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時代下展覽敘事的時空性質轉變

蔡曉磊 石曉睿

摘? 要：展覽與其他敘事媒介最主要的區(qū)別就是其擁有實體的空間形態(tài)，空間的位移轉換通常也代表著時間的流動。展覽中最主要的特征“空間性”與“時間性”在新冠疫情的影響下受到了震蕩與沖擊，觀眾的時空體驗與認知焦點也因此變得難以把握。出于實際的生存需求，線下展覽或主動、或被動地轉化為線上展覽。虛擬的扁平的三維空間、壓縮的加速的參觀時間成為疫情時代下展覽敘事的新要點?；诠P者在新冠疫情前后以參展人身份參與的三場雙年展，探討展覽敘事在實體與虛擬空間里變換的時空性質及其影響，為疫情時代下的展覽敘事創(chuàng)作提供新思路。

關鍵詞：展覽；敘事；新冠疫情；時空性；認知焦點

一、背景與轉變：疫情時代下的展覽敘事

隨著文化水平與創(chuàng)新意識的不斷發(fā)展，人們對于展覽的需求，已經(jīng)從單個物體、物體群體，進而關注到物體與物體直接的關系、物體群體與物體群體的關系。觀眾更加熱情地期望了解物體內(nèi)部或物體之間的聯(lián)系與意義。因此，在展覽里講述關系、講述故事，成為近年來展覽的發(fā)展趨勢，也是策展人（講述者）與觀眾（傾聽者）之間溝通的主要方式[1]。博物館相關學者和展覽設計師將這一方式總結為展覽敘事。

新冠疫情的出現(xiàn)讓觀眾的線下參展熱情驟減。疫情讓觀眾大舉減少觸覺、味覺與嗅覺的觀展體驗，很多需要互動的展覽裝置也變得不再受歡迎、甚至停止開放。疫情使得展覽敘事的建構與實施難度倍增。策展人與展覽設計師精心設計的觀展流線和觀展視角變得難以實現(xiàn)。在此情況下，除了加以更多的線下觀展干預手段來彌補體驗缺失造成的展覽敘事不完整，如更強的空間流線指引、更詳細的導覽講解等。將線下展覽搬到線上，或許是另一種思路。在“元宇宙”概念盛行的當下，將展覽搬到虛擬空間似乎也變得不那么冒險。那么，線上展覽是否能夠在滿足觀眾基本的觀展體驗前提下完成敘事的目的？敘事的空間性、時間性又發(fā)生了哪些重大的改變？

基于筆者在疫情前后以參展人身份參與的三場國際雙年展：2019年香港城市/建筑雙年展、2020年第比利斯建筑雙年展和第十七屆威尼斯國際建筑雙年展香港聯(lián)展，筆者試圖回答如上問題，并給疫情時代的展覽敘事創(chuàng)作提供一些粗淺的想法與建議。這三次參展歷經(jīng)了從新冠疫情初始、爆發(fā)，到持續(xù)存在，較完整地體現(xiàn)了當代展覽對于新冠疫情做出的適應性舉動（如圖1）。2019年香港城市/建筑雙年展前中期主要于線下舉行，后期少數(shù)活動于線上舉行；2020年第比利斯建筑雙年展則采取了完全線上的模式；第十七屆威尼斯國際建筑雙年展香港展覽則是前期舉辦線上虛擬展，后期在香港展城館（City Gallery）進行了部分展品的線下展覽。

二、疫情時代下展覽敘事的空間性轉變

有別于其他媒介敘事，如小說、電影等，實體空間的物質特性是展覽敘事最顯著的特征。來訪者通過在實體空間中行走與停留來接受敘事內(nèi)容，通過“圍合”“空白”和“間隙”的有機組合形成虛實相生的敘事體驗。在實體空間中，空間的“圍合”與“空白”不僅天然地營造出了流線與分區(qū)主題，也讓觀眾自然跟隨“圍合”所營造的流線有序地參與到空間敘事中去?？臻g中的“空白”區(qū)域會營造出不同的敘事主題或次主題進行分隔，相當于文字敘事中的段落分段；一些面積較小的“空白”區(qū)域可以為敘事變換節(jié)奏，增加喘息與抽離的機會，允許觀眾短暫的走出敘事情節(jié)，進行一些休憩活動。展覽的實體空間并不是獨立存在的，觀眾在抵達展廳之前，會感受到展廳周邊的生活環(huán)境，進入展廳后則會立刻被另一種時空敘事所包圍，帶來較為強烈的沖突感和對比感，并增加對于展覽的期待感。在觀展的過程中，觀眾也會透過空間的“間隙”，如門、窗、走廊等，與外界空間聯(lián)動，使展覽的敘事與展廳周邊的生活故事有所關聯(lián)[2]。對于歷史類或生活類的展館，這類“間隙”的存在極為重要。例如深圳南頭古城的同源館展覽就積極地創(chuàng)造“間隙”空間，同源館C館二樓的大落地窗將展廳二樓的展陳空間與戶外的居民活動廣場進行連接，也就將展廳內(nèi)部的歷史貿(mào)易敘事與展廳外部的當下古城的商業(yè)生活故事進行了緊密關聯(lián)（如圖2）。

