活的一部分,它們存在,并被我看到了。
我媽出生在民國,地主家的姑娘。她結(jié)婚前為自己刺繡了幔帳、枕套、鞋子、手絹等嫁妝。我媽刺繡這些生活用品,是要婚后使用的,但她出嫁的時候,一腳就邁進了新生活里。而新思想新生活,與她的嫁妝對接不上。她繡花的時候,還是春天,而出嫁的時候,已是第二年的秋天了。我媽用白布和繡線,挽救了一些花朵和葉子,使它們在秋天、冬天來了的時候也沒有凋謝。我媽捧著她的刺繡作品,在我父親的新家里,找不到安放這些生活用品的位置,最后,它們就都被放進了暗無天日的衣柜里,一次也不曾使用過。我媽轉(zhuǎn)身穿著粗布鞋,一腳就踏進生活的萬丈泥塵里去了。也許在我們睡著之后,我媽會小心地洗干凈腳,把繡花鞋穿上, 就那么看一看,想一想,或嘆息一聲,然后再放回衣柜的角落里去。
我媽的枕套和幔帳被我收藏,而那雙讓我驚艷的繡花鞋,則不知所終,遺落在時間的塵埃里了。我媽的幔帳上繡了很多花朵, 但上面沒有牡丹花。唯一的牡丹,在那雙鞋上,而鞋子丟失了,那就不僅僅是鞋子丟失了,而是我們的牡丹花丟失了。
那么我媽和我要的,應(yīng)該不是普通的布鞋,而是那雙絲綢繡花鞋。不然她突出那雙紙鞋的粗糙其意何為?那么我媽找到了溫軟、干凈的世界了嗎?我媽找到了可以穿繡花鞋的家園了嗎?
蓮? 花
我媽去世的第三年,夢境里我再次看見了她:左眼包著紗布,用右眼坐在那里繡花。我媽不抬頭,不說話,好像沒有看見我,她在繡一朵蓮花。
這個夢是半夜做的,醒來恰是子夜。我很驚駭,那只鷹還沒放過我媽嗎?我怎么幫助她呢?我看不見那只鷹,也無法處理我媽受傷的眼睛。
六十歲之后,我媽的眼睛失去了光感。她不能處理外面的光線了。在那個狹窄的可見光譜里,人滿為患,我媽年老體衰,被排擠了出來。從可見光譜中跌落下來,我媽墜入永恒的黑夜。有一天,我媽悄悄和我說: “媽愛做夢,夢里我什么都能看見!”我媽的語氣,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別人聽到,擔(dān)心通過這個途徑看見的世界也被剝奪,因此不敢大聲宣告。我心里一動,原來是這樣的??!那真是太好了!我媽失明后自己找到了通往有光世界的道路,而且不用人攙扶。我媽可以在那個世界里很好地活下去??磥砦覀兊氖澜绮⒉皇菄澜z合縫,在你想不到的地方,留著漏洞。感謝上天給我媽留下了一道縫隙,光從縫隙里透進來,照亮了我媽的夢境——照亮了我媽的人間!那么,我媽的白天和黑夜要做一個調(diào)整了:醒著的時候, 是黑夜;睡著了,是白天。所以看見我媽睡覺,那可不是她在睡覺,而是在進入她有聲有色的白天;我媽如果坐在那里,且睜著眼睛,雖有陽光從窗子照進來,那是我媽在挨她的黑夜。
我媽是怎樣度過她的黑夜的呢?她坐著。右腿在上,左腿在下,兩膝向內(nèi)彎折大于九十度,我能看見她的右腳的腳心。她這樣一坐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她用這種姿勢和人閑話,吃飯,喝水;沒人、沒事的時候, 用這種坐姿沉默。
六十歲后,我媽幾乎是終日坐在炕上的。身下是印著花朵或方格的橡膠炕革,面向著南面的窗子。陽光照進來,我媽沐浴在光明里。我知道這光只能溫暖我媽的肉身, 無論如何也照不進她的內(nèi)心深處去了。光線來了,你如果喪失了接收它的能力,那么光就是不存在的。你得和光合作,光才引領(lǐng)你進入明亮的世界。
院子里的那棵老柳,柳絲極長,最長的幾條已及地面。一陣風(fēng)來,它們飄蕩的時候, 如神怪在掃地。也有幾條垂到樹下那口陶缸里。缸里雨水沉積日久,快要滿了。上鋪一層油皮,閃著金屬藍色。忽然那油皮就被刷開,樹蛙的大眼睛氣泡一樣浮出來,像花開了。它看我一眼,倏忽合攏,沉下去,神情因我不是同類而失望。
在樹葉上坐久了,樹蛙也到下面的缸里探索一番。不用我搭救,那幾條柳枝,是它們的通途。膽大的可能直接從樹上往下跳, 膽小的順著柳條溜下來。如果我媽不把一只廢棄的陶缸放在樹下,如果老天不把里面裝滿雨水,那樹蛙們的日常會少了多少意思??!
