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偉偉
(貴州工程應用技術學院 藝術學院,貴州 畢節(jié) 551700)
從形式上看,彝族《指路經(jīng)》主要適用于彝族喪葬儀式中的一環(huán)——指路儀式,以指引亡者去往 “祖界” 。但《指路經(jīng)》除記載了指引亡者一站一站去往 “祖界” 的具體山川河流等站點外,還呈現(xiàn)了彝族對天地起源、自然規(guī)律、倫理道德、歷史文化和生死觀念等的認識。因此,《指路經(jīng)》真正的受眾對象應是彝族生者及儀式發(fā)生之時的其他在場者。一場以念誦《指路經(jīng)》為主的指路儀式,就是儀式在場者信仰的集體再接受、彝族遷徙歷史事實的再重溫以及彝族流浪史與苦難史的再回溯;就是彝族生生不息、艱苦奮斗精神的再感受;就是彝族傳統(tǒng)社會對樂觀、勤勞、善良和忠誠等優(yōu)良品質的再召喚;就是理想家園心路歷程的再找尋;就是對彝族身心的再安慰與生命的再安頓。可以說,以念誦《指路經(jīng)》為主的指路儀式就是彝族局部秩序的再重構、彝族身心的一次再洗禮、彝族生活的再出發(fā)與彝族存在價值的再謀劃。
《指路經(jīng)》全篇貫穿著 “生” 意識,通篇閃耀著對人的生命的敬重,它真正呈現(xiàn)了 “孔子視為中心命脈的人類生存的神圣性” 。①赫伯特·芬格萊特:《孔子:即凡而圣》,彭國翔、張華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頁。而既有研究對此的關注還存在不足。對《指路經(jīng)》崇生生命觀的研究有利于挖掘和保護彝文化;有利于進一步了解和把握彝族的生活和情感及情感的表達方式;為研究其他少數(shù)民族生命美學思想提供參考;同時,既可為豐富中華民族美學思想提供美學資源,也能夠為解決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提供某種啟示。
目前王振復、沈湘平等學者論及了 “崇生” 。王振復提出周易 “崇生” 的生命觀,②參見王振復、陳立群、張艷艷:《中國美學范疇史》第一卷,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75-178頁。沈湘平提出中華文化的生命本體論—— “崇生” ,③參見沈湘平:《崇生、尚和、重情:中華文化的獨特智慧》,《人民論壇》2017年第17期。何圣倫認為苗族先民具有崇生意識,④參見何圣倫:《苗族審美意識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4-101頁。劉雪梅指出湘西苗族接龍舞實際內蘊一種崇生意識。①參見劉雪梅:《崇生意識——湘西苗族接龍舞意蘊的 “所指” 》,《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在張勝冰看來西南氐羌民族的 “崇生意識” 是對自然生命力的一種原始崇拜,是一種生命的原生意識,是發(fā)自內心的本能沖動,并認為原始生命力的自然爆發(fā)來自人們的日常生活需要。②參見張勝冰:《西南氐羌民族審美觀念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武漢大學,2004年。
這些都為我們理解《指路經(jīng)》崇生生命觀提供了重要思路。但他們并不能全部標示出《指路經(jīng)》崇生生命觀的內涵,其中一個最為重要的差異在于,上述崇生觀念的提出多是基于 “一個世界” ——現(xiàn)實世界(現(xiàn)世),而《指路經(jīng)》構擬了 “兩個世界” —— “祖界” 與現(xiàn)世。
除此之外,既有對《指路經(jīng)》 “生” 意識的研究也給予我們啟發(fā)。如王紅、王丹在《樂生美學:那坡彝族開路經(jīng)文化功能研究》一文中認為,樂生是面對生死必然矛盾時的一種坦然態(tài)度;樂生是社會生活中的一種和諧關系;樂生是民族發(fā)展中的 “尋根” 意識。③參見王紅、王丹:《樂生美學:〈那坡彝族開路經(jīng)〉文化功能研究》,《廣西民族研究》2012年第1期。彭衛(wèi)紅在《彝族審美文化》一書中認為:彝族《指路經(jīng)》是一種 “樂生” 同時也是 “樂死” 的宗教,主要表現(xiàn)在《指路經(jīng)》既贊美現(xiàn)世人生,肯定現(xiàn)世生命和世俗生活,又稱頌彼岸世界,勾勒出 “祖界” 祥和、恬靜的生產(chǎn)生活環(huán)境,使人心向往之。