新冠疫情使得線下展覽的參訪變得非常困難。一些學者認為線上展覽對于體驗空間的要求度較低，觀眾僅需一臺電子設備，就能方便地造訪展覽網(wǎng)站，自由選擇展覽瀏覽的方式、次序與內(nèi)容[3]。但是，線上展覽并不完全具備線下展覽的體驗屬性。因其空間屬性割裂，線上展覽難以有效地切割或連接空間。因此，觀眾難以體會到空間中的“圍合”與“空白”。雖然在無需耗費大量時間與體力的情況下，觀眾可以輕松觸及所有展覽內(nèi)容。但是，這種過于直接的空間撕裂，并不能創(chuàng)造出彼此關聯(lián)的“間隙”（如窗戶、走廊等區(qū)域），亦無法將展覽敘事體驗與其他維度的生活體驗進行有效串聯(lián)。

2020年第十七屆威尼斯建筑雙年展因新冠疫情延遲到2020年底舉行。又因新冠疫情的持續(xù)影響，中國香港參展方不能到現(xiàn)場參展，而轉為線上參展模式。該屆雙年展香港聯(lián)展主題為“再分配：天、地、人”（Redistribution： Land， People and Environment），于2020年11月開啟線上虛擬展覽。將展覽搬到線上也算是對香港聯(lián)展主題的呼應——對于空間的再次分配使用。在新冠疫情下，展覽敘事也必須重新適應再次分配的環(huán)境，用虛擬化的網(wǎng)絡展覽空間回應嚴峻的社會空間問題。相較于完全創(chuàng)建一個虛擬空間，該屆香港聯(lián)展以荃灣如心酒店四十五樓為空間基底，同步映射創(chuàng)建網(wǎng)絡虛擬空間（如圖3）。讓觀眾在網(wǎng)絡虛擬鏈接中探訪真實存在的展覽實體空間。酒店格局是大眾比較了解的空間：狹長的走道連接相對標準化的各個房間。觀眾會不自覺地沿著走廊，即展覽敘事中的流線引導，進入各個房間，參觀各個展品（如圖4左）。敘事的邏輯也就自然而然被酒店空間的分布所控制。展覽敘事中的空間性被很好地處理。酒店的房間對應著空間中的“圍合”，自然地塑造出了適合展品展出的空間；酒店的走廊對應著空間中的“間隙”，觀眾不會期待在走廊中看到展品。相反，“間隙”空間讓觀眾得以放松，并做好迎接下一個展品的準備。在另一方面，線上空間的伸縮性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空間不僅可以進行二維（平面）與三維（透視）的轉化，同時也具備伸縮性。觀眾可以選擇跳脫出來，以閱讀二維平面的視角進行選擇，跳出策展人設立的敘事序列，轉而建立自己的敘事邏輯。觀眾也可以以真實的任務示意，瀏覽虛擬空間中等比放置的展品，結合給出的酒店環(huán)境空間進行對比，從而得到非常真切的尺度體驗；同時，網(wǎng)絡的放大與縮小等功能，讓觀眾對于展品的敘事細節(jié)，可以進行更深層次的解讀。例如展品“像素城市”就是將城市中的不同要素統(tǒng)合到一個鋼結構架子里，包含對于香港土地、香港天橋及北方四合院的解讀。觀眾可以利用網(wǎng)絡虛擬空間的伸縮性，以輕松的方式去放大探索城市里各要素的特征（如圖4右）。

三、疫情時代下展覽敘事的時間性轉變

在電影與小說中，Chronological order（年代學）是敘事的主要手段，主要包含順敘、倒敘及插敘的手法，都是高度依托時間進行敘事邏輯的組織和敘事細節(jié)的展開。在展覽中，時間不僅是虛擬的講故事的線索，存在于展品本身或者是展品之間的關聯(lián)上；它更是物化的、實在的組織者，穿插于展覽空間中，有效地組織展覽流線。多數(shù)歷史主題展覽采用時間的“時序”“時距”與“頻率”來組織展覽敘事的方式[4]，如湖南省博物館的“湖南人”展覽，以時序為主要線索講述湖南區(qū)域歷史與湖南區(qū)域文明的發(fā)展過程（如圖5）。展覽中時間包含兩層含義，一是將展項的時間進行轉化，融合進展覽現(xiàn)場的時間中去，觀眾在當下的時間里，探訪設計好的展覽的過去的或者未來的時間；二是時間本身含有線性的概念，是點到點之間的關聯(lián)，觀眾是活動于展項與展項之間的，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展覽邏輯關聯(lián)，否則觀眾難以時刻把握住展覽敘事的線索，畢竟他們不是站在策展人或設計者的“上帝視角”來觀展的。

