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輝詩選

◎郭輝 著

郭輝：湖南益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有詩歌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人民文學(xué)》《十月》《北京文學(xué)》《作品》《中國詩歌》《揚子江詩刊》《詩選刊》《詩潮》《詩歌月刊》等刊物；在《十月》《人民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芙蓉》《莽原》 等刊物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著有詩集《美人窩風(fēng)情》《永遠(yuǎn)的鄉(xiāng)土》《文藝湘軍百家文庫·詩歌方陣·郭輝卷》《錯過一生的好時光》《九味泥土》等。曾獲加拿大第3 屆國際大雅風(fēng)文學(xué)獎詩歌獎，《海外文摘》雙年度文學(xué)獎，第5 屆“十佳當(dāng)代詩人”獎等多種獎項。

目錄

青鋒劍 3

桃花庵 4

紅胸脯的鳥 5

青苔謠 6

夜鶯谷 7

規(guī) 則8

秋楓辭 9

大于無 10

猛虎行 11

開福寺 12

林泉約 13

鋸木場 14

雪 人15

恩 賜16

慣 例17

幌 子18

雨打赑屃碑 19

密 碼20

滄浪謠 21

丹葵引 22

孤 子23

虎跑泉 24

飛雪寺 25

苦地丁 26

空27

雕花劍柄 28

草子垇 29

洗耳溪 30

小 雪31

后記：洄游 32

清鋒劍

為什么假寐

用銹,用世人厭惡的銅綠

密封千年不死的雄心

在土中,把整個大地

當(dāng)作自己的暗匣。不說話

不泄漏曾經(jīng)黑沉沉的血光

是真英雄,就

隱姓埋名。就把道行揳入骨頭

讓疼,零落成泥

利器中的響尾蛇

冬眠著,血冷,牙齒更冷

只有雨夜中的閃電,能看到它

寒光四濺,直欲破土而出

并與大乾坤對著小暗語

“來者何人?吾不斬?zé)o名小將！”