從此方面講,彝族《指路經(jīng)》所反映的宗教意識不同于其他宗教。④參見彭衛(wèi)紅:《彝族審美文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219頁。白偉偉等在《彝族〈指路經(jīng)〉的崇生意識——兼論彝漢 “終極關懷” 的共融性》一文中已明確提出《指路經(jīng)》的崇生意識并認為其突出表征為 “生” 本身就是美。⑤參見白偉偉、邱正倫、張德華:《彝族〈指路經(jīng)〉的崇生意識——兼論彝漢終極關懷的共融性》,西南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楊樹美早在2005 年的《從〈指路經(jīng)〉看彝族關于人的思想》一文已就《指路經(jīng)》同儒、道兩家重生思想進行了比較。認為《指路經(jīng)》的死亡觀呈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生命的認識與肯定,這類似儒、道兩家安命、樂生、重生的思想。同時,《指路經(jīng)》既同孔子對死后世界存而不論不同,又異于道教長生不死觀,而傳遞出 “向死而生” 的意味。⑥參見楊樹美:《從〈指路經(jīng)〉看彝族關于人的思想》,包賽音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和諧思想研究》,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03頁。遺憾的是他并未就此展開論述。
可見,既有研究對《指路經(jīng)》 “生” 的觀念作了一定的探討,但還存在一定的不足,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一是對生、樂生、崇生指涉的內涵概括不準確;二是對《指路經(jīng)》 “崇生拒死” 生命觀樣態(tài)的論述不完善;三是未能同西方基督教、海德格爾等代表性生命觀進行比較,故無法見出《指路經(jīng)》崇生生命觀的獨特性;四是尋根意識中生命意識重視不夠;五是對《指路經(jīng)》呈現(xiàn)的 “尚力” 觀念的忽視。
從目前搜集、整理、出版的彝文看,并未見有直接表意《指路經(jīng)》內涵的崇生詞組的彝文,但彝語中有與筆者表示 “崇” 字意涵相近的字,如,其讀音為①參見劉雪梅:《崇生意識——湘西苗族接龍舞意蘊的 “所指” 》,《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ɑ33?ɑ33,主要意思為敬仰,⑦參見馬立三、陳英:《通用彝文字典》,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16年,第369頁。各地區(qū)彝語發(fā)音具有較大差異,文中標示為①②③④⑤⑥分別表示為東部方言的威寧音點、東部方言的石林音點、南部方言的紅河音點、西部方言的巍山音點、北部方言的喜德音點和中部方言的楚雄音點。另外,東部方言中又增設祿勸、大方、畢節(jié)、盤縣四個頭音點,分別用 “①” “” “” “” 進行標記。南部方言中增設石屏音點,以 “” 進行標記。中部方言增設永仁音點,以 “ ” 進行標記。廣西彝區(qū)取隆林音點,以 “” 進行標記。參閱:馬立三、陳英:《通用彝文字典》,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16年,第7-8頁。彝文中除該字表達敬仰之外,亦有敬仰之意,其在各個方言區(qū)中的讀音不同,①??55?u55。①馬立三、陳英:《通用彝文字典》,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16年,第318頁。
彝文中的 “生” 有多種不同寫法,其所表達的意思也不盡相同。因此,這里有必要分別進行釋義。彝文,讀音為① ?e33,表意為 “生” ,與熟相對。②馬立三、陳英:《通用彝文字典》,第99頁。彝文,在各個方言區(qū)都有出現(xiàn),但每一方言區(qū)的讀音存在差異,具體如下:①?o33②?o33③?u33④ka21⑤?u33⑥x?33?o21?o33zu33xo33?ou53zu51?o33,它有三個意思:生(孩子)、成長和美麗漂亮(指人)。③馬立三、陳英:《通用彝文字典》,第316-317頁。彝文,各方言區(qū)讀音如下:①ko13②