線上展覽使得展覽敘事中時間的線性要素變得困難，觀眾從“參觀視角”被迫轉換成了“上帝視角”，得以俯瞰整個展覽。這在線下展覽中是極少會出現(xiàn)的。即使有些展覽會在入口導覽處給出全局地圖，大多數(shù)觀眾也不會花太多時間去閱讀。而在線上展覽中，觀眾觀看展覽的順序變得隨機且靈活，參觀的時間順序與展覽的時間順序難以達到同一個軸線上，二者的交錯使得展覽的敘事序列變得困難。如何使觀眾線上觀展的瀏覽順序與展覽設計的觀看順序達成一致，是疫情狀態(tài)下的展覽敘事需要重點考慮的問題。是通過額外的文字說明呢？是依照網(wǎng)頁的觀看順序，從上到下排布時間軸呢？還是減少觀眾的選擇，僅允許他們依次點擊特定的鏈接呢？

2020年第比利斯建筑雙年展“我們共同擁有什么？”（What do we have in common？）因新冠疫情轉為線上展覽。2020年5月，第比利斯建筑雙年展策展方發(fā)布了當年的展覽主題，并向世界發(fā)出邀請，共同探討在當下個性化與碎片化的社會中，共有性的存在與意義。76個國際參展方帶著76組參展作品共赴邀請，參與討論這個全球性話題。展品共分為四大類：實體項目、電子項目、教育性活動或工作坊、文字出版物。展覽的實體展廳被虛擬化成一棟無限向上延伸的只有結構的虛擬高樓。該虛擬空間為每一個展品創(chuàng)造了相對獨立的展區(qū)：獨立樓層，僅有樓板與結構柱。也以此為敘事時間線索，鼓勵觀眾一層一層向上觀看，創(chuàng)造了一條向上無限延伸的時間軸（如圖6）。在展覽敘事的時間性上，第比利斯建筑雙年展提供了三種可能性。第一種為前文提及的與真實空間體驗相對應的時間線索，策展方創(chuàng)造了一條與虛擬展廳空間（樓層結構）相呼應的縱向時間軸。觀眾可以遵循攀爬樓層的敘事節(jié)奏，逐層觀展。第二種是相對自由的敘事時間線索。觀眾可以選擇按下左上角的放大或縮小按鈕，自由調(diào)整展覽的敘事時間順序。根據(jù)興趣導向，觀眾可以自主選擇某一樓層進行時間軸的跳躍。為了使時間軸變得合理有趣，策展人將參展作品按照類型分類，相對隨機地將不同種類的展品置于不同樓層，給予觀眾較大的主動權，激發(fā)他們主動參與展覽敘事的興趣。第三種是相對傳統(tǒng)的網(wǎng)頁瀏覽時間線索。依照大眾使用網(wǎng)絡索引的習慣，第比利斯建筑雙年展設置了搜索欄，提供快速索引的選項，包含類別（category）、地點（location）、時間（date）、關鍵詞搜索（search）四類搜索選擇（如圖7）。觀眾依照需求快速索引，找到自己感興趣的展品點擊進入，最大化地自主塑造個性化的敘事時間軸。同時，對于展覽節(jié)奏的時間分配上，就如約翰·法爾克在弗羅里達自然史博物館的觀眾行為研究數(shù)據(jù)顯示，展覽節(jié)奏中包含進入展廳之始的尋找模式、高度集中的學習模式、注意力下降的閑逛模式到最后遇到出口時的快速撤離[5]。每一個階段都對觀者和設計者設置了機遇和挑戰(zhàn)。而轉向線上的第比利斯建筑雙年展試圖在營造空間尺度和體驗感的同時，試圖通過跳脫和進入的多維轉換功能將觀者參觀時的高度集中期拉長。同時，觀者對撤離和參與具有清晰的自主權，這也使體驗過程從其他階段中讓渡了極多的體驗時間。