我媽坐在炕上,雙腿盤結(jié)。窗子開著, 她面對著院子。柳樹、陶缸都在她的視野里。我知道她此刻看不到這些,但我不擔(dān)心,這些院子里的景致,都會找到進入我媽夢境的入口,與我媽見面。也就是,我看見的,我媽都能看見。我看見在我媽的眼睛里,也有更小的樹蛙在嬉鬧,它們已經(jīng)把我媽的眼睛攪渾了。我媽說,她的前世是個獵人,傷了一只鷹的眼睛,那只受傷的鷹不肯原諒,一路追來;而醫(yī)生說,我媽的視網(wǎng)膜,如一面圓鏡,掉到了地上,摔碎了。
我媽去世后,她有兩條道路可以找到我:夢境是她最常走的小路。我猜這是條近路。而另一條,在夢境之外,比夢境還要飄忽不定。
那些和我媽相關(guān)的事件會像不速之客突
然降臨??煲掳嗔?,路過菜市場,我在想買什么菜,晚餐吃什么。而一個恍惚,我媽就出現(xiàn)了。她在吃我給她買的雞蛋柿子面, 那件事就像影像資料一樣給我重新播放,從頭播放。這種播放是有意義的。事件的再次播放,讓我從當事人變成了旁觀者,這樣我就看見了我的錯誤。所處的角度一變,我的錯誤就如冰山,赫然浮出水面。
我的錯誤觸目驚心。讓我難過的是,我沒有辦法改正它、調(diào)整它,只能看著我的錯誤在過去的時光里不肯沉沒、不肯融化,永遠地漂浮著。
我媽一生有兩個終極愿望,都是她無力做到的,她只能求助她辛苦養(yǎng)大的孩子們。她的第一個愿望就是土葬;第二個,她要到北山的廟里去懺悔。她要懺悔的是前世的罪業(yè)。懺悔作為一個獵人,對一只鷹的屠殺; 土葬的愿望,被我哥哥阻擋了。
我媽和我說要出家。但又說,人家也不能收我呀,我一個瞎老太太。雖然我就住在北山下,抬頭就能看見廟宇的大門,但我和北山的廟宇沒有任何聯(lián)系,包括心念上的。我陷在世俗的喜怒哀樂里,看不見神佛的存在,自然不理解我媽為什么要去廟里。廟里吃素,我認為給我媽吃肉是最好的。在我的所有教育里,沒有佛祖的位置,我甚至不知道那個存在。我在俗世翻滾,忙得不亦樂乎。而我媽從小在廟宇林立的烏喇街長大,在她的世界里,神佛就在身邊,無處不在。當她眼睛失明,怎么也治不好之后,她警覺起來, 檢討完自己的今生并沒有做過什么壞事,那么一定是前世的因果了。我媽說,她前世是個獵人,傷了一只鷹的眼睛。那鷹是有道行的,是有仇必報的,它追索來到我媽的今世, 讓她也失明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媽想走到佛前懺悔,把自己殺生的罪過親口對佛祖或觀世音菩薩說出來,好減掉自己的罪業(yè),她想祈求能看見俗世。帶她上北山廟里燒香,對我來說是沒有任何難度的。找個休
息日,帶上我媽上山即可。我媽看不見,腿腳還利索,拉著走,上山不成問題。但是, 那時我二十多歲,在持續(xù)十多年的教育里, 我和神佛的中間有一道鴻溝。
我沒有帶我媽去城北的寺廟,而是去了一百公里外的省城醫(yī)院。那個省城醫(yī)院的眼科,是全省最好的眼科。我們頭一天坐火車坐汽車到達醫(yī)院,在醫(yī)院附近找到一家小旅店住下來。晚上,我?guī)覌屧谝粋€小面館吃了碗雞蛋西紅柿面。第二天早上三點多,我就去醫(yī)院排隊掛號。經(jīng)過這一系列努力,上午十點多,我們終于來到了省城眼科專家的面前。我記得那是一位年長的女大夫。她的頭發(fā)都花白了,梳著五號頭。她通過一臺機器查看我媽的眼睛。我猜那是一臺望遠鏡。我媽的眼睛里有一個深邃巨大的星空。眼珠是這星空里的太陽。大概幾分鐘,老醫(yī)生說, 青光眼,視網(wǎng)膜粘連。見我們不懂,就說, 就像一面鏡子,掉到地上,摔碎了,還被塵土淹沒了。她表示不能治了,太晚了。破碎的鏡子撿不起來了。