ko44③kA55④ma21⑤ko33k?33ko33kA55ko55ko33k‘?53ko33,它有兩個意思:一指生命,二指為脈(搏)、命脈。④馬立三、陳英:《通用彝文字典》,第324頁。彝文,各方言區(qū)讀音如下:①?o33②?o55③?u33④?y55⑤?u33?o21?o33?u33b?ɑ55?u51?o33,意思為生長著。⑤馬立三、陳英:《通用彝文字典》,第324頁。彝文,在各方言區(qū)的讀音如下:①d?13③d?21⑤du33d?33d?21do33du13,它有四個意思:一是產(chǎn)(生),二是壬(天干第九位),三是道赤芤(人名,彝族遠祖希慕遮十四世孫,他是彝族先民中最早出現(xiàn)的君長),四是道慕尼(人名,與道赤芤同為兄弟輩,道赤芤為長,道慕尼為幼,道慕尼為篤慕十七世祖)。⑥參見馬立三、陳英:《通用彝文字典》,第163頁。
根據(jù)對現(xiàn)有彝文中表示崇敬、崇尚、敬仰意義字的檢索,可標示本文 “崇” 字之意的彝文是和,與生命之意的 “生” 最為符合的彝文是,不僅其原始意義——生命之意更為符合,而且它在彝語各方言區(qū)都有出現(xiàn),因此普遍適用。綜合各種因素,我們認為彝文中對崇生之意表述較為恰當?shù)膽獮?“” ,即表示對生命的崇敬、敬畏和敬仰等。
《指路經(jīng)》認為 “本源” 生命乃是一種美。此本源生命指涉兩種意涵:一是生物生命或自然生命本身是一種美;二是對個體生命之根、族群生命之源、宇宙生命之本的認定與追蹤,從而呈現(xiàn)出一種泛生命美。
《指路經(jīng)》認為,自然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美好、吉祥之物,是值得認真對待、用心護持的至美存在。如峨山《指路經(jīng)》記載,嬰兒出生時母親疼愛有加,一年四季悉心照料⑦參見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指路經(jīng)》第一集,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9 年,第33頁。關于此,可參閱拙文《彝族〈指路經(jīng)〉 “母慈子孝” 的倫理美》的相關論述。于此我們亦可以見出,《指路經(jīng)》深諳人活著是第一個事實,也是一切的出發(fā)點。⑧參見李澤厚:《世紀新夢》,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7-12頁。
彝族對元生命所持的貴重態(tài)度,既區(qū)別于西方基督教的原罪觀和海德格爾的 “向死而生” 的生命觀,又異于佛教對肉身生命的否定。在基督教看來,人生命的存在本身是帶有原罪的,這在基督教,是一個根本性、基礎性的觀念。⑨參見李澤厚:《李澤厚對話集:中國哲學登場》,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16頁。因此,基督教認為人的現(xiàn)世都是在為原罪而贖罪,目的在于死后獲得拯救??梢?,西方基督教對生命的理解有兩個關鍵點,一是基于個體生命的拯救;二是以死亡來理解生命,死亡成為理解生命的重要切入點。⑩參見孫向晨:《論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 “家的哲學” 現(xiàn)代重生的可能性》,《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基督教這種對生命理解的方式深深地影響了海德格爾 “向死而生” 的生命觀。海德格爾 “向死而生” 的生命觀可能抽空了人存在的現(xiàn)世性和人在世代之中存在的本然性,而一味突出個體主義和知死方能知生的人的存在的本真性。佛教四諦中的第一諦——苦諦,就包括了生、老、病、死之苦,其中生苦排在首位。①參見方立天:《中國佛教與傳統(tǒng)文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82-85頁。
