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櫪
簸箕里的麥粒打著滾兒,一會兒跑到這邊,一會兒跑到那邊,左右它們的,是外婆彎曲成耙子一樣的手。
外婆是在揀糧食里面的石頭子兒、土坷垃和草棍兒。過去,鄉(xiāng)下磨面沒有一遍凈的機器,磨糧食得先淘洗。淘洗前,要揀出里面的異物,否則磨出的面粉牙磣不說,還有可能刺破、硌壞電磨的羅布或磨瓦。
力所能及的事情里,我最喜歡幫外婆揀糧食。只是往往還沒認真三分鐘,我就把簸箕當成兩軍對壘的戰(zhàn)場,把麥粒兒當成千軍萬馬。此刻,我連大海碗都托不起來的小手,成了主宰千百兵甲命運的統(tǒng)帥。我想讓誰往東,誰就得往東;想讓誰和誰一撥,誰就得和誰一撥。哪怕它們前世有冤、今世有仇,此刻也不得不裝作親密無間的模樣。我胡鬧,外婆也不惱,只是囑咐我不要把麥子撒到地上。
別看我玩得不亦樂乎,一旦發(fā)現(xiàn)異物,哪怕只是半個綠豆大的土坷垃,我也會當成大西瓜般舉到外婆的眼皮子底下。外婆便笑著說:“俺娃真能干,跟咱家的阿黃似的?!蔽倚睦镱D時喜滋滋的。
揀的次數(shù)多了,我也長了見識。隨手扒拉幾下,就能分辨出這些糧食來自哪塊莊稼地。
黑紅、干瘦、料礓子兒多的,肯定來自楊嶺。楊嶺屬于秦嶺的一小段,它像被烈火煅燒過,土紅得不像土,像顏料,挖一瓢兌上水,都能刷紅墻。
料礓石混雜其間,像是一塊塊永遠也不會生芽的姜塊。楊嶺的土地充滿火性,自然也長不出尋常的糧食。不僅料礓多,楊嶺的麥子也異常干癟,顏色和莊稼人的臉色一樣,黑里透著紅。
干溝的糧食里,草籽多、草棍兒多、土坷垃多,因為干溝下面有一條小溪。土地沾了水性,不單莊稼長得好,草木也好。干溝打出的糧食和磨出的面,不像楊嶺的那么黑。兩個地塊的莊稼,收分開收,藏分開藏,磨分開磨,蒸饃也分開蒸。
親戚上門、逢年過節(jié)、外公干重活時,才吃干溝的糧食,其余時間吃的多是楊嶺的。別看我干不了什么活,我吃的也是干溝的糧食。好歹我是客呢。
揀楊嶺的糧食時,外婆格外當心。一簸箕糧食,外婆要反復揀好幾遍。我揀出的料礓子兒,被外婆接過去擱在葦席一角,外公回來,外婆會說:“瞧,娃子能干吧。”
而她揀出的,順手就扔到了遠處,惹得埋伏在旁邊、一直虎視眈眈的那群母雞,轟隆一下跑過去……
很神奇,每當我以為絕對揀干凈時,外婆總能挑揀出我認為的不可能——多像我現(xiàn)在從事的文字編輯工作啊。只不過,我那時揀的是糧食,現(xiàn)在揀的是文字。