返程的情景我已經(jīng)忘記了,但一定是帶著絕望的。我媽的最后希望破滅。從那次確診到我媽去世,還有十年的時光,這十年我媽是在毫無希望的情況下度過的。但如果我們?nèi)サ氖菑R宇,面對一言不發(fā)的佛祖或觀世音菩薩,我媽把此生和前世的罪業(yè)都懺悔一遍,如同卸下肩上的重擔(dān),心中自然輕松。我媽會認為佛祖或菩薩會依據(jù)她的悔罪態(tài)度而幫助她。神佛不說話,但給人希望。希望會激發(fā)身體潛能,很多病就是這樣不治自愈。我媽就會在希望中,度過自己的最后十年。在希望里活著和在絕望中度日,之間的不同,有如天堂和地獄。我葬送了我媽生命中最后的十年!這等于我把我媽的生命提前終止了。
我以省城醫(yī)院專家的診斷為依據(jù),認為上山拜佛毫無用處,我媽的無理要求被我置之不理。我媽在我家住了一個月之后就回到
鄉(xiāng)下弟弟家去了。她再不敢提要去廟上的事了。她患心肌梗死突然去世,帶著遺憾永遠離開了這個她渴望卻無法看見的人間。她的懺悔,在這一世,沒能說出!
如意坐
許多年過去了,我媽和我一直保持著這種溝通方式:我到她的墳上祭祀,她則找到了進入我夢境的通道。
隨著孩子長大自立,我的年齡越來越老, 越來越接近我媽去世前的年齡,也就是她失明后,盤坐在席子上的年齡。我照鏡子,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臉,已經(jīng)是她的臉了。這時候, 我發(fā)覺我和我媽的溝通方式又發(fā)生了變化。這個變化是悄然發(fā)生的,以我不易察覺的方式——我媽似乎是來到了我白日的生活空間里,雖不可見,但我能感知她釋放的能量, 以至左右我的所思和所為。
我媽來到我的身邊,我是有依據(jù)的。首先,我忽然要把自己伸直了五十多年的雙腿盤起來,盤成我媽生前坐著的樣子。
離開我媽三十年后,我忽然對我的坐姿不滿意了起來。我感到我這些年坐得都不對。我要調(diào)整我的坐姿,也就是調(diào)整我的人生觀。
我選擇沙發(fā)作為第一個練習(xí)的場地。沙發(fā)里的海綿,像一個模具,多么惡劣的姿勢,海綿都能吸收進去。沙發(fā)的靠背有力地抵住了我向后仰過去的上軀。我勉強盤起一條腿,當另一條想要盤在這條腿上的時候, 我的盆骨疼痛了起來。在疼痛里我堅持了三秒,就到了極限。但盤坐一秒,對我來說也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竹子,大多是筆直的,要想使竹子彎曲,是采用火在下面烤。改變都是很疼的。那竹子一定很疼,但是竹子挺住了,擁有了美好的曲度。面對盆骨的激烈反對,我沒有放棄,腿部是有筋的, 筋是可以拉伸的。疼的時候,我想火上的竹
子。我和竹子不同:竹子是被迫的,并不是竹子想把自己弄彎曲,想擁有那個曲度;我是自愿的,雖然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驅(qū)使我, 但我和這個驅(qū)使是積極合作的。人體的潛能有多大,看看雜技表演,就知道我們的身體基本沒有被使用,都被我們荒廢了。我的盤坐,相對來說太簡單了。難度在于我的筋幾十年不用,大概已經(jīng)死了。我得把它喚醒, 喚活。知道疼,就是還沒有死透,就有救活的希望。我每天拉伸一點點,讓筋疼一點點。我這樣和我的筋骨商量,小心地勸說。在溫言軟語的浸泡里,我的筋骨在一毫米一毫米地復(fù)活。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話越來越多,而筋骨的應(yīng)答則越來越少。當一句應(yīng)答都沒有從盆骨那里發(fā)出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把兩只腳都壓在腿下了——我媽滿意地笑了。