彝族由于對 “自然生命” 的肯定乃至崇拜,故而尤其強調生殖方面的創(chuàng)造力。如云南路南《指路經(jīng)》強調在 “祖界” 找尋伴侶的重要性。②參見果吉·寧哈、嶺福祥:《彝文〈指路經(jīng)〉譯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566-567頁?!吨嘎方?jīng)》對元生命的護持還表現(xiàn)在對生命損毀后的懲罰,這從對待非正常死亡者的喪祭儀式異于正常亡者就可以見出。③參見白偉偉、邱正倫、張德華:《彝族〈指路經(jīng)〉的崇生意識——兼論彝漢終極關懷的共融性》,《西南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而 “西方神學認為,你的個體生理欲望包括性愛,是有罪的” 。④李澤厚:《李澤厚對話集:中國哲學登場》,第216頁。這似乎從源頭上斬斷了生命的延續(xù)。正如尼采公開宣布, “基督教從一開始就徹頭徹尾是生命對生命的厭惡和厭倦” 。⑤尼采:《悲劇的誕生》,楊恒達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8頁。
“本源” 生命另一層面的意涵在于對個體生命之根、族群生命之源、宇宙生命之本的體認。
如云南路南《指路經(jīng)》記載了個體生命的產(chǎn)生需歷經(jīng)壽神宇烏突、命神宿齋的兩次 “審訓” ,后生命落入大地,被父母食用,進入身體,孕育生產(chǎn)。⑥參見果吉·寧哈、嶺福祥:《彝文〈指路經(jīng)〉譯集》,第600-601頁。
《指路經(jīng)》關于族群之源的追溯主要包括對祖先及居住之地的追認。對族群祖先的追認,從現(xiàn)有翻譯整理出版的《指路經(jīng)》看,基本都指向篤慕。篤慕約在公元前837 年,登上君位,以篤彌為中心,開始分封六候。⑦參見中國彝族通史編纂委員會:《中國彝族通史》第1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4頁。六候開國的君長分別為篤慕的六個兒子,亦即彝族《指路經(jīng)》中奉為的六祖??梢姟吨嘎方?jīng)》中出現(xiàn)的篤慕及其六祖即是彝族對其祖先的追溯。
《指路經(jīng)》對宇宙生命的體認帶有神話意味。如國珍本《指路經(jīng)》認為天地的產(chǎn)生是神造的結果。⑧參見黃建明:《彝文經(jīng)籍〈指路經(jīng)〉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198頁。除此之外,《指路經(jīng)》還關心天地、日月、年月日、黑夜與白天包括四季的產(chǎn)生等。羅平《指路經(jīng)》載: “日月怎樣生……天神策耿紀,選定除德時,高天亮光芒,光亮是太陽……狗來變月亮,又把月亮咬,明月不發(fā)光,天神策耿紀,周游來察看,只見那太陽,北邊冒出山,又見那月亮,高高掛南方……日月若不有,大地無光亮,只能有一個,還要互相讓,一個在東方,一個在西方,太陽白天走,月亮夜晚行?!雹嵩颇鲜∩贁?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指路經(jīng)》第一集,第29-30頁。
《指路經(jīng)》借口亡者需知曉日月等的產(chǎn)生從而追尋宇宙生命的產(chǎn)生。如羅平《指路經(jīng)》載: “分年月來歷,不告訴亡人,亡者不會知,年份和時辰,并非今日有,乃是自古興。大地一切事,時辰來告知,天地混沌時,不分年和月,到了除德時,年時開始有,時節(jié)開始分……” “得知除德他,已把年日分,又把季節(jié)定……” “仙女下凡后,時辰開始有” “額比爾阿梅,她是天仙女,下到凡塵后,拔開黑云門,收回光線魂,高站懸崖上,紅日放光明,夜來太陽躲,從此白晝定?!雹庠颇鲜∩贁?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指路經(jīng)》第一集,第31-36頁。盡管該經(jīng)文呈現(xiàn)出的四季以及白天和黑夜等的產(chǎn)生具有濃厚的神話意味,但此種探究意志本身值得肯定,他是人生命意志的體現(xiàn),是人主體性的發(fā)揮。
《指路經(jīng)》以記述的方式,追述個體生命、族群生命和宇宙生命的起源,表現(xiàn)了彝族強烈的尋根意識,此意識本身即對生命的一種肯定,該肯定既包括對生命來源的體認,又包括人對自身生命力量的肯定。