2015.5.29

桃花庵

這里的桃花是隱密的

是春天身上看不見的胎記

微微的粉，微微的紅，滑如絲綢的水色

仿佛是在告白人間

除了骨子里的愛，我早就一無所有

天底下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桃樹

而你，是最持久的一棵

挑著最美的花骨朵

人所不見，卻在如水的時光中

成為暗香浮動的經(jīng)典

2016.5.20

紅胸脯的鳥

紅胸脯的鳥，仿佛都懷了

一肚子的愛情

她們在季雨林中嬉鬧

一忽兒低于芨芨草，一忽兒

掠過了自視甚高的樺樹冠

分明就是，被春天翠綠的七音弦

彈撥出的活音符

她們的翅膀卻是黑灰色的

像紅爐上的鐵

像在炭火中淬煉的利器

一張開，就如同高強(qiáng)度的拋物線

正為湛藍(lán)的天宇，鑄造

不生銹的光芒

2016.6.4

青苔謠

水中青衣，石頭上的錦繡

吸納了太多的雨雪風(fēng)霜，暗綠得

像死去了許多回

但它活著。皮膚柔軟，富于

彈性，善用腹語，說——

一生就愛多情水，愛慢時光

愛自己體內(nèi)，那些

一點一點銹蝕的鐘擺

它多么面善。心腸也如菩薩

陽光走攏來時，會顯出絲絲嫵媚

風(fēng)吹落葉滑倒了，就輕輕

扶起，送上一程

尤其，當(dāng)多病的人間需要入藥

就把自己曬干，碾成粉

萬死不辭

2016.6.15

夜鶯谷

走在你的路上

多么輕盈。請把你的咳嗽，嘆息

還有戰(zhàn)栗與長歌，給我

走在無法測量的坡度

我是側(cè)面的啞。請把你高貴而

經(jīng)久不衰的拋物線

給我，讓我常懷

歲寒心，感恩圖報之心

夜越走越深，我遺失了燈火

請把你的光芒，無限大的

悲欣交集，給我，讓我收藏

支付此生承諾

行道遲遲，我是你一路的

方程式，有解

只待你振翮而起，喚我江海同歸

2017.5.4

規(guī)則

他敲破一塊塊卵石

其實，只是把一些固化已久的

波濤，浪花，驅(qū)趕出來

顯影一條河流的造化之功

他一生都在擊打那些

圓形方形多邊形，那些棱棱角角

使它們俯首彎腰，跌跌撞撞的行程

血肉橫飛，卻喊不出一聲痛

我非惡。也非善。他對人間說——

我只是把做不到的，化為虛無

而能做到的，是讓無序

在暴力之下成為規(guī)則

2017.5.11

秋風(fēng)辭

秋日來臨。它對山坡上

裸露的石頭說——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可否與我一道

隱隱作痛

蒼天有眼，蒼鷹飛過

它忽發(fā)玄思——我要向你黑刀子

一樣的翅翼亮出傷口

你若捎帶，就帶走我的愈合

野菊花一蹦一蹦開了

仿佛是神靈敲響的鼓點

它不由得悲欣交集

告白人間——這才是漢庭秋

西風(fēng)里，夕陽銜山

它無法不喊出心頭的塊壘——

落日呀，我也有著你闊大的病！ 也將

全部咳盡心頭的血……

2017.8.6

大于無

同是在空中走

為什么白云有影子，飛鳥也有

而太陽無？那闊大的光

目空一切。是持有生殺予奪

大權(quán)的捕快，行于野，行于天國

又如哲人之思，將眾生之雜念

不著一字，打回原形

必要時，還會隱身于圓月之后

借這一面天地大盾牌

暗示人寰——誰都有陰影

有大黑，小黑，或半白半黑

然后自說自話——

我亦如此。只是我的影子

大于無

2017.8.14

猛虎行

藏于林，行于崇山大野

一身王者之氣

如月之色，日之光，與生俱來

雄踞凌霄巨石，俯瞰

大小殺機(jī)，有寬余。若一尊

得道的臥佛

風(fēng)吹也罷，雨打也罷，下刀子

又如何？心不動

則是處安，是處平和

總愛掬千年流水

洗凈豪腸。常借無古無今的白云彩

拭黃金紋，擦鋼爪鐵掌

平日無言。守性，守靜篤

該出頭時，則沖天一嘯，傲傲然

收拾注定的山河

2017.8.21

開福寺

月瘦下去了，清露敲鐘

夜色浮腫，檐下的風(fēng)鈴醒了瞌睡

誰把腳步從數(shù)里之外

帶來，在一蓬衰草的浮生處

他聽到了蟈蟈吟哦

呵，這有血有肉的音符

多像是一粒中成藥

正在為黑的暗疾消炎，給石門祛暑

也替自己的

骨質(zhì)和禪意除濕

生出明凈，和一顆懸壺濟(jì)世之心

2017.8.28

臨泉約

你若要來，就背著春天偷渡

來一場關(guān)山度若飛

就在我的心里種豆得豆，唱相思謠

且打開向外的窗子，一起

看破紅塵。你若不來

我必定放馬去追，將萬事萬物

當(dāng)作你遠(yuǎn)大的背景

請使用拖刀計！ 把我骨子里的三千匹

膽力與執(zhí)念，殺個片甲不留

其實來與不來，你我總會

相遇，在山河表里的某一處

品茗或飲酒，大愛一場或大恨一場

無勝也無敗。無非都是

方外之人

2017.12.14

鋸木長

拉鋸者一上一下

成騎虎之勢。無論圓的，方的

不圓不方的，都必

消受胯下之辱，切割之疼

那么多剖面，皆不見血

卻露骨質(zhì)，露本相，露內(nèi)心里

深藏的善惡是非

在上為天，在下為地，居中則是

無所不用其極的人間

鋸齒呀，有鋒芒或者無鋒芒

都請手下留情

給木頭們

一條活路，或一個死法

2018.1.18

雪人

一眼望去，地面上的雪

都走遠(yuǎn)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唯有雪人待過的地方

卻還留著一堆白，一堆真氣，久久不去

仿佛垂暮之年

還沒有完全落盡的銀發(fā)