和風(fēng)里,李子花飄落,柳枝垂到樹下的一只陶缸里。樹蛙在玩跳水游戲。陶缸里蓄滿雨水,上面一層綠色油膜。水生的小草, 把五個桃形葉子,等距平鋪在水面上,以為自己是一朵睡蓮。我媽踩著一臺蝴蝶牌縫紉機,嗒嗒嗒,我們的衣服就在那里出現(xiàn)了。那些零散的布塊,在通過縫紉機的小腳后, 忽然有了秩序,成為一件結(jié)構(gòu)合理秩序井然的衣服。要領(lǐng)有領(lǐng),要袖有袖,要口袋有口袋。給我做的衣服上還有花邊和緋子。我媽那不是做衣服,是在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我坐在葦席上,兩腿胡亂伸出去。南窗打開了, 北窗打開了,它們在對著吹氣。北窗吹進來的是李子花香;樹蛙跳不進來,但它們尖銳的叫聲則從南窗進來了?;ㄏ銓ξ覌尩母蓴_不大,嚴重干擾了我媽工作的可能是樹蛙的叫聲,你看我媽從縫紉機上抬起頭,看了一眼窗外,轉(zhuǎn)動的輪子也停了下來。她說要下雨了,而我家的一部分被子還掛在院子里的曬衣繩上。院子里的雞鴨是我媽豢養(yǎng)的, 它們?yōu)槲覀兲峁╇u蛋糕、雞蛋炒韭菜、咸鴨蛋……它們很有用、很好吃;柳樹上的
樹蛙并不是我媽養(yǎng)的,它們能及時或者提前
告訴我媽要下雨了,也很有用。我媽在樹蛙的催促里停止手里的工作,站起身,撣掉衣襟上沾著的布條,到院子里收被子。走到我身邊的時候,順手把我的腿盤起來。我的腿很柔軟,里面的骨頭好像是糯米做的。我媽把我的腿盤成了一個如意坐,就是她平時最常用的坐姿。外面就要下雨了,而被子們處在雨水威脅的險境里,時間是應(yīng)該數(shù)秒的。我媽置被褥們于不顧,也要擺正我的腿,或者我媽看見我的腿就忘記了院子里等待拯救的被子,可見我怎么坐著,在我媽心里, 要比被子被淋濕重要很多。我整天坐在炕上,穿著布拉吉,像個活的不倒翁。既然穿了我媽做的衣服,那我就得歸她領(lǐng)導(dǎo)。她檢查我的坐姿,主要是腿,不能直直地伸出去, 要盤起來。我媽幫我盤腿,就像揉面,要什么樣就能什么樣。我的腿里好像沒有骨頭, 或處在成為骨頭之前的狀態(tài)。怪不得我站不起來,不會走路。我的骨頭還沒長好呢, 但是不著急,忙什么呢?未來的路很長,不是誰先走,就能走得好。弟弟比我先會走路了,也比我多摔了那么多跟頭,而我坐著, 一次都沒有跌倒。不過我如豆芽,在大人的一個倏忽里就會長大。我媽知道她沒有多少時間了。在我媽的管理下,我會在這種坐姿里長大,長成一個如我媽般沉穩(wěn)、端莊的女子。這一狀態(tài)持續(xù)到我九歲的時候發(fā)生了搖動。九歲,那些端莊和沉穩(wěn)如蝴蝶,還沒有在我身體上找到滿意的落點,還在圍繞著我盤旋。我還是個泥胎,我媽還沒來得及把我放到火中高溫定型,我這個可塑性很強的泥胎就離開了席子,坐到椅子上去了——我上學(xué)了。
我上學(xué)了,坐到了椅子上,兩腿呈九十度下垂,兩個腳心指向地面。二年級后兩腳就能落在地面上了,能夠使用地面給予我的反彈力了。我的雙腳與大地或者說道路順利接通了。從此后,我掙脫我媽的雙手,再也不肯把腿盤結(jié)起來。我上學(xué)后,我媽試圖把
她的教育持續(xù)下去,但是我是不到天黑不回家,吃飯我坐在炕邊,兩腿垂向地面,隨時可以跑掉,時刻拉開與我媽雙手的距離。我認為坐椅子的姿勢是快樂的、自由的、文明的、進步的;我反對我媽的坐姿,那是落后的,甚至是腐朽的,是封建思想的表達,是用來毒害我的。學(xué)校給予我的坐姿,是面對未來世界的準備姿勢——準備好了嗎?時刻準備著、時刻準備著……我的姿勢站起來一秒就可以邁開腳步前進——跟著時代滾滾的洪流前進;我媽的姿勢如同藤條把自己編成了筐。我媽的盤坐,就是拒絕前進,不思進取。你看要先打開腿,然后找到鞋子, 穿上,再站起來,等把這一切做完,那前進的激情也稍縱即逝,在按部就班里耗掉了。老師說,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踩著祖國的大地……如果我像我媽那樣坐著, 等我找到鞋子,站起來,我們的隊伍留給我的只剩下了征塵,我追不上了,掉隊了, 而掉隊是多么可怕。