《指路經(jīng)》不僅肯定 “本源” 生命的至美,更強調生命存在過程的 “綻出” 之美,即日常生活。人的生存形態(tài)就是日常生活,他 “是最直接、最具體的生存形態(tài)” 。①周憲:《審美現(xiàn)代性批判》,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385頁?!吨嘎方?jīng)》因重視 “本源” 生命,亦體認到日常生活乃生命的 “綻開” 過程,因此非常重視日常生活。云南路南《指路經(jīng)》較為詳細地記載了畢摩在為亡者指路時,亡者經(jīng)過了他曾經(jīng)生產(chǎn)生活過的場邊、菜園、蕎地、寨口,再次見到了他曾經(jīng)使用過的犁耙、鋤具、牧具、斧子、砍刀與獵具等生產(chǎn)工具,再現(xiàn)了亡者生前獲得物質資料的情境。②參見果吉·寧哈、嶺福祥:《彝文〈指路經(jīng)〉譯集》,第566-567頁。這是對彝族日常生活的真實反映。
除此之外,畢摩指引亡者到達 “祖界” 之后,還需教授其飼養(yǎng)牛、羊、豬、雞等生產(chǎn)生活技巧,同時指授亡者在 “祖界” 生產(chǎn)生活所需的住房、土地、樹林、水潭等。③參見果吉·寧哈、嶺福祥:《彝文〈指路經(jīng)〉譯集》,第573-574頁。為避免混亂,影響 “祖界” 的社會秩序,從而威脅到個體生命與族群的生命存在,畢摩在指認時將君王、大臣、畢摩、工匠和一般民眾使用的住房、土地、森林和水塘等資源大體按照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進行了嚴格區(qū)分,并告誡亡者,不屬于自己的基礎資源就莫要使用和占用。
《指路經(jīng)》呈現(xiàn)的彝族對日常生活的重視、愛戀似乎同車爾尼雪夫斯基關于 “美是生活” 具有一定的相通之處。車爾尼雪夫斯基提出 “美是生活” , “在人覺得可愛的一切東西中最有一般性的,他覺得世界上最可愛的,就是生活;首先是他所愿意過、他所喜歡的那種生活;其次是任何一種生活,因為活著到底比不活好?!雹鼙本┐髮W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242頁??梢?,車爾尼雪夫斯基是將生活與美等同起來。我們認為在彝族的觀念中,生命、生活與美三者是同一的,用一個等式可將其表示為 “生命=生活=美” 。即彝族認為生命展開的每一過程都是生活,生活即生命存在的具體、可見的形態(tài),當然這里的生活內涵豐富,不應局限于簡單的衣、食、住、行。生活即美。反過來講,亦是成立的。美就是生活,生活是生命的 “綻出” 過程。李澤厚認為日常生活之中充滿了 “情” 。⑤參見李澤厚:《李澤厚對話集:中國哲學登場》,第248頁?!吨嘎方?jīng)》通篇表述的就是日常生活之 “情” ,聚焦的核心在對生命的愛戀與護持。這種 “情” 呈現(xiàn)為多個面向,既包括親子之情、生產(chǎn)勞動之情、對天地的感恩之情,還指涉為對畢摩和歷史作為 “師” 的一種教化的感激之情。且《指路經(jīng)》認為 “情” 的源發(fā)地在 “家” , “家” 為 “情” 提供了穩(wěn)靠性。因此,《指路經(jīng)》在指導亡者去往 “祖界” 之時,不僅要從亡者生活、生產(chǎn)之地指起,還要追溯亡者與生者、土地、牲畜等之間的美好情感,并通過想象拋卻現(xiàn)世中的不如意,而構建一個物質資料和精神生活極度豐富的世外桃源—— “祖界” 。
“尚力” 是近現(xiàn)代在中國逐漸發(fā)展起來的一個美學范疇。王本朝認為 “尚力就是崇尚審美藝術對人生與現(xiàn)實的提升、擴張與鼓動力量” 。⑥王本朝:《論近現(xiàn)代尚力美學思潮》,《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4期。后在論述尚力思潮與近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轉型時,他認為,尚力 “就是崇尚力量,追求個體或群體在文化進程中充分發(fā)揮主體創(chuàng)造性,釋放生命固有的全部能量” 。⑦王本朝:《尚力思潮與近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轉型》,《西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梢?,王本朝主要將尚力看成是文化對人的提升、擴張與鼓動。