四、疫情時代下展覽敘事時空特性轉變對展覽敘事廣度與深度的影響

先于新冠疫情爆發(fā)，2019年香港城市建筑雙年展當年12月線下展出于香港南豐紗廠（The Mills）。后期因疫情狀況加劇，線上平臺變成主要觀展途徑。在線下展覽中，來自國內(nèi)外70余組參展者在各自劃定的展區(qū)里，探索共同的展覽主題“2x2：想象創(chuàng)新”。每個展區(qū)都像是被切割好的方格子，每個參展人都在有限的區(qū)域里制定了自己的展覽敘事，通過多重線下媒介，如模型、裝置、圖紙等，進行特定視角的展覽敘事。香港城市大學的“一起想象”展品采用了多媒體與實物結合的方式，講述香港高密度的城市生活和相對多樣化的鄉(xiāng)村生活。同時觀眾也可以自由取走定制的明信片，密切參展人與觀眾的聯(lián)系，加強敘事的空間存在感，觀眾也與展覽進行更為沉浸的交互（如圖8）。同時，因為每個展區(qū)的分割性，觀眾也較難擁有“全知”的能力，只能跟著規(guī)劃好的展覽流線或者自由探索各個展品獨立的敘事性。在線上展覽中，觀眾對于展覽敘事的認知被極大改變。多重媒介（模型、裝置、圖紙）的數(shù)據(jù)化加大了它們的同質性，觀眾也無法與展品產(chǎn)生多維多感官的互動關系，一些需要沉浸敘事的展項變得乏味。觀眾也因為后期線上展覽的形式，變得更為自主全知，可以快速把握到“2x2：想象創(chuàng)新”的展覽主題格局，直接切入到自己感興趣的具體獨立展項中。

幾乎全面開展于線上的2020年第比利斯建筑雙年展提供了靈活的線上展覽敘事框架，觀眾可以自主選擇敘事內(nèi)容，跳躍到各個“樓層”進行觀展。同時，線上展覽的特性，如縮放功能，賦予了觀眾縱覽全部展覽的能力，盡管在“全知”的深度上值得商榷。第十七屆威尼斯國際建筑雙年展香港展覽采取了類似的策略。觀眾可以在策展人規(guī)劃的虛擬酒店框架內(nèi)，自主進入到各個“房間”進行觀展，展覽敘事的空間性與時間性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保留。觀眾可以縮放切換，擁有實時縱覽全部展覽的權力，有利于理解展品與展品之間的敘事關系。但是，線上展覽的局限性也很明顯。即使提供了縮放及觀看角度的變化，觀眾還是局限于拍攝的精度、或者視覺感官的局限，難以去挖掘展覽敘事的細節(jié)，例如觀眾失去了撫摸“像素城市”展項里的城市材料的機會，不能通過此來感知異同的區(qū)域地理特性。

五、結語：變換的時空體驗，靈動的展覽敘事認知方式

結合筆者三次國際雙年展參展經(jīng)歷，本文對疫情時代下，展覽線上化、虛擬化的時空性質轉變進行探討。在難以抗拒的全球大環(huán)境下，線上展覽這一看似被迫的舉措，也可以較為完整地完成展覽敘事的目的。但是，策展人及設計師必須要充分了解線上展覽的特殊性，如線上空間的二維與三維轉化、時間軸上的多元選擇，以及線上觀展方式與技術，才能使線上展覽敘事的邏輯與內(nèi)容合理化，讓觀眾自主且享受地進行參展活動，理解展覽敘事主題。線上展覽對于展覽敘事深度的傳達還有待進一步探索，如何讓觀眾在自由參展的同時保留對全局的想象仍值得進一步思考，同時線上展覽科學技術的應用也有待進一步優(yōu)化，讓敘事的細節(jié)得以在視覺及聽覺以外的方式進行傳達。在此，筆者僅根據(jù)自己在疫情前后的實際參展經(jīng)驗對后疫情時代展覽敘事的虛擬化、線上化進行推敲理解，期待對此方面文獻及實操有所貢獻。

參考文獻：

[1]許捷.空間形態(tài)下敘事展覽的構建[J].博物院，2017（3）：41-48.

[2]李女仙.基于空間敘事的博物館展示空間序列分析[J].家具與室內(nèi)裝飾，2015（8）：82-83.

[3]韓悅.“云觀展”正流行，博物館線上展覽優(yōu)勢何在？[J].中國美術，2020（5）：64-68.

[4]管曉銳.博物館主題展覽文本的敘事學分析[D].重慶師范大學，2014：13-15.

[5]H.Falk John J.Koran Jr.Lynn D.Dierking Lewis Dreblow. Predicting Visitor Behavior[J].Curator：The Museum Journal，1985（4）：249-258.

作者簡介：

蔡曉磊，碩士，香港城市大學深圳研究院研究助理。研究方向：博物館研究、展覽敘事、空間敘事。

石曉睿，碩士，廣東石油化工學院藝術與設計學院實驗員。研究方向：博物館研究、展覽敘事、體驗式空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