所以我得向前,前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感到和我媽拉開的距離越大,我的進步也就越大,我的方向就越正確。我媽是岸邊的石頭,她是不動的。面對這種局面,我媽還是做了最后的努力:我小時的鞋是我媽的手工,我的腳還在她的控制下。我媽把給我的鞋有意做得小半號,想通過鞋子控制一下我的腳的肆意生長,從而限制一下我整個身體的非理性——從小我媽就給我小鞋穿的。我媽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危險,她驚恐、憂慮,對我的身體大不放心, 她悄悄地行動,給我做帶花邊的衣服,做小半號的鞋子。她在和看不見的力量爭奪自己的孩子。而我的姐姐,已經(jīng)上中學(xué)了,穿軍裝、解放鞋。在我姐姐身上,我媽一點一滴都滲透不進去了。她只能抓住我,盡力阻止我跑到遠處去。學(xué)校不發(fā)衣服、鞋子,我媽做的衣服、鞋子我還得穿。我仍被籠罩在我媽的文化思維之下。我媽就像一片絕望的烏
云,能罩住多大一塊山坡就下多大雨;又像一個失去國土的君王,我是我媽最后的安身之地。姐姐們都跑到陽光燦爛的地方去了, 我媽的文化之雨淋不到她們,只有我每天穿著我媽精心制作的花衣服花裙子,頭上扎著彩色布條。這在姐姐們看來,我被我媽的雨淋成了落湯雞,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樣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媽與學(xué)校較量,雖然她人單勢孤,但并沒有徹底輸?shù)?。那景象是這樣的:我穿著我媽做的花鞋子、帶緋子的衣服,卻走在和我媽的思想相反的道路上。等我上了中學(xué),穿上了姐姐的衣服,陽光剎那間照亮了我的全身,我媽那塊烏云只好敗北。學(xué)校是強大的,我媽作為一個“反動” 個體,注定要被打敗。她不動,向后退,我跟著時代的激流大步向前進。我媽看我的背影越來越小,而我則根本不回頭。
十二年后,我從學(xué)校畢業(yè),到離我媽一百里外的地方上班。我當老師,教四十個孩子學(xué)語文、算數(shù),同時也教他們怎么坐在椅子上。我買鞋子,買比我的腳大半號的鞋子。衣服則喜歡有繁復(fù)裝飾的(我媽在我幼年施加的觀念得以存活的部分)。
盤坐我還是離不開沙發(fā),離不開海綿給予我的包容。我媽當年哪有沙發(fā),她就坐在堅硬的火炕上,身后沒有靠背,身下沒有海綿。我離我媽的距離還很遠,但現(xiàn)在,我和我媽的方向是一致的。只要我吃力地盤坐在沙發(fā)上,就隔著時空和我媽看齊了。我也想成為岸邊堅固的石頭,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不隨波逐流。我用了五十年,轉(zhuǎn)了一大圈,最后回到了起點。我和我媽都沒有想到,多年后,我們會通過坐姿進行交談,進行傾訴與和解。我痛悔過去的幾十年,沒能進入這種狀態(tài);不然我的人生將會不同,至少在內(nèi)心感受上很不同,而內(nèi)心感受有時就是一切。如果我也從小就盤腿坐著,我的脊柱會更直,會姿態(tài)優(yōu)雅、性格溫潤、秀外而慧中……我每天用一定的時間來盤坐,慢慢地我
不用后面的依靠了,可以自己坐直了。這樣坐下來,內(nèi)心忽然就安靜了下來,就能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省察自己了。我開始檢省坐在椅子上的人生:我的兩腳平放在地面,膝蓋彎曲,只要腳稍一用力,地面就給了我反彈力,我就站立起來了,然后快速邁開腳步。這種坐姿對應(yīng)著快速行動,不用思考。我是不是行動得太快了?在行動前沒有給思考時間。我一秒就站立了起來,再一秒就邁出了我的腳步。我的腿沒給我的大腦思考的時間。我的腿很自負,很自信。只要前進就是正確的,而一切緩慢的、遲滯的,都是錯誤的、反動的。我這么快速的行動,都做了什么呢?我整天、整年、前半生,都忙了什么呢?