《指路經(jīng)》對 “尚力” 的強調與彝族歷史上的生存環(huán)境有關。歷史上,彝族長期處于一種內憂外患的狀態(tài)。內憂源于生存環(huán)境不適合居住與生產(chǎn),外患在于長期遭受其他族群的掠奪和自然災害等。可見其尚力意識的蘊含同其生存之艱密切關聯(lián)。涂爾干認為圖騰制度就是一種匿名的和非人格的力的宗教。①參見愛彌兒·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敬東、汲喆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62頁。叔本華將力設想為意志,他認為過去人們總是將 “意志這個概念賅括在力這個概念之下” ,但他覺得應該顛倒過來, “要把自然界中每一種力設想為意志?!雹谑灞救A:《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沖白譯,楊一之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65頁。對此筆者持贊同態(tài)度。《指路經(jīng)》對生命之力的高揚,實際就是在高揚生命的意志與力量。
《指路經(jīng)》之于生命意志與力量的高揚主要體現(xiàn)在對個體、族群生命之力的強調。個體生命之力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個體的自然身體之力,包括通過各種裝扮形成的想象性身體的物理力量;一是個體精神力量。對個體自然生命之力的強調主要通過對去往 “祖界” 的亡者及畢摩力量的肯定。亡者在即將去往 “祖界” 的途中,要進行自我的戰(zhàn)時裝扮,從而為亡者去往 “祖界” 開道。實際畢摩在儀式開始之際,就請畢摩神幫助自己做好本次法事活動,這是一種對畢摩神,即客體之力的借助。在儀式結束之際,畢摩還需送畢摩神。同時在做法事的過程中,畢摩的各種法器亦充滿了神力,如鷹爪、神扇、神鈴、神簽筒、神簽、經(jīng)書和銅鼓等。如此,畢摩和亡者齊心協(xié)力就可戰(zhàn)勝亡者在去往 “祖界” 途中遇到的危險。除此個體的自然生命之力外,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以及彝族文化與其他文化之間的交流與交往,使得《指路經(jīng)》呈現(xiàn)出了對個體精神力量的高度贊揚與肯定??蓞㈤喿疚摹兑妥濉粗嘎方?jīng)〉的崇生意識——兼論彝漢 “終極關懷” 的共融性》的相關內容。③參見白偉偉、邱正倫、張德華:《彝族〈指路經(jīng)〉的崇生意識——兼論彝漢終極關懷的共融性》,《西南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
《指路經(jīng)》呈現(xiàn)對族群生命之力的高揚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喪祭儀式活動時對族群之力的借助與展示;二是對彝族遷徙的歷史活動、六祖分支活動、篤慕的偉大功績等的追溯,體現(xiàn)了強烈的歷史意識,以及歷史中體現(xiàn)的彝族強大的生命之力。對群體之力的借助與展示,主要體現(xiàn)在喪祭儀式的一環(huán)——跳鈴鐺舞儀式中。其目的在于護靈開路,集體舞蹈的目的在于驅鬼送靈,④參見巴莫阿依:《彝族祖靈信仰研究》,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0頁。從而確保 “閾限生命” 安全到達 “祖界” ,這一過程切實展現(xiàn)出彝族的生命之力。而這種呈現(xiàn)似乎物理意義上的力量要大于精神力量。彝族精神力量的顯現(xiàn)主要是通過對篤幕的追尋?!吨嘎方?jīng)》認為 “西南彝人居,皆為篤慕裔” 。⑤楚雄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彝族畢摩經(jīng)典譯注》第十二卷,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27頁。這種由對篤慕個人品德及歷史功績的追念,進而延伸至對整個彝族的追憶,從而顯露出彝族深沉的歷史意識。