仿佛一頭餓羊，在等青草

仿佛一只趴窩的天鵝，尚未振翮高飛

什么都不成形了

所有的過往，都風(fēng)流云散了

只有魂還在，不會瘦

還在掙扎，不忍離開

它是多么不舍

這短而又短的一生

2018.2.27

恩賜

石頭與物，是有契約的

直到被打磨成

獅子，麒麟，老虎，龜，或者菩薩

才會長長地吐出一口真氣

眼能看到了，耳能聽到了，鼻子能嗅到了

——人世間的萬事悠悠

卻諱莫如深，有嘴

都不叫，都不開口說話，仿佛

無言，才是大言；無聲，才是大道

默默待在既定的處所

想——無論做牲畜，還是做神明

這都是

石頭的恩賜

2019.2.28

慣例

那站著，而不行走的

是對天對地的一個孤證。譬如

一棵樹，一塊碑石

或者是流水中的一個橋墩

廣場上的一根旗桿

它們都各自活著，各有各的活法

而且都毅然背叛了

仿佛無所不在，卻又無可無不可的死亡

許多年一晃而過

太陽依舊照耀。它們身下

那些原地旋轉(zhuǎn)著的無血無肉的影子

在某一個正午或者傍晚

竟突然有了痛感

而且，痛不欲生——

人間遼闊，為什么哪一個慣例

都不可更改？

2019.7.12

幌子

絕句是有身世的

并非誰都能拿得起，放得下

譬如一伙雪

同時落到江上，從最初的那片到

最后的那片，都會化為水

而那個手持竹竿的人

釣不起明月，也釣不起清風(fēng)