那么造成我盲目行動的根源在哪里?我媽去世三十年后,我找到了答案,或者我媽幫我找到了答案——我的坐姿是錯誤的! 坐姿導(dǎo)致我像一臺被操控的機器一樣轉(zhuǎn)動。我的雙腳離地面太近了,離行走太近了—— 離心臟和大腦太遠了。
我要把我的雙腳從地面抬高,拉開與地面的距離——拉開與地面縱橫的道路、不知所終的道路的距離,讓我的雙腳與道路保持一個警惕的距離。那些道路都通向哪里?我都知道嗎?我不知道。既然莫測的道路不知所終,那么同道路保持一個警惕的距離,不是最基本的嗎?當我把我的雙腿抬離地面后,當我不知該把我的雙腿怎樣安放的時候,我媽的影像就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那時, 她什么都不說,只是穩(wěn)穩(wěn)地坐著,收緊自己的雙腿雙腳。她知道她說什么我們都是不聽的。她只能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只為我們將來某一天向她回頭的時候,做好榜樣。我媽在幾十年前就料到了我今天的困境嗎?當我不知道把我的腿放在哪里的時候,我媽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就解決了我人生的難題。
我能感到我媽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她穩(wěn)穩(wěn)地端坐在那里,五心聚攏,為我做著榜樣。我不斷地努力收攏我的雙腿、我的雙手, 還有我的心,我在一點一點向她靠近。我在緩慢地向她移動。我不可抗拒地要和她的身形重合,成為一個人。
像我媽那樣盤坐,我感到我和人間拉開了距離。我能面對世界了,并且找到了面對世界的姿勢,找到了和世界談一談的姿勢。我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心安明凈、穩(wěn)如泰山。我再也不驚慌了。一切都不要急。慢一點, 穩(wěn)穩(wěn)的,別急匆匆就好。我的腿收回來后, 一切都被我的身體推遠。我抱成一團,自成宇宙。我要好好看一看,好好想一想了。我再不會不假思索地行動了。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把自我喪失殆盡,只剩下這疾病纏身的肉體,而我在哪里?肉體端坐迎候,還能召喚我回來嗎?
幾個月后,我的坐姿進行了升級,從最初的散盤升級到如意盤。標準的如意坐是這樣的:右足壓左腿,左足壓右腿。我勉強坐成了右腿在上,左腿在下,右足壓在左腿上, 而左足無論如何也無法壓到右腿上。我的這個如意坐,只能叫半個如意。也好,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秀庇浀梦覌屪囊彩前雮€如意坐。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一坐姿的重要意義:我的整個身體,從上看呈順時針旋轉(zhuǎn);從下面的那條腿看,我又是呈逆時針的,左腿反對右腿,右腿反對左腿,正逆剛好相抵,左右互相掣肘。我于是靜止下來—— 大靜下來。
我的肉體的靜止,是為等候我的歸來。
2023 年 5 月? 長春
(格致,作家,現(xiàn)居吉林長春)
責(zé)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