實現(xiàn) “永生” 是《指路經(jīng)》崇生生命觀的終極意識。 “永生” 意識亦是彝族文化觀念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從較早對生命認識的開始,即有生無死階段,到尋求死種、病種,再到會生會死階段,其目的都是為了尋求族類生命的永續(xù)和可持續(xù)發(fā)展。如《會生不會死》主要講述了早先的時候,人只會生不會死。為了人類的發(fā)展,人上天向天神討要病種與死種,認為能生會死,才會有發(fā)展。⑥參見祿志義:《烏撒彝族禮俗典籍》,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3-4頁。這樣就有了《會生會死》所表述的, “不管是萬物,既會生,又會死,小的生,老來死,爺爺死,孫子生,這樣才最妙。上代走了,下代來。一代接一代,代代往下傳?!雹叩撝玖x:《烏撒彝族禮俗典籍》,第18-19頁。這是一種企圖通過自然生命血緣關系的流傳,而達到對每個個體生命的保存,從而實現(xiàn)追求生命永續(xù)的思路。
《指路經(jīng)》呈現(xiàn)的彝族實現(xiàn) “永生” 的生命之所是 “祖界” 。去往 “祖界” 的彝族亡者并不需要終極審判,而是通過解冤、潔凈等儀式行為,讓亡靈順利去往 “祖界” ,從而實現(xiàn)血緣親情的再聚集與再確證。因此, “祖界” 成為彝族的烏托邦。關于此,可從內外兩個層面理解:內隱烏托邦是人心理建構的一種信仰;外顯烏托邦是指人在 “祖界” 的切身存在,實際亦是想象的結果。作為內隱的烏托邦, “祖界” 的構擬充分建構了彝人的行為規(guī)范、心理情感、生命倫理。這三者相互交織在一起,很難剝離。 “祖界” 成為個人生命、族群生命與祖先生命的匯聚地,它的存在表征著彝族的大團圓,這給予彝族莫大的心理安慰。此種世外桃源般存在的 “祖界” ,無論從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確保著彝族生命的永生。從中我們得以見出《指路經(jīng)》呈現(xiàn)的 “永生” 向度相異于傳統(tǒng)的儒、釋、道,亦異于基督教,與苗族的部分《指路經(jīng)》亦存在不同。
儒家理論多傾心于現(xiàn)實生活,對死后世界論述不多,因此僅從心理情感上而言,似乎阻隔了血緣親情的再聚居與再確證。道家強調人的生命回歸自我本然的生命存在,既突出強調個體的自我保存,又突出強調現(xiàn)世性,對血緣親情的關心似乎不多。道教一心求生不死,德化成仙,無暇顧及人倫親情。佛教生死輪回觀,既對現(xiàn)世有所否定,又給予人內心以恐懼(轉世投胎),且認為生是苦難的源頭,既然否定了生的源頭,之于血緣親情就有所淡漠?;浇痰脑镉^念,與進入天堂之前靈魂的審判,讓生命無法承受如此之重。苗族部分《指路經(jīng)》盡管亦構筑了 “祖界” ,但經(jīng)文顯示,祖先希望逝者能在他們居住的地方投生為牛、馬、豬等,而逝者卻希望拿著自己的生死譜繼續(xù)回到人間耕田種地過日子。如苗族《指路經(jīng)》文山卷記載, “竺妞啊,你們早把我的生死簿拿,你們久將我的生死簿取,你們還我的生死簿。我將像蛾子,城市上空飛;我將像蛾子,竹竿上跳跳。竺妞啊,我取回我的生死簿,我回到人世間,耕種莊稼過日子” 。①金洪:《苗族〈指路經(jīng)〉》(文山卷),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586頁??梢?,部分苗族《指路經(jīng)》在關于逝者和祖先的源初生命指向上,更強調原生命存在的差等與秩序。
《指路經(jīng)》除呈現(xiàn)出去往 “祖界” 以實現(xiàn)生命 “永生” 這種核心方式外,受文化交流與融合的影響,還拓展出如 “功績” “延壽” “化生” “轉世” 和 “存名” 等其他方式。這些方式是彝族 “拒死” 觀念的想象與具體落實。 “拒死” 的目的就在于求得 “永生” 。關于這些實現(xiàn) “永生” 的方式,筆者擬專文論及。
彝族文化內蘊一種崇生意識,該意識集中呈現(xiàn)在《指路經(jīng)》中,表征為 “從家到家” 。彝族崇生意識同漢族文化的 “重生” 觀念具有一定的相通之處。這種相通呈現(xiàn)出生命本身的貴重。當然,彝族的崇生意識與儒家、道家、道教、佛教、猶太基督教和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亦存在差異。分布于西南地區(qū)的20 多個少數(shù)民族都有《指路經(jīng)》,因此無論是對某一民族如苗族、納西族還是對整個西南少數(shù)民族審美意識的研究都有利于充實中華民族美學精神、豐富民族美學的理論話語。正如張法所指出的那樣,在目前的中國美學史研究中,翻開已出版的著作,有一個問題一直存在,即 “中國美學史寫成了漢族美學史” 。當然,近年來眾多美學研究者實際已將眼光轉向民族美學。因此,他提出 “中國美學史應當寫今天觀念框架中的少數(shù)民族美學” 。②張法:《古代中國天下觀中的中國美學——試論中國美學史研究中一個缺失的問題》,《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長期以來我們關注的生產(chǎn)方式主要在于狩獵、游牧、商業(yè)和農(nóng)耕,卻對西南少數(shù)民族這種特殊的生產(chǎn)方式影響下的審美文化的形成與發(fā)展有所忽略或至少研究不夠充分。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對西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審美意識本身研究不足;二是對西南少數(shù)民族審美意識具有奠基作用的、以農(nóng)耕為主伴有遷徙不斷的西南少數(shù)民族生產(chǎn)方式研究的缺乏。我們提出的彝族的崇生觀念適用于西南地區(qū)絕大多數(shù)少數(shù)民族,因他們在歷史上同彝族一樣,經(jīng)歷了不同程度的遷徙,形成了以農(nóng)耕為主伴有遷徙不斷的生產(chǎn)方式,在此生產(chǎn)方式的影響之下,他們構筑了 “兩個世界” 的觀念,認為 “人死歸祖” ,以繼續(xù)在 “祖界” 生活。但其在具體形式和內涵等方面存在一定差異,值得進一步研究。另外,盡管基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美學的研究可能已從 “邊緣” 進入 “中心” ,①參見張法:《古代中國天下觀中的中國美學——試論中國美學史研究中一個缺失的問題》,《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但整體而言研究不足,這種不足尤其表現(xiàn)在民族美學理論話語的建構,而民族美學話語的建構對民族美學本身的研究有著重要意義,除此之外,它還關涉著 “現(xiàn)代性問題的反思、國家形象的構建和本土文化的理論自信” 。②彭修銀、熊青華:《全球化背景下中國少數(shù)民族美學研究的理論話語建構》,《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
《指路經(jīng)》的研究,還具有保護彝族文化、進一步了解和把握彝族民眾的生活、情感等現(xiàn)實意義。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指路經(jīng)》崇生生命觀對解決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F(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絕非源于迎合某種研究的文本語詞,而是切實存在,這種存在源于每個獨立個體真切的現(xiàn)實生活感受。這種感受至少有三個方面的表現(xiàn):過度消費、娛樂至上和信仰虛無。它們的合謀對人實現(xiàn)了全面控制,結果是 “人不見了” 。③李澤厚:《美學三書》,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9年,第448頁。而《指路經(jīng)》之于生命虔敬的神圣性,之于 “情” 的凸出,之于生命生生不息之所—— “家” 的強調④參見白偉偉:《彝族〈指路經(jīng)〉 “母慈子孝” 的倫理美》,《貴州工程應用技術學院學報》2022年第5期。都是解決現(xiàn)代社會 “人不見了” 和 “中心失落” 的一劑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