因為無所有，也無所無

只能獨釣寒江雪

天曉得，地曉得，許多修為已臻化境

他卻忽然悲從中來

想到一條江一場雪

再怎么浩蕩怎么白

也都只是生前身后

道不明說不白的一個幌子

2019.9.28

雨打赑屃碑

雨打赑屃碑，卻

敲不亮那些被鎖定的暗記

無字，從來就是

一頁被象征的斷代史

最大限度地

接近了真相然后又甩開了真相

那些逾越了死亡的

道義，吮吸著雨水

絲絲滴落時，如淚

若由表及里，悲從中來

則如血

2020.3.1

密碼

凡活著的物事，必然

排列有序。天下大亂只是一種

說辭，其實亂無可亂

雞蛋大小的冰雹

在前十里落下，后十里卻無

光禿禿的枝杈上

逢春發(fā)葉，每一片都會各就各位

眾多的蝴蝶

脫繭而出，小翅膀的花色

從來自帶了命理

馬蹄能不能踏住飛燕

俯看與仰視

你說你的，我說我的，都是形而上

誰憑空抓住了

閃電的拉線，誰就有了頭緒

就能在有始有終的

雷鳴之中，一一破解，一一道破

大悲歡的小密碼

2020.4.6

滄浪謠

中年人，他在河邊

吹笛。他面對著一段遲緩的河流

河床的最下面

沉淀著他大半輩子的

無可言說

他不緊不慢地吹出了笛音

頗有幾分像是

他正在打磨胸腔里那些

沉默經(jīng)年的銹

中年人，他站在一塊

臥虎般的石頭上

吹笛。他用七孔回旋曲，提起河流

給臥虎喂水，也給

自己頭頂早生的華發(fā)染色

染上

青蒼如幻的滄浪謠

2020.4.17

丹葵引

懷有多少熾熱

才能傾吐出，這接近于

死亡的金黃！

大野之上，高傲到了極致的

語言。仿佛是

十萬匹烈馬于無聲處

奔突而來，每一只

蹄子，都敲出了追魂散！

太陽的女兒呀

其實——是羞怯的，靜篤的

那么絢麗地

盛開，只是為了釋放

內(nèi)心的掙扎。只是

為了用世世代代相傳的花語

把對人間沉默的愛

喊到爆！

2020.6.2

孤子

在棋盤上縱橫捭闔

無論執(zhí)黑還是執(zhí)白，他都暗暗

揣著落敗之心

追殺，絞殺，或者撲殺

是不是道中道？

誰又刻意，將誰陷于不義之中？

他也有殺得興起之時

得勢了，突然就渾身虛脫了

手指上夾著的一粒，落無可落

敗是結(jié)局，勝只是偶然

贏家，總會有一個打不過的劫

他常常望著天，自己

對自己說——

終南山上月，是人間的孤子

2020.6.3

虎跑泉

石壁內(nèi)有蟄虎

氣息如沉雷?？纱髧[，大吼

也可大隱于三千

蘭草之下，不聲不響

化而為長流水——

清冽，明澈，純而又純

像是南山的

一道血脈。又像是古剎梵音

上千年綿綿不絕

泉水滲透人間

細(xì)無聲。唯有在夜的深處

佛性的更深處

才能聽到一匹虎奔跑的

四蹄，沓沓而來又沓沓而去

敲亮了無我之境

與月色千山

2020.7.15

飛雪寺

山門積雪。長尾巴

竹雞嘀喚了一聲，背景空闊

銀杏樹的影子

愈見得淡了

門外，僧人掃雪

雪沙沙響，虛靜也沙沙響

無邊的白，像是由近

而遠(yuǎn)，又像是從有到無

2020.11.30

苦地丁

再過去一點點

三月風(fēng)和嫩綠嫩綠的草腥味

就門戶大開了

那些地頭上坡坎間洼地里的地丁

卻是早已放開了膽子與手腳

一朵朵一蓬蓬其貌不揚

只是野，只是

自己樂著自己的，目中無人

苦長在頭上，長在

名字上；從沒有長在心窩子上

生來就是春色的一味甜品

一開就不可收拾，一開

就把那么多或粉紅或淡紫的情話

牢牢釘在了人間

2021.4.24

空

杯子無法倒空

空也是有，早于有又

晚于有。就如水

總是先離開了自己，然后

又回到自己

所有杯子的壁

都是懸念，組合成

容器，仿佛就是

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推理——

只有空，才是

可以回味的，并且可以

取之不盡

2021.8.19

雕花劍柄

鐵刃里那一場雪

落不落，都一直在寄身之處

發(fā)著寒光

劍柄上雕花朵朵

恣意盛開——

不過是憤怒、廝殺、喋血之欲的

裝飾與修辭

操持者，請松一松你

冰冷的手指

讓鋼藍(lán)色的花瓣舒展吐出返生香

吐盡心頭塊壘——

花可雕而劍氣不可雕

而暴戾之氣肅殺之氣血腥之氣

雕無可雕

2022.1.1

草子垇

在草子垇居住

宛若避邪。那些茅草

總是一不留神

就高過了頭頂上的亂發(fā)

喂雞猶如

喂晨曦，冠子紅罷

第二日就打鳴

成了對一句小悲咒的注解

山溪里的流水

再怎么跌宕

也揮霍不了一生的隱忍

上輩子茅檐月小

而此際

月色正在被屋場邊的老水井

豢養(yǎng)為一瓢

行將消逝的寓言

2022.9.27

洗耳溪

而僅僅只是一根

弦子，在山野間輕輕彈撥

那細(xì)微的顫動

澄碧，透亮。會不會是

早就繃不住了

下一刻就要跳起來，絕塵而去

但終歸是水

水性太軟，而凡心尤其軟

就有卡頓有遲疑

舍不下——人世間還有著那么多的聽覺與

感知，被喧囂

被嘈亂所攘攘擾擾

水守常道，而道不遠(yuǎn)人

就一清再清

清而逸;激發(fā)性靈，靈而慧

三百里潺潺湲湲

仿佛對草木說，又仿佛是

對著天下說——也需洗耳，更需洗心……

2022.10.22

小雪

在半空之中

這瘦弱而又倔強(qiáng)的白

正把自己

一層一層地脫解

露出決絕來

“短促的一生其實一直都被

命運之光燒烤著”

投向大地，只是羽翼上

神秘的熱量

急待與泥土石頭枯黃的草葉及

流水合為一體

這一天，寒風(fēng)說到就到

白太小

而黑夜太大山河太大

夢幻尤其大

孤身無法覆蓋

——“但我們落地時砰然有聲

且微芒如故”

2022.11.22

后記：洄游

在北美一道溪流的小型水壩旁，我曾目睹過悲壯的三文魚洄游。

三文魚歷經(jīng)千辛萬苦，從遙遠(yuǎn)的太平洋游了過來。黑壓壓的一片，爭先恐后，前仆后繼，撞向鋼澆鐵鑄般的壩體。絕大多數(shù)被碰得頭破血流，氣息奄奄，甚至死去；只有極少極少的三文魚，能躍過壩頂，贏得壩上那一片靜水，那一片圣水，孵籽產(chǎn)卵，繁衍后代。

洄游是一個過程，也是向生命的本源致意。

擱筆多年后，在寂寥的安大略湖之濱，我重新開始了詩歌寫作。

不可否認(rèn)，三文魚洄游，是對我的啟示之一。但更為直接的動力，是來自于閱讀與思考。而最為神奇的一個激發(fā)點，是冥冥之中，似乎有誰對我說：

“你的生命體驗與人生閱歷，可以有感而發(fā)，也應(yīng)該有感而發(fā)了?！?/p>

于是，我又一次學(xué)步，與詩同行。

也抒寫當(dāng)下，抒寫此情此景。更多的卻是將筆觸，伸入于過往之中，回望之中，寫那些最為熟悉的物事，那些自己感觸最深，感悟最深，體驗最深的東西。并且盡量寫得有厚度些，有質(zhì)感些。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筆如同三文魚，也是一次洄游。

詩意的河床，壯闊而又遙遠(yuǎn)，能追尋到朝圣之門，無疑最好。倘若全力付出了，卻終究無法抵達(dá)，亦不失為榮耀，大